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妖精都是科举路上的绊脚石》作者:砚南归 文案: 穿到了一个刚考过院试的小秀才身上,左玟本以为自己是女扮男装已经很不科学了,没想到她拿的还是种马男主剧本—— 随手朝枯枝烂叶泼了碗茶水,次日竟然有牡丹花妖哭喊要以身相许; 从同窗那里借来一本垫桌角的书,翻开竟然出现了颜如玉; 借宿不小心烧了一座破庙,竟然挽救了一窝美艳女鬼; 还有蛇妖鹿精龙公主……都要找她报恩——以身相许的那种。 左玟(冷漠):对不起我只想金榜题名 众妖精:我们可以等! 左玟:我是女的 众妖精:我们可以变性! 左玟(心动):……我想—— 某不知名男主:不,你不想 注明(高亮) 1、女主有万人迷光环,小姐姐们单箭头男装时的女主。有言情线男主,但正文不会确定关系。以女主的成就经历为主 2、女主性格前期有点软,后期成长会变攻 3、有聊斋故事,可作原创看。以妖魔鬼怪的美人为主,科举一笔带过 4、全架空,时代背景瞎拼凑,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女扮男装 科举 聊斋 搜索关键字:主角:左玟 ┃ 配角:妖精;女鬼;男鬼 ┃ 其它:科举;妖魔鬼怪 一句话简介:女主她后宫佳丽三千 立意:男女平等,众生平等 作品简评: 穿成一个女扮男装的小秀才,左玟原以为自己拿的是正经科举剧本,没想到其实是不那么正经的聊斋剧本。作为下凡历劫而不自知的神仙,女主不仅背景超强,体质也特殊。随手泼杯水、放生一条鱼、拿起一本书,就能吸引一堆漂亮的妖精鬼怪小姐姐小哥哥缠着她报恩,并以各种手段试图对她以身相许。对此,左玟十分心动,奈何她本是女儿身,不得不以心中只有考科举为由一一拒绝……本文以女主左玟的科举之路为主线,科举路上,各色妖魔鬼怪各显神通,与主角产生种种羁绊。当不那么正经的聊斋遇到不得不一心只想科举的书生,画面生动有趣,情节爆笑情节苏爽。 第1章 城隍庙   已是黄昏之时,阴云盖住了落日,天色暗沉沉,也不见多少暮光透出。湖水映照了蒙蒙的灰云,秋风吹得林叶簌簌,湖面卷动微波粼粼。   穿着白衣细布襕衫,头戴方巾的年轻书生从林中走出,脚步徐徐,小心地踩着黑灰色的湖石蹲下身。一手持水囊,一手将袖摆撩起,弯腰取水。   清澈的湖水里映着书生笨拙的取水动作。白衣的书生,黑色的湖石,灰蒙蒙的天色。好似一副暗色深浅的水墨画。   书生取好了水,便要起身。想是蹲得久了,乍一起来,头晕眼黑。便抬手按了按眉心。   这一下挡住了视线,也没瞧见湖畔倒影中,另一个白衣的人影飞冲过来,借着那股冲劲,猛然将取水的书生推入了湖水里。   “噗通”一声。   岸上的人看也不敢看一眼,仓惶而去。   说来也怪,那书生掉进了湖里,就本能地扑打双臂,往水面上挣。可才冒了点头似要呼救,却好似被什么往水下扯住,又淹了回去。   同一时刻,湖面上空一团浓雾压低。蓦然从中飞出一点灵光,坠入湖里。   片刻后,看着那被唤作左玟的书生又从湖里冒出头。   浓雾中方有一清越男声叹道,“此番借杀劫全了十六年前的谋划,惟愿你能历完劫数顺利归位才好……”   ———————————————   “笃笃笃——”   “玟儿,卯正一刻了。”   听得门外李氏的声音,床上的少年瞬间从睡梦中惊醒。   纱帐下,却见他面若敷粉,唇若涂朱。秀长的眉下,一双桃花眼微垂。因是刚刚睡醒,朦胧惺忪,眼周略带红晕,似醉非醉。   冲外头喊一声,“知道了阿娘,这就起。”   少年声音清亮,带着些许晨起的哑,雌雄莫辩。   回应了李氏,左玟先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质地柔软的发带紧紧缠在发髻上,很是牢固。   又去摸胸前,触感平平,如寻常男子一般,没有女子的柔软。   方才呼出一口气,“没掉就好。”   撩开葛纱帐,左玟探出头看了一圈,确定屋里没人。才做贼一般回到帐子里,抬手解下了头上绑的平平无奇的青色发带,放到边上。   几乎是发带脱手的同时,少年脸庞曲线瞬间变得柔和,喉结消失,平坦的前胸鼓胀起来。纤细瘦削的少年人身转眼间就成了女子体态。   再配上披散下来的乌黑长发,已完全成了个婀娜多姿的少女。   左玟自己揉了揉胸前的柔软触感,表情十分之感慨。   “真是女扮男装的标准形态啊——”   一条发带就能让女子变成男子。哪怕只是让胸变平,不能真的多一个男性的器官,也相当神异了。   记忆里影视剧的女扮男装,每每只有散开发带旁人才能看出女子身份,其他时候就像瞎了一样让人吐槽的操作,如今竟然在她身上实现了。   想象了一下自己被解开发带,黑发散开转着圈圈现真身的样子,左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决定一会儿把头发再绑紧一些。   快速盘好发髻,又成了少年瘦削直板的体态。左玟起身套上一件蓝色的秀才襕衫,再带好软帽。   推开房门,迎面碰见的正是之前唤她的娘亲李氏。   那李氏看上去年岁不过三十余许,个子较左玟矮一头。眼角已生了细纹,但五官姣好,肤色白皙。见得左玟出来,先上下扫视她的装束,着重关注了胸前发顶。   方有些小心翼翼看着她的面部表情,试探般询问,“可都绑好了?”   左玟知道她的心结。拉过李氏的手,笑吟吟作答,“阿娘放心。孩儿都装扮妥当了。”   李氏看着左玟的笑颜,眼中竟有些湿润。抓着她的手,絮絮念道,   “我的玟儿是真的会笑了,道长说的没错,过了十六就好了。日后定会越来越好。”   左玟见她眼里的晶莹,不觉心间微涩。   她是两日前此身性命危急之时醒来的。接受了此身十六年的记忆后,与其说穿越,不如说是意识觉醒更为恰当。   原来的左玟十六年表面与常人无异,念书考试交谈皆可。只是缺乏情绪,所有的人都是淡漠相处,跟纸片人一般。   直到如今的左玟苏醒,才有了感情。对李氏这个母亲更是发自内心的亲近濡慕。   知道李氏还需要一段时间来相信她情感缺失的孩儿是真的好了,左玟也不多说。闲聊一般问道,   “阿娘今日不去绸缎铺吗?”   李氏一边拉着她往堂屋走,一边温柔作答,“我让茹儿和晤生先去了。你今日不是要和磬哥儿一起去城隍庙吗?娘给你熬了鸡丝粥,还摊了薄饼,你吃了再走罢。”   茹儿是左玟的二姐左茹,嫁给了同巷秦家的长子晤生。秦家的杂货铺也在绸缎铺隔壁,照看起来很是方便。   还有个大姐姐,名左芸,嫁得远一些。不常回家。   父亲左秀才于十六年前,左玟还在娘胎里时就意外去世了。   至于李氏所说的磬儿,则是指她舅家的表兄李磬。大她三岁。二人同在李府聘来的先生门下念书,前不久又一起去武阳府考中了秀才。关系很是亲近。   左玟便在李氏的殷勤爱护下用了早食,等到李磬在外面拍门喊人,李氏才放她提了个竹篮子出门去。   到门口,还嘱咐李磬多多照顾左岚。   李氏的娘家是德阳县的富户,主做丝绸生意。那李磬乃是李家次子,打扮也富贵。   身长七尺余,相貌堂堂。一身湖蓝锦袍,腰间挂着玉佩香囊,拿着把折扇好附庸风雅。但自幼对左玟很照顾。   听见李氏的嘱咐,李磬好脾气地一一应下,才带着左玟一起上了李家的马车。往城北的城隍庙而去。   方一坐进马车,左玟拉着李磬的胳膊,喊了声“磬哥”。   一双桃花眼切切望过去,迫不及待地问他,“磬哥可帮我买到高香了么?”   被少年艳丽的桃花眼期许地盯着,李磬颇有些不自在。   他这表弟读书天赋极佳,容貌也生得极好。然总像是少了些情绪,像个雕塑的木头人。十分的艳丽容貌也显得寡淡了。   不想两日前落了次水,许是生死间有大恐怖,刺激得他好了起来。那眼里有了光彩,容色尽显。让他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看着都有些受不住。   若非试探过左玟的字迹习性都和以往一般无二,李磬都要怀疑自家表弟是不是被水鬼占了身子。   听见左玟的问话,李磬轻咳一声答道,   “玟弟第一次托为兄帮忙,哪里有不成的。正好我娘爱去归元寺烧香,家里有现成的。我就帮你要了几根。”   说着,便将备好的香花瓜果糕点等物取出。其他瓜果鲜花都是寻常物。独有三根黄色线香,长足一臂,二指粗。看着就很突出。   左玟也略过其他,独挑出高香来看。笑道,“就是这个,多谢表哥了。”   李磬瞧着她欣喜满足的模样,心下好奇,忍不住又问她,   “为兄却有一事不明。   那城隍庙近年已然荒废,少有人去。如今大家都爱去归元寺,你我考院试前去的也是那里。就算要还愿,也该去归元寺才对。为何你一定要去城隍庙烧高香呢?”   左玟放下了线香,做出感激的神态,半真半假地答道,   “小弟前两日险些成了水鬼的替死鬼,幸得城隍老爷庇佑,不仅安然无事,还开了心窍,知晓生命难得,珍惜亲人的道理。理当去城隍庙还愿才是。”   城隍,是冥界的地方官,就相当于阴间的县令。   左玟前面说的都是实话,但她真实的目的准确说来,不是为了感谢,而是为了今晚的阴间审讯,提前刷一刷城隍老爷的好感度的。   只是这话说出来,怕吓着了李磬,又怕让鬼神听见,故不能说出口。   李磬听她所言与自己猜测不谋而合,遂点头应道,“那却是要好好祭拜一番。”   他看了看左玟,若有所思。后面也不再讲话。   县城的早市已十分繁华。马车外来往人群络绎不绝,人声鼎沸。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安静下来。   这德阳县与其他地方不同。东南以大江为界,一江两岸属于一县。幸而城隍庙就在本岸,不需要渡江过去。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绕过双峰山,接近江岸处,就到了城隍庙。   城隍庙往后靠着双峰山,往左不到二里地就是江流。四周景色倒是壮观怡人,只是道路偏远,人烟少至。   马车停在庙宇外,驾车的李四留下看着马车。左玟、李磬则下了马车一并走了过去。   此庙的布局与官衙类似,听说是前朝皇帝册封天下城隍时建起来的。只是经过战乱,新的燕朝建立。燕帝亲善佛门,在各地兴建禅寺,这城隍庙便荒废下来了。   到门前,见匾额上书有“城隍庙”的彩漆都脱落了,已露出里面的原木色。大门半开半阖,院内落叶遍地。无半点香火繁华。   李磬便去推开了大门。   听到响动,便有一个瘸了腿的中年庙祝,作道士打扮,一瘸一拐地迎了出来。   那庙祝穿着灰色道袍,形容还算干净。发黄的面皮,脸颊消瘦,一脸发愁。   待见了左玟和李磬,尤其是李磬富贵的打扮,眼睛一亮。收敛了愁容,带着些谄媚。笑着道,   “贫道今晨见东方有紫气迎门,就猜到有贵人要来。果不其然等来了二位公子。”   左玟听得此语,面上温和地笑了笑。心里则吐槽,那半开的大门和落叶可不像是知道有客要来的模样。   李磬则狐疑问道,“我听说家里人说这里的庙祝是个老道士,怎么换了人?”   庙祝笑颜微滞,带了丝真情实感地叹息答,“那是我师傅,去年冬天羽化了。”   说了两句话,庙祝便领着三人跨过仪门,到大殿进香。   不同于大门口的荒凉,这大殿还算干净。   城隍老爷高高在上,左右有文武判官。具塑的泥身彩像,威严庄重。   左玟恭恭敬敬地烧了那三根高香,供奉了香花瓜果。   又写了一篇城隍爷表文,大意和之前对李磬说的一样。   感谢城隍爷对本地鬼怪的约束,使他前日里得以获救。供奉十两银子做香火。又求了平安印带回。   李磬也拿了二十两银子,捐出来给庙祝修缮庙宇。   那庙祝得了香火钱,喜不胜收。几乎没把两个大方公子供起来。   知道他们坐了许久马车,又热情地请他们到后堂静室稍作休息。   这庙宇虽有些破旧了,但四周环境幽静,景象也怡人。   静室里摆设全是竹木材质,有一副字,书以“清净无为”。有书橱,摆的都是道家典籍。   李磬拿了本《悟真经》翻看,也不知他看不看的懂。   左玟则走到窗边,推开窗牖。   见窗外,近处似是个久不打理的小花园,花木枯败,杂草丛生。远处则恰好对着双峰山,山尖笼着薄雾,隐隐透出些秋色。宁静安详,让人心旷神怡。   她拿香火“贿赂”了城隍老爷,不管是不是自我安慰,对今晚即将迎来的阴间审讯,都觉得心态轻松安稳了一些。也有了心情赏景。   先赞赏一句,“双峰山却是好景致。”   回眸看到窗檐外枯败的花园,又有些惋惜。“这般好的花园,不好好打理,任其荒废了着实可惜。”   李磬放下经书也走到窗边,笑道,“不想表弟还是个惜花人。只是这庙宇连人都养不起,哪有闲情养花草呢。”   说话间,庙祝已端着香茶进来。   还是枯黄面皮,凹瘦的脸颊,如今看起来却是容光焕发。   见两个书生都在看窗外,他奉上香茶,便说几句双峰山的典故。   李磬端着茶盏到嘴边,眼神示意左岚看那庙祝,小声道,“如今有了香火钱,道爷说不得也有闲情逸致了。”   左玟闻言忍俊不禁,借着喝茶的动作掩盖笑意。   茶汤入口,香气在舌尖、两颊、咽喉回旋,满口生香。   就听得李磬赞叹,“好茶,好水味。”   庙祝忙接口介绍道,“这茶叶是双峰山上的野茶,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水。我还烧了师傅留的一道灵符,师傅在时,每有好友来访才用烧那灵符的水泡茶……”   “符水?”   “符水!”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不过一个是惊奇,一个声音带点扭曲。   惊奇的是李磬,扭曲的是左玟。   李磬听得是眼一亮,把杯中茶汤一饮而尽。连表弟的异样都没注意到,就拉着庙祝问起灵符来。   他二人交谈甚欢,左玟却是端着那清澈微黄的茶汤,表情微僵。   听庙祝之前所言先师在世时常以此符水招待贵客,想来对身体也没什么危害。   可是——   她本来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奈何世界逼她封建迷信。   满怀惆怅地走到窗边,趁那两个没注意,随手将剩下的半杯茶泼出窗外。   一盏清茶,敬她早就不记得长什么样的政治老师。   左玟:对不住了老师!以后,她就是封建迷信的好儿女了……   窗外——   微黄的茶汤恰好泼到窗檐下一枯败的花枝上。   一丝丝凡人看不见的灵气随着茶水渗入花枝根部,灵气流转之下,枯败发黑的花枝上竟冒出了点点绿意。   枯木回春,好不神异。    第2章 一苇渡江   左玟不知窗外之变故,未免李磬买太多骗人的符咒,便岔开话题问道,   “听闻此间城隍老爷原是前朝的县令大人,可是真的吗?”   那庙祝才以一两银子的价钱卖了一张符,听到左玟的问话,答,“正是如此。”   随后就讲起了城隍老爷的事迹。   原来是一年雨季连着下了十多天大雨,长江沿岸洪涝。在任的县令大人散尽家财救助灾民,又亲自督管抗洪,不慎死在堤坝上。   百姓感念其仁心仁德,爱民如子。便在前朝皇帝大封天下城隍时上报其功绩,举为城隍。   庙祝专注讲,两个秀才专注于听。谁也没有注意到,打开的窗棂处,有一体态丰腴的粉衣女郎露出半面玉容。   素手扒着窗,直往屋里偷看。   阳光下,女郎的肌肤莹白,呈现半透明的不凝实感。一双美目娇羞又大胆地瞧着屋里年岁较轻的少年书生,看见他抚掌赞叹城隍老爷仁义时温雅含笑的神态,不禁抿了抿唇角。   无声念了句“左郎——”,已是俏脸微红,如同醉酒了一般。   又不舍地看了左玟几眼,才消失于枯败的花木穴下。   再说左玟听完庙祝的讲述,口头上对城隍老爷赞叹不已。心中更多一分把握。   左玟:不怕大人仁爱,就怕大人不认人。   届时直接要勾她的魂去填生死簿的数,那可就凉了。   又坐了一会儿,李磬提出考完了府试难得清闲几日。今日时候尚早,不如去双峰山上走走踏秋。   左玟听着有些心动,可是想到晚上还有一死关没过,心里悬着,又不那么提得起兴致。   她还没想好是去是不去,那庙祝却是变了脸色,连连摇头摆手道,“双峰山去不得,去不得啊!”   李磬、左玟闻言一齐看向庙祝,不解地问,“为何去不得?”   庙祝因为银子而容光焕发的脸色又变回了满面愁容,叹气道,   “二位有所不知。   双峰山过往有一恶虎,每年都要下山吃一个人。此地百姓苦不堪言,上诉官府,派去的人也都有去无回。人烟渐少。   直到二十年前,先师自崂山下清宫求道归来,才知晓那双峰山的恶虎原来已经修成了妖怪。先师与虎妖法力相当,凭着下清宫带回来的法器遏制了虎妖二十年未曾下山害人。近年才陆续有了些人烟。   不料去年先师羽化。年初二月里,我与另一位师弟亲眼见到一只斑斓巨虎跳到了这园子里,欲要吃我师兄弟二人——”   庙祝一边说,一边指着窗外荒废的花园,示意就是外面这个园子。   “然后呢?”李磬紧张追问,“今日所见庙里只有您一人,莫非是你那师弟被虎妖吃了?放过了你?”   左玟则有不同的见解,她猜测道,“那虎妖被令师遏制二十年,必然心怀怨恨。想来不会杀一人放一人……莫非是有人出手相助?”   庙祝苦笑,“当日我和师弟都被吓晕过去,醒来时见满园的花木尽摧折。有血迹从园子里一路到双峰山下。应是左秀才说对了。   只那救了我师兄弟二人的恩人也未曾露面,不知那虎是死是活。我与师弟分别被咬伤了脚和手。师弟畏惧恶虎再来,养好伤便辞去了。只留贫道一人守着庙至今。   虽然那恶虎这几个月也没再来,然山上到底不安全,二位还是不要上山的好。”   左玟、李磬二人面面相觑。   李磬点头道,“道长说的对,那双峰山咱们还是别去了。”   左玟也表示赞同,却是好奇地问那庙祝,“您的师弟都害怕离开了,难道您就不怕吗?”   “人哪有不畏虎的。”庙祝叹息道,“但一来贫道孑然一身,不知离了这庙还能往何处去。二来先师于我有恩,兴许恶虎已死了呢。这城隍庙,还得有人守才行。”   左玟闻言,对庙祝颇为改观。觉得他虽有些贪财,可于孝义上还是值得认可的。   双峰山肯定是不能去的了,但李磬之前所言出来一趟也是难得。左玟便提议去江边走走,也能抒发意气,开阔心胸,不在登山之下。   李磬深表认同。二人便离了城隍庙,重新坐上马车,往江边而去。   城隍庙离江岸不到二里地,没多久就到了江边。   古人有诗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秋日里,天高云淡。看江水滔滔,连绵不绝,壮阔之景令人叹为观止。   然比起壮美的江景,左玟更喜欢的还是江岸边生长着丛丛荻花。   秋风吹起,百里江滩一夜白头。金的芦苇,白的荻花。一簇簇似絮一般柔软,云一般洁白,轻柔飘逸,仙姿绰约。   丝丝江水的潮气混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草木桂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忽听得李磬问道,“如斯壮丽之景,玟弟不即兴赋诗一首么?”   左玟眉心一跳,转头见自家表哥摇着折扇,看她的目光充满调侃。   抿了抿唇,无奈摇头叹道,   “旁人不知,磬哥还不知吗?院试后学政大人的琼华宴上,大人可是亲口说我的诗作匠气太重,拖累了院试成绩的。兄如今要我作诗,是要拿我取笑了。”   考院试时的左玟几乎就是个没感情的纸片人。要她背书或者理论分析还行。但一涉及到作诗这等抒发胸意的情况,就不行了。每每作诗,都是以典故辞藻牵强拼凑而来。   若非诗作太差,她的成绩或许就不止是第十五名增生,而是前十名的廪生了。   李磬大笑,拍了拍左玟的肩膀,道,“怕什么?你年纪轻轻一次就考中院试。为兄可是考了三次才勉强得中。”   说到此处,他眼光有些羡慕。但转念一想,天资是羡慕不来的。不跟左玟比,他也是李家四代农商里唯一的读书人。   便摇了摇扇子,转了话题,道,“未成廪生,不能去官办的府学。周先生自己也是秀才,不能再教我们。玟弟可想过日后去哪里求学吗?”   周先生就是李家聘请的先生,考举人屡试不中,只是秀才功名,自是不能再教他们两个了。   左玟摇摇头,原来的左玟不会思考未来。她醒过来两天,忧心的都是水鬼替死的事,也没心思想未来。   如今被李磬一说,她心想:待今晚顺利过关,关于未来发展的问题倒是要好好思量一番。   “我就知道你没想。”李磬嘿嘿一笑,昂着头,故作高深莫测道,“玟弟觉得,丽泽书院如何?”   “金华府的丽泽书院?”   “正是。”   左玟翻了翻记忆里对丽泽书院的印象,沉吟道,“若是……倒是个好去处。”   她前半句声音太轻,混在风里也听不清晰。李磬道,“若是什么?玟弟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左玟摇了摇头,不答。目光眺望江流,略带一丝轻愁。   忽见江心处,似有一个模糊的青色人影,由远及近,踏浪而来。   盯了几眼,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推一把李磬。   抬手指着那个方向,惊呼道,“磬哥快看,那江上漂来的,可是个人吗?”   李磬初闻左玟的话,还以为是哪个倒霉蛋落了水或者遇到浮尸了。正要说晦气。扭头顺着左玟所指的方向看去,登时就愣住了。   那人的速度很快,方才看身影还模糊,此刻再看,他距离他们所处的岸边,只剩几十步之距了。   白色荻花疏落处,一年青僧人身着青绦玉色袈裟,似是平踏于水面上,由波浪江风吹送而来。   再近一些,方才看清他并非凭空立在水上,脚下还踩着根竹竿。看起来很像撑船所用的竹篙。   竹篙在江水中随浪沉浮。其上所立的僧人却是不受丝毫影响,稳稳站立。且一手持佛珠,竖立于胸前为单掌礼;一手垂下,好像牵着什么。   江水滔滔,荻花摇摇。江风吹鼓了宽大的玉色袈裟,白浪争而顶其足,飘然若仙。   秋日的阳光照耀下,僧人锃亮的脑门好像反映射了一圈金色佛光。虽模糊了面容,却增添了一种让人想要下跪顶礼膜拜的神性光辉。   李磬的折扇从手里滑落,而他全然置之不理。嘴里怔怔呢喃道,   “个斑马,这四神仙下凡鸟!”   本来也很震撼入迷的左玟:……   哥,大家都是文化人了!家乡话收一收!你平翘不分了你知道吗!    第3章 勾魂   那僧人漂到此岸,踩着竹篙,从水里走上实地。一步步迈得极稳,仿佛走在平地上。身形不见半点颠簸。   交错的芦苇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淡青色的僧袍和发亮的光头。   行到岸边,僧人拨开交错的芦苇,终是于雪白荻花中,露出全容。   如果说先前左玟还有心吐槽一下李磬的话,到看见僧人面容的那一刻,她也想不顾读书人形象的喊一句:菩萨下凡了!   但见那僧人,丰神色泽,形容端庄。肤色晶莹如玉,白的发光。   眉心正处一点胭脂痣,长得不偏不倚,恰是吉祥。更显出眉秀而长,鼻挺而直。淡色薄唇微微上扬,庄严祥和。   眼梢细长,像是没全睁开。褐色的眼瞳,澄澈如水。透出一种神佛那般的悲天悯人。   他信步走来,一手持檀木佛珠,一手握着根绳索。   待走到目瞪口呆盯着他满眼惊艳的李磬和左玟身前,他双手合十。温声言,“阿弥陀佛。贫僧优昙,见过二位施主。”   僧人的声音极是清澈祥和,似一汪清泉洗濯人心的浮躁。   左玟二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虔诚,被带入了节奏。做了个合十礼,   “德阳李磬/左玟见过法师。”   优昙微微含笑,道,“敢问二位,前面可有座城隍庙吗?”   左玟半侧过身,以手指了指右后方耸立的山峦,道,“沿着此路去,行不过二里地,双峰山下就是城隍庙。”   不等优昙开口,李磬接口道,   “大师是第一次来德阳县吗?可有下脚之处?在下的家就在德阳县城,家母甚喜佛理,大师若是不嫌弃……”   他的态度很是热切。毕竟在妖魔鬼怪横行的世界里,结识一个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大师意义是非凡的。   李磬邀请的话还没说完,芦苇后面却蓦然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哀嚎。   “大师啊我知错了……求求大师放了我吧——别再走了呜呜呜……”   左玟、李磬:???   少年的桃花眼瞪圆了,看向了毫无波动的年轻僧人。   好奇地问,“这声音是?”   优昙看上去并没有因为哀嚎声有丝毫波动,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无悲无喜,目光与左玟对上,似是顿了一顿。   方扯了扯手中绳子,温声作答,   “是另一位凤栖山的施主。”   凤栖山离江对岸约三十里路,因山林密集,常有小股匪患。官府也遏制不去。   一个精瘦的人影随着和尚介绍的声音跌跌撞撞从芦苇里冲了出来,跪倒在几人跟前。   见其人,两手被绳子捆着,全身湿漉漉往下淌水,像是刚从江水里游出来。一张发黄的麻子脸,神情好不凄惨,狼狈至极。   “大师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了我吧……我真的没力气再走了……”   李磬看着那人的脸,眨眨眼,“瞧着有些眼熟……像是去年县通缉令上悬赏三十两银的——王大饼子?”   跪在地上的精瘦男人一抬头,麻脸凶恶,眼露凶光,怒吼,“个斑马娘的,这明显的特征也记错!劳资是王二麻子!大饼子是我锅!”   李磬撇了撇嘴,带着一股子富贵人家的清高,不以为然道,“都是三十两银子,有何差别。”   左玟:……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认钱不认人?   优昙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待王二麻子大怒要爬起来找李磬麻烦的时候,方才提了提手中绳索。   他没说话,地上的王二麻子跟着绳索的动静抖了一下,乖乖趴着不敢动。   但听得平和的嗓音响起,道,   “阿弥陀佛,施主当真知错了吗?”   王二麻子连忙道,“知错了!知错了!大师你就饶恕了我吧……”   优昙微微颔首,“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能迷途知返,着实可喜。”   听这意思仿佛是要放人?   左玟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出言道,“大师还请三思。”   王二麻子也跟左玟是一样的想法,惊喜道,“大师这是肯原谅我了?我王二麻子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再做劫道的勾当!”   优昙又看了左玟一眼,微笑垂眸。在王二麻子期许的目光中,缓慢地,摇了摇头。语声还是那般温柔祥和,道,   “佛祖可以宽恕王施主回头是岸,但律法不可。待贫僧处理完私事,将施主送到德阳县衙,自会放了施主。还请施主多忍耐几日。”   王二麻子:……   露出绝望的神色。   左玟瞧着王二麻子的脸色,又看看优昙平静如初的神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知为何,看这个气质如佛的和尚一脸祥和地说出把匪徒送官的话,竟有种莫名的喜感。   心觉这位大师,倒是个眼慧心明的妙人。   便推了下旁边的李磬,提议道,“优昙大师为德阳县除害乃是大义。我们身为县里的秀才,也不能无所作为。今有马车,不妨送上一程?”   李磬闻言毫不犹豫地点头赞同,“玟弟说的是。”   他们兄弟两个说话,让地上的王二麻子听见了,霎时抬起头激动道,   “马车好,马车好!我愿意跟着二位去县衙自首。不用等几天了,让大师去处理他的私事,我今天就去自首!”   王二麻子积极的态度让左玟都有些好奇了,这到底是遭受了什么才能让凤栖山的劫匪这般积极主动的自首啊。   见两个秀才都很热心帮忙,王二麻子也自己也强烈要求,优昙和尚有要事去做,便应下了。   一行人走到马车边上。眼看着优昙要告辞,那王二麻子脸上的喜色都盖不住。   不想就在他要爬上马车之时,优昙问了声,“左施主,敢问此去县衙需要多久?”   左玟想了想,答,“约摸一个时辰。”   那僧人点点头,看向王二麻子,微微含笑,目光甚是慈悲。   左玟还当他要说出什么劝导人向善的佛理,正期待着,却见那和尚一个手起刀落——不,是一个刀手劈在王二麻子后颈。动作利索至极。   手落下,再抬起,王二麻子已经晕了过去。   “大师!您这是……”   两个秀才都惊呆了,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觉得凉飕飕的。   优昙把人捆了,扔上马车。随后双手合十,对左玟二人施了一礼。道,“阿弥陀佛,一个时辰后王施主自会醒来。如此,就烦劳二位施主了。”   目睹了大师打人一幕的两个文弱秀才,咽了口口水,连忙回应,“不麻烦,不麻烦。大师甚是体贴。”   “对对,应该的,应该的。晕了好,我兄弟二人省心了。”   和尚笑容祥和,未有丝毫改变。清凌凌的眼却是看向左玟。   被他凝视两息,左玟的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了。一双桃花眼眼角淡淡红晕,似是情深。看着和尚,故作淡定地问,“大师为何这般看我?”   优昙眸微垂,温和道,“左施主魂思不定,近几日当少出门为好。”   说罢,便抬起右手。食指竖直,余指稍稍弯曲。在左玟迷惑瞪大的眼中,将食指轻轻点在了她的眉心。   那手指纤长,极是温暖。一碰即走,又回复成双手合十的状态,施了一礼。   随后大步跨出,按照左玟所指的双峰山的方向而去。   空气中留下淡淡的檀香味,左玟动了动鼻尖,还想唤优昙。却见他的身形在朗朗天日下竟是虚幻起来。好像一步走出,人已踏出了百步。几息功夫就看不到人影了。   “大师……”   “真是有法力的高僧啊!”李磬感叹完,想起和尚之前的话,对左玟道,“玟弟,你一定听大师的话,这几日好好待在家,就不要外出了。”   左玟也有点心虚,她自己什么情况自己最清楚。自是点头应下不提。   二人便上了马车,一路直行到德阳县衙。把醒来的王二麻子交给官差老爷,又说了大致情况。因他二人的秀才功名和李家在县里的地位,官差县老爷都没有为难他们。把事情说清楚,就和和气气地放他们回去。   倒是三十两的赏银,需得过两日核实了身份上报后再发。左玟也和李磬说好了,届时领了赏银,便拿去城隍庙还给优昙大师。   从县衙出来,已经接近日暮了。回家里用了晚饭,左玟以外出一天累了为由,回了自己的卧房。   她心里也没底,唯恐自己今晚出了什么岔子,想着也好留下些言语,不至于让李氏太难过。   坐在桌前,良久才写下一封信笺。封好了信,便压在枕下。自己也和衣躺在了床上。   但是久久不能入眠。   睁着眼睛,听得外面更夫打过了落更,打过了二更。   近子夜,又听见了锣和梆敲击的声音。   一慢两快。   “笃笃——咣咣——”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三更天了……”左玟无声呢喃一句,好像突然来了睡意。眼皮子撑都撑不住,大脑混混沌沌,一下子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神思如在水里浸泡,浪里沉浮。一下高,一下低。   恍惚中,似是听见两个人对话,凄凄呜呜又不怎么听得清。   “邪门了,这书生的魂怎么死活勾不动——”   “老爷说了,今晚要直接勾了他的魂去填生死簿的空缺,咱们可不能失手!”   “官爷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咱们一起上——”   ……   “嘶……不好,她身上有佛门法印——”   “放屁!明明是纯正的道家法力!”   “是佛家!”   “是道家!”   “佛——”   “道——”   床榻上就是睁不开眼的左玟:……   她不知道什么是佛是道的,就知道今天城隍庙的高香是白烧了!    第4章 替死鬼   要追究起左玟遭遇此等境遇的缘由,还得从两天前,她刚刚穿过来时讲起。   两日前——   左玟是在一片窒息、濒死的恐惧中醒来的。   因为刚刚苏醒,下意识想要呼吸,冰冷的湖水便灌入口鼻七窍,呛得生疼。   她连忙闭了口鼻,拼命挥动手足,凭着一股死生之间的爆发力,泅上湖面。   咳了两下水,大口呼吸。   才吸了一口空气,连肩膀都未来得及冒出水面。身下湖水里仿若听见有人声伴着水波惊呼道,“哎呀,怎的又活了——”   声音响过,旋即右腿好似被什么捆住,一股巨力又生生将她拽了回去。   左玟:!!!   冰凉的水压再次灌入七窍,她这次克制住自己,没有呛水。低头想看看是谁在扯自己,却见黑暗的湖水里,竟亮起一道幽冷白光。   白光中有道模糊的人影,一身白的破布随着水流飘,长发披散如海藻。   有人想杀她?   左玟忙用没有被抱住的左腿去踢湖里那人,踹中他的头部,好似什么也没挨着,从水流中滑到边去。   她心里一惊,挣扎愈烈。湖里那人好似被她惹怒,竟然像一只水猴子,沿着她被抱住的右腿,瞬息间攀到她的腰间。   这一时,拉拽的力道更大。她挥手欲去推那人,仍是穿过水滑开,碰不到,也完全挣脱不得。   想是她的动作惊动了那人,又或许是认为她在劫难逃。竟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浮肿的,惨白发青的脸。   青紫的口唇开合,明明在水里,竟也让左玟听到了先前一般无二的声音。   “不要挣扎了替死鬼,谁都有这么一遭的,你也别怪我,等你的罪孽也满自然能再找替死鬼……”   左玟:……   替死鬼?鬼!   震惊之下,她又呛了口水,顿觉我命休矣。   人力尚且不能抗之,何况是鬼神?   却在此时,那贴到她腰间胸前的水鬼话锋陡然一转,成了诧异,“这胸也忒平了——嚯!怎么是个男子!”   快被淹死中的左玟,翻着白眼,无力地挥了下巴掌。再次穿过了水鬼。   左玟:士可杀不可辱!说她胸平可以,说她是个男子过分了!   不想那水鬼,惊吓说她是个男子以后,竟然不再拽着她往下,反而慌慌张张把她推上了水面上。   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左玟:???   来不及思索水鬼此举缘何,她抓紧时间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唯恐水鬼待会儿又要拉她去当替死鬼,能多苟一刻是一刻。   腰间又有力量拽她。左玟深呼一口气,做好了再下水的准备。   谁料这回水鬼不将她往湖里带,反在水下拉着她往岸边而去。   不过几息功夫,左玟的手已能触摸到岸边的湖石。   她身上乏力,半个身子还在水里,真是不想动弹。可活命的机会就在眼前,未免再被拉回去,还是用尽全力从湖水里彻底脱身,才趴在凹凸不平的湖石上喘气。   激烈的情绪才平息一些,便听得脑后有声音困惑道,“酉时三刻,有女郎被人推落水——是这个时辰没错。怎么来的会是男子呢?”   顺着熟悉的声音看去,直吓得左玟一个翻身坐起,连连后退。   那白破布的衣裳,披散的黑发,惨白浮肿的脸还有青紫的五官。周身不住地往下淌水。怎么看都不是人样。不是之前的水鬼是谁?   “你你你别过来……”   “书生莫怕。”水鬼自觉地退回湖水里,手掌抬起在脸上一抹。那浮肿青紫的脸竟变成了普通常人无二的脸庞。五官端正,谈不上俊俏,想是死在湖里久了,气质还有几分阴冷。   水鬼扯开嘴角,努力做出和善的表情道,“我名六郎,虽为水鬼,但从不害人。往日有人落水还会救上一救。正因行善所至,消了些罪孽。前日阴司那边说我的罪孽满了,等今日酉时三刻会有一女子来给我做替死鬼。您正好在酉时三刻落水,我第一次害人溺水紧张了些,也没看清——”   他说到此处,看着左玟的脸,呆了一呆。仿佛想到什么,懊恼道,“不对!以你这容貌,胸平也不一定就是男子啊!”   说罢,大步跨出水面。看那作态,仿佛又要把她拖回去了。   左玟顿时眼前一黑,长得好是她的错吗?她自己是男是女自己哪能不知道。虽不知她的大胸怎么平了,但真身一验便知,哪能瞒得住鬼?   却在此时,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片段突兀闪过。   她登时一个激灵,先摸了摸头顶绑得异常牢固的发带,心里有了底。便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之前呛水,嗓子疼得厉害。当机立断,高声喊道,   “别瞎说!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是女子?你找错人了!”   左玟:所谓性别诚可贵,性命价更高。   为了保命,口头上变个性算得了什么?   循着记忆片段,左玟连珠炮一样甩出自己的身份,粗着嗓音,信誓旦旦道,   “我是德阳县人士。方从武阳府考完院试,排十五名,已是秀才。正要回德阳县的家里报喜。那林子后面有我的同窗和商队,都能证明我的身份。你若不信,可随我去验过。”   说完这段,见水鬼六郎面露迟疑之色,停住了脚步。   左玟心下稍定,又拱了拱手,义正言辞地劝告道,   “你刚才也说了,你并非害人之鬼,往日多行善事。才换来脱身之机。我若是命数如此,死了倒也怨不得人。只是担心你如今若是害了无辜之人,岂非又染上冤孽,导致许多年功德前功尽弃吗?”   她的口吻半点心虚没有,一本的正经严肃,痛心疾首。仿佛还要把水鬼的转世前途看在自己的性命之上。   左玟身长近七尺,身量高挑修长。少年人五官精致皮肤白皙,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雌雄莫辨。可神态却透着落落大方的洒脱英气。全不似闺阁女子。加上落水湿了身子后,衣裳贴身,曲线平坦。微凸的喉结,也十分具有说服力。   那六郎也单纯良善,听完了左玟的话,满面狐疑尽化作了动容之色。   感动道,“我要害公子性命,公子反为我着想。您如此高义,我不该怀疑您的身份。”   便在水中跪下,流着泪央求道,“只是我等了几十年,才等来转世之机。今酉时三刻已过,我也没完成鬼差大人之令。届时阴司追究起来,只怕难逃一劫。   还请公子好人做到底,救我一救。”   闻得水鬼所言,左玟平静的表情下已是胆战心惊。   这个世界有水鬼,有阴司。属于真正的阎王要你三更死,不可留人到五更。若是她的命数真的尽了,现在是可以哄过水鬼,届时能哄得过阎王判官吗?   她一时浑身发冷,头昏眼花腿发颤。狠狠掐了把手心,才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情绪的崩塌。   垂眼看着那低头叩拜的水鬼。她还想再苟一苟。假如记忆里道士送的发带真有那般神异,水鬼看不出,兴许阴司的也看不出呢?能活,必然是不想死的。   便拿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弯腰作态去扶起水鬼。本来只是作态,这一回竟然真的碰到了。   冰凉地,好似触摸一具冰冷的尸体。   左玟忍着头皮发麻想抽回手的冲动,温声宽慰道,“兄台无需如此,我得你及时放过,若能救你定是义不容辞的。然我亦不了解阴司如何行事,你不妨与我说说,该如何才能救你?”   六郎大喜,当即将自己知道的关于阴司的情况一一说来。   左玟从六郎这里知晓这片地方阴间事多归城隍老爷管,待他向城隍老爷说明情况,约摸两日后的子夜,城隍老爷会找她去问话。才有了左玟去城隍庙烧高香一行。   她其实也没抱有太大希望,只是想尽己所能,把存活的几率拉高一点。   待听见鬼差说城隍老爷让他们直接来勾她的魂,当真有些心灰意凉。不想紧接着又峰回路转,鬼差死活勾不了她的魂,反开始争论起了什么佛印道法的。   道法是什么她不知晓,但佛印——莫非是因为优昙大师?优昙大师,有那么厉害吗?   正思量着,便听其中一个嗓音较细的鬼差打断了争吵。   “好了别吵了。我说是佛,你说是道,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咱们再试一次,不就清楚了?”   粗嗓子的道,“行!再来一回,一起!”   鬼差的话说完,左玟就感觉之前那种神志迷糊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原来这种感觉不是困倦,是因为被勾魂了?她心里登时生出了抗拒,满满的是不悦和拒绝。   下一刻,金光清光交错闪耀,两个鬼差惨哭的声音随即响起,真乃鬼哭狼嚎。   “呜呜我的招魂蟠——”   “啊啊啊我的锁魂链——”   与二个要死要活的鬼差不同,左玟却觉一股清凉从脑后蔓上灵台,神思分外清明。   床上的少年仍旧维持着闭目的状态。沉思片刻,忽而翻身坐起,目光定定看向葛纱帐外。   月光穿透窗棂,在床头映下交错的黑影。   隔着葛纱帐,左玟目中所见,与寻常无异。看不见鬼,却听得见鬼哭。   她未曾撩起葛纱帐,目光看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指节轻敲膝盖,语气掩饰得极为平稳,缓缓道,   “二位莫要吵了。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实非君子所为。”   忽悠鬼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只要操作得当,说不定她就从英年早逝变成长命百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左玟:都让开,我要开始装逼了!    第5章 大人物   少年的声音雌雄莫辩,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 ,无半点恐慌,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两个哭嚎的鬼差闻言,霎时停下了哭声。   粗嗓子的道,“他醒了!这这这,这还怎么勾魂交差啊?”   嗓音尖细的似乎拍了同伴一下,尖着嗓子训斥道,“咱们勾魂的家伙什都被毁了你还想屁呢?同时有佛门道家法印的大人物哪里是咱们兄弟惹得起的,还不跪下,你想魂飞魄散吗!”   “是是是,我跪我跪。”   确切听到他们的勾魂法器被毁了,还称自己为大人物,左玟心里一定。遂语声含笑,淡淡道,   “二位差爷说得什么大人物,怕是误会了。在下虽在佛道两家有些交好的朋友,但也不过只是德阳县一个普通的秀才罢了。”   否定的话语,肯定的语气,充满了“我上头有人”的暗示意味。又主动邀请道,“我就在此处,二位只管照惯例来勾魂便是。”   葛纱帐外的声音矮了一截,仿佛真的是跪下在说话。   粗嗓音的小声嘀咕道,“上头有朋友早说啊,白折了我的招魂幡……哎哟赵四你又打我!”   另一个嗓音尖细的赵四低斥一声,“张老三你闭嘴!”   而后干笑道,“大人您说笑了,我们兄弟之前不知大人有朋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我不曾说笑。城隍老爷召见,我自是要去的。”   左玟表现得谦虚,但也没否认大人这一称呼。真真假假的,越发显出她无所畏惧,背景深厚。   两个鬼差的态度也愈发谦卑。   赵四讨好道,“城隍老爷也不知大人的身份尊贵,才叫我们哥俩来拿人。小鬼这就回去禀报老爷,区区小事,怎敢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左玟先是轻笑一声,然后假模假样地叹息道,“在下真的只是个普通秀才。差爷可千万别误会了。”   说完这一句,不等鬼差接话,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从谦谦有礼变得冷淡略带一丝高高在上的矜贵。   淡淡道,“二位差爷今晚当真不打算领在下去见城隍爷了么?若是如此,且替在下与城隍老爷问个好,我一直颇为敬仰县令大人在世时赈灾救民散尽家财的义举。”   葛纱帐外静默了片刻,张老三困惑的声音响起,“什么前朝县令,什么赈灾?咱们老爷不是廪生考上的城隍吗?”   那赵四则叹息道,“你来得晚有所不知,早先那位城隍爷因为太好管阳间的闲事,给地府那边多揽了太多活儿,被上头嫌烦撤下了投胎去了。重新换了现在这位不好管闲事,按规矩来的。   而且那位也不是什么县令,原是武阳府的富贾,有名的大善人,兄弟我生时也受过他家的恩惠。那位老爷在受灾时散尽家财,为百姓所纪念。只不过举荐为城隍老爷时觉得商人地位太低,才编了个县令名声。”   讲完了前城隍,赵四重新对左玟道,“今夜多有叨扰,大人勿怪,我们这就回去禀报城隍老爷。”   左玟听完了前城隍被撤职的经过,心下情绪莫名,感慨良多。点了点头,道是,“二位差爷走好。”   一句话说完,又补充一句,“那水鬼六郎是位良善君子,烦请二位与城隍爷说说,莫要为难了他。”   两个鬼差应了好。便听得阴风呼呼,穿堂而过,震得窗棂微响。   左玟又坐了半晌,没有再听到动静,方才重新睡下。却是暗自思量着,白日里优昙大师曾问路城隍庙。待天明,她是不是再去一次城隍庙,试着求见优昙呢?   不求他再给自己点一次眉心,就坐实自己有佛门“友人”这话,也是有必要的。   再说赵四、张老三两个鬼差,从左玟家里出来,欲去城隍庙回禀差事。   因是夜间,一路上空无一人。鬼没有实体,行路就像风吹过一样快。   未过多久,至一条小径,也不知何时起了雾。两旁的枯树笼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枝叶簌簌,伴着两声似有若无的鸦啼,寒意瘆人。   赵四仰头看了看天上被乌云盖得朦胧的月影,心中莫名不安。推了把同伴,惴惴道,“老三啊,你觉不觉得,今晚有些不太对劲?”   张老三嘿嘿鬼笑两声,“亏你还是老前辈,莫不是被今天那书生的佛印道印下破了胆子?还是没了家伙不安心?咱们的招魂幡和锁魂链都是地府给配的,坏了再领便是。”   “谁他娘跟你说那个……”赵四尖细的嗓音拔高,“张老三你个——”   骂人的话还没说完,浓雾中忽的响起一道男声,打断了他。   “哪来的小鬼,大半夜扰人清梦?”   那声音清越,明明该是被打扰不耐烦的语气,却十分和煦。颇有一种,万法不入心的闲适淡然。   想来也因为这声音太没有攻击性,那张老三嘀咕了一句,“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随即喝道,“哪个当着你鬼爷的面装神弄鬼?”   听得此语,浓雾里传出几声轻笑。不似着恼,仍是和煦若清风一般。   可赵四却一把捂住同伴的嘴,心里为他这莽撞性子直叫苦。低声骂他,“个猪脑子,才吃了亏,怎么就不长一点记性。”   张老三:???   “你才——”   “闭嘴!”   斥完了同伴,赵四对浓雾里一拱手,道,“我们是城隍老爷手下的阴差,办差时途径此地,多有打扰,我们这就走。”   “阴差啊……”   随着这声温和的慨叹,雾中缓缓走出一青年道人来。   凄清的月光下,见此人身着布衣麻履,一根木簪挽了个道髻,灰色道袍甚是朴素。观其容貌,似也平平。见了便忘,怎么也记不住他的样子,反而下意识忽略了去。   他从雾里走来,气质也同雾气一般,灰蒙蒙,轻浅浅。似一片蒙蒙混沌,如如不动。   道人唇角轻勾,温言道,“吾不与小鬼计较。尔等既是城隍手下的小鬼,便先行一步,支会城隍一声,贫道随后就来拜访。”   说罢,他也不介绍自己的身份,将手轻轻一挥。   “去吧。”   那两个鬼差只觉天旋地转,眨眼的功夫已从野外小径到了城隍大殿中。   看着上方诧异地瞧着他们的城隍老爷和文武判官,登时脚下一软,直接跪下了,形同一摊烂泥。   结结巴巴,吓破了胆。   “老老老爷……我们……得罪了……有有,有位大能刚刚……”   城隍:???   小径处,道人望着县城里的方向,掐算片刻,自言自语道,“西方老佛那朵伴生花便罢了,怎么又多了株牡丹……”   遂从袖中摸出个紫金葫芦,倒出一粒金丹。随手往地上一扔,金丹便化成个和他有几分形似的青年道人。   他又从自己眉心扯出一缕灵光,注入金丹道人灵台,道,   “罢了,你便去看顾一二吧。”   金丹化的道者作了个道揖,眉宇间是与他同出一辙的淡然。   “本尊放心。”   县城里,好不容易睡过去的左玟全不知此番变故。更不知晓,经过了夜里的事故,天明还有个大惊喜在等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牡丹姐姐要来了~    第6章 考教   一夜无梦,到次日里,左玟还未想好要不要去城隍庙碰一碰优昙和尚,就先迎来了李府接她的马车。   来的人是昨日驾车的李四,李磬没有一同。   据李四所说,这回是李府的老太爷——也就是左玟的外祖父有请。   说起这位李老太爷,也是相当的不凡。李家基业便是由他一手创下不提,成为县里富户后,他却是积极地向士族靠拢。   长子次子年岁大了,读不进去书,便将两个小女儿嫁给了秀才。   又在李府请先生开办学堂,除了自己嫡系的孙儿外孙,旁系里有心向学的小辈也都无偿入府进学。加上今年得中的左玟李磬,也出了三位秀才,两个童生。   左玟在李府得益良多,一听是老太爷有请,把一切事暂且延后,前去李府。   上了马车,又从李四口中得知,今日除了她,还有另一位前两年考中秀才的表少爷宋志也受邀而去。   到了李府,才下马车,李磬已经在门口等着她。   见左玟到了,李磬便拉住她的手肘,往府里带。嘴里道,“你可算是来了,再迟些,风头都要被宋志抢光了。”   他风风火火的,让不明缘由的左玟好生奇怪。   扯了他一把,笑着道,“磬哥慢些。志哥再怎么出风头也越不过磬哥你这个姓李的呀。”   宋志的身份与左玟类似,都是李老太爷的外孙。不过宋志的母亲是老太爷在外地经商时找的外室所生,算是庶女。   而左玟的母亲李氏和李磬的父亲李老爷则是一母同胞。故而李磬受父辈影响,也与她亲近些,不怎么喜欢宋志。   听了左玟的话,李磬脚步一顿,幽怨看她一眼,“我还不是为了你!”   也不等左玟再问,他就讲了自己着急的缘由。   原来是李老太爷的一位故交梁同知因母丧回乡守孝来了。   那梁同知名梁堇,是隔壁汉川县人士,科举同进士出身,在江南某州做同知。昨夜到的德阳县,受李老太爷所邀,在李府住上一晚,今天下午便要继续赶路回汉川县。   虽说同进士如夫人,但那是跟进士比较。指点他们这些秀才还是绰绰有余。时间有限,机会不容错过,所以一大早李老太爷就把家里的三个秀才都喊了来。   “姓宋的也不知从哪里知道的消息,祖父还没派人去接,他早早地就来了。还美其名曰看望祖父尽孝。呵呵,谁还不知道他的心思啊!”   李磬越说越气,忍不住埋怨左玟,“若是你早些来,以你的天资,哪还有他卖弄的份。”   说着话,已接近书房。李磬便不再讲话。二人一起进了书房,见两个老者并坐。   一位年岁较长,须发花白,富态脸一团和气,正是李老太爷。一位年岁较轻,面容有些憔悴,然不能掩其倨傲和官威。想来就是梁同知。   又有一青年,身长七尺,样貌端正,肤色微黑。正站在梁同知跟前解释礼让为国。是另一位表少爷宋志。   左玟和李磬走进去之时,宋志也恰好说完了。二人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一一拜见。   梁同知在江南做官,李家的丝绸生意主要也来自江南。这其中关联不必细说,两家也算有多年交情。   他知晓李老太爷请他来的用心。李磬早晨已经见过,宋志刚才也考了。只剩最后一个左玟。   故随意寒暄了几句,便考教起左玟来。   他先问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当作何解?”   这句话出自论语的里仁第四,最简洁的解释就是君子通晓道义,小人通晓利益。   这题不算难。左玟继承了所有的记忆,也算实打实的秀才。便给了份标准答案。   听了她的解释,梁同知微微颔首,又让她“谈谈义利之辩”。   这是对之前那句话的引申,但义利之辩就属于孟子哲学的重要内容。左玟便以孟子关于义利之辩的内容做为大框架,旁征博引,加入一些自己的理解,拔高思想内涵,当场作了篇小作文。   她答题时语声不疾不徐,俨然成竹在胸。配上少年郎本就不俗的容貌,直听得梁同知连连点头,抚着胡须,看左玟眼中尽是满意之色。   待她答完,同知便对李老太爷夸赞道,“贤兄家有麒麟儿,何愁李氏不发达呢?”   他未指名夸的是谁,但在场几个心里都有数。在考教宋志李磬时梁同知都面色平平,可没说出过这种话。   李老太爷闻言也谦虚道,“贤弟谬赞了,老夫这几个孙儿若能有贤弟一半的才华,我就心满意足了。”   都是吹捧的话,谁也不会太过当真。左玟在边上乖乖立着,莫名感觉脊背发凉。微微偏头看去,恰好对上表哥宋志的眼。   肤色微黑的青年眼光紧盯着她,待发现左玟回望过来,却是勾起嘴角,露出个看似友好的假笑来。   若是原来纸片人时左玟自然不会觉得异样,可如今的左玟却是一下子感觉出了宋志对她的不友好。   把目光返正,左玟回味着宋志的神态,若有所思。   梁同知留了半日,用过午饭便告辞回乡。   待他走后,李老太爷又把三个秀才叫进书房。方才拿出梁同知留下的推荐信。吩咐他们做好出远门,去金华府丽泽书院求学的准备。   丽泽书院是当今四大书院之一,能去那里求学对有心科举入仕的书生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连原本对未来没有确立清晰目标的左玟也直接应下。   毕竟,恢复女儿身嫁人困在内宅她是绝对不乐意的。若要以男子身份存活于世,还有什么比考科举做官更好的选择?   至于理想目标,时候到了,阅历多了,自然明晰。   离开李府,因为天色尚早,左玟也没要马车送她。打算自己步行回家。   临出门前,左玟看着离自己五步远的宋志,眼光微闪。   快走两步,一拍宋志的肩膀,喊了声,“志哥。”   宋志身子一僵,下意识回过头,面目阴沉含着不耐。但很快就转变成正常神情,笑着问道,“玟弟找为兄何事?”   左玟眨眨眼,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前几日小弟落水,感觉像是被谁推了一把——”   她说的很慢,到落水处刻意顿了顿。装作困惑,却偷眼去看宋志的表情。   那宋志瞳孔微缩,呼吸好似顿了一拍,惊讶道,“竟有此事?”   随后皱眉道,“那日商队都是李府的家人,应当不会做这种事……莫非是另外几个县里落第的书生?”   左玟摇了摇头,笑吟吟道,“不过我后来再回忆,应当是错觉。我自己失足不小心的,辛苦志哥和磬哥为我忙前忙后,小弟不胜感激。”   宋志轻舒一口气,道,“你我兄弟,何须言谢。玟弟日后还是多加小心才是。”   二人便在李府门口分开,一东一西,各自家去。   左玟回了家,夜间便将李府老太爷安排他们去金华府丽泽书院求学一事说与母亲李氏听。   李氏听完,连着问了她三次“当真要去?”,左玟都给了肯定的答案。李氏便不再问,早早回了房休息。   左玟约莫能猜到李氏在顾虑什么,但见天色已晚,李氏又在绸缎铺忙了一天,不想打扰她休息。想着明日里再劝她一劝,说明自己的态度。   又是深夜,她今日没有按预期计划去找优昙和尚,想到前夜里的鬼差还是有些不安。   猜测今夜会不会再有鬼差来找她,故也没有半点睡意。索性就点着蜡烛,坐在桌前看书。   听见外面敲过了二更,忽有人轻扣窗扉。   “咚咚——咚咚——”   左玟放下书卷,抬头望去。便见烛光摇曳下,暖黄的烛火映出窗棂外一个黑色的剪影——   似是个女子。    第7章 以身相许1   “谁?”   左玟一声质问发出,窗口的黑影一眨眼便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静默两息,院中似有什么东西落地,在青砖石板上碰撞出“砰”的一响。   “莫非是有贼?”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想到已经熟睡的李氏,左玟一下子从桌前站起。四下环顾一圈,一手拿起烛台,一手抄起红木的镇纸做防身用。方推门而出。   满月的光华照亮了院里一小块方形的天井空地。她手里特意拿的烛台倒显得有些多余。   院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风声微微,伴着两声秋兹的蝉鸣,驱散人心的燥意。   借着光,左玟先看向李氏的房间,没有点灯,想来早已入睡。又看别处,门窗都关好了,不像是有外人闯入的样子。   看了一圈,左玟突然目光微垂,才发觉天井中央的空地上,端端正正摆着一陶土花盆。恰好在月光照亮的地方。有几寸嫩绿的芽冒出点头,也不知是什么花木。   李氏没有养花的爱好,就算养花也不会把花盆孤零零放到路中央。至于左玟,就更不会养花了。   她朝着花盆走近两步,正疑惑间,忽见那盆里嫩芽在风中抖了抖。月华好似为它覆上一层朦胧宝光,嫩芽便以人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生长变大。   未及片刻,方才只有几寸的绿芽已然长到半人高,枝叶青翠繁茂,围拱着一只淡粉色的花苞。略藏在叶片后,露出粉红的尖,几分娇媚,几分含蓄。   明明只是一个花苞,左玟竟然看出了美人含羞的风情。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快速晃了晃脑袋,后退半步。   也不知是不是她后退的动作让人家着急了,像是怕她跑了一般,那粉红的花苞不再躲藏。从叶片后露出来,快速长大,一重重绽放开来。   不过几息,左玟就眼睁睁看着一朵斗盘大的、粉白的牡丹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静静盛放。   月华下,几百瓣重重叠叠的桃心形的花瓣,呈淡粉色,顶上微红。花瓣薄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穿透月光。金色的花蕊起先含而不露,却还怕左玟等急了,羞答答藏了那么一下,便渐渐舒张开——   那花蕊中央,俨然环抱着一个寸许大的美人。玉雕一般洁白的小人,还穿着粉色的裙装。   许是香风太过袭人,又许是好奇的本性克制不住。左玟竟一时忘记了恐惧,快走两步,凑到花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美人是真是假。   牡丹花里的美人直起身,轻巧地踩着花瓣,竟是跳到了左玟的掌心里。   她轻的,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五官分明,虽不能看清容貌,但也知是极为好看的。   左玟一时僵着手臂,捧着那长到三寸大的美人,不敢进,也不敢退。   夜风穿堂而过,伴着一声蝉鸣,掌中美人翩然起舞。   没有音乐,她的动作就是节奏,足尖点在左玟的手掌心就是鼓点。   两辈子的记忆加起来,左玟也未曾见过这样美的舞蹈。   舞姿曼妙,美轮美奂。纵使三寸大小,亦不掩其婀娜多姿。   舞蹈的节奏越来越快,到高潮时,掌中美人以右足为轴,自左向右扭身旋转,愈转愈快。忽然自她掌心翩然飞起,落在月华扑满的青砖地上——   尤在旋转,却是越来越慢,越长越大。   舞曲终,那美人一袭粉红长裙曳地,细腰阔裾,丰润莹泽,尽显雍容。   在左玟跟前盈盈下拜,娇声言,“妾身妙真,拜见恩公。”   说着,妙真缓缓抬起头。一寸寸露出全貌。   嫣红的落梅妆精心勾勒,似梅花缀于眉心。两弯黛眉下,眸若秋水,顾盼生辉。一点朱唇,胭脂晕染的咬唇妆,楚楚动人。   美人丰腴,肤如凝脂,面若银盘。却是骨肉匀亭,柔美如玉。   月下,美人,牡丹,相映成辉。   左玟好似突然懂得了什么叫“云想衣裳花想容”,什么是“名花倾国两相欢”。   妙真含唇轻笑,声音清而柔媚。她拉住左玟的手臂,莲步轻移。道是,   “秋夜露寒,恩公莫要着了凉,且进房里说话。”   左玟不觉得自己中了术法,只是纯粹为美色所惑,竟也就乖乖被她拉回了房里。   直到坐在床榻上,妙真亲近她身,纤纤素手置于她胸前,欲解她的衣裳。   剩余不多的作为女子的自觉才让左玟恍如梦醒,惊慌推开妙真的手,三步并做两步,跑离了床榻。   “你,你这是做什么!”   明明是质问的话,可一对上那烛光下的美人脸,语气又不自觉软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为何唤我恩公?”   妙真起身,靠近她两步,再次下拜,如实答曰,“妾本是双峰山上修炼成精的牡丹——”   牡丹花五百年修行,才化为人身,带着几个生了灵性的姐妹在深山里安稳修行。不想一次某个姐妹化形出来,被山北的虎妖所觊觎。   正僵持之际,幸而上一任城隍庙庙祝上山镇压了虎妖。将她和其他两个花妖带回庙里生长修行。   就这般过了二十年,老庙祝寿数终了,虎妖又下山来报复。   妙真等几个花妖感念老庙祝看护之恩,于危难之际现身,拼进全力,救下了庙祝的两个弟子。   只是花木到底不比野兽,其他几个花妖修为日浅,重伤后都失了灵性。独妙真修行日子久些,多撑了半年。但也不过是熬日子罢了,连现形的法力都没有。   偏偏老庙祝的弟子都是半路修道,守着有灵力的灵符,却从没想过给花花草草用。   牡丹花枝已枯折,濒死之际,她等来了左玟的一杯带灵气的茶水……   “这么说来,救下那城隍庙庙祝师兄弟的是满园的花妖?”   妙真拭去眼角的泪,又道,   “妾的本体已经枯败,新生的花枝还没成熟。本不该这般冒昧来见您。但前日里城隍庙里来了位法师,妾身心中畏惧,便抱着新长出的花枝来寻恩公了。”   左玟闻言点点头,料想那法师应该是优昙大师,却不知他到城隍庙是什么来意……   便扶起妙真,温声道,“你若不害人,只管在我家安心住下便是。”   妙真感激地看着她,面上又带了一些羞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左郎若不嫌弃,妾身愿以身相许,给左郎暖床叠被,永结同好。”   说罢,她抬手解下大袖衫的系绳。   丝薄的衫纱裹不住凝脂柔滑的肌肤,如水一般滑落。只留下一袭粉色襦裙系在胸上。   妙臂袒露,如暖玉生光。美人含羞,款款走到床榻边,又去解襦裙。烛光下,好一似芳华绽放,只待公子堪折。   左玟:她是上,还是不上?   这种时候,不上还是男人嘛!   ……哦,她不是。   咽了口口水,艰难地挪开视线,左玟拿起书卷,遮住眼,做正人君子状。   “妙真姑娘还请自重。”   “小生心里,只有诗书科举。”    第8章 土地公   听得左玟的话,衣衫半褪的妙真从床榻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把手轻轻搭在她书卷上,幽幽道,   “恩公不抬头看我,怎就知心里除了诗书装不下妾身呢?”   素手纤纤,莹白如玉。沿着光裸的手臂往上,佳人轻垂眉眼,目似秋水,藏着滟滟的柔情。   灯下的美人,越看越美。   人对于美的向往是天生的。纵是女子,都有些受不住。   对上那双含情妙目,左玟被美到窒息之余——莫名觉得自己很像被女妖精勾引的唐僧?   冷静!她是女的!   晃去脑中奇奇怪怪的想法,左-御弟哥哥-玟深吸一口气,义正言辞道,“女施主……呃不是,妙真姑娘……我是个读书人,所谓功名未得,何以成家呀!”   妙真眉目低垂,含羞带怯,“妾身不求名分,只求能常伴恩公身旁,红袖添香。”   左玟:……可耻的心动了……   这么个大美人,就算不能吃,光看也很棒呀!   忍住对美色的觊觎,左玟不那么坚定地继续拒绝,“这个,不太好的……”   “怎么不好?”妙真像是有些急了,“难道是……恩公嫌弃妾身颜色不佳吗?”   “绝对没有!”这一回左玟答的铿锵有力。“妙真姐姐特别美!”   妙真听她直白的夸赞,一时粉面含春。羞过以后,还是疑惑,   “那恩公为何……啊,是因为妾身是妖吗?”   想到这个可能,她又慌张解释起来,   “妾虽为妖,但从未害过人,修得是道家正法。若非被虎妖所欺,再过百年,原是可以成仙的。”   妙真的声音逐渐降低,委委屈屈道,   “若恩公要再娶妻,妾身也愿侍奉姐姐,为奴为婢,替恩公绵延后嗣……”   左玟:!!!   她看着美人盈盈的水眸和语声透出的真诚,感觉到狗男人快乐的同时,作为女子的那部分心态却是痛心疾首——   那么好看的小姐姐,不被捧着爱着就算了,到底是受了怎样的荼毒才能说出这种话!   她放下手中书卷,拾起地上的衣物,给妙真披上。   而后一脸肃容,郑重其事道,“妙真姑娘不需如此。”   “你所谓的救命之恩于我只是随手而为,并不知晓你的存在,故你无需记挂在心。”   妙真却执着道,“恩公只是随手,可于妙真却是大恩。”   “就算是真正的救命之恩,你也不必以身相许,乃至轻贱自己,为奴为婢。”   正经脸说完这几句,见妙真眼中含泪,表情有些受伤,左玟连忙解释道,   “在下的意思是,报恩的方式有很多,无论如何,也不该拿你自身的幸福作为报答。任何生灵的感情都是极其珍贵的。妙真姑娘应有个真心爱你的一心人,白首同心。”   说了一大串,左玟总结性的发出真挚的祝福,道,“若妙真姑娘能幸福快乐,我心甚喜,就是对在下最好的报答了。”   妙真怔怔看着少年俊美的容颜,被那双满是深情的桃花眼看着,好像自己就是他的全世界。   “左郎……”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被裹好的衣裳,脑海中不断回忆起过往听说的什么妖精跟了哪些书生做妾或者被抛弃回到山里的故事。   一时心中触动,目光璨若星辰,笑中带泪。   切切道,“左郎是真正的君子,妾身愿……”   话未落音,忽然间一阵阴风吹开了窗。桌上暖黄的烛光随之闪烁几下,竟然变成了幽蓝之色。   妙真脸色骤变,“不好,哪里来的阴魂!”   左玟闻言一惊,暗道莫非是前夜的鬼差?她的说辞不管用吗?   心里着急,她忙对妙真道,“你先走,我自己可以应付。”   妙真感动得看了左玟一眼,也不知脑补了什么,语声坚定,“左郎的心意妾身都知晓。纵然舍了几百年修行,妾身也不让任何人伤害左郎!”   左玟:……等等,什么心意?   说话间,妙真右臂骤然甩出,变为一条花枝打向门口。   便听得“哎哟——”一声。   一个穿着黄衣的男子脚步一歪,凭空跌进来。   花枝又要再打,那男子慌忙叫喊,“别打别打!我是左郎君的朋友,我没有恶意的!”   这声音听来有些耳熟。   左玟拉了下妙真,让她住手。定睛一看,那男子服饰虽然变了,可清秀端正的样貌,不是差点拉她做了替死鬼的水鬼六郎是谁?   便对妙真道,“是我的朋友。”   又问六郎,“六郎,你怎么来了?”   六郎就着倒地的姿势躬身拜礼,笑呵呵道,“我将为此间土地,择日便要上任。今夜是特意来拜谢左恩公的。”   从水鬼直接变成土地公?   左玟眨眨眼,“这是好事,恭喜六郎了。只是,你为何说要谢我?”   六郎答曰,   “左公还不知道吗?昨夜我正受城隍老爷审问,忽然两个被派去勾你魂的阴差凭空出现,说有位大能要来。没过片刻,果真来了位道长。   听说是阴差不慎吵扰了他,故去找的城隍老爷麻烦。恰好前位城隍正审我的事,那位大能便问明了缘由。   随后便斥责前任城隍昏庸糊涂,一没搞清楚信息,男女不辨。生死簿有问题应当上报阴府,而非不通情理,一味只拿人填数。当即便开口罢免了他。”   “直接开口罢免城隍?不需什么文书请示?”   左玟有些诧异。阴府与阳间官府的系统类似,能直接开口罢免,那地位可不低。   六郎也是感慨,“是啊,我问过其他阴差,大家也是闻所未闻。按理说所有的调令都需文书请示。可那位大能太过不凡,出口即是谕令,仿若圣言,当即就生了效。上一任城隍老爷,昨夜就去投胎转世了。”   说到此处,他又嘿嘿笑了下,   “然后那位大能又说我心怀善念,通晓情理,故将此地土地提拔为城隍,让我去继任做了土地。”   左玟颔首,“原是如此,这也是你往日多行善念所致。只是你为何喊我恩公?你要谢,也该谢那位大能才是。”   六郎一脸无辜答,“我谢过了。但大能对我说,让我要谢就谢左恩公。若非遇见您,我也不会有这般造化。”   遇见她,才有的造化?   这话……怎么听起来不像是指六郎放了她这事的表面意思?   左玟还在思索,旁边的妙真已然开口赞同道,   “这话倒是不错。到底是大能,却是有眼力。”   牡丹花妖端庄秀丽的面孔上浮现出不知从哪里来的与有荣焉,道,   “你一届水鬼福德浅薄,若非遇见左郎,蹭了两分左郎的福德,哪里有这般造化。”   六郎连忙点头,符合地夸,“姑娘说的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多亏遇到了左恩公!恩公福德深厚,道德高尚,日后定然能高中进士,前程不凡啊——”   妙真轻哼一声,不满道,“什么高中进士?自信点,恩公定会高中状元!”   “对对对!当初我第一次见恩公,就觉他不同凡响,绝非我等凡俗可比……”   “妾身初见恩公亦然……”牡丹花妖羞答答,“从未见过似恩公这般的伟岸君子,着实令妾身自惭形愧……”   被两个迷弟迷妹无脑吹捧的左玟:???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别瞎吹牛啊!   你们一个要位列仙班的花妖姐姐,一个水鬼逆袭的土地公,哪个不比我强啊!   抽了抽嘴角,左玟弱弱的插一句,“那个……状元的话,我恐怕不……”   “你可以!”六郎一脸正色并狂热,叹道,“恩公太谦虚了……这般品质,不愧是你!”   “恩公是最优秀的!”妙真含羞带怯,小声深情道,“妾身愿意一直等下去,等到……”   她红着脸笑,没再往下说。   左玟:……求求了,别闹!    第9章 锦鲤   把恢复成嫩芽状态的花盆挪到靠近窗外的地方,左玟回到房间里,关好门窗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房间里没有衣衫半褪的大美人了,方才如释重负地坐下。   但想到妙真回到新枝里前留下的那句深情款款的“左郎,妾身愿等你金榜题名”,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她怎么就,是个女的呢?   今夜一通热闹,先有牡丹花姐姐要以身相许,又等来了水鬼六郎晋升土地的消息。虽说过程曲折了些,但总归还是有些好处。   一来妙真话语中传达出的信息更坚定了她不要恢复女儿身,努力考科举的决心。   二来根据六郎传来的话,阴府那边是不会再找她的麻烦,让她去做水鬼的替死鬼了。生命安全得到保障是最大的好消息!   三来六郎成了本地土地公,她已请六郎帮忙看顾母亲李氏。如此外出求学,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整理了一番今夜的成果,左玟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梦乡。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醒来神清气爽。   刚出了房门,就听见李氏在院里唤她,“玟儿起了,昨夜睡得好吗?听你那边仿佛是有些声响?”   左玟面色不改,笑道,“孩儿想着要去书院求学了,怕落于人后,遂温习一下书本。”   李氏听到书院二字神情微微凝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左玟见此,便走过去拉住李氏的手,温言道,“阿娘有心事。”   又用撒娇一般的语气笑着道,“阿娘可是不舍得孩儿外出吃苦么?”   少年模样俊秀,面似桃花。眼中神光奕奕,怎么看,都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李氏看着左玟的模样,却忽而眼眶一红,落下泪来。抱着左玟哭道,   “是舍不得。我的玟儿本该和你姐姐们一般快快活活地长大嫁人,都怨你那短命的爹和狠心的祖母,才害得你小小年纪背上克父之名,不得不跟一群男儿郎晨起苦读。还有你那外公,自己想要挤进士族,却逼着你去争那功名……”   不怪李氏心有郁结,她却是言出有因。   这时节商户女嫁妆丰厚,配与家世贫贱的秀才,支持夫君考科举乃是这年头的常态。李氏便是其中之一。   左秀才家境贫寒,只因少年考中了秀才被李老太爷看中,嫁了女儿给他。   婚后前两年还好,李氏温婉,模样也好,夫妻也算比案齐眉。然等到李氏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左家长辈连带左秀才都开始有怨言了。便动了心思要将左家大伯二伯家的小儿子过继。   李氏不肯,恰好又怀了左玟,左家那边便暂且作罢。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左秀才去考举人回来的路上,突染恶疾死了。   丈夫去世,李氏本就难过。偏偏她那目不识丁的祖父母不知从哪里听了了个算命先生的话,说还在娘胎里的左玟是个女儿,丧门女还没出生就克死了父亲,日后还要害死一大家。   跑到县城里闹,逼着李氏打掉孩儿,过继大伯家的幼子,继承他家的家业。直闹得满城流言纷纷。   就连李氏的娘家也信了流言,怕左玟再克了外家。遂不管不问。   李氏只好自己县城外的村里,租了个隐蔽的住所,生下左玟。   临盆之前,梦中见到一位道长,说同情她的遭遇,赐下法器可以遮掩女儿身。而作为代价,左玟十六岁之前会有感情缺失。   李氏想到县城里的流言,想到咄咄逼人的左家人和自己娘家,咬牙答应。   算命先生口中的女儿变成了儿子,一切流言不攻自破。   李家那边愧疚,弥补李氏。到底是娘家,又要仰仗李家财力,李氏也就罢了。   但左家那边,李氏却是不能介怀。除了逢年过节的礼,不与左家走动。直到前年,两个老的过世了,就更加断绝来往了。   听完当年的过程,左玟心中触动。安慰李氏许久,待她好些了,才表明自己的态度,   “阿娘,孩儿是真心喜欢读书,想要考取功名的。”   李氏泪眼婆娑,“可是,女……都是要嫁人的。”   左玟闻言,自己默默把话接下去,嫁了人然后关在宅门里相夫教子,把一身荣辱系于一个男人身上?   她摇摇头,语声坚定,“孩儿不愿。”   这么一刻,看着李氏的泪眼,又记起昨夜的妙真。她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像火种一样埋下。   小声呢喃自语声“若有朝一日,我能以女儿身在朝堂位居高位……”   是否,能改一改女子在这世道的现状?   “什么?”李氏没听清。   左玟垂下眼。这只是一个想法,怎么落实,她心里还没谱。也怕说出来吓着李氏,便笑道,“孩儿想要为阿娘挣个诰命呢。”   她笑吟吟的模样活泼又生动,眼里神光奕奕。李氏感动之余,还是软了心肠,“罢了,玟儿是读了诗书的人,你想怎么活,阿娘都支持你。”   说服了李氏,左玟次日又走了一趟城隍庙,得知优昙降伏了虎妖,早就离开了。颇有些遗憾。   又过几日,左玟收拾好行装,带上牡丹妙真本体的花盆,与李磬宋志一同跟着李府的商队出发,往金华府丽泽书院求学。   此去旅途遥远,德阳县正好在江边,便先走水路,顺江而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穿过来没多久,魂体没有那么稳定的融合,如优昙和尚说她“魂思不定”的原因,一上船,左玟就发现——她晕船了。   连着三天的头晕目眩,恶心干呕,吃药也不能缓解。左玟只好待在厢房里,足足瘫了三日,生生把个英气勃发的少年摧磨成了病气的小公子。   但说来也怪,到第四日清晨,左玟的晕船症状突然就自行的好了。头不晕眼不花,还有了饥饿的感觉。   李磬与她同一间厢房,这两日为了照顾她也是劳累。见李磬还在睡,左玟便自行爬起来,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去了厨房。   船身还是晃荡,左玟走了几步,又觉得有点晕。但不是晕船,而是饿的。   快步走到厨房,跟早起忙碌的大娘要了碗鱼片粥吃完,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宛如新生。   临要告辞出门前,忽然听见噗通的水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角落里摆着的一个木桶。   左玟还没动弹。又是一抹金色高高跃起,然后噗通落回装满水的木桶里。   “锦鲤?”   听到左玟的声音,做饭的大娘看过来,瞥了一眼,道,“那是宋秀才昨日买回来的鲤鱼,说金色的鲤鱼是什么金榜题名的好兆头。让今日烧了送去他房里……嗐,到底是秀才公,说的话都好听些,我们学也学不来……”   “是志哥买的啊——”   左玟眨了眨眼眼,嘴角微勾。晕船晕了三天,正好心情不佳。如果是李磬或者旁人就罢了,可是宋志么……   “金榜题名?”   你想得美哦!   便走到木桶边,看了看桶里的金色鲤鱼,一脸的悲天悯人。   “我看这鱼颇有灵性,不如——”    第10章 龙女   “不如……”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木桶里的鱼又一次跃起,重重落回去,溅起高高的水花。   左玟快速后退了两步,还是湿了鞋袜。   她一个人,肯定不会跟鱼计较。还是转过脸去对厨房的大娘道,“这鱼长成金色倒是难得,吃了它却有些可惜,不若放归江河,积些阴德吧。”   大娘闻言忙道,“左秀才莫要为难我,您放生了鱼,待宋秀才问起来,怕是要责备我。”   “不会的。”左玟信誓旦旦,语声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嘲,笑道,“志哥最是心善,定能理解我对他一片好心。”   那大娘听她的话,怎么听都有种怪怪的感觉,仿佛意有所指。但也分辨不出。   在左玟跟厨房的大娘确保宋志不会找她麻烦以后,拗不过秀才公少爷,也只能放任左玟提走了装鱼的木桶。   左玟就这么提着水桶,走上了船头。   遇上船员或者李家商队的人,或叫她“左秀才”,或叫她“表少爷”,问一问她晕船的情况,态度都很热情。   一路问候了过去,落定于船舷边。见此时天已渐明,江上笼着一层薄雾,江风吹来,却有几分凉意。   左玟蹲下来,低头看着木桶中的金色鲤鱼。   狭窄的木桶里,一条淡金色的鲤鱼正在其中旋转绕圈地游动。   仔细看去,这条鱼还挺漂亮。   金黄色的鳞片排列地整整齐齐,在水里闪着光一般。头部顶着一点朱红,煞是好看。玲珑嘴张合,一对圆眼溜溜鼓鼓,在左玟低头看它时,竟然也仿佛迎着对上她的视线。   左玟看了片刻,轻笑着自言自语道,“你这般也叫锦鲤吧……虽说现在不能转发了,但是你在桶里转了好些圈,大概也能带来好运?”   木桶里的金鲤鱼游动的动作好像顿了一顿,随即又摆尾转了起来。单看它摆尾的动作,好像比之前更流畅,有种刻意卖弄之感。   只可惜左玟并没有看出来。   看了一会儿鱼,她把手浸入水桶中,准备把金鲤鱼抓出来,送其当归江水里。   那鱼足有五六寸大小,按理说也不难抓。   但实际情况是,每每将要碰到它,即将能抓住,它就跑开了。   小声嘀咕了一句,“滑得像条泥鳅……”   水里的鲤鱼仿佛听得懂她的话,鱼尾巴用力一拍,还试图溅左玟一身水。   左玟:……   这条鱼貌似有些过分灵性?   抓了七八次无果,左玟便听见背后有船员跟人打招呼,“宋秀才早。”   这船上只有一个宋秀才,就是她的表兄,昨天向船员买下这条金鲤鱼的宋志。   左玟皱起眉头,试探地恐吓道,   “你要真有灵性,知道我要放生你,就别躲了。不然一会儿志哥来见了,怕是还要拿你下锅。”   这话一说完,水桶里的金鲤鱼不转了,乖乖停在原处摆尾。左玟心觉神异,原本只是想针对一下宋志,这回却是真心实意希望把它放生了。   将鲤鱼捉起来,念叨着,“以后机灵点,别再被抓啦——”   便将它抛向江水里。   眼看着一抹金色在半空划出道弧线,落入水中。宋志走来问,“玟弟的晕船症好了?方才扔了什么出去?”   左玟转过头,笑嘻嘻道,“是志哥你昨日买的金色鲤鱼啊。”   宋志听罢,先愣了一愣,回忆起来左玟说的是什么鱼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做了一下心理建设,他半似无奈半似怨恨地道了一句,“怎么,玟弟就这么喜欢抢我的东西?”   “志哥说笑了。”左玟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我这分明是一片良苦用心,为了志哥好,志哥怎么能这般误会小弟呢。”   见宋志阴着脸,她继续解释道,“听厨房的大娘说志哥买这条鱼是为了金榜题名的好兆头,这个解释就不恰当了。   我等读书人求取功名,如鲤鱼竞跃龙门。还是得活着的鲤鱼,若是做熟了,还怎么跃得过去?   我放鱼之举,完全是怕志哥杀心太重,走偏了道啊!”   她前面所言还算过得去,最后一句“杀心过重,走偏了道”说出来,却让宋志脸色骤变。   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左玟,见她笑吟吟,不似有任何阴霾的模样,竟也分不清她是不是意有所指。   便含笑试探道,“它有心跃龙门,为兄却只怕它逃得过第一次,逃不过第二次。届时再被渔人打捞了去,岂非枉费玟弟一番用心?”   左玟眯了眯眼,转而看向江水,抚着船身轻笑着念道,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左玟目光所落之处,一道金色鱼影自水中纵跃而起。一连三次,姿态优雅,婉若游龙。三次以后,方才浸入江中,消失不见。   左玟回过身,对宋志笑道,   “志哥你看,小弟相信它不会再落难第二次了。”   少年笑容阳光灿烂,桃花眼极是无辜又深情,着实辩不出她说的是人,还是鱼。   宋志勉强维持笑容,轻轻颔首,还没说什么,就被快步过来的李磬打断。   “玟弟,你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李磬走过来,眼中仿佛看不到宋志一般,只惊喜看着左玟,“你这是大好了?”   左玟笑着点头,“今天早晨突然就好了。想是适应了吧。”   李磬先是喜,而后说她,“你才刚好,怎就跑上来吹风。”   他这会儿又瞧见了宋志,翻了个白眼,“亏得志哥你年长,明知玟弟身子不好,怎么还拉着他在船头吹冷风?再闹病了,你来负责吗?”   宋志嘴角微抿,勉强道,“是我思虑不周。”   怼了宋志一句,李磬也没再跟他说什么,自拉着左玟让她回船舱休息。   一边走一边道,“你痊愈了最好不过,祖父让我路过九江时给他的老友黄老爷拜寿。听说黄老爷是地方豪富,想必寿宴办得热闹,正好你陪我一起去岸上修整一夜。”   “还有这等好事?什么时候?”   “就这两日吧。”   身后,被无视彻底的宋志冷眼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离开,本就微黑不甚俊俏的容色微微扭曲。带着笑,眸光阴狠。   ……   两日后,左玟与李磬下船登岸,带上李老太爷提前备好的寿礼,租了辆马车,往九江黄府而去。   虽然李磬看宋志不喜,但三人一道趟来,他也是表少爷,便还是带上一起去了黄府。   就在左玟上岸的同一时,一条金色的小鲤鱼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穿过了大江下某处禁制。   一道无形的禁制,里外截然不同——   外面是普普通通的大江,里面却是繁华喧嚣的水族江市。   尤以一座金碧辉煌如小鲤鱼鳞片那样闪亮的龙宫最是显眼,霸道地屹立在最中央。   小鲤鱼灵活地绕开来往水族,溜进龙宫。片刻后又寻到一幽深的隧道,钻了进去。   不多时,方进得一处洞窟里。   那洞窟四下极是黑暗,独可见一条黄龙,盘绕着块大岩石,睡得正香。   小鲤鱼用力地撞了几下黄龙的脑袋,把他弄醒,在那对巨大的瞳孔前游来游去,好不着急。   黄龙眨了眨眼,一吹胡须,乐了。   “这不是小七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说着,抬爪点了点金色鲤鱼。   那小鲤鱼瞬间成了条小金龙,口吐人言,却是个娇软的女声。   “父王!女儿相中了个漂亮书生!你去把他绑来,我今晚就要跟他成亲!”   老龙王:……   卧槽?    第11章 龟丞相   却说左玟、宋志并李磬三个秀才一同下船,到了黄老爷府上。   寿宴是中午开始,三人上午就封了门,拜见了过六十大寿的黄老太爷,献上了寿礼。   大概是两位老太爷真有些交情,也参杂了一些商户对秀才这等士人的看重,黄老爷对他们很是热情。再三邀请他们在府上住一晚。   他们本就做好了在岸上过夜的打算,自是给面子地应下。   吃过了中午的喜宴,与他们平辈的黄老太爷的孙子黄公子便带着三人去府里的厢房稍作休息换身衣裳,晚上还有热闹。   “左家弟弟,这是我家最好的厢房,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   跟左玟说话的男人,观其形貌,五官本来生得也还算清秀。奈何脸上涂了些白粉遮盖暗黄,油头粉面。且鼻头油腻,眼下有少许青黑。怎么看都是一副纵欲过度,还带些油腻的样子。   这人正是黄公子。   黄公子名黄驹,原是黄家三代单传,前两年才添了个弟弟。故而前十多年作为独苗都备受宠爱。也不知是怎么宠的,就给宠成了这副模样。   若仅是他自己丑便罢了,偏偏他一见左玟的脸蛋,便眼中发亮。主动要领左玟等去厢房不说,一路上还各种想要贴近左玟勾肩搭背,形容很有几分猥琐。   例如此刻,黄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想抬手去勾左玟的肩膀。   旁边的李磬拉过左玟,主动捏住了黄驹的手臂,挡下他的举动。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嫌弃,笑道,“多谢黄兄好意。玟弟的房间已经到了,烦请黄兄也带我与宋秀才去厢房吧。”   黄驹也不知听没听见,只顾盯着左玟。嘴里应和着“好,好——”。   目光却先后左玟脸颊、瘦腰和臀部。直看得她浑身发毛手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让其眼冒金星。但碍于身在黄府,不好动手罢了。   “好好好,黄兄就快些带我们去吧。”   李磬强扯着黄驹要出门。   那黄驹才醒过来似的,诶了两声,道,“让家仆带李兄宋兄去就是了……”   “我与黄兄一见如故——”   李磬一边扯着黄驹往外拉,一边看向左玟使眼色,大概是让她关好门别出去。   黄驹被拉出可左玟的房间,大概也放弃了跟美少年亲近的妄想,只大声回头喊,   “晚上我家请了会唱南戏的戏班子,玟弟一定要来看啊。”   慢一步要出门的宋志冷眼瞧着,玩笑似的感叹。   “玟弟真是生了副好相貌啊!”   闻得他不阴不阳的话,左玟当即回了笑,故作苦恼,“志哥羡慕?可惜这是天生的,小弟有心帮志哥,也无能为力啊!”   宋志握了握拳,抬腿走出厢房。   待他一走,左玟立刻关了门。   她知道这个时代龙阳之好不算罕见,且大多还不影响娶妻生子。若是情之所至,她也是欣赏祝福的。可似黄驹这种纯粹的垂延美色之徒,就让人直犯恶心了。   左玟心知黄驹虽然垂涎她的颜色,但也得顾忌她秀才公和祖父故交之后的身份,除了眼神恶心点想要挨一挨碰一碰,必然也不敢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   可饶是如此也嫌恶得很,连带着对整个黄府都少了好感。   暮间便推说身体不适,拒绝了前来邀她去赏热闹的黄驹。独自待在厢房里看看书,倒也自得其乐。   外院热闹了近两个时辰才安静下来。   天色已晚,黄府何处都挂了喜庆的灯笼,亮如白昼。   不多时,身上带着些酒气的李磬敲开了左玟的房门。   一进来就忍不住抱怨,“那黄驹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起先在席间一直问你。后来又盯上了那台上唱南戏的俊俏优伶,待人家下台,便追到后台去了。得亏你今晚没去,否则真污了我玟弟的眼。”   又道是,“黄老爷家养出如此后辈,门风败坏,实不可交。回去我就给祖父去信一封,与黄府减少交往才是。”   玟弟闻言,点点头。也是心有余悸,再与那黄驹同席一次,她怕是三天都吃不下饭。   说了一句,“明天早些离开”,又问李磬,“唱南戏的优伶是怎么回事?”   李磬埋怨的神色微收,面上流露出一丝赞叹,“我以往也看过南戏,但扮相那么好的男旦却还是第一次见。莫说他身段高挑风流,可架不住人有一副天籁嗓子,行腔婉转,令人叫绝。且上着浓妆,也盖不住五官之精美。”   说到这儿,他看一眼左玟,调侃道,“不过比起玟弟你大概还差了点哈哈。”   左玟给了他一个白眼,却是忍不住皱起眉头,好心询问,   “磬哥方才说那黄驹又追着优伶去了后台,该不会要对人家行不轨吧?”   李磬一愣,犹豫道,“应该不会吧……我是客人,也不好过问主家的事……”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外头传来声声锣鼓叫喊。   “快来人呐,走水了——”   “快快救火!”   左玟与李磬推门走出。   便瞧见不远处内院的方向火光冲天,漆黑夜幕被一道赤红的火舌撕裂,隔的老远都能看到那浓烟滚滚升上云霄。   走廊里黄家仆从来往穿梭,忙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黄府人多,救火速度也快,待左玟二人接近着火的地方时,火势已经差不多被扑灭了。   靠得近了,便见黄府的大管家指挥家仆。   “大少爷受伤了,你们快去请大夫——”   又对另几个护院大声宣扬道,“你们去多带点人,去帮忙抓那个逃走的优人。竟敢入室抢劫,刺伤少爷,还敢放火烧屋!真是胆大包天,活得不耐烦了!”   两个秀才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李磬对左玟摇了摇头,拉着她回了厢房。   进了房里,把门关上,左玟便皱起眉头,对李磬道,“那大管家所言优人入室抢劫放火的话,弟听着恐怕不实。”   李磬也表示赞同,却道是,“黄府乃多事之地,不便久留,明日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只是那个优伶……”   “玟弟,”李磬严肃地看她,“我知道你心善,但有些事,不是现在的我们能插手的。”   左玟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   道,“弟知晓了。磬哥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李磬点点头,正要离开,却听得门外传来敲门声。   “咚咚——”   一个男声弱弱响起,“敢问此间住的是左秀才吗?”   李磬拉开房门,第一眼直视过去,门口却没有人。   他疑惑了一句,“人呢?”   其后左玟语声怪怪的提醒道,“磬哥,你太高了,且往下看。”   李磬一低头,吓得直往后退了好几步,到左玟边上,声音微颤,“这,这什么东西!”   只见一个四肢脑袋像人,皮肤有点发绿,背上还背着个大龟壳的东西趴在门槛上。还冲着李磬笑。   李磬还是第一次见非人类生物。被那半人半龟的东西一笑,又退了几步,竟落到了左玟后面。   左玟却是经历了水鬼、阴差和牡丹花妖的洗礼,看见老龟也面不改色。还拍了拍李磬的肩膀,道,“磬哥别怕,我想它没有恶意。”   那看老龟也连忙解释,“没有恶意,自然没有。”   而后两步爬进来,抖抖龟壳,方以两后腿直立,站了起来。   拱手问道,“我是江龙宫的龟丞相,此来是替我家龙王请左恩公去龙宫一会。您二位,哪个是左恩公呐?”   “龙王?”   “恩公?”   李磬看向左玟,瞪大眼,“玟弟何时结识了龙王!”   左玟一脸懵逼,“我也不知道啊……”    第12章 以身相许2   那身上发绿的龟丞相能当上龙宫的官,又被龙王派来请人,自然不会是傻的。听到李磬与左玟的对话,当即就知晓哪位是正主了。   便向左玟又一拜,态度谦恭,向其讲述道,“左恩公可还记得前几日放生的金色鲤鱼吗?那就是我家龙王的七公主。”   旁边李磬闻言惊诧地喊出了声,“那条鱼是龙公主?”   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拍了拍胸口,“幸好玟弟你把她放生了,不然真让宋志那厮吃了龙公主,我们一船人还能活吗?”   左玟笑了笑,道,“弟也甚是庆幸。”   又问龟丞相,“不知是哪位龙王的公主,怎会流落到渔民手里?”   龟丞相挺了挺瘦弱被壳子裹住的胸膛,一副自豪的模样,答道,“我家龙王乃五帝之中央黄龙王。至于公主——”   他咳了一声,含胸佝背,恢复老乌龟的常态。讨好笑道,“公主的事老夫就不清楚了,左恩公还是快快随我启程,莫让龙王陛下久等了。”   过往左玟只知四海龙王,也是接收了此身记忆,读了《龙王品》才知五帝龙王亦是道教神祇。分别为东方青帝青龙王,南方赤帝赤龙王,西方白帝白龙王,北方黑帝黑龙王,中央黄帝黄龙王。   “竟然是中央孚应龙王!”   左玟听见李磬的声音转头看去,见表兄脸上盖不住憧憬向往之色,转而又成了遗憾。只劝说左玟道,“龟丞相说的是,凡人哪有此等机缘。玟弟你快些去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沉吟一下,左玟问道,“不知此去龙宫需得多久?天明能返还否?”   听到这个问题,龟丞相又来了精神。手背到龟壳后头摸了摸,掏出个巴掌大碧玉雕的小舟在掌心,得意道,   “左恩公莫忧,若以老龟我的速度,一夜也到不了龙宫。但黄龙王早有准备,特赐我碧水玲珑宝舟,最多两刻钟就能到龙宫。只要龙王准许,恩公想天明返回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左玟笑着眯了眼,“我想带我兄长一同前往可以吗?”   李磬看着左玟,目光讶然又感动,“玟弟!”   龟丞相见此,迟疑片刻便应下。道,“您是贵客,都听您的。但也只能多带一个,再多碧水舟就坐不下了。”   待左玟应允后,龟丞相便将碧水舟抛向半空。巴掌大的小舟散发出莹莹绿光,玲珑剔透。   “请二位登船。”   李磬不敢动,一指半空,问道,“这小舟只有巴掌大,如何能坐人?”   龟丞相笑道,“李公子请放心,您走过去试试便是。”   李磬依言走近两步,方一接触到小舟发出的绿光,整个人就从原地消失不见。再一看,那小舟里则多了个小人兴奋地招手。   龟丞相又道,“左恩公请。”   “多谢。”   ……   正如龟丞相所言,碧水舟速度极快,一刻钟后,已穿过了水下江市的禁制。   进得水下,大概是有意让他二人一饱眼福,满足好奇心。龟丞相便放慢了碧水舟的速度,在江市中慢慢穿行。   此时碧水舟已长为正常小舟的大小,四周包裹一层椭圆的半透明隔膜,分开外界的水流的同时也能看到江市的景象。   但见各类水族退到两旁,给龙王的碧水玲珑宝舟让开道路。   那些水族有的是鱼鳖身,有的是半人半鱼身,眼中都有灵光,与凡俗不同。   又片刻,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出现在他们眼前。   原处看,左玟只觉那宫殿恢弘,一座连一座,很是华丽。进到殿内,就真正被那珍宝堆砌的风格亮瞎了眼。仿佛人间的珍宝都在这里了——什么白壁珊瑚、赤金琥珀、翡翠琉璃,在人间都是值得收藏把玩的奇珍,在这龙宫里却成了地板梁柱。龙族之富贵气派,用语言都是说不尽的。   碧水舟停在一座殿外,龟丞相先下了舟,道,“我家龙王陛下就在殿中。”   进了龙宫,四下就没有水了,人也可以自如行走呼吸。   二人下了碧水舟,往上看一层幽蓝光膜隔绝了江水,还能看到水族游动。像是左玟另一端记忆中的海洋世界。   将要进殿,见殿门匾额上有三个金字,好似潜龙游动,张牙舞爪。不似人族的文字。   李磬指着匾额便问了一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龟丞相答,“那是龙文,写的是灵虚殿三个字。”   走进灵虚殿,见其中每隔一步便有侍从宫女,如云气景从。都保留了一些水族的特征,打扮华贵。   殿上坐着一位穿杏黄袍的王者,样貌威严,颔下有三缕长须,正靠在座上昏昏欲睡的模样。   龟丞相介绍,“那就是黄龙王。”   听见动静,上首的黄龙王睁开眼,看向下首的左玟和李磬。目光如电,瞳孔竟是暗金色。   两个秀才躬身行了礼,自报了名号。   那龙王却默不作声,走下来,先看一眼李磬。然后盯着左玟上下打量,眼珠子几乎要黏在左玟脸上去似的。   左玟被他看得极是不自在,心道这龙王该不会勘破了她的女儿身?   才生了些隐忧,就见龙王停止了那样盯着她看的状态退后两步,摸着胡须困惑道,“你这小儿看着好生面善,本王却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   他声音减弱,小声嘀咕,“是天界……还是神界……还是灵山来着……”   龟丞相挪过来,谄笑道,“大许好看的人都看着面善吧。这位就是七公主的恩人,左恩公了。”   又指李磬,“这位是左恩公的兄长李公子。”   龙王也不知是不是记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随即恢复常态,点了点头,赞同道,“是好看,难怪小七喜欢。”   便随便指了个侍女,吩咐道,“去请七公主来,就说她的恩公到了。”   脸上长着青色鱼鳞的侍女领命而出。龙王就问了问左玟放生金鲤鱼的过程。   左玟自然不会说她一开始只是想针对一下宋志这个事实,只道自己见金鲤颜色特殊,又主动跃出水面向他求救,想来不凡才生了放生的善念。   过程差不多讲完,就听见殿门被推开的声音。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妙龄女子,身着赤红的宫装,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观其样貌明艳,柳叶眉,丹凤眼,朱唇含笑。满身锦绣,珠光宝气。   一边走一边笑声道,“听说七妹的恩公来了,我抢先来瞧瞧。”   龟丞相在旁介绍,“这位是五公主。”   左玟与李磬皆拱手施礼。   五公主走到近处,很是随意地喊了声“父王”,便兴致勃勃去看两个生人。   她先看的是个儿高的李磬,道,“不错,长得倒是人模人样。”   人模人样的李磬:……   那公主又看左玟,却是眉眼微挑,一拍掌惊喜道,“好个桃花儿似的俊俏郎君,可愿做我的官人么?”   左玟:……   左玟还没来得及拒绝,殿门外一条金色的光影冲了进来。分明是娇软的嗓音,却如雷霆般响彻在殿内,   “不可以!”   一晃眼的功夫,那金色光影已经出现在左玟和五公主之间。   待金光褪去,便显出个半人高,身着灿金裙装的小萝莉来。   小萝莉身高才到左玟的腰间,梳着双丫髻。不似五公主满头珠翠的华贵,只在一左一右别了两串价值连城的明珠,简单却不失贵气。   特别显眼的是她额上还长着两只小巧玲珑的金色龙角,形如小鹿,煞是可爱。   小萝莉把左玟拦在后面,怒气冲冲地瞪着五公主,“敖小五,这是我先相中的,我的恩公!左郎又没救过你,轮得着你来以身相许嘛!”   小公主努力凶狠,可那娇娇软软的声音怎么吼,都显得软萌可欺。   五公主眉毛一扬,素手伸出,对妹妹指指点点,   “敖小七你都没成年,想什么男人。你这样的要以身相许,就不是报恩,是恩将仇报了。”   “你你你……我乐意嫁他,要你管!”   敖小七梗着脖子,“敖小五你是不是想打架!”   五公主呵呵冷笑,“仗着血脉高你是目中无人了,姐姐还怕了你不成?打就打,这俏郎君,谁赢了就归谁!”   “一言为定!”   龙王冷眼看着也不阻止,啧啧两声,摇头低叹道,“真是男颜祸水啊——”   随后看向左玟,认认真真地提议,“为了避免她们姐妹相残,要不你两个都娶了吧。”   左玟:!!!这是亲爹吗?   五公主、七公主,“不可以!”    第13章 二选一   敖小七鼓着小脸,退到左玟腿边,两手后扩,气呼呼道,“左郎君是小七先看上的!才不要分给臭小五!”   五公主则是轻哼一声,充满嫌弃,“呵呵,我也不愿意跟你分享呢。”   两个龙公主对视,仿佛有电流声在殿内噼里啪啦滋滋作响。   一开始左玟还以为是错觉,用力眨了眨眼,发现是真的有电流在两个公主之间回旋。一红光如火,一金光如电,两种雷光交织闪烁,电流滋鸣。   她猛然想起来,这二位可不是普通凡俗女子,真要打起来——先受伤的肯定是她啊!   左玟:小生怕怕.jpg   遂先拿出对牡丹花姐姐说的那一套,一脸正色道,“龙王容禀,一来在下功名未成,无意娶亲。二来……”   二来还没说出口,她身前的小萝莉已经抢答出声,   “小七可以等!”   说着,得意地看向龙五公主。   五公主脸色淡淡,“难道我就等不得?”   电光重现,气势骇人。   二女目光相残了片刻,一齐看向左玟,异口同声,“我们俩你只能选一个!”   两个公主,大的明媚逼人,小的娇小可爱。   左玟:……   御姐,我所欲也;萝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唯有忍痛一个也不选……   正要开口拒绝,那老龙王却又开了口。   “左先生。”   他喊了左玟一声,把众人的关注都拉过来。而后随意挥挥手,将殿内两个女儿勾起的电光雷鸣清散。   方才笑呵呵地添火加柴,   “你看这……咳咳,要不,左先生你就选一个,从了小女罢?   本王虽不是富有四海,但金银珠宝也是应有尽有。只要娶了小女,本王还可以上天庭为你求个神职,三江五湖你可任取一水泽封君。岂不比辛辛苦苦考科举做人皇的官要来的简单,且潇洒体面么?”   左玟:!!!   震惊!天下竟有这般好事!又送女儿又送官,一步登天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三千位列仙班吗!我可以!   莫说左玟心动得胸口的小鹿都快要蹦出来,便是旁边的围观群众都惊呆了。   龟丞相结结巴巴,“龙、龙王,这……”这跟开始说的不一样啊!   李磬激动得声音发颤,一拍左玟,“你还想什么!快答应啊!”   左玟:……   “在下——”   看着龙王含笑笃定的金瞳,左玟的理智已是摇摇欲坠。应允的话都到嘴边了,却还是临时拉住,变成一句,   “多谢龙王厚爱,在下恕难从命。”   “玟弟!”李磬震惊。   “左郎君!”公主不解。   “左先生——”老龙王笃定的眼光变成了诧异。   面对众人震惊不解的目光,左玟:心,在滴血……   深吸一口气,把遗憾地眼泪流进肚子里。左玟义正言辞道,“在下救小七公主,纯粹是出于一片善心,未有任何所求。若是因此而娶公主,岂非成了挟恩图报么?如此偏离了本意,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说完了道理,又谈感情。   她先是对着五公主躬身一礼,文质彬彬的君子模样,道。   “在下看得出,五公主对在下并无情意,若为了与七公主斗气而许终身,实属不值。小生若有言语无状,还请公主原谅。”   书生语声温和,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一双桃花眼,见之深情,好似填满了宠溺与包容。温柔的目光,如三月的春水,柔柔荡荡。   那五公主被左玟看的脸上微红。也不知是害羞了,还是被戳中心思恼怒。   蓦然冷哼一声,一跺脚,道了声,“哼,无趣!”   后掉头就走。脚步匆忙,竟似落荒而逃。   看到五公主跑了,左玟心里微松。又看向身前的小萝莉,“七公主……”   “小七!”小萝莉面对着左玟,仰头看她。大眼睛眨巴眨巴,鹅蛋脸,两只小角玲珑可爱。带着点娇憨,抓着她的衣襟不松手,软软道,“是小七。”   看着那张粉嫩的小脸,左玟心脏如遭重击,快要萌化了。   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对淡黄色的小龙角,触手温凉,像是在抚摸上好的软玉。   声音放软,温声道,“小七乖,你还年幼,不可轻许终身的。”   摸了两下,她的话说完,就瞧见一团酡红从小七的脸上蔓到耳廓,连龙角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黑葡萄似的眼水汪汪,醉酒一般,眼神迷离。   轻轻嘤咛一声,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   一旁的龟丞相欲言又止,龙王扶了扶额,轻咳一声提醒道,“左先生,龙族的角不能随便摸的。”   左玟“啊”了一声,忙抽出手。   “抱歉。在下不知。”   她松开了手,小七才渐渐恢复清明。但脸色依然酡红,看着左玟的眼亮晶晶,语声软的全不似怼五公主时的凶巴巴。   小萝莉低头看左玟先前摸她的那只手。白皙清透,骨骼分明,如玉一般。   方仰头,“小七跟五姐不一样,小七愿意等左郎君!”   她示意左玟蹲下一些。随后踮着脚,吧唧一口亲在左玟脸颊上。羞答答,口吻却认真无比,“左郎君也要等小七成年哦!”   说完,松开愣怔的左玟,藏到了龙王身后。只露出一双乌黑溜圆的眼,偷偷看她。   摸着脸的左玟:!!!恨不是,男儿身!   左玟已经搞定了两个公主,黄龙王虽然遗憾,再三确认左玟不愿意给他当女婿也不愿意收取财物后,也只好作罢。   但出于对她救了小七的感激,还是强行让左玟收下了一颗避水宝珠。佩戴宝珠,在水中也可去如陆地一般。很是实用。   赠送了宝珠,因为他们还要在天明前赶回九江黄府。也不好多留,龙王便叫小七用碧水舟送左玟二人回去。   待几个年轻人走后,龙王挥退了侍从宫女,殿内只留下他与龟丞相。   见龙王坐上宝座,表情还带些遗憾。龟丞相终于还是问出憋了好久的问题,   “龙王让老龟去接左公时不是说此行是为了打消公主的念头,仅以财物报答一二?怎么先前……”   让两个公主同时嫁左玟,又赔女儿又赔官位的话龟丞相不敢说,便跳过去道,   “如今又让七公主送他回去。依七公主的性子,这去送了,还能回来呢?区区凡人,怎配公主啊!”   老龙王哼了一声,金色的眼瞳中划过一丝算计,“哼,那是你不晓得他身份贵重……小七跟着他只有好处……”   又斥道,“区区凡人这话你以后不得再说,再见左公,都给我恭敬些。”   龟丞相诺诺应下,低下头不敢再提。   却听得上首,老龙王小声嘀咕,“怎么会是个男子呢……这日后……”   语声困惑的很。   ……   再说敖小七驾着碧水玲珑舟带左玟二人返还九江。   飞舟离开江水时,见天色方才蒙蒙亮。想着时候尚早,不急着回九江的黄府。便请龙七公主慢些行驶,让他们感受一下半空飞行观景的新奇乐趣。   敖小七对左玟的话是无有不应,自然应诺。   碧水舟以隐身状态,沿着低空慢慢飞行。   天空渐渐由灰蒙蒙变成了浅浅的蓝色,东方发白,一道红霞出现,以极缓慢的速度慢慢扩大范围。   江流浩荡,笼着轻烟似的晓雾。两岸山峦起伏,半明半暗,如波浪起伏划过。   将至九江沿岸,一直扒在船头往下看的李磬突然叫起来,“哎你们快来看,那江水里是不是漂着个人?”   左玟与敖小七一齐看过去。   果然有一个灰白的人影抓着块浮木,在江水中随着波涛沉沉伏伏,不知生死。   左玟忙叫小七帮忙,将飞舟降低。用法力操纵江水托起那人,放至舟上。   之前落难者都是背面浮在江面上,没有看到正面。等到小七用法力将他翻转接过来,看清那人的正面,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小七更是吓的差点又把那人扔回水里,幸亏左玟手快,拉了一把,才没让那可怜人又掉了回去。   看体型,落难者应是个男子。   只见他身上穿着破烂的中衣,露出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块好皮。不是鞭痕,就是被被烧伤的痕迹。   尤以一张面容,最是可怖。黑乎乎,连鼻子嘴唇都少了一半。   小七噔噔退到小舟另一侧,捂着眼睛,语声抗拒,“他长得好吓人,小七不想看他。”   李磬比小七强一点,见左玟一个人抚着那人吃力,勉强别开眼不看,帮左玟把人放平下来。也不怎么想碰,退了两步,远眺江水洗眼睛。只用发颤的声音道,   “这,这也太惨了……伤成这样,怕不是已经死了吧……”   左玟其实也害怕,但她的另一段记忆里见过重度烧伤的人,接受程度要高一些。   听到李磬质疑这人是不是死了的话,她也想知道。便忍着不适,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摸那人的鼻息。   就在左玟的手靠近之时,那人手指微颤,忽然睁开了眼。   “别……碰我……”    第14章 画皮   被烧伤的男子声音极为粗涩沙哑,像是砂砾摩擦地面,锯子切割木头。且尤为含糊,像是发不出声。   左玟并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结合他充满抗拒,试图往后缩的动作,她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   素白的手掌顿在空中,与男子烧伤黑红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左玟收回了手,对身后捂着脸的小七道,“小七,能烦劳你先送我们去找个医馆吗?”   小七点点头,“没问题。”   碧水舟在小七的操纵下,一改先前缓慢的速度,如箭一般射向九江城内。   左玟方又转回来,扬起温和的笑容,柔声安抚,“你别害怕,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是我们刚才从江水里救了你起来。你撑一撑,我们现在就带你去看大夫。”   少年语声轻柔,一双深情的桃花眼充满善意。晨曦洒在他的背后,仿佛给他镀上了神圣的光晕,熠熠生辉。   男子看着左玟的面容,脸部微微抽动,好似又说了几个字。但因为声音太过低哑,听不清晰。   左玟看了他几眼,倒也习惯了。毕竟水鬼妖精鬼差都经历过,一个活着的烧伤的人,相比起来,也只是丑了一些罢了。   遂俯下身,凑近他的脸,轻声问,“你想说什么?”   那人张了张嘴,含糊不清的说了几个字,左玟听着像是——   “我……逃出来了?”   她不确定地重复这几个字,求证地看向男子。“你说的是这个吗?”   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不能给她任何回应。左玟却分明看到男子浑浊的眼睛里沁出点点湿意,像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声音也比之前大了许多,至少能听个大概了。   “谢……谢……”   他缓缓抬起手,十分费力也只是抬动了两根手指。   左玟看着不忍,轻轻覆上自己的手指,虚搭在那人没有被烧伤的部分手背上。   单看这一点露出的正常肌肤,也是白皙紧致的。想来他年纪也不大。   她温声问“你想要什么?”   男子轻微地,几不可见的弧度摇了下头。目光凝视着左玟的脸,轻抬指节,碰了碰少年虚扣在他手背上的手。   少了一半的唇部艰难地勾起,浑浊的眼看了一眼已经冒出来的朝阳,逐渐失去了光亮,缓缓合拢。   左玟心里一揪,抬手去摸他鼻息。   直到小七惊喜问李磬道,“那个是不是医馆?”   她方才缓缓收回手,跌坐在地。用微哑发颤的嗓音道,“迟了……他死了……”   ……   只因不好让死人一直停在碧水舟上,便先送了李磬回黄府应对黄府的人,拖延些时间。左玟则去给这不知名的人处理后事。   一副薄棺,一条木碑。有龙七公主的法力帮忙,没多久沿江岸的石岗下就多了个简陋的小土包。   不知他性命来历,只好以无名氏代替。   左玟静静看了许久,神态难掩惆怅。   敖小七拉了拉他的衣袖劝道,   “左郎君,他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你帮他下葬已足够了,不必太过伤怀。”   左玟摸了摸敖小七的头,轻声道,“我只是突然发现,生命易逝,不是谁都能你想救便能救下的。”   这些时日,她先是从水鬼手里逃生,又机缘巧合救下了牡丹妙真和敖小七,心态却是有些飘了。   “敬畏之心不可失。”   小七眨眨眼,“什么心?”   左玟微勾嘴角,看着她,“珍惜之念亦不可失……走吧。”   风中传来渐行渐远的对话声——   “左郎君离开九江后要去哪儿?”   “金华府丽泽书院。”   “小七也去。”   “不回龙宫吗?”   “左郎君去哪儿,小七就去哪儿。”   “那龙王……”   “嗨呀,不管他!有左郎君,还管什么父王——他反正也是天天睡觉的。”   ……   左玟李磬宋志三人离开了九江,回船上继续前往金华府丽泽书院不提。   却说那左玟亲手竖的无名氏之墓,过了整个白日,到日头完全落下后,却有了诡异的变化。   晚风簌簌吹得枯叶飘摇,凡人无法见得,丝丝缕缕的黑色怨气自坟包中涌出。在坟头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两个勾魂的鬼差乘着夜风而至,一双阴间目看到坟头上近乎浓黑的怨气,不由大骇。   一个诧然惊呼,“好重的怨气。”   另一个已拿出锁魂链,“快动手,此乃怨骨,不趁现在拿住,必成厉鬼凶煞。届时为祸人间,又是你我的过错。”   说着,锁魂链与招魂幡同时打向了坟头凝聚的黑色人影。   初时黑气退了两寸。这攻击似乎惊醒了他,怨气所聚的人影睁开猩红的双眼,用极其沙哑粗涩的嗓音喝了声,   “滚——”   煞时,黑气如蛇激射而出,生生绞断了两件勾魂法宝,还要向阴差攻去。   “这不是怨气——”   “跑!他不是我们能胜过的——”   两个阴差呼喝着,落荒而逃。   黑气也不追赶,回到怨魂体内。   他重新闭上眼,任月华照拂,黑色的怨气翻腾如沸,愈见凝实。   将至子夜,他重新睁开眼,猩红的眼底充斥着形同实质的怨恨。   “黄驹……”   怨魂机械地摆头四顾,看到墓碑上的“友左玟 立”几个字时稍稍顿了一顿,随后找准了某个方位,似一缕轻烟,瞬息消失在坟头。   ……   片刻后,九江黄府——   大少爷黄驹倚在榻上,一条腿和腰背上裹着烧伤药,脑袋上还缠着纱布。正用力地把一茶盏砸过去,朝几个身强体壮的仆从发火。   “连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找不到,本公子真是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为首的仆从跪在地上,哀告道,“大少爷,我等已经跑遍了城里的医馆,都说没有接到烧伤的病人啊……”   又一人机灵道,“那贱人受了那么重的伤,想必已经死在某处,被野狗争食了吧……”   黄驹闻言冷笑一声,看着自己的伤处,面目扭曲。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被野狗吃的只剩骨头,你们也得给本公子把骨头挖回来挫骨扬灰!”   “是是是……”   几个仆从挨了骂,唯唯诺诺就要告退。   却是此时,房间里的几盏灯火,突然算不熄灭了。   “怎么回事?”   “谁把蜡烛吹灭了?”   黑洞洞的房间里连窗外的月光也渗不进丝毫,没有人回答,颐指气使的大少爷的声音也渐渐变了音调。   “点,点蜡烛啊废物!艹!怎么……怎么这么冷……”   “谁——啊——”   “不要……不……谁……”   摸黑的几个仆从听见黄驹呜呜咽咽的声音,如同濒死的幼兽。   纷纷急了眼。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快出去叫人!”   “怎么会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啊!”   “门打不开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极其沙哑的冷笑,如同被火灼烧了嗓子,异常阴冷。   “你们,在,找我?”   蜡烛亮起幽幽蓝光,映照出一个漆黑模糊的影子。   软榻上,黄驹被黑色的怨气卡着脖子,吊在空中,一条怨气软鞭无声地抽打他的身体。又有阴火寸寸灼烧他的皮肤,烧了表皮,又烤炙骨肉。   黄驹脸色青紫,却因为喉咙被卡住,叫不出声。   漆黑的鬼影向几个仆从,可以看到他修长的身形,和面目全非的容颜。   “是他……”   “救命——”   “救救我们——”   “你别过来,是少爷让我们绑你打你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仆从们用力拍门,却无论如何问打不开。震天的求救声回荡在屋内,黄府中夜色静好,无比安静。   半个时辰后,怨魂吞噬了被他折磨到最后的黄驹的魂体,动作不再那么机械,眼中除开怨恨,也添了一丝灵光。   猩红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迷茫。   “仇……报了……去哪……”   一张迎着晨曦微笑的少年的脸庞不期然出现在脑海中,他翻着记忆中出现的名字。   “金华府……丽泽书院……左玟……”   “报恩……”   怨魂的目光转向被他用鬼火烧成焦炭的黄驹,眼中嫌恶。   “这般丑陋……如何去找他……”   他无措地四下环顾,看到了被他拧断脖子,周身完好的仆从们。看到了桌上作为摆设的文房四宝。   他想起来自己生前原是个伶人,善唱戏,也善化妆。   “人皮……妆……”   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轻轻勾起诡异的笑容,充满惊喜。   “我知道了……”    第15章 小七   却说敖小七一心一意想要跟着左玟,但她一个小姑娘的形态跟着他们着实不便。要让她一直保持隐身的状态跟着又有些为难她了。   出于各种考虑,最后决定让小七重新暂且变成一条小金鱼。等他们在回船上以后,假装是左玟买了条小金鱼来养。将落户一紫砂陶盆的小七带回来。   计划进行得很是顺利,只是回到房的半路上,恰好遇见了在船头吹风看书的宋志。   那陶盆口径不大,比较深。是用于养鱼的宜兴盆。   宋志约莫还记恨左玟放了他的“好兆头”,往盆里看了眼,见一条两指粗的小金鱼在其中悠闲游动,愈发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便故作不知宜兴盆是专门用来养观赏鱼的,皮笑肉不笑的道,   “玟弟倒是好雅兴,放走了大的,又买回了小的。只是这么小的鱼,它也不够吃啊。”   他对金鲤鱼的记忆不美好,而小七对变成金鲤鱼差点被吃的记忆更糟。尤其说话的人,正是前几日要把她红烧吃掉的宋志。   新仇旧恨加一起,如果不是顾念他还是左郎君的表哥,且她又答应了左玟不轻易暴露身份。小七真想恢复真龙身,给宋志一套雷电大礼包,再把他扔进江里好好享受。   虽说不能那么做,盆里的小金鱼还是一摆鱼尾,甩了宋志一脸洗澡水。   宋志:……   抹了把脸上的水,宋秀才的脸色发黑。   左玟是知道宋志小七的恩怨的,见此情况,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   抱着陶盆的身子微侧,作出维护的姿态。然后学着每一个熊孩子的熊家长那样,没太大诚意地劝慰道,   “哎呀,不好意思了志哥。别气别气,她还小呢……我是说,你大人大量,肯定不会跟一条鱼计较的。”   说罢,也不看宋志更加难看的脸色,抱着小七就溜了。   回到船舱内,李磬已经在等她。见左玟抱着陶盆回来,便接过陶盆,放到桌上。   看着盆里的小金鱼,一脸惊叹,“这就是小七?龙族的术法当真神奇啊。”   左玟去关了门,那鱼缸里小金鱼便似一条金线跃出水面。落到地上,变成了头生龙角的玉雪可爱小公主。   小公主除了面对左玟乖巧可爱一点,对旁人都不掩其公主骄傲的。   此刻听了李磬的赞叹,仰着头,得意洋洋道,“那是自然。我龙族生来就有法力,可修行。天下成精的妖类虽多,却少有能比拟我族的。”   李磬很给面子的发出羡慕的声音,“真恨不得重新投一次胎,变成龙就好了。”   关门回来的左玟听见李磬的感叹,摇了摇头,温言道,“其他生灵修行千百年才开启灵智,化得人身。磬哥身为人族,要自信一些。”   “还是左郎君有见识。”   小公主一改之前的高傲,看着左玟的眼眸闪闪发亮,“我父王曾说过,人是万物之灵,百兽之长。在修行上得天独厚。   虽不像龙族生来有法力,可后来居上,修炼个百年就能得道。但凡是修炼有成的真君——”   说到“真君”二字,敖小七缩了缩肩膀,脸上露出些惊惧来。   “怎么了?”   小萝莉白了脸,抿着嘴小声道,“若是旁人问,小七肯定不说,但是左郎君不一样……”   遂答道,“左郎君有所不知,龙族的天赋与血脉相关,越接近祖龙血脉,修行越快,成就也更高。小七就是同辈里血脉最纯的。”   她先是有点小骄傲,但想到后面的经历,马上又萎靡下去。继续讲述道,   “正因如此,小七之前便尤为轻狂了些。跟前面的哥哥姐姐比过之后,又趁父王睡觉,跑去找海龙王的儿女比试。   斗法时致使江水动荡,不慎被路过的清源妙道真君看见,将我变作了鲤鱼,被人族捕捉。受此一劫。   幸而遇到左郎君,才度过了劫数。”   听完敖小七的讲述,二人这才明了为何敖小七一个江龙王的公主为何会变成鲤鱼。   李磬点头感叹,“原来如此。”   左玟却是捕捉到敖小七话中的“清源妙道真君”,心念微动。   “清源妙道真君……可是二郎真君吗?”   “正是。”   李磬却是有些奇怪,“玟弟过往又不是不知,为何这么问?”   左玟轻咳两声,自然不会告诉李磬她是另一段记忆中看二郎神看的太多了,印象太深刻。   “听闻二郎真君俊雅严整,威仪奕奕,玟心向往之。”   便问小七,“小七所见可是如此么?”   小七皱起小脸,怂怂地道,“好看是好看……但也太吓人了,跑都来不及,谁敢去看真君俊不俊俏呢……”   一旁李磬则是直接吐槽,“玟弟你又不是女子,有什么好向往的。”   左玟:不好意思,我是。   冲着李表哥翻了个白眼,左玟目光瞥到距离鱼缸不远的花盆,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懊恼之色,道,   “听小七说起清源妙道真君,我险些忘了正事。”   左玟走到桌边,对李磬和小七笑道,“磬哥既然已经接受了小七,想必再多一位也能接受。我便给你们介绍一位新朋友。”   说着,用手轻碰一碰那长到四五寸高的牡丹苗。   “妙真姐姐,你出来罢。”   她的话音刚一落下,那花盆中的牡丹青苗微微摆了摆,从中走出个身着粉色宫装的绝色美人来。   在一人一龙惊诧的眼光中,妙真福了福身,盈盈下拜。   “妾身妙真,见过龙七公主,见过李公子。”   “这这这……她她她……玟弟你……”   李磬瞪大了眼,为妙真的美色窒息,结巴了半天,才指着左玟爆出一句,“你金屋藏娇?”   左玟:……   “磬哥!你别瞎说!”   小七原先看到妙真还赞叹一句,“好漂亮的花妖。”   待听到李磬的话以后,眼中的欣赏惊艳瞬间变成了敌意。   “藏娇?”   黑白清澈的眼瞳中金色漫出,“你跟左郎君是什么关系?”   龙族生来具有的龙威压得妙真身子一跌,花容失色。   “妙真姐!”   左玟忙扶住妙真,皱着眉头,声音严厉呵斥了声,“小七!”   小七眼中的金色收敛回去,却是水汪汪含了眼泪,控诉着不敢置信道,“呜呜呜左郎君竟然为了花妖凶小七……”   左玟:……   看着小萝莉的泪眼,她竟然有点莫名的心虚。   放软了语气,道,“小七,你的确不应该欺负人……”   话还没说完。她身后的妙真却是走了出来,轻声解释道,“七公主误会了,妾身亦是得恩公所救。虽有心相许,奈何恩公是正人君子,不愿挟恩图报,拒绝了妾身。”   小七闻言抹了把眼泪,只问左玟,“真的吗?”   左玟嘴角一抽,点了点头。   小萝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登时高兴起来,笑嘻嘻蹭到左玟身边。   便又听妙真甩出后面半段话,“左郎如今不愿,不代表以后也不愿。妙真之心不改,愿等恩公回心转意。”   娇媚的美人抬起头,看似柔弱,秋水般的眼眸中又尽是坚持和坦然。   小七眼睛又成了金色,鼓着脸,凶巴巴,“你要跟小七抢?”   妙真再度应对龙威,面色虽白,却也不屈。“妾身只问左郎的心意。”   二女一同看向左玟。   李磬也看她,一脸的幸灾乐祸。“玟弟,后院起火啊——”   左玟:……人生,为何如此艰难!    第16章 寺庙   听得李磬幸灾乐祸的话,左玟一阵无奈。接连碰到这种场面,她要真是男子也就罢了,问题是她一个女子,就着实冤枉了。   喊了声“磬哥”,看李磬的眼神疯狂暗示他帮忙劝一劝。   李磬接收到表弟的求救信号,连连摇头,退避三舍。   待小七妙真的目光跟着左玟一起转过来,唯恐两个妖精的战火烧到他自己身上。李磬连热闹都不想看了。   道,“这船舱太闷,我去外头吹吹风。”   便落荒而逃,还贴心地带好了门。   左玟:……兄弟情义,没得了。   兄弟什么的都是靠不住的,还得靠她自己来。   对上两束执拗的目光,纵是再漂亮的姐姐妹妹,左玟也只觉得头皮发麻。   理了理思路,左玟轻咳一声,向来神态温和的少年板起了脸。唇微抿,手臂背到身后,缓缓踱步到桌前。方转过脸,看着两个妖精,斥道,   “二位是究竟把左玟当作什么,钗环,首饰?可争抢的物品么?”   她心下道了声抱歉,指节“噔”的一声,敲击了一下桌面。   “真是胡闹!”   左玟待她们一向温柔和善,这还是第一次冷脸。两个妖精都有点怂了。   一个软软的喊,“左郎君……”   一个怯怯的唤,“左郎……”   态度都软化了下来。   看到有了成效,左玟的冷脸稍稍缓和,又道,   “我早就同二位说过,玟心中只有科举。未得金榜题名,不会娶妻。这是其一。”   “二来——”   她注视着一龙一花,目光微柔,语声真挚,   “小七,妙真姐,在下视你们为至交好友,又如同喜爱的姐妹。”   说这话的时候,左玟面上一片真诚,心里叫苦不迭。   做姐妹明明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说出来取得宛若一个撩而不娶乱发姐妹卡的渣男。   左玟:我太难了。   “既无半点男女私情,更不愿见你们针锋相对。若是你们不能理解——”   左玟顿了顿,叹了口气,语声却透出一股强硬果决,   “那在下只有请二位回江龙宫和德阳县。待有机缘再去拜会旧友了。”   她的话音落下,两个妖精都急了。   小七抓着左玟的手臂,满是抗拒,“小七才不要走!”   左玟没有动弹,垂眼看着小萝莉水气蒙蒙的眼,心里百爪挠心,面上却不动声色。   敖小七是龙女,血脉高,法力强。虽然本性单纯可爱,但心性尚不成熟,还喜欢动手。   小小的牡丹花妖在龙女眼中算不得什么。若是不加以约束,只怕以后真成了熊孩子。她是不愿意看到的。   见左玟不理她,小七更是委屈。   还要再说什么,便听得边上的牡丹妙真开口道,   “妾身知晓了。”   左玟小七的目光转过去,见妙真神情温婉,语声切切,   “妾身保证不会与七公主争执,但……”   她垂了下眼,在睁开时,秋水般的眼眸中闪着一点漆光,大方端庄又楚楚动人。她道是,   “妾身不求许多,只想能跟在左郎身边报恩。希望等到左郎金榜题名,愿意考虑男女之情时,妾身还能有一丝希望。   即便没有……能看见左郎寻得心爱之伴侣,妾身也能满足了。”   漂亮姐姐眉目含情,一心等她回心转意。甭管男女,哪个能不心软?   左玟的软化表现在面上,被小七看见,就仿佛掌握了通关方法。   “你说得对。”小萝莉嘟着嘴,看了眼妙真,委屈巴巴,   “我们都是为报恩而来。小七喜欢左郎君,左郎君喜欢的,小七也喜欢。只要左郎君高兴,小七就高兴。”   她不敢看左玟,只对牡丹别别扭扭道,   “所以,小七也会努力喜欢你的。”   妙真面上绽开笑容,国色天香,柔声道,“妙真也很喜欢七公主。”   听到喜欢二字,小萝莉脸微红。掩盖似的轻哼一声,   “算了算了,看在左郎君的面子上,也准你叫我小七吧。”   “小七。”   这其乐融融的景象,让左玟恍然生出一种娇妻美妾,后宫安宁的幸福感。   错觉,一定是错觉!   左玟:上天欠我一个零件。   ……   跟着李家商队的船走了半个多月,因为水路不能直接到达。靠近金华地界的陆地时,便下了船,与李家商队分开。   也是李老太爷给他们的锻炼,后面的路程没有商队护送,让他们自行前往丽泽书院。三个求学的秀才,都各自背着箱笼,仅李磬带了一个家里安排的年轻书童正礼跟着。   几人都不是缺银两委屈自己的,下了船,就包了辆马车代步。   又走了几日,眼看靠近金华城北,能赶在夜幕前进程城时,李磬却出了岔子。   “停下——快停下——”   马车里的李磬捂着肚子,脸色发白。   待马车一停,他便由正礼扶着下了车,脚步急促又虚浮地冲进了灌木后头。   车内左玟和宋志也走下马车,难得一致地叹了口气。   宋志看了眼偏西的日头,皱眉道,“他再多耽搁两次,今晚怕是进不了城了。”   左玟也愁,叹息道,“磬哥这般也受不得赶路的颠簸,不若先找个地方借宿吧。休息一晚,明日再进城更好。”   宋志语声带着丝烦躁,“这种荒郊野外,能到哪里找借宿的地方。不如让磬弟忍忍,抓紧赶路进城才是。”   左玟不怎么认同,“弟以为磬哥身体为重……”   听他二人对话,一直沉默的马车夫插了句嘴,   “秀才公如果想找地方过夜,这附近倒是有个荒废的寺庙。那庙原也是香火鼎盛,只不过前些年和尚们被爆出用药奸淫香客妻女。县老爷抓了那些和尚后,香客们也嫌弃,就荒废了。”   “竟是这种缘由……”宋志听完马车夫的介绍,一脸嫌恶,“藏污纳垢之所,实不吉利,我辈读书人——”   他话没说完,就被左玟抢过话头。   似笑非笑道,“仁者见仁,淫者见淫。我辈读书人有浩然正气,何惧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志哥,你说呢?”   她这样说,如果宋志还嫌什么藏污纳垢,就成了左玟口中的“淫者见淫”了。故宋志只能改了口风,憋屈迎合道,“玟弟说的是。”   马车夫闻言也赞叹,“不愧是秀才公。”   说话间,李磬已经被正礼扶了回来。   一副虚弱至极的模样,愧疚道,“抱歉,是我乱吃东西,拖累了行程……”   左玟帮忙扶他上了马车,说着责备的话语气却是关切得很。   “磬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又不是外人,自家兄弟哪有拖累一说。”   宋志目光微闪,一改之前催着赶路的态度,赶在左玟前面将今晚先去寺庙休息一晚的事告知了李磬。   左玟心知他是没办法改行程,故向李磬卖好罢了。也懒得揭穿,自让马车夫往寺庙去早些找到休息之处。   大约走了一刻钟,便到了马车夫所言的寺庙。   下了车,见佛寺荒凉,破烂的牌匾倒扣在地上。背面有践踏烧灼的痕迹,看不到寺名。只是借宿一宿,也没人想去翻过来看看。   推开门走入,见落叶遍地,长满了比人该高的蓬蒿。唯宝塔大殿壮丽,依稀能看出旧日的繁华。   一行人步入内院,来到南侧一排的禅房。房门都虚掩着,没有上锁。李磬等几人各自去找干净的房间,走到最深处房间的左玟刚要进去,却脚步一顿,朝着院子边缘,一棵巨大的槐树走了过去。   那槐树极其粗壮,也不知长了几百年。枝叶极其茂盛,横进寺院里,遮天蔽日。   然而吸引她目光的并非槐树,而是槐树中间垂下的一条褐色的丝绦。   她走过去,目光惊讶。好奇地顺着丝绦往上看,便瞧见繁茂的槐树枝桠间,若隐若现,躺着个身着灰色道袍的道士。   他背着身,面朝天上,看不清年岁和模样。只能瞧见他腰间一个紫葫芦,松松垮垮,挎着丝绦一起,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清风吹拂,懒散的气息隔着树枝都盖不住。   明明没有看清楚人,只见一个背影,左玟却莫名地生出一种潜意识的亲近之感。   喊了声,“道长,道长,醒醒——”   树上的道士没有反应。   她便又加大音量喊了一声,“道长,你葫芦快掉了——”   树上的道士听到声音,似是唔了一声。那嗓音微哑,慵懒的语气好像没睡醒一样。   含糊道,“随他去……莫吵……”   左玟:……   考虑是不是要掉头走,却是眼一瞥看到垂到眼前的丝绦。褐色的丝编随着微风小幅度的晃荡。一下前,一下后,看着着实让她手痒。   克制了又克制,还是没忍住,默默抬手拉了一把。   “道长你东西真的要掉了!”   话音未落,一只道长从天而降——    第17章 道长   灰袍的道人自树上翻身滚落,却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道袍翻飞中,翩跹落地。   左玟眼一花,灰影闪过,身前就多了个人影。   她自己身长近七尺,在这个时代的男人中也不算矮。可眼前的青年比她还要高一个头。修长的身形似一堵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见其人,布衣麻履,穿着甚是朴素。一根木簪松松在头顶挽了个道髻。   他站姿端正,气质却显得懒散。五官细看应是不错,肤色白皙,眉眼的形状也好看,可却给人一种平平无奇记不住的感觉。整个人仿佛笼着一重看不见的雾,让人下意识想要忽略。   左玟看了他几眼,心里嘀咕这人还不如他头发上的木簪有存在感。   道人垂着眼看左玟,带着些大梦初醒的困顿,慢悠悠问,“是你拽我下来的?”   话语内容应是责问,可口吻随意平淡的很,仿佛是闲话家常。   左玟眼光微闪,对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扯下来的道人,莫名地有种发自灵魂的亲近。   克制不住那股亲近感,连态度都与面对旁人不同。   无辜地抿了抿唇,道,“我不是故意的。”   道人垂着头,一捋腰间缀的丝绦,语声含笑,温和道,“嗯,贫道相信。”   风吹的槐叶纷纷扬扬,日暮的阳光透过枝桠的间隙溢出几缕,漫洒在那人身上,恬然静好。   左玟看了两眼,忽然笑起来。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示意道人也去摸摸,提醒道,“这儿,有片叶子。”   想是刚刚落下的。   道人跟着她的动作,抬手摘下发间叶片,瞥了一眼。   随即看向左玟,目光清凌,语声淡淡含着丝笑意道,“你瞧瞧,是不是有点绿。”   他一边说,一边拈着那叶片随手抛出。   明明风也不是这个方向吹的,可那片“有点绿”的叶子偏偏就转到左玟眼前划了个半圆,让她看个清楚。   左玟困惑地皱着脸,不明所以答,“是有些绿。”   也就一点点而已。   这话说出口,她忍不住又看了眼道人摘下叶片的发顶,觉得这言语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小叶子飘飘荡荡地落了地,没人再去管它。   左玟对那懒散淡漠的道人拱了拱手,道,“在下左玟,是往金华府丽泽书院求学的秀才。敢问道长如何称呼?”   “称呼……”   那道长听了她的话,轻轻摇头,没有回答。而是侧过身,抬手指了指西边的天空,悠然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左玟仰头望去,见天日暮,太阳落下的地方渲染着大片红霞。霞光云氤,色彩妍丽,万般变幻,令人心醉。   看了半晌,除了美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遂回头困惑地询问,“是赤霞?”   道人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是天色。”   “什么天色?”   左玟没意会过来,满面困惑。   道人微笑作答,“是天色不早,该回去睡觉的天色。”   左玟:……   被,被耍了?   见她桃花眼睁大,一脸懵逼。原是俊秀的少年面孔,难得有一丝女儿情态。   他不免轻笑了声。往前一步,再次抬手,却是贴到左玟耳边。   清淡的药香随着他的动作拢近,是一种草木凝炼后的味道,又比草木多一些厚重,煞是好闻。   左玟怔怔看着那道人拿开手,指尖夹着一片泛黄的槐叶。   “人的眼,总是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   他说着,将叶片攥入掌心,收回了手。   “你的同伴在找你,快些回去吧。”   话音落,左玟只觉眼前一晃。灰影消失。她喊了声“道长”,四下去寻看。   慵懒的嗓音便从上方,飘飘忽忽传到左玟耳中。却是一句叮嘱,   “夜间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不要开门。”   左玟仰起头,见那道人又回了树上。本来就是不显眼的人,而今几乎要跟树融为一体。这一回,丝绦也没再垂下来。   她对着树上人道,“相逢一场,道长莫非连个名号都不愿告知吗?”   含糊的声音传下,似乎树上的人又睡过去了,半梦半醒之间悠悠答曰,   “时机……未到……”   问个名字,还需要时机?   左玟不相信,还待再问,却听见后方禅房那边有人喊,“表少爷——”   回过头,就见李磬的书童正礼在南禅房门口冲她招手。一边招手往这边小跑过来。   迟疑一瞬,左玟自己轻轻道了声,“罢了”。   人家不想与她接触,她何必上赶着叨扰。   便转身走来,迎上跑来的正礼。   “什么事?”   “房间收拾好了,少爷请表少爷回去吃干粮。”   左玟嘴角一抽,“吃个干粮哪需要你来请?磬哥现在这情况还有心思吃……肯定是别的事了……”   一主一仆说着话回了南边禅房,院中又重新恢复宁静。   却有那槐树中间传来细语。   “说不干预,谈何容易。”   卧着树干的道人轻叹着,捋了捋腰间的丝绦。   忽而想起某人控制不住看到绳子就想拽的行为,不由得唇边含笑,透出些许宠溺。   敲了敲槐树树干,道人呢喃自语道,“猫儿一样,这习惯还是没变呐……”   ……   正如道人所言,天色不早。回了房间没多久,天边赤霞散去,被泼墨般的夜幕覆盖。黑云垂卷,连星月也遮蔽了去。   大约一更时分,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一个浑身闪着乌光的东西不知从哪里爬了出来。   黑暗中,一双雷电般的眼睛大若铜铃,赤红的长舌垂着,口水粘稠,连线的往下滴。   “吧嗒——吧嗒——”   伴着这滴水的声音,缓缓靠近最偏南的禅房。   赶了一天路,左玟早早地陷入沉睡,全不知外面的动静。   却有她放在桌上的花盆和装着小金鱼的陶盆同时震了一震。   顷刻间,房中就多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子。   软萌声音的小萝莉厉喝一声,“谁?”   语声娇媚的女子声音就轻了许多,“你小点声,别吵醒了左郎。”   小七放轻了声音,走到门边,“……我出去看看,你在里面等着。”   “好。”   院外,槐树上有男声低叹,“我就知道,还是选了她……罢了,且先看看你们的本事吧……”   身下的槐树轻轻抖动枝桠,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个瑟瑟发抖的人。   ……   再说禅房内,小七轻轻推门而出,带了好门。   夜色漆黑,暗不见五指。秋夜的凉风呼呼的吹,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安静得让人打怵。   龙女的眼瞳变成了金色,似两点星子,在黑暗中也能视物。   她走下了石阶,站在院中环顾四方。见得蓬蒿丛丛摇曳,槐树叶随风簌簌而落,池塘里水面微起涟漪。好像没什么不对劲。   “奇怪……”   方困惑了一声,忽听得耳后有疾风而过。小七下意识翻身躲避,金瞳所见,一团闪着乌光的影却不是攻向她,而是朝着禅房扑了过去。   “不好!”   小萝莉腾跃而起,赶在那怪物进房前,扯住了它的后腿。   那怪物没够着禅房,大怒。发出一声极难听的咆哮,回身咬向小七。   乌云慢慢挪开,隙出一丝月光。   一股恶臭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见那怪物,生得极为丑陋,全身乌黑有鳞片坑坑洼洼。眼如铜铃闪雷光,口水几乎要滴到她脸上。   看着就恶心,直吓得人头皮发麻。   “罗……罗刹鬼……”   小七虽然总说找人比试,但都是和同族的玩闹。且在龙族中她还是未成年,遇到最可怕的事就是被真君变成鲤鱼,差点被人捉去吃。可如此吓人的东西,如此紧张的的实战还是头一次应对。   她一时惊惧,懈了力。直愣愣在原处,连躲开都不会了。   眼看着那罗刹鬼就要一口咬上小七肩头,槐树间蓦然传来一声低叹。   小七身周被淡灰的薄雾挡住。分明是一团雾气,罗刹鬼咬上却如钢石一般坚硬,尖锐的兽齿压根咬不下去。   有一清越男声悠悠道,“还不醒来吗?”   小七骤然惊醒,来不及感激,先是恼羞成怒,“该死的罗刹鬼!”   她堂堂龙女,险些被个罗刹鬼咬伤,岂不丢人。   头生双角的小萝莉在半空腾跃而起,化身为一条三米长的金龙。   角似鹿,颈似蛇,片片金鳞紧密排列,爪下生云,好不威风。   金龙张开嘴,发出沉闷的吼声。一道电光雷霆轰隆劈向石阶下的罗刹恶鬼。   轰隆——   雷鸣响动,地面仿佛都跟着晃了晃。   一个修长的人影从槐树上飘然落地。几乎在雷鸣声响的同时,挥手划出一道无形屏障覆于禅房外,隔绝了院中的动静。   沉睡的人族都没有听到任何响动,独有牡丹妙真感觉到了地面的晃动。透过窗,看到外面闪耀的电光,心中焦虑不安。   金龙的第一道雷霆劈到了罗刹鬼的背上,炸得它一声怒吼,却是要往寺庙外逃跑。   未免麻烦,跳下槐树的道人以手为笔,虚空一点。道了声,“定。”   已经攀上墙头的罗刹鬼顿时僵住,不能动弹。   小七遂又连着劈了七八道雷,至罗刹鬼变成一团焦黑的碳才停下。   金龙重新变回玉雪可爱的小萝莉,走到槐树下,冲着那看不清面貌的道人深深一礼。   “多谢道长出手相帮。”   道人微微含笑,见小七脸色发白,身体轻晃,明显是法力快耗尽的虚弱之态。不由得摇了摇头。摘下腰间的紫金葫芦,取出一枚拇指大,混元的褐色丹药,扔给小七。   道,“服下,可恢复法力。”   看着小七毫不迟疑吃了丹药,面色重新红润。   道人轻轻颔首,又言,“你的雷法全靠龙族天赋来催动,太费力,打的也不精准。贫道传你一道雷法口诀,你好生习之。日后就不会闹这么大的动静了。”   说罢,他抬手虚空一点小七的眉心。   片刻后,小七悟得道法,从定中醒来。大喜过望,“是五雷正法!”   连忙感激道,“多谢仙长传法。”   称呼已经从道长变成了仙长。   道人“嗯”了一声,微笑颔首。随后迈步走向左玟所在的禅房。   小七看着,欲言又止。她倒是想阻拦,可这道人看似温和,身上隐隐透出的威仪和看不清的面貌却极为神秘莫测,让她不敢多言。只好跟在道人身后,进了房间。   方一进入,便对上一脸警惕扫来花枝的妙真。   道人随手打回了花枝,瞥一眼那花盆里才长了几寸的牡丹苗。指着那花苗,淡淡道,   “以白蔹碎末掺些硫磺再兑上水,每日浇一杯,两月后即可补足缺损。”   妙真闻言一时愣怔,不明所以。小七走过来,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别说话。   床榻上的少年嘤咛一声,房中三个非人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待发现她只是翻了个甚继续睡以后,道人发出一声轻笑。转身对两妖精做了个请她们出去等候的动作。   妙真皱起峨眉,不愿听从。   小七却知道这道人的厉害,若真要对左玟不利,她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够人家随手处置的。便强拉着妙真往外走,对她做口型道,“出去再说。”   待二女离开了房间,道人打出一道灵光禁制,附之于门上。而后走到床边,手掌虚空在左玟发间一抓。   下一刻,他手中多了条素色发带。而床上的少年,则肉眼可见变成了一位身段婀娜的少女。   道人手中闪动柔柔白光,沁入发带中,便从神识传来一雌雄莫辨的声音,   “睡得好饱……唔,老主人?”   道人眼眸低垂,注视着床上的少女,仅在神识中传音道,   “让你跟着她,你便真把自己当条普通发带了?”   “哈?十六年已经到了吗!老子居然睡了这么久!”   道人:……所托非人……    第18章 金华城   对于小七妙真来说,这个夜晚过的相当不平。可对于左玟等人而言,却是一夜好梦,早晨起来神清气爽。就连昨日拉肚子有些病弱的李磬,今晨起来都觉得自己康复了大半。   走出房门时,左玟见到石阶和院墙上的焦黑色却有些奇怪。   问隔壁出来打水的正礼,“这痕迹是哪儿来的?”   正礼挠了挠头,也不知晓,“可能昨日就有的吧。”   因为前一夜什么动静都没听见,又要赶路进城,左玟便也没多问。趁旁人收拾行李之际,又走到槐树下,仰头上看。   见槐树枝桠繁茂,在她的视线中轻微抖动,隙出缕缕晨光。清晨之景甚是静好,但已经没有了昨日的道人。   她心中不免有些莫名的遗憾。   一行人收拾好行装,离开荒废的寺庙,往金华城而去。   上马车前,左玟还回望了一眼寺中的槐树。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看了一眼,便上车离去。   她并不知晓,在她回望古寺之时,昨日的道人周身覆着清晨的薄雾,也站在树顶看她。   一直望着马车走远,道人才显出身形。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车马,掐指算了半晌,无奈自语道,   “随感而应乃大道之法门,大道君随世度人,教化众生何其慈悲?怎么传承到你身上就成了尽招惹桃花的体质……”   伫立许久,道人摇了摇头,对足下槐树道了句——   “草木修行不易,望日后好自为之”   随即如一缕清风,消失在原处。   直至道人消失半天,将至日暮之时,始终维持安静,仿佛普通树木的槐树,才颤巍巍蠕动起枝桠。   主干背阴的树干上,某些地方渐渐突出,形同人类的五官那般,有眼有嘴。   那眼睁开,没有瞳孔,仅是个眼眶的形状。操纵着槐树枝游走,占满整个寺庙。   搜寻一圈,没有发现活着的生物。   方张嘴轻声唤,“真人?道长——”   声音一会儿偏向男,一会儿偏向女。草木并无性别之分,是真正的雌雄莫辨。   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槐树精喜道,“走了!终于走了呵呵哈哈哈……”   狂笑之声,时男时女,煞是诡异。   槐树的树根拔出少许,从泥土中陷出个深坑来。   坑约有一丈,坑底挤着七八个黑色的骨灰坛。   古树干上的嘴张张合合,使一根槐树枝抽打骨灰坛,“都出来!罗刹鬼已死,这兰若寺日后就是我的了哈哈哈哈——”   槐树是五阴树之一,自古被称为“鬼树”。因其阴气重,容易招鬼附身。普通槐树尚且如此,这成了精的老槐树,更是自行养了七八个阴气极重的女鬼,供其差使。   伴着笑声,七八个打扮香艳的女子在日落之时显出身形,盈盈下拜。   娇声软语,口称,“恭喜姥姥。”   此声之间,槐树姥姥本该是志得意满。却忽然操纵一根树枝,狠狠打向众女身后。   “姥姥不要——”   三两个女子同时挡了上去,也没能阻止得了。   却是在几女身后站着个身量修长的少年,神态冷漠,目光浑浑。看着是个阴魂,样貌却极其俊美,英俊逼人。   槐树枝狠狠抽打在少年身上,令其眉峰紧锁,却仍是紧抿牙关,一声不吭。   一白衣女子跪地代其求饶曰,“姥姥饶命,我弟弟他脑子不清明,三魂七魄不全。绝对不是故意不尊重姥姥的。”   其他几个也道,“姥姥就饶了他吧。”   槐树妖被她们哀哀求过,才收了枝桠。语声还带着怒意,“你们这些阴魂野狐,如果不是被姥姥我收留,早就成了孤魂野鬼,消融在日头下了……   小倩,日后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那话语威风,比之在道人足下瑟瑟发抖的模样全然天壤之别。   白衣女子连忙应声,“小倩明白,小倩一定好好为姥姥办事。”   “你明白就好。”   几人身后,那少年的魂魄看着眼前的场景,神思冷漠,浑浑噩噩。   再说左玟一行人,离开寺庙后,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就抵达了金华城内。   金华城之繁华还在德阳之上。相比于内陆的武阳,靠近沿海的金华,秋季气候更为凉爽湿润。街市上车水马龙,人流来往,络绎不绝。   大概是因为有丽泽书院在,路上似左玟等这般的书生也多。连路上行人的言谈都文雅几分。虽然此地方言,他们也听不甚懂就是。   因为丽泽书院还在城外三十多里的山林间,距离报道的日期还有几日空余,他们便不急着去书院。而是在城里找了个客栈,准备在金华城里游玩两日,熟悉一下此地风俗。   在客栈里放好了东西,换了身行装,又下楼来用午饭。   一行人风餐露宿好几日,总算到了目的地,少不得要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   才一上桌,就点了店小二推荐的有名的菜品。李家是武阳大户,三人都有些家底,点菜时倒也不吝钱财。   婺州的口味相较清淡,以鲜为主。几个菜品做法都颇为讲究,口味极佳。   鸡鸭黄鱼且不说它,独有一道蜜汁火方,色泽火红,透明的卤汁,香而不腻。令三个秀才赞不绝口。   三人正吃着,就听临桌三个男子谈论着后日初九的庙会。   一人说,“听闻这次庙会是千佛寺办的,迎佛礼想来场面热闹。咱们几个要不要去拜一拜烧柱香?”   另一男子反驳道,“庙会时常有,什么黄大仙庙,城隍庙,就算是千佛寺也就那样。要我说,不如去看云喜班、金凤班的新戏。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斗台的热闹可看。”   等第二个人说完,第三个人的语气尤为不屑,啧啧两声道,“庙会戏班都是凡俗的热闹,要说真正的好去处,哪里都比不得柳云河畔啊。若能得蕊娘青睐,小生便是一辈子考不中,留在金华也值了。”   其他两人嘲笑他,“就凭你也想得蕊娘青睐?如非秀才,连三生阁的门都进不去呢。”   “就是。见都见不着,谈何青睐。还是好好进学考试吧。”   听着邻桌的谈论,李磬却是眼前发亮,摸着下巴,眼睛看向左玟。   “三生阁,情系三生。这倒是个好名字。玟弟你说呢?”   左玟夹起最后一片火腿,默默吞下。道,   “我等是来求学的,磬哥这就想寻欢作乐了?”   李磬一副好哥哥的样子,道,“读书人追求风雅乐趣,怎么叫寻欢作乐呢。玟弟你还没去过那种地方吧,不想去见识见识?志哥你说呢?”   左玟冷漠脸,“不想。”   她连妖精都消受不来,还去刻意找乐子?要是被妙真小七知道了,觉得她不是一心科举,又要自荐枕席怎么办?   宋志却是抬了抬下巴,表示赞同。   虽然严词拒绝,到了夜里左玟还是被拉着去了柳云河畔。不是她立场不坚定,实在是她一个人,拗不过李磬跟宋志两个。   入夜后,左玟跟着两个表哥走出客栈。   全然不知,在黑暗处,一双鬼眼死死盯着她的脸庞,与手中画卷对照。   画卷上,以细腻的工笔画着一桃花眼的少年。逆着晨曦,笑容温柔含情。   间隙中的小鬼对照了一遍,两遍,三遍。终于确认。   隐入黑暗,惊喜不已。   “得快点禀告鬼王,他画的那个恩公来了……可不能让柳云河那边的抢了先……”    第19章 鬼王   城南的松林边坐落着一间荒宅。宅子里杂草丛生,墙皮斑驳脱落。整个宅子仿佛被无形的气场遮蔽,阴森森,渗不入一丝阳光。   宅子里住的据说原来也是金华大户。灾年时被一伙穷凶极恶的流匪入室屠杀,连皮肉也被拆了煮食。   因为死的太过凄惨,一家人都化为厉鬼复仇,杀戮煮食路过留宿的行人,宅院也成了凶宅。再没有人敢进去。   小鬼抱着画卷进入凶宅时,差点被原来凶宅的婴灵咬伤。他只是个普通的吊死鬼,哪里凶得过这一家子厉鬼。   幸而他举着画卷,有里头那位鬼王的震慑,才顺利通过,进了内院。   临进去前,小鬼回头看了眼死相凄惨、煞气凛然的一家子老老少少的厉鬼,还是吓得落在外面的长舌头都收了收。   这一家子厉鬼在金华城是赫赫有名的凶煞,连城隍爷都管束不住。谁曾想,前不久竟然来了个比他们更凶残的。非但镇压了凶宅,连金华城的怨鬼都收服了。   只能说,人跟人不一样,成了鬼,还是不一样。   吊死鬼快步走进最里面的屋子,才到门口,虚掩的木门就自行打开了。   两张单薄的人皮悬在粱上,飘飘悠悠。   一张是美艳妖娆的女子,一张是普通清秀的少年郎。   没有瞳孔的眼似四只空窟,黑洞洞,注视着他。   就算自己已经是鬼了,吊死鬼还是被吓了一跳,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   阴风吹得人皮轻晃,人皮的嘴唇被描的红润,张开的弧度好像对他无声的嘲笑。   小心翼翼地绕过悬挂的人皮,室内桌前,站着个被烧的面目全非的男鬼。   他手上提着画工笔画的细笔,正在给桌上平铺的人皮勾描眼型。   “安静。”   随着嘶哑至极的声音,浓黑的怨气自他身上溢出。鬼王之威,吓得吊死鬼跪趴在地上,抖若筛糠。   片刻后,仍是那嘶哑如磨砂的声音,   “不是我……又,失败了。”   顿了顿,他眼睛仍看着桌上的人皮,对吊死鬼道,“起来,什么事?”   吊死鬼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递上画卷,道,   “王,小的看见这画卷上的左恩公了。”   左恩公一出,周身浓黑怨气的鬼王霎时出现在了吊死鬼跟前。   “在哪儿?”   染着朱砂色的画笔“啪”的落在地上,声音竟在问句之后,可见鬼王的急切。   吊死鬼不敢有所隐瞒,一股脑倒出来,“看到的时候是在城北的如归客栈。不过现在应该去了柳云河畔,小的听他们说,要去三生阁见蕊娘姑娘。”   “蕊娘是谁?”   “是三生阁的头牌姑娘,年芳十五,还未梳拢。生得是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上个月写了首小词,还被丽泽书院的先生称赞过。”   “蕊娘……”   那鬼王重复着这个名字,望着房梁上悬挂的两张人皮。   目光在美艳女人皮上转了一下,迟疑片刻,还是唤来了那张清秀的少年皮。   套上人皮,再套上衣裳。在吊死鬼眼里,这位穿人皮和穿衣服动作好像没什么差别。   “带路,去三生阁。”   “是。”   吊死鬼应了声,离开前没忍住偷偷往桌上瞥了一眼。   见那人皮画的是一个极为清俊的男子,眉眼间风情,竟比女子还要胜上三分……   而在吊死鬼前去找鬼王禀报之前,如归客栈中,小七妙真显了人形,站在窗边,注视着左玟一行人消失的街道。   “蕊娘……”   妙真揪着一方素帕,眉目含着幽怨。   “凡世的花魁,难道能比得过真正的花中魁首吗?”   “左郎君才不想去。都是那两个强拉着他去的。”   小七气呼呼,恼道,“什么才女,能扛过本公主几道雷?”   妙真看了小七一眼,叹息道,   “咱们终归是妖类异族。世俗书生,喜爱我等红袖添香之好,却少有……娶我们白首不离的。人族书生对妖类,多是玩玩……”   小七反驳她,“左郎君才不是这样的!”   “嗯……左郎是不同的。”   二女又静默片刻,小七把妙真手一拉,   “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回事,走!咱们也去三生阁,会会那蕊娘。”   小萝莉气势汹汹,宛若去抓奸。   妙真目光怀着忐忑,迟疑一瞬,还是点头认同。   “咱们就只是去看看?”   “嗯嗯,看看。什么也不做。”   ……   再说柳云河畔。   李磬宋志左玟三个武阳府来的秀才,才刚刚走到三生阁门口。   那三生阁就坐落在柳云河上游,在一众花楼中修建得格外气派。门口只站了两个衣冠齐整的壮汉,不似别家让姑娘在门口揽客。清新脱俗,鹤立鸡群。   将进门前,三人被拦住。言,非秀才功名不可入三生阁。   三人便拿了各自的文书出来验过,才被放行入内。   感受着来往行客艳羡的目光,还没见得姑娘,三个秀才已经不自觉挺直了腰脊。感觉到了士人身份带来的阶级荣耀。   宋志感叹,“这三生阁,却是与众不同。”   其他两个也是难得符合于他。   在这时代,文人墨客逛青楼是一种风雅趣事。青楼中的女子精通诗词歌赋,懂得琴棋书画,色艺双全。温柔乡,红颜知己,怎不叫文人追捧。   一名侍女引着三个秀才进了室内。   三生阁外面气派,里面也装修得十分雅致。花草摆设,假山流水,处处用心。   选了处靠阑干的位置坐下,便有侍女过来点上气味淡雅的熏香。   又来了两个姑娘,一人怀抱古琴弹奏,一人唱起南边的小曲。   李磬喝了口茶,贼笑着问左玟,“如何?这地方不差吧。”   左玟白了他一眼,也不得不承认,“不错。”   跟他想象中的那种场所还是不同的。   一曲罢,李磬叫来那唱曲的姑娘,问她,“蕊娘姑娘何时能见?”   唱曲的姑娘名叫绿云,偷偷瞥了眼左玟的容貌,玉面微红。待听得他们又是为了蕊娘而来,眼底不免划过一丝失望。   却还是笑着答道,“蕊娘今夜会来奏琵琶……”   正谈论之时,三生阁门外,却先后迎来了两拨不讲规矩的客人。   先是一个穿着白布袍的少年,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个低着头看不清面貌矮个仆人。   这一主一仆刚靠近,就让人感觉到阴森森的寒气。   门口的壮汉忍不住抖了两下,暗道今晚的风怎么这么凉。却还是尽职尽责拦人,索要身份文书。   穿白布袍的少年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伸出手,两缕浓黑的怨气似蛇一般游弋而出。   两个壮汉脑子一懵,迷迷糊糊就请了人进去。   过了片刻,两个壮汉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却又见不远处突兀走来了两个带着帷帽的女子。一高一矮。   当即拦住,“女子不能进去。请二位回去吧。”   高个子,体态丰腴的妙真没有听他的话。而是问了旁边的矮个小七萝莉一句,   “左郎在里面吗?”   小七“嗯嗯”了两声。   那体态丰腴的女子便掀开带纱的帷帽,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庞。   柔声婉转,“烦请去通报一声,妾要在此献舞。”   小七:???   “不是说只看看嘛!”女人都是骗子!   那她能干什么?现场表演打雷降雨?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七:不能输!    第20章 风月   却说左玟坐在三生阁里,忍不住频频侧头看自己的斜后方。总觉得像是有谁在看她,可回头去看了两回,又不见一个人影。   这容貌生得好的人,不论在哪里都讨喜。   蕊娘还没下来,那唱曲的绿云姑娘作陪时便格外青睐于左玟。虽说不敢直接凑上来搂搂抱抱,但也是选了她身旁坐下,看左玟的目光都要亮上几分,言辞也亲热得多。   李磬和宋志身边则分别坐了弹琴的姑娘和新叫来的另一位。也不至于冷落了谁。只不过另两个也屡屡忍不住看左玟的脸,面露微红之色。   三生阁不同于别处,多是清倌人。容貌清丽不提,且都有些吟诗作画,读书写字的素养。   老鸨培养姑娘一场,走的就是读书人官员的上层路线。姑娘们学了一场眼光也高,自恃身价。除了价钱让老鸨满意,她们自己也有一定选择的余地。不至于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房里去。   那绿云坐在左玟身旁,见她总往后看,也不怎么理睬自己。好奇问她,“左公子在看什么?”   左玟收回视线,目不斜视,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越是让见惯了热情追捧的姑娘觉得她难得。   绿云得不到回应。便素手拈起一块糕点,娇羞模样,送到她唇边。声若黄鹂,柔柔地问,“左公子爱听什么曲?”   左玟真不习惯这种待遇,浑身不自在。   自接过糕点,一口咽下。道了声谢,方答曰,“在下于此并无什么偏好。姑娘可以随意,不用管我。”   说完话,她又有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回头看了眼右边,摆着小块假山绿植空荡荡的墙角。回过头,暗道声奇怪。   左玟不再看那边墙角,遂也没见着后面一个喝的微醺半醉的书生从墙角经过,没站稳差点栽倒在假山石盆景上。   却在此时,一双裹在浓黑怨气中的手伸出来扶了他一把。   书生道声谢,张头环顾,亦不见人影。唯紧了紧衣领,嘀咕着“怎么这么冷”,迈步离开。   待书生走后,墙角显出两个黑色半透明的人影。   一个小声机灵问,“王,我们就在这儿看着?不过去找恩公吗?”   另一个白布袍的男子却只看着左玟的方向,从来被猩红怨气覆盖的目光有些茫然。看向身侧吊死鬼,声音嘶哑,   “恩……如何报……”   他心心念念想要报恩,可是见到了恩人,又不知该做什么了。   吊死鬼被鬼王注视吓得瑟缩,结结巴巴答,“鬼求香火,人,男人所求无非就钱权美色?”   “钱权美色……”   白布袍的鬼王点点头,看着左玟的侧影,若有所思。   ……   再说左玟这边,刚刚以自己对音乐没有偏好回绝了绿云,不想还引起了一番嘴仗。   却是坐在宋志旁边,新叫来的映芳姑娘脸微圆,生得有几分甜美,笑起来还有酒窝。   见此情景,笑嘻嘻地插话道,“人家左哥哥不爱听曲,绿云姐姐要不同我换换?”   绿云闻言把唇一勾,语声柔柔,说的话却不怎么客气。   似是好言相劝道,“待会儿蕊娘要来奏琵琶,有珠玉在后,想必公子他们也不想先听映芳妹妹的琵琶的。”   映芳笑脸一僵,还是不甘示弱,“姐姐难道又能和蕊娘比吗?”   另一个坐在李磬身边的芙月见两个姐妹为一男相争,不免开口劝说道,“二位都是姐妹,何必想那么多呢?蕊娘虽好,咱们难道就不好了吗?”   她说着是在劝,眼光却求助地看向李磬。   李磬便接话道,“芙月姑娘说的是。”   又看向左玟,眼神示意,“玟弟你说呢?”   左玟放下筷子,一阵无奈。虽然美女环绕为她争风吃醋的感觉很让人暗爽,但问题还是那个问题。她一个直女,怎么想都没用啊。   再话说回来,绿云之容貌气质,的确不能够跟妙真比。她连妙真都拒绝了,何况绿云映芳?   左玟:只怪老天把我生得太帅!   不想二女再吵,左玟便看一眼绿云,真诚称赞道,“绿云姐姐声若黄鹂,自然好。”   又看映芳,“映芳姑娘笑起来也很是好看。”   却是不偏不倚,一人夸了一句。   他们是客人,能够仗着女儿家身份让人说句软话已是够了,不可能真要客人去哄。   绿云和映芳遂作罢,又恢复高高兴兴的样子,不再针锋相对。   两个女子不争了,一直对左玟不满的宋志却是捏紧了手中的酒杯,表情不太好看。   他肤色黑,容貌在三人中最次。   以往在科举文化方面被年纪小的左玟比过,到了花楼,旁边的姑娘竟然还主动要换去他那边。怎不叫他生气?   宋志觉得左玟哪哪都讨厌,偏偏还得跟碍眼的人一起求学,同进同出。心里憋闷,遂开口道,   “玟弟既然已经来了青楼,何必假作矜持,实不像个坦荡男子。”   这是指她是个惺惺作态的假君子。   左玟闻言,撇了撇嘴。心道她本来就不是男子,谈什么像不像的。   便答,“小弟年岁尚幼,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却有些不适应。倒是多谢志哥带我来长见识。”   说到此处,口风一转,正经道,“然小弟读书却是以匡扶天下、经邦治国为目标,不想荒废少年读书时,过多沉迷风花雪月。还请志哥见谅。”   她这话一说完,且不论同桌男女是如何作想,却有一男声从邻边而起,称赞道,“说得好!”   众人转头看去,见一青年,身着蓝色锦袍,腰悬长剑。剑眉星目,气质极是豪迈,举手投足有大家风范。   他手上拿着酒壶,快步走来,口中道,“好一个匡扶天下,经邦治国!”   待到近处,见得左玟的容貌和年龄,眼中不免浮现惊艳之色。笑道,   “竟还是个这般俊俏的小兄弟。难得难得。小兄弟小小年纪已是秀才,可有意入丽泽书院求学么?”   他身后又跟过来两人,同样端着酒杯。一个笑着道,“斋长又要拉人进学了。”   另一个则介绍道,“几位莫怪,我等是丽泽书院的学生。在下齐英,这个叫杨攸,至于拉人进学的这位,是丽泽书院的斋长陆长庚。”   斋长并非教习,而是由山长选出的各方面优异的学生,可以(协助山长从事教学、行政、日常生活的管理工作的书院职务。)类似于左玟另一端记忆中的学生会长。   听闻这几人是丽泽书院的学生,还有一位斋长,李磬等三人不由得又惊又喜。   左玟接过了陆长庚递过来酒杯,笑道,“多谢斋长美意。在下武阳府左玟。这两位是在下的表兄李磬、宋志,我等正是一同来丽泽书院求学的。”   陆长庚惊喜,“竟是这般巧合之事?”   齐英笑道,“妙!这回长庚兄可省了回去求推荐信的功夫了。”   几个已经是书院学生和即将成为书院学生的书生一见如故,索性拼到一桌,撇开叫来的姑娘,交谈甚欢。   讲着丽泽书院的生活情况,小半个时辰一下就过去了。   谈到兴起时,忽听得四周一片喧哗,又很快安静下来。   左玟三人一脸莫名,不明所以。   陆长庚解释道,“是蕊娘来了。”   几人遂不再讲话,一起看向台上。静待片刻,却见两个女子先后登上台面。   不少人小声惊奇道,“怎么是两个人?”   左玟凝目看去,见一女子身段苗条袅娜,蓝衣似一缕轻烟,怀抱琵琶。另一位身段丰腴,着粉红裙。一举一动,风情多姿……怎么看,都有几分熟悉。   二女面上都带着面纱,也不回应说话。上了台,便一个奏起琵琶,一个轻摆肢体,随着音律跳起舞来。   琵琶声时而绵绵如春雨,时而激烈如战场金戈,是大家水准。可所有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跳舞的粉裙女子吸引。   有书生摇头晃脑,痴痴如醉。   “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啊。”   “美不胜收!”   “她不是蕊娘,她是谁!”   几乎全场都为其舞姿音乐沉醉,独左玟一个,满眼惊吓,坐立难安。   “那是……妙真姐……”   如果说之前看其身形,左玟只觉得熟悉,那么到妙真起舞的那一刻,左玟就可以确定那台上的就是牡丹花妖妙真。   一曲罢,掌声雷动。   左玟随着大家一起站起身鼓掌,心不在焉地想到。   妙真怎么会来三生阁?如果妙真来了,那小七……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扑进了她怀里,冲力撞得她差点没又坐回去。   低下头,只见穿着金色裙子的小萝莉抓着她的衣襟,把脸埋进左玟腰间,哭唧唧,语声委屈得不行。   “呜呜呜左郎君……小七输了……”   左玟摸了摸小七的头,一脸莫名。   同桌的李磬见了,惊呼,“小七怎么来了!”   宋志皱起眉头,“小七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另几人也好奇问,“左兄认识这小姑娘?”   怀抱着小七的左玟:……这要她怎么回答呢……   正是为难之际,四周又响起喧哗之声。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那跳舞的粉裙女子款款走下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款款而来。蕊娘也怀抱琵琶,跟在其后。   带着面纱的脸上,一双眉目含情,也不知在看他们哪一位。   左玟:!!!   别!别过来啊!    第21章 就是演   虽然左玟满眼写着“不要过来”,但该来的还是会来。   万众瞩目之下,穿着粉衣的美人长裙曳地,步态轻盈,走到了左玟桌前。牡丹花妖眼含秋水,目光盈盈。轻抬起素手,露出一小节如玉的皓腕。指节青葱雪白,在耳后解下了面纱。   随着那倾国倾城的美貌自面纱下展现出,四周一片诡异的肃静。   芙蓉面,梅花妆,肤如凝脂,色若春花。美的让人不敢呼吸。   那样一张绝美的面容,初见时就连左玟这个直女都为妙真的美貌气韵而心动,几番惋惜自己非男儿身,何况在场的这些真男人呢?   片刻后,书生们痴痴的赞美如浪潮铺来。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闭月羞花,不过如此。”   种种赞美,直叫妙真羞红了脸,似醉酒一般的酡红,愈发显得迷人风情。   左玟怀中的小七耳中听着那些赞美妙真的话,委屈巴巴,“小七输了……小七竟然输了……呜呜呜左郎君不喜欢小七了……”   这边小七在嘤嘤的委屈,那边妙真却是红着脸叫了声,“左郎……”   想是那些书生惊艳的目光给了她信心,妙真注视着少年深情的桃花眼,鼓足勇气,开口道,   “妾这一曲,是专为左恩公而舞的。”   哗——   此话一出,现场一片哗然。   左玟仿佛能听到在场对妙真的容貌一见钟情的书生心碎的声音。嫉妒的浪潮如同冬月的冰雪,眼刀嗖嗖的要将这个夺得女神芳心的名不经传的小子凌迟。   “这个姓左的少年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   “看打扮好像是外地来的。呵呵。”   “乳臭未干,也不知拿什么把戏骗了佳人芳心。”   “看他边上那个,似乎是丽泽书院的陆长庚……怕不是陆长庚的面子带进来的,可得查查他是不是有秀才文书。”   莫说旁的没有交集的人,就连左玟同桌的也说起了酸话。   与左玟早有间隙的宋志,便是第一个跳出来的。   这位大表哥还是往常的好哥哥模样,把左玟之前说他的话直接回了过来。   语重心长地给她定性,道,“玟弟年纪尚幼,怎就沾染这么些风月事?还是应以读书为重啊。”   方才被左玟拒绝过的绿云,见了妙真后,也在那边自艾自怜。“原来左公子早有这般的红颜知己,难怪看不上奴家蒲柳之姿了……”   又有新认识的丽泽书院的前辈杨攸,一脸不敢置信,小声道,“难道左兄之前所言都是假……”   他话还没说完,斋长陆长庚把脸一板,呵斥他,“杨兄慎言。我相信左兄的为人。”   这种发展情况是妙真没有想到的。   美人酡红的容色渐渐白了起来,她是想让左玟知道她不比外头的姑娘差,但绝对没有想让左玟陷入这种境地。   长在深山里的花妖更不明白,方才还口出妙语夸赞她的人,怎么现在就换了语气?   “这,恩公……我们不是……”   左玟却是暗自叹口气,早就猜到了会有这种情况。   最难消受美人恩。妙真的出场有多惊艳,被美人青睐的她就有多招人嫉妒。   莫说女人善妒长舌,男人的嫉妒也不差。再来文人相轻,她一个名不经传的外地小子,在众书生眼中,有何德何能消此艳福?   如果按照男主逆袭打脸的剧本,她现在应该大大方方拥美人入怀,留下一段“莫欺少年穷”的古人绝佳诗句,出个风头收取一众芳心和嫉妒。再待来日金榜题名,又打一次脸。   以上——是不可能的。   她一不是男主,二不可能对小姐姐负责,三来她也不叫龙傲天。所以——   顶着被凌迟的目光,左玟作出一副惊喜并无奈的表情,朗声大笑道,   “两年未见,妙真姐又拿左玟取笑。左玟当年不过是帮迷路的小七找回家的路罢了,哪里就担得起恩公之称呼。”   小七:???   哭唧唧的小萝莉茫然抬起头,一脸懵逼,“迷路?小七才不会——”   左玟不等她说完,笑着揉了揉小萝莉头,打断她道,   “是是,小七现在长大了,不会再迷路了。”   小七:……   妙真只是单纯不懂人心,但也不傻。知道自己的举动给左玟带来麻烦后愧疚至极,此刻连忙应和,   “恩公不要推辞,您当年帮忙救回了小七,便是妙真的恩人。大恩不可不报。”   又道是,“之前在路上见您,妙真还不敢认。是小七非要跟来找恩公,妙真进来后才确定了是恩公你。此前献丑一番,给恩公添麻烦了。”   被无缘无故又背了锅的小七:???   忍不住钻出脑袋,要反驳,“小七才没有……唔唔……”   却是左玟及时摸了摸小萝莉隐藏住的龙角。小七登时小脸泛红,呜呜咽咽低下头,说不出话来了。   无良的少年微微含笑,“这孩子,还知道害羞了。”   妙真看了眼毫无反抗之力的龙公主,也跟着笑,“是啊,两年未见,小七也不小了呢。”   听到二人刻意强调的“两年”“恩公”等词,旁观的人都知道他们之前怕是误会了别人的关系。   见他们落落大方,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欣喜者有,失望者亦有。但也不好打扰,还是各自退回座位,不再围观。   左玟遂道,“瞧我,怎么让大家一直站着,妙真姐小七还请坐下说话。”   便请绿云等几女离去,让妙真小七坐下。   却又有那跟着妙真后面过来的蕊娘,摘下面纱,笑吟吟地问桌上的书生,“奴家是不请自来,诸位公子可也能许奴坐下吗?”   这蕊娘不愧是三生阁的花魁,容貌清丽,气质温婉有才气。   听说蕊娘也要来作陪,在场的男人只有惊喜,没有拒绝的份。热情邀请蕊娘落座。   蕊娘目光轻轻从左玟身上扫过,莲步轻移,却是坐到了左玟的正对面。   危局解除,陆长庚率先笑着道,“原是一段善缘,我就说左兄弟不是那样的人。”   杨攸面露惭愧之色,拱手道歉,“之前误解了左兄弟,是在下的不是。”   左玟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却有那宋志眼神闪烁,又问,“玟弟是何时结识的妙真姑娘,为兄怎么半点也不知。”   左玟面不改色答,“志哥不常与玟相处,自是不知。磬哥却是认得的。”   李磬当即点头符合,“是啊是啊,我之前看到小七过来也惊奇得很。”   众人这才想起,之前小七跑过来时李磬确实有脱口而出一声“小七怎么来了”。   想来是真的认识。那么左玟所言,也就是毋庸置疑了。   男人都不会过多纠结,左玟说只是旧年恩情那就是了。唯独蕊娘,却是看着妙真注视左玟的目光,露出浅浅的了然笑容。   扫视一桌子信以为真还想对妙真献殷勤的男人,蕊娘眼睑低垂,发出一声细微的嗤笑。   ……   墙角处,两双鬼眼仍注视着被美人环绕的左玟。   吊死鬼小心翼翼,“王,美色好像不太适合报恩了,那妙真……”   咱们找的人还能比她美吗?   披着人皮的鬼王“嗯”了一声,苍白的手抬起来,点了点之前用“乳臭未干”这等词句,口吻不善议论左玟的书生。   用嘶哑的声音命令道,“这几个,你带城中小鬼,给他们一些教训。”   吊死鬼低头应下。心里激荡,他这是要受重用,有下属领着办事了吗!   又听那嘶哑声音问道,   “金华附近,可有古墓?”   吊死鬼抬起头,错愕不解,“古墓?”    第22章 盗墓   盗墓者,据说是源于三国时期,曹操所创摸金校尉而来。挖掘古墓,盗用明器,是来钱极快的方式。故随着岁月流逝,盗墓流派广传,盗墓贼在民间比比皆是。   距金华城西约百里的松山岗,相传几百年前曾有座王爷坟,陪葬了不少好宝贝。   按理说这古墓早该被盗墓贼光顾搬空,然而去了好十几批,都折损在了墓里。这事在业内传开,也就没有人再敢去了。   夜里,一轮银钩挂在夜空中,洒落幽幽冷辉。照在那半残损的石碑上,阴森又诡异。   呼呼的风穿过裂开缺口的石碑,一个穿着白布袍的少年带着两团黑影,来到了坟前。   “王,这……这儿就是那座墓了。”   说话的是一个死于争夺财宝的盗墓鬼,名叫齐老大。络腮胡,满身血流淋漓,还是死前的模样。可说话的语气却说颤巍巍,透着讨好。   齐老大和吊死鬼范喜生前都是下五门行当,同在金华城做鬼,两鬼还有几分交情。故而鬼王一说要找古墓,范喜就自然而然找上了齐老大。   鬼王没有回应。惨白的月光下,那少年皮也白的吓人。淡漠的脸色,固定不变的神情,仿佛就是一个假人。   齐老大带着鬼王和吊死鬼走到前人掩埋的盗洞前。阴风吹开了不怎么用心的遮挡,露出一个黝黑的洞口。   沿洞走下约二十几步的地方,见地上似是随意的弃置着几条锁链。锁链以黑铁打造,中间连接着造型奇特的木刻。   一圈锁链围住了古墓的核心部分。   人走到此处,或许只觉得浑身发冷,本能有些抗拒踏过锁链。可鬼却能看见那锁链围绕之中黑雾翻滚,有金戈铁马隐隐若现。   三只鬼不约而同停在了锁链前。穿着白布袍的鬼王还站立着,吊死鬼和盗墓鬼却已经吓得趴在地上,抖若筛糠。   齐老大连退几步,“好多阴兵……还有鬼王……难怪以前的盗墓都死在这儿了……不能进,不能进啊!”   吊死鬼没做过盗墓的行当,不似齐老大那样畏惧。但也怕的打颤,指着锁链个木刻道,   “这是道家的镇邪锁……他们出不来,我们也不能进……王,还是换一处吧。”   “不必。”   沙哑的男声如此回应。   说完,那鬼王抬起手,先解开了身上的白布袍,扔给吊死鬼。又如同脱衣裳一般,去脱掉人皮。   少年的皮蠕动着,松垮下来。叫鬼看了都头皮发麻。   人皮被面目全非的鬼王拿在手上,仔细叠好了再度交给吊死鬼。   “拿好。”   给出这两个字,那全身覆盖浓黑怨气的鬼王,竟然丝毫不畏惧镇邪锁链,轻而易举迈入其中。   “进,进去了!”齐老大惊呼。   吊死鬼也差点吓得落了手里的人皮和以上。满脸敬畏和困惑的呢喃,“就算是鬼王也不应该……”   王爷墓里连续半个时辰让鬼胆战心惊的的鬼哭神嚎后,一道漆黑的鬼影手持一颗泛着幽光的宝珠走出。   至锁链前,他身上蔓延出墨黑的怨气附于锁链之上,拧断了锁链。   数百阴兵自黑雾中浮现,却是一个个手捧金银明器等陪葬财宝,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   “王……”   鬼王从吊死鬼手里拿过人皮,一边细致地检查,一边问他,   “这些,报恩够吗?”   吊死鬼:……   “……肯定够了。”   回答完,见鬼王死尸一样的神情仿佛一瞬间有了光彩,吊死鬼不禁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一阵无语。   他在金华城当了十几年的鬼,虽然位卑弱小,但见识不算少。他敢以自己的鬼格发誓,这么多年他从未听说过这般知恩图报、清新脱俗的鬼王。   先不说鬼是不以阳间人的美丑而论,一般鬼相越凶恶,代表怨气越强,实力越强。这位鬼王死相那么凶恶可怖,面目全非,居然穿人皮遮起来!打架起来,还要先脱了人皮妥善放一边。   都是鬼了,还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原以为他穿人皮是爱好,或者是为了吃人挖心提升实力。谁料他只是为了披张人皮好报恩,到金华后一个人也不曾杀过。就连今夜让小鬼去找几个书生的麻烦,也只能吓唬,不伤人性命。   这些都还罢了,吊死鬼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能为报恩求财,干起了盗墓的事。   排面何在?鬼王的尊严何在?   吊死鬼心里在吐槽,可看看那几百托着财宝明器的阴兵,还是收起长舌,怂得扬起了谄媚的笑容。   “这些到底是明器,又被阴魂常年浸染,肯定不能直接送给左恩公。是不是要转个手,换成银两再给恩公送去?”   “可……你带他们,先回城南。”   “是。”   这夜里,阴风呼啸,一路从城西到城南的荒宅。   所过之处,家畜尽伏地发抖。   隐隐听到战马嘶鸣和脚步声的年轻人出门想看看是什么情况,竟也跟家畜一般趴伏,不能动弹。直到第二天,精神都还萎靡不振。   老人言,这是有阴兵过道了。   ……   再说左玟,因为妙真和小七的自作主张,她不得不编了个故事,把一花妖一龙公主拉到了人前。   做戏做全套,既然说了妙真姐妹是暂居金华,自然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变成花苗金鱼跟着左玟。   在三生阁坐了不久,左玟便以天色不早为由,让李磬和她一起送妙真小七回去。又说两姐妹单独住客栈不安全,便在自己住的如归客栈另开了一间上房,供妙真小七休息。   明面上拜别二女后,回到房间,左玟却一眼就瞧见了等待她的妙真和小七。   用最快的速度关上门,左玟方舒一口气。转过身,就见二女一脸愧疚。   大的眼中带泪,抽泣着道,“妾身有错,险些害了恩公声誉。”   小的那个轻拉着她的衣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嘤嘤道,“小七好笨,什么也不会……呜呜左郎君不要让小七走……”   左玟本来有点气她们两个不打声招呼就跟去了三生阁,可此时看着漂亮姐姐和可爱的小萝莉愧疚落泪的模样,顿时就气不起来了。   美色的作用下,就连那点子生气,都变成了怜爱。   这两个,一个是深山里修炼的花妖,不通人情。一个是龙宫的如珠如宝的小公主,天真懵懂。   不知者不怪,何况还是那么漂亮的姐姐妹妹。   叹息一声,左玟总算是知道什么叫色令智昏了。被两双盈盈水眸盯着,听着娇声软语的愧疚之词,怎么忍心责怪呢?   便拉过妙真和小七,说了一通“这不是没事”“都是小问题”的安慰之词。   对妙真道是,“姐姐不必愧疚,那些人说的难听,也不过是见玟得了妙真姐青睐,仰慕你的舞姿和容色,羡慕罢了。”   又安慰小七,“小七特别可爱,还能刮风降雨,你的本事不是凡俗技巧可比的。”   直夸得两个佳人破涕为笑,从愧疚到娇羞,脸上又红又烫。甚是可人。   哄好了人,因为过了明眼,二女也不好在她房里久留。便要暂且拜别,明日按人族正常的时间再会。   却是要回去之前,牡丹花妖一脸娇羞地拉住左玟的袖摆,切切道,   “妙真虽然不该,但说的话是出自真心。妙真的舞,是只为左郎一个人跳的。今天是,以后也是……”   说罢,化为一点灵光逃回房里去了。连看也不敢看左玟一眼。   左玟:……   摸了摸跳动加快的心脏,摇头叹息。   却是小七见了妙真的操作,嘟着嘴,也拉住左玟另一边的袖口。   期期艾艾,看着她道,“小七,小七也可以为左郎君……呃……”   刮风下雨?打雷闪电?好像都不太合适啊。   小萝莉支支吾吾半天,涨红了白白嫩嫩的小脸,也没想出来。   索性也就不想了。足下生云,飞起来搂着左玟的脖子,吧唧一口亲了一下她的侧脸。像做了坏事一样,跑得比妙真还快。   空气中只留一句软萌萌的话语表白,“小七最喜欢左郎君了!”   左玟:……萌化了!   摸摸袖口,再摸摸脸残留的水印子。第无数次发出恨不是男儿身的叹息。   贼老天误我!   送走了妙真和小七,左玟在房间里忧叹了片刻。听外边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时辰已过了四更天。   这一夜发生的事也是伤神。疲惫不堪的左玟也不再多想那些,吹灭了蜡烛,和衣而眠。   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   将至五更,一阵阴风吹开了窗棂。于凄清的月色下,映照出一个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却因为手中拿了一颗泛着幽幽白光的宝珠,而显出了模糊的轮廓。   他关上窗,不让夜要的凉风吹入。而后收敛了浑身怨气,缓缓靠近床榻上沉睡的少年。   在距离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就止住了脚步踌躇半晌,又才一点点挪近。   两大步的距离,生生挪了许久。   还有半步的距离时,他又一次停下。望着床榻上少年睡着了也俊美亲切的睡颜,静默许久。方弯下腰,欲将手中宝珠放到少年枕边。   鬼影的手将要靠近枕边时,少年头上的素色发带骤然射出明明之光。清光如剑,嗖地斩在鬼影身上,将其击退直老远。   神魂中好似听到一声雌雄莫辨的厉呵,“放肆!什么鬼东西!”   宝珠因为这一番变故落到地上,发出砰咙一声巨响。惊醒了床上的左玟。   霎时间,发带光芒消失,变回之前普通的素色发带。   鬼影犹豫一息,捂着伤处,化作阴风吹开窗逃走。   左玟睁开眼所见,唯有窗户口似乎一闪而过的黑影,和床下闪闪发光的宝珠。   “这是什么……”    第23章 小倌馆   左玟拿着那颗宝珠研究了半晌,只得出这应该是个宝物的结论,却也不知是谁扔到了她房里。   在天明报官和现在解决之间犹豫了半天,她走到窗前,借着月色趁下方无人,便将那宝珠自窗口扔了出去。   毕竟是初来金华城,报官的麻烦太多,恐误了进学的日子。最怕是谁恶意针对,届时不好解释。倒不如直接扔回去,若是谁无意中落在她房里,再捡回去也就是了。   扔了宝珠,左玟关上窗,回到床上躺着。心中忧虑,还是不能安睡。   躺了片刻,她又起身走到窗前往下看。那黑夜中闪亮亮的宝珠已不见踪影。   按最幸运的思路想,大概无意把宝珠扔到她房间的人已经拿走了自己的东西。   思及此处,左玟松了一口气。总算又可以好好睡觉了。   她却是不知,拿的确是拿走了,但不是人拿走,是鬼拿走的。   街道下,一只与夜色相融的鬼影一手捧宝珠,一手捂着胸前的伤处。仰头,看着那方无光的窗棂。   “咳咳……恩公,不喜欢么?”   沙哑粗涩的声音,透出些许黯然失落。赶在晨光照亮前,离开了如归客栈。   次日,左玟留心了一天也没听说什么宝珠相关的事。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到了第三日,是金华城每月初九的庙会。   那夜在花楼认识的丽泽书院的陆长庚、齐英、杨攸三人,邀请了左玟一行和妙真小七,这日一起逛庙会,给他们介绍一些金华的风土人情。   见了面,左玟便能看出,陆长庚或许是真心招待以后的同窗,齐英和杨攸却是冲着妙真而来。前前后后,殷勤得很。   她不免有点自家美花被旁人觊觎的心酸,但总体还是愿意妙真找到真心相爱的人的。   相比于齐英二人对妙真小七献殷勤,陆长庚的作风就充分体现了斋长的热心和见识。   原本左玟三个是打算去名声最大的千佛寺,但陆长庚却道,“千佛寺的确热闹,但跟别地佛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左兄来了金华,若是想拜,不若先去赤松观拜拜黄大仙。”   黄大仙,又号称赤松仙子。据说是出生于金华,在金华山得道升仙。故而在本地广受敬仰。   有陆长庚的建议,左玟三个外地人便自然而然选择了前往赤松观。   因为妙真和小七并非常人,左玟原本还担心她们能否进得庙宇,提前问过一声。   妙真道她早先就长在城隍庙,气息清正,进入庙宇也不会被尊神排斥。而小七身为黄龙王的公主,日后成年少不得要择一方水域封君。只是进个庙宇又算什么呢?   了解到两个妖精的情况以后,左玟便安安心心领着妙真小七一起进了赤松观。   赤松观建筑雄伟,香火鼎盛。除了主殿供奉黄大仙,还有玉皇殿、三清殿等偏殿可供信徒礼拜。   观内人流甚密,来往民众做小生意的、解签的、烧香参拜的,什么人都有,极其热闹。   一行人走到大殿前,分拨拜过黄大仙。   因为前面陆长庚齐英、妙真小七都拜完了,左玟和李磬宋志排到后面。故陆长庚等人出了殿外等候他们。   左玟也没什么想求的,就只是象征性上了香,跟旁人一样跪在蒲团上,拜了一拜。   才叩头下去,额头方一碰到蒲团。整个大殿突然晃了起来,砂石坠落,连端坐在上面的彩色神像都晃动了。   直吓得殿内人大惊失色,一股脑逃出了大殿。   “地震了?”   “大仙发怒了?”   “快先出去!”   人群蜂拥而出,从蒲团上爬起来的左玟也被忙慌的人群连推带搡的挤出了大殿。这一拥挤,便将熟人都打散了。   左玟旁边几个人也不知是太怕死还是怎么的。   嘴里高喊着,“地震了快跑——”   出了大殿不算,还挤着她出了赤松观的大门。   眼看出了赤松观,想到妙真李磬他们还在里面找寻自己,左玟绕是一贯好脾气,也有些急了。   她推搡着身边挤着她的几个人,口中道,“震动已经停下了,几位兄台烦劳让一让……”   想是周围太过吵闹,边上的人都没听见。尽管左玟用力往赤松观的方向回去,还是没挤过身边的人潮。   挤到到赤松观围墙的拐角处,也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一个没站稳,竟沿着墙壁摔了出去。   眼看就要脸朝下,摔得不轻。却忽然从拐角的黑暗里伸出一双苍白的手托住了她的肩膀。   左玟便借着那双手臂的力量稳住身形,站起来。   抬眼一看,眼前却是个穿着白布袍,样貌清秀的少年。少年整个人隐在墙角的黑暗阴影中,肤色白的不怎么自然,像久病缠身的人一般。   可是嘴唇又很红润。一双眼幽暗深邃。盯着她发起愣似的,眼睛眨也不眨,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仿佛认识一般。   左玟困惑了一瞬,随即扬起笑容,拱手道,“多谢小兄弟出手相救。在下左玟,不知你……”   话还没说完,那古怪的少年对她摇了摇头。隔着衣袖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了身后。   这少年看着病弱,力气却非同一般的大。左玟被他拉着,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你拉我做什么?”   不解的话问出口,左玟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骂道,“臭小子,多管什么闲事!”   她转过头去,从穿着白布袍的少年身侧探出头。   只见三个看起来打扮有些眼熟的男人,分别拿着刀,贼眉鼠眼,神态凶恶。   正是之前挤着她往外走的身旁几个人。   回忆起被推的那一把,再看看这庙墙间隔出的阴暗死巷子,哪里还能不明白,她是被这几个人故意算计弄来的了。   看了看他们手里拿的刀,又看看挡在自己身上病态瘦弱的少年。左玟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这世上,到底好人坏人都有。   拉了拉那少年,想让他别挡在自己前面,结果没拉动。   左玟只好先对几个匪徒道,“你们意欲何为?若是想要银两,我这里有,莫要伤人。”   她身前的少年转过脸,看着她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   对面一步步逼近的三个匪徒却是嘲笑得开了口。   一个续了两撇小胡子的矮个子男人笑道,“你一个穷书生,身上能有多少银两。也就这张好皮子值钱哈哈哈。”   另一个粗声粗气道,“前头那个看着是个病秧子,长得也不如那个书生小白脸,南风馆大概不会要。但看着也还过得去。干脆一起绑了,卖去小倌馆也能多换个几两银子。”   左玟:!!!什么玩意儿?   小倌馆,她没有听错吧!   只听说过漂亮女子被卖进青楼,原来漂亮的男子也有南风馆、小倌馆这种地方收吗!   左玟在震惊,匪徒在谈话,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穿白布袍的少年听到“小倌”“南风馆”后,僵直发抖的身子,和地下沿着阴影蔓延而出的黑色怨气。   没等左玟回过神来,第三个匪徒已然一槌定音,道,“那就漂亮的卖去南风馆,病秧子卖去小倌馆。咱们上!”   “有话好好说!莫动刀兵!”   左玟骤然回神。一边高声呼喊,一边扯下荷包,将里面的小块碎银子铜钱一股脑扔向三个匪徒。   这番撒钱的举动让三人为之一愣,一人下意识想捡,便被另一个小胡子扇了一巴掌。   “这点小钱待会再捡!先抓人啊!”   趁着他们晃神,左玟又拉了一把身前的少年,焦急道,“愣着干什么!我拖住他们,你找空跑……”   话音未落,那穿着白布袍的病秧子少年抬起头,漆黑的眼珠变得猩红,仿佛要滴血一般。   发出了左玟见到他以后第一段声音。   “你们……该死……”   那嗓音沙哑至极,宛若被烈火灼烧了嗓子。    第24章 使不得   听到那少年嘶哑的声音,三名匪徒皆是一脸嘲讽和嫌弃。   “嘁个病秧子口气倒不小啊——”   “哎哟哟这个声音也太难听了,怎么卖得出价?”   “那眼睛都红了,该不是有什么病吧——”   左玟皱着眉头,恍惚觉得那沙哑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只是看着少年变红的眼,却也来不及多想,满面焦色地问他,“你是有什么旧疾吗?”   她虽说近段时间时常遇到异类,但思维还是寻常思维,不至于遇到点特殊情况就把人往神异方面去想。暗自祈祷,这种危急情况,他可千万别犯了什么病吧。   不论是匪徒还是左玟,都并未发现,一道道黑气在他们说话时,似毒蛇游弋于黑暗的阴影中,攀上了三名匪徒的腿。   因那黑色怨气与阴影融为一体,在场的凡人没有看得出的。只那三名匪徒嘲讽完,要举着刀过来抓人之时,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腿怎么也动不了了。   “怎么拔不开了——”   “我也是……”   个个脸上的凶色,都成了慌张。   另一头完全没任何被束缚感觉的左玟,见此情况,也终于觉出点不对劲了。   穿着白布袍的少年踩着阴影,一步步逼近了匪徒。   苍白如死尸般的皮肤,病病殃殃。一双猩红的眼,藏着尸山血海般的怨恨。   他又重复一句,“你们,该死……”   同样嘶哑的嗓音,平板的语气,三名匪徒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像之前那样嘲讽出口了。   “你你你别过来啊——”   最前头那个身子魁梧些的,一咬打颤的牙,鼓足勇气举刀朝着少年劈了过去,面色狰狞喝道,“老子先让你死——”   左玟惊呼,“小心——”   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担心错人了。   余音未尽,匪徒挥刀的手臂就那么僵在了头顶。看他的模样,使尽了力劲,手臂也压不下去分毫。   与之相反的则是那少年轻而易举地抬起手,掐住了匪徒的脖颈。   苍白纤细的手掌缓缓收紧,徐徐上抬。好像那匪徒的体重不存在似的,将那魁梧的匪徒高高举过了头顶。   “妖怪…妖怪……”   匪徒的脚尖离地,手臂却还保持着举起挥刀的动作。因为窒息,他的脸涨得紫红,眼中满是恐惧。语声断断续续,越来越难以发出声音。   少年猩红的眼中,只有无尽仇怨,没有丝毫同情。一人未放手,他的目光已是缓缓转向了另外两个匪徒。   像是在说,等他死了,就轮到你们。   之前被他们嘲讽是不是有什么病的红眼睛,这一刻直吓得他们扔了刀兵。最凶的小胡子胯下一湿,竟是直接吓尿了。   “别过来……”   “我们错了,妖怪……公子,公子饶命……”   眼看一场反杀就要在自己眼前发生,左玟一个激灵,抛开对少年之凶煞的丝丝畏惧,快步走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焦急道,“兄台,你切莫冲动。恶人自可交由官府处置,你……”   话还没说完,那少年转眼看到左玟的脸,又看到自己的动作和阴影下的怨气。那猩红眼底的怨恨煞气登时转为了慌乱。   他如同烫了手一般,快速收回手松开快被掐死的匪徒。眨眼间退到了最黑暗的墙角,“我,对不起……”   在那被松开的匪徒劫后余生的咳嗽声中,方才凶煞狠厉的少年低着头肢体畏缩,紧挨着墙壁。嘶哑的嗓音,语气充斥着懊恼和恐慌。   左玟见他的模样,一脸莫名。怎么她有那么可怕吗?   看了眼瘫成烂泥一样翻不起来的三名匪徒,左玟慢慢靠近墙角的少年。用最温和的语气道,   “兄台何须向我道歉?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是。多谢兄台仗义相救。”   少年将手背在身后,微微颤抖。怎么看,都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左玟:……   大兄弟,明明你比我凶多了,怕什么呐!   她一时哭笑不得,温言问道,“在下左玟,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她笑容温柔,目光和煦,不带半点阴霾嫌恶。还在问他的名字……   确定左玟真的没有畏惧嫌弃他,少年直起身体。看了看左玟的脸,嘴唇微张。犹豫片刻,他咽下要熟悉的伶人花名,哑声念出记忆里久远陌生的名字,   “我叫郁荼。”   郁是郁悒的郁,荼是苦菜的荼。一生颠沛苦郁,唯在死前见到一束光,品得一缕温暖的甜。   “郁荼,我记住了。”   左玟浅笑着点头,又对郁荼询问道,“我还有朋友在赤松观,这么久怕是等急了。可否请郁荼兄弟先看住这三个贼人一会儿,待我找到其他几个朋友,再一起送他们去官府?”   郁荼闻言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不见一丝血色。瞥了眼那三个匪徒,他道是,   “恩……您去找朋友,我一个人,就可以。”   “那怎么行。”左玟摆了摆手,正色道,“本已劳你出手相救,怎么还好意思再添麻烦……”   她顿了顿,忽的眼一亮,道,“今日庙会,附近应当有巡守的捕快。郁兄且等我片刻,我去叫捕快来此可行?”   郁荼对上她明亮的桃花眼,犹豫着点了点头。   左玟便出了阴暗的小巷子,没走出多远,就遇见了到处寻她的陆长庚和齐英。   知道大家都分散开找她,左玟也是愧疚。说了自己消失半天的原委,陆长庚便让齐英先回去和妙真等人报个平安,自己陪左玟去找来了捕快。   一伙人浩浩荡荡到了之前的小巷子。却只见地上瘫软的三个匪徒,不见那叫郁荼的少年了。   因为陆长庚家中长辈就在金华为官,与当地衙役也熟识。便省去了左玟跟着去县衙回话的功夫,只让衙役捆着三个供认不讳的匪徒离开。   左玟看着那空荡荡的巷子,却还有一丝遗憾。   “我还想好好感谢那位小兄弟的。”   那少年虽然动手时看来不是普通人,但左玟所认识的异族也不少了。加上他事出有因,全是为了救她才有后面的举动。   想想少年死尸般苍白的肤色,猩红眼里的愁怨,还有贴着墙壁畏缩的样子。也不知受过怎样的苦楚。倒让左玟对他生出几分莫名的怜惜。   陆长庚拍了拍左玟的肩膀,拉着她往外走。笑声爽朗道,“玟弟何必发愁,有缘自会再见。”   又道是,“你今天运气不佳,咱们还是回那赤松观里拜拜黄大仙,求个庇佑吧。”   左玟点点头,“是该去拜拜……”   快走出巷子口,想到郁荼动手的凶煞,还是轻声叹了一句,“希望那位郁兄弟以后动手别太冲动,以至害人性命吧……”   黑暗中,一双猩红的眼注视着左玟陆长庚二人离去。沙哑的声音消散在庙会的喧哗中。   “恩公……被看到了啊……”   ……   再说左玟与陆长庚二人回到赤松观,在黄大仙的大殿外与众人汇合。   其他人,尤其是妙真听了齐英回来说的话都担忧得不行。要不是碍于不能表露身份,又被杨攸拖住献殷勤,早就亲自去找了。   见左玟安然回来,一大一小两个美人都安了心,才有了笑模样。直看得对妙真有意的杨攸齐英酸溜溜,心中憋闷。宋志则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遗憾。   众人各有心思,但也都支持陆长庚让左玟再拜黄大仙求转运的话。催促着左玟再去大殿拜拜。   左玟便第二次跨进了黄大仙主殿。恭恭敬敬上了香,走到蒲团前欲要再拜。   膝盖还没碰到蒲团,耳畔蓦然响起焦急的呼声——   “使不得!使不得!”   左玟困惑地转过脸,只见一身着黄色道袍的道人急匆匆地也不知从哪里走过来。到她跟前,苦着脸哀求道,   “听贫道一句劝,您切莫再拜这黄大仙了。”   左玟困惑看着这道人,莫名其妙。   “这么些人都拜得,我为何就拜不得?”   道人连连摆手,满面愁苦,“总之就是拜不得。您要拜,且去隔壁的三清殿吧。这赤松仙庙小,哪受得起……嗐,快走快走——”   说着,竟是推着左玟往外走。   说来也怪,这黄大仙的大殿内香客不少,可旁人都像是没看见道人一般,也完全注意不到左玟这边的动静。没有一人扭头多看一眼。   未得片刻功夫,左玟就那么被推出了大殿外。   她身后,陪着她进去的李磬陆长庚追出来,疑惑问,“一眨眼的功夫,你怎么就出来了?”   “拜完了?怎么好像没见你拜呢……”   左玟:……可不就是没拜吗。   张头四顾,都不见那道人身影。左玟暗自道一句,今天怎么净遇着怪事?   想到道人的话,遂对众人言,“已经拜过了。我们去隔壁三清殿看看吧。”   众人都没有意见,便一起走到了隔壁的三清殿。   进得三清殿,见那神坛上,三个彩塑的苍颜白发的老者端坐上方。香火缭绕间,尽显庄重。   正中的是先天教主,玉清元始天尊,见其左手虚拈,右手虚捧,象征着天地未开的混沌时期。居三清之首位。   元始天尊的右侧是太清圣主,道德天尊。其手持羽扇,面容祥和。为三清尊神的第三位。   最后一位手持如意,居元始天尊左边,乃是玉宸大道君,灵宝天尊。相传其为“二晨之精气,九庆之紫烟”,居禹余天上清境。   一行人再次上香参拜。这一回却没有人再出来拉着左玟不让拜了。   起身后,一行人走在殿内参观。便听陆长庚感叹道,   “听闻那位玉宸大道君,有三十六变七十二化,随感而应。与其他两位尊神不同,灵宝天尊有感必应,度人有如尘沙之众,当真是位慈悲上神。”   闻得此语,左玟心念微动,看着那三清道尊中的上清。   蓦然道,“如此说来,那玉宸大道君应当不是这雕塑的模样。”   跟着他的小七仰起头,好奇地问,“不是这般模样,是什么模样?”   左玟笑道,“应当是很俊俏的模样。”   众人都看了过来想听她解释,而问话的还是小七。   “为何这么说?”   左玟眨眨眼,摸了摸小七的头,一本正经道,“慈悲行善的人样貌都不会差,灵宝大天尊随世度人,想必是极其俊俏的。”   小七点点头,星星眼赞同,“左郎君说的都对。”   其他人却都笑笑,陆续出了三清殿。只当左玟是逗小孩玩,不以为然。   临要出门前,左玟回头看了眼三清的神像。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位手持如意的灵宝天尊雕塑似乎垂眼对上了她的视线,微微颔首。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一青年,剑眉斜飞入鬓,星眸璀璨生光,含笑注视着她,神采飞扬。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便又恢复成了雕塑老者的样子。   左玟:……心有所思,日有所梦?   白日梦也不是这样做的啊!   又看几眼,都是普通神像,再没有变化。   听见外面李磬在喊她,“玟弟,还傻站着干什么?”   遂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跟着众人离开。   三清殿内,那上清塑像中浮现一抹看不见的清灵之光,飞入空间不见。   混沌之外,却有个红衣道人睁开眼,望着虚空,眼底神光流转。   轻笑道,“这丫头……也不知何时才能归位……”    第25章 奇葩同窗   自庙会那日后,又过两日,就到了书院开学的时候。   左玟三人的推荐信、束脩都准备得齐全,又认识斋长陆长庚。故而进学一事十分顺利,当日就住进了丽泽书院的斋舍。   值得一提的是妙真和小七。她们以人族姐妹的身份在金华现了身,要想再以本体留在左玟身旁,就先要用人族的方式离开金华城。   故而二女与左玟商定好了,待左玟进了书院念书。过几日她们便也装出离开金华城的模样,暗地里再去丽泽书院找她。   再说丽泽书院,乃是本朝四大书院之一。   丽泽,取自《周易》。“丽泽,兑。君子以朋友习之。”   书院坐落于金华城外三十余里的山林中。背靠长山,林壑尤美。书院前有莲心、问渠两湖相连泽。傍着湖光山色,清静典雅,实为读书养性的好地方。   书院的建筑群庞大,有讲堂十来所,斋舍七、八十间。又有礼殿、经阁、诸贤祠等等用于藏书、祭祀、讲学之所。另有学田几百亩,供养书院的开销。规模广大,不愧其名声。   左玟三人在陆长庚的安排下,入住了靠近藏书楼的斋舍。   斋舍相隔不甚密集,错落得当。舍前有座小莲池,是引莲心湖的湖水而来。   小莲池里种满了莲花,不论是夏日的盛荷,还是秋日的残荷,都别有韵味。   斋舍房间不大,只放了一桌一床一书橱。靠窗的地方恰好对着小莲池。   相比于左玟记忆里另一个世界的大学四、六人间的宿舍,丽泽书院这种单人单间,环境优美的斋舍,简直是理想生活。   因是远道而来,除了四书五经、文房四宝、衣物等用惯的东西,锦衾白帐类杂七杂八的用品都是到了金华置备的。   因为陆长庚提前说过书院开设有乐科和武备科,所以又买了古琴、剑器,以备学习之用。   一番收拾整理后,房间内窗明几净,翰墨盈几。琴剑悬挂于壁上,清新典雅。与整顿前已大不相同。   最后要将书箱内带来的书分类摆上柜时,却听见门口有人声传来,问道,   “那书生,你与陆斋长是什么关系,他给你安排这么好的位置?”   左玟寻声望去,只见她侧掩的门口站着个年轻男子,红袍玉带,绣着精美富贵的团花。修长身量,斜靠着门栏,姿态不羁。   他样貌生得不差,唇红齿白,五官精致明朗。只是神态过于高傲,就连看人的姿态,都带出几分评估打量的意味。   待看清了左玟的脸,他眼中惊艳一瞬,嗤笑,“原来还是个漂亮书生,倒也配得上住本公子隔壁。”   那态度轻蔑又傲慢,实在不讨喜。   左玟眉尖轻蹙,却是听他说住在自己隔壁,不想第一天就坏了关系。还是走到门边,拱拱手温和道,“在下江州左玟,不知兄台是?”   那人随意的拱了拱手,“顾衍之,金华人。”   不等左玟搭话,他目光在左玟的房间内扫了一圈,轻嗤一声道,“你模样长得年轻,怎的屋子布置得老气横秋,跟上了年纪的先生似的。连幅画都不晓得挂,也不嫌那墙晃得人眼睛疼。”   左玟:……   晃了您的眼真是不好意思了。   都是来求学的秀才,书院里不分贵贱。左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过于忍让。   既然已经给过一次面子对方不接,她便也没有了之前的好态度。   手抚在门上,作出要关门的态势,左玟淡淡道,“顾兄说得是,在下房室简陋,还待布置。就不邀请顾兄进来坐了。改日再行拜会吧。”   她之前好言好语,这人懒懒散散不给面子,如今要关门送客,他反倒来了精神头。   笑眯了眼,把左玟手臂一拽。   道是,“这还像点样子。今日心情好,走,去我那边选一幅画送你。”   那顾衍之看着是个富贵公子,手劲却极大,扯着左玟完全挣脱不得。   没办法,左玟只好无奈道,“顾兄请松手,我随你去便是。”   这般应诺了,顾衍之才放手。   他之前说住在左玟隔壁,这话不虚。没走几步路,就到了顾衍之的斋舍。   方一进门,左玟就抽了抽嘴角,无言以对。   那屋里揉皱的废纸遍地铺,乱七八糟的颜料水缸,几乎无处下脚。   室内正中摆着张长桌,桌上亦放满了画轴和书册。   如果说似顾衍之这房间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那说她老气横秋她也认了。   跟着顾衍之走到长桌前,入眼的就是一摊开的美人图。   却见画中女郎趴在草地上,两只橙色的猫耳自云鬓间耸出。白色里衣堪堪遮了半个屁股,松松垮垮。自臀后还有条毛茸茸的长尾倒悬而出。   半抬起的脸颊上一双猫儿似的圆眼,水汪汪,好不灵动。红唇微张,隙出一点粉色的舌尖。怎么看,都有些色气的意味。   这幅仕女图画风的猫耳娘画卷侧,还压着一本书,封皮上写着《狸奴报恩记》。与画中内容相映成趣。   见左玟一脸震惊,顾衍之倒是颇为自得得拿起那本书,指着画道,“这是我根据近来最火的话本作的图,送你回去挂着如何?”   左玟:……虽然这副画画的极好,但是挂在墙上怕是会被怀疑不正经吧!   做了个深呼吸,左玟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问问顾衍之是不是穿越来的。   正转动脑筋怎么拒绝,忽而眼尖的看到桌角下有本落在地上,被桌角压住的书册。   为了缓和一下心态,便弯下腰,将桌腿移开些许,捡起那本书。   一边起身一边转移话题道,“顾兄也不太小心,怎么书掉了也不捡起。”   顾衍之捧着手里的《狸奴报恩记》,一脸谴责,“不是掉了,那是我刻意放在桌子下面垫桌角的。”   左玟:……   一看书封,《汉书节选》几个大字十分正经。   不死心地随手翻开,内容也是正经的《汉书》内容。   她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误解——   顾衍之他就是个会为话本小说画同人图,却用圣贤书垫桌角的时代奇葩。   “抱歉……”左玟扯了扯嘴角,表情尴尬,“我要放回去吗?”   问出这句话时,左玟和顾衍之谁也没注意到。就在她翻开的《汉书》第八卷 相邻一页,有微弱的光隔着发黄的书页亮了一下,似是个美人的形状……   作者有话要说:  颜如玉:你不要放回去啊!!!    第26章 以身相许3   说出那句话以后,左玟自己都觉得亏心。虽然她不算爱书成痴,但就作为一个普通的读书人,看着手上这本绸面的精装印刷版《汉书节选》,也不忍心拿这么好的书去垫桌脚。   尤其近距离看到书封上半个隐隐若现的脚印,也不知是顾衍之什么时候踩到的,心里愈发不忍。   尽管初次见面,没什么交情,左玟还是腆着脸补了一句,“不知可否冒昧请求顾兄将此书借我研读几日?”   顾衍之淡漠的瞥了她一眼,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喜欢就拿去吧。书柜里应该还有其他几册,可以一并给你。”   左玟连忙摇头,“送就不必了,借阅几日便可。”   顾衍之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说给你就给你。你不要扔了就是,反正放在我这儿也是随便扔的。”   他说着,一边低头自己欣赏自己画的猫耳娘,一边摇头叹息道,“是话本不好看还是画图不快活?要不是家里硬逼,谁有空跑这什么书院来念什么书考什么科举。”   左玟:……   行吧,人各有志。   遂收好了书,温声笑道,“如此,就多谢顾兄了。”   心里则考虑,该送顾衍之什么作为回礼。上回考中秀才时李老太爷奖励的湖笔似乎不错……   正思量着,就听顾衍之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喂,别扯那些有的没有,这幅画你到底要不要拿回去挂着?”   闻得此语,左玟很难没克制住嘴角抽了一下,委婉拒绝道,“贪之甚,甚昏蔽而忘礼义;求之极,则争夺而致怨。我已经要了顾兄的书,岂能再拿顾兄的画呢?”   顾衍之拧眉看她,轻哼一声道,“你这么古板,也不配拿我的画。”   又道是,“你刚才说要谢我,是真是假?”   左玟愣了愣,道,“当然是真的。”   顾衍之点点头,将画卷和话本放到桌上,走到书柜那边翻找。   不知他要做什么,左玟便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其他画卷和话本。绝大部分画轴都卷起来了,除了这幅猫耳娘是近期完成,完全铺开。另有两幅只摆开了一半。   一张可以瞥见是长着对半垂下的白色兔耳女郎,跪坐在明明月下。微红的眼,湿漉漉。粉唇微抿,作态迷离。   旁边的话本书封上写着,《月宫求仙记》。   另一幅画卷被遮住了一半,仅能瞥见下半卷粉色桃花瓣飘洒,落英缤纷。一条银白的毛绒狐尾自桃枝垂下,逗弄得两只灵巧可爱的白狐狸崽子踩在花瓣上打闹。   尽管看不见上方的人像,也能猜得出这必定是个风流媚态的狐美人了。   内心里则则咂舌,感慨这科举为主流的时代竟然还有顾衍之这样的人才。   而这时,顾衍之也抱着一摞书册和一只长条的锦盒回来了。   书册与之前左玟在桌角下拿的《汉书》是一样的款式。锦盒闭拢着,却不知里面是什么。   顾衍之走过来,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左玟。道,“你说要谢我,也不能就口头表示。正好我有东西要送给陆长庚,你就帮我跑一趟吧。”   见左玟点头,他又补充强调道,“盒子里的东西你不许偷看!除非陆长庚让你看哈哈哈——”   这青年说着仿佛想到什么画面,笑得不怀好意,“要是他让你看,你一定别避讳,看那家伙变脸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次,就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了。”   又叹气道,“如果不是我现在突然有了作画的灵感,一定是要跟过去看陆长庚变脸的。”   左玟听他说的话语含义怎么都不太对劲。   问他,“这盒子里是什么?”   “哪来这么多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顾衍之仰起头,又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她,“行了,你快走吧。记得别提前开——”   左玟无奈,只好拿着盒子准备走。却在转身之际,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又看了眼桌上的猫耳娘,眨着眼问道,“顾兄,你听说过奇变偶不变吗?”   顾衍之:???   “天王盖地虎?”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顾衍之看她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个傻子。忍无可忍的模样,“你到底走不走?”   左玟抱紧了她的书册和锦盒,“走走走。”   小跑着出了顾衍之的斋舍,心里还感叹,看来她没有遇见同乡的运气。   便先回自己的房间放了书,又兢兢业业地报答顾同窗,拿着锦盒去找陆长庚不提。   却是在左玟走后,那顾衍之偷偷摸摸站在门口看她走远,立马关上门走到书桌前。   将长桌上所有的画轴和书本挪到一旁,连那副猫耳娘也不例外。只留下一副,也是左玟先前只看见下半截的画卷,在桌上摊平,展开全貌。   只见那卷轴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   仍是个女郎,云鬓高耸,歪歪斜斜地靠在桃花树上。怀中抱着一只银狐,温柔爱抚。   抱狐的女郎云鬓间不出意料地冒出了两只白绒绒的狐狸耳朵,与她怀中的银狐相似。   一身白裙松散,点缀着粉色的桃花瓣。白玉般莹润饱满的长腿一曲一直,半遮半漏。银白的狐尾自然垂下,逗着树下的两只小白狐。   粗略一看,整体气质飘逸如仙,仔细看又妖媚惑人。   这是一副接近完整的画,独有脸部是空白一片。   顾衍之爱怜的抚摸画中狐女,像是对待自己最心爱的珍宝。   “等了三年,今日终于能把你填画完整了。”   说着,又从书橱里拿出一本保存完好的精装话本。翻到某一页看了片刻,像是找到感觉,立刻阖上书,落笔填画。   他作画时一气呵成,勾线配色胸有成竹。本来也只剩五官未曾勾描,不过片刻,一张绝美脸庞便跃然纸上。   桃花眼淡扫朱红,媚态横生。红唇微勾,温柔和煦,目光也极为清澈温和。显得既妖,又纯。   却与左玟男装时有六分类似,若换了女装,便有八分相似。   配套话本上,四个金装大字如龙飞凤舞,名曰《狐女真真》。   顾衍之笑着吹干了墨迹,收拢画卷,心满意足。   “我的真真,可算是完成了……”   ……   再说左玟,尽管有些担忧那不靠谱的顾衍之到底送了什么 ,才那么说。拿了人家的东西,也不好不办事。故而还是拿着锦盒去找陆长庚了。   陆长庚身为丽泽书院的斋长,这两日还是相当忙碌的。前面有说,斋长是由山长选出的各方面优异的学生,用以协作山长从事教学、行政、日常生活的管理。在小小书院中,地位不可说不高。   左玟找到陆长庚时,他正听同人讲话。听内容,应是要核算这一期来进学的学员名单,搜集整理众秀才在院试里考试的排名。   不好进去打扰,左玟就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闲来无事看看书院里的景致,见水渠弯弯曲曲,引流到院舍边,以麻石条砌置泮池。一座小型石桥横跨水渠,上书以“状元桥”三个字。字体雄健洒脱,笔走龙蛇,很是不凡。   走到近处欲多看两眼,便听见身后有熟悉的男声介绍道,“这是书院里考出的第一位状元赵贤官居二品后捐赠所建,亲笔题字状元桥。愿以鼓舞书院学子奋进之意。   不过后来的吕山长却一度想把它拆除。”   左玟回过头,见陆长庚立于水渠边,腰佩长剑,身长玉立。俊朗的面容带着爽朗的笑意,尽是大方洒脱的意气风发。   问道,“为何?”   陆长庚答,“山长所言,书院应以讲求经旨,明理躬行为宗旨。不应太过功利,一味地追求俗世的功名利禄,移了性情。   但后来别人劝说,一座石桥就能影响性情,只能说明那学子本性就如此。真正寻求明理的学子,断不会因此而移性情。山长才作罢。”   左玟听完他的话,颔首表示听明白了之余,又笑着调侃道,“天底下有什么是陆斋长不知道的吗?”   只因几次相见,陆长庚都担当了解说的角色。书院的情况,金华的情况,乃至三清殿里的神话传说,似乎就没有他不能说的。故有此一问。   陆长庚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天下之事岂能尽知,我的见识于天下事不过是沧海之一粟罢了。”   说罢,问左玟,“不知玟弟来找我所谓何事?可是有什么难处吗?”   陆斋长的热心快肠左玟是领教过的,连忙摆手。后将手中锦盒献出,解释道,“我是替人跑腿的。有一位顾衍之顾兄,让我将此锦盒交于陆兄。”   怕陆长庚直接打开,她就多了句嘴,“小弟本不该说旁人是非。但听那位顾兄所言,这锦盒里的东西似乎对陆兄并不友好,还说会让您变脸……陆兄还是警惕些为好。”   听到“顾衍之”这个名字时,陆长庚的神态已是微僵,看着左玟手中锦盒面露无奈之色。待听到左玟后面的解释后,他的表情却又渐渐缓和了。   带着丝歉意道,“那家伙与我斗气,倒是牵累了玟弟你。”   说罢,也不遮掩什么,相当自然地讲出了他与顾衍之的恩恩怨怨。   那些事概括起来也简单,就是别人家孩子的故事。   顾衍之的父亲是陆长庚的姨父,两人的年岁相当,关系同于左玟和李磬。但差别在于,顾衍之有个古板严肃,追求科举入仕的爹。   顾衍之虽生来聪慧,却不好读正经书本,心心念念都是画美人图写话本。幻想着妖精美女。   每次科考都是因为怕挨打,才勉勉强强以吊车尾的成绩通过。如此一来,他父亲自然对他不满。   偏偏作为表兄的陆长庚自幼出色懂事,六艺具全。次次成绩都在前列,还成了丽泽书院的斋长。   两兄弟年岁相对,过往又都是同一个师父教授。却是对照鲜明。就导致顾老爷愈发恨自己儿子不争气。少不得打骂呵斥。   如此一来,怎叫顾衍之不讨厌陆长庚呢?   但他们又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弟,而陆长庚的态度和顾老爷不同,他生来慷慨仗义,对顾衍之是极其维护的。   因此顾衍之不忍心做的太过,又憋不过胸中闷气。只好时不时出些小招,恶心恶心陆长庚罢了。   听完陆长庚的讲述,左玟表示理解。   理解陆长庚的无奈,更理解顾衍之找麻烦的心理。   或许他的那些恶心人的举动,包括把圣贤书垫桌脚以及恶心陆长庚等,也不一定就是那么憎恶他们。更多地,恐怕还是一种对自身被世俗束缚的发泄罢了。   看着被陆长庚接过去的锦盒,左玟不无好奇地问,“陆兄既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锦盒了?那以前他都是放的些什么?”   陆长庚敲了敲锦盒,仔细地拿到耳边听盒里的声音。态度之谨慎,让人侧目。   “有过蜘蛛,拔了牙的毒蛇,一盒黄蜂……也有过比较恶心的东西。”   左玟:……深表同情。   “那我留下来看,合适吗?”   陆长庚倒是坦然,“看吧,没关系。”   听到锦盒里没有动静,大概确定里面没有活物,陆长庚便小心地打开了锦盒。   那谨慎的模样,当真让左玟为之掬一把辛酸泪。   真论起来,陆长庚本来是可以直接把锦盒扔掉的。但他明明知道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满足表弟的报复心,还是次次陪着体会开箱游戏的刺激。   作为兄长来说,是无可挑剔的。   眼见锦盒打开,出现在两人眼前的,却不是什么恶心人的东西,而是一副卷起来的画卷。   陆长庚眼眸微亮,不敢置信呢喃道,“衍之转性了?”   后打开了画卷。   他的动作太快,也没存在过遮掩不让人看的意思。左玟只觉眼前一花,他就打开了画卷,完整地展现出了全部的画面——   只见那逐渐摊开的画卷上,有一女郎穿着虎皮的短裙,跨骑在一只斑斓大虎身上,作态仿佛要从画卷中俯冲出来。   那老虎画的乃是下山虎,饿虎扑食一般。一双兽瞳杀气腾腾,气势汹汹,神形俱佳。   其背上坐着的女郎,穿着虎皮裙,堪堪遮住大腿。四肢皆展露在外,却不是画仕女惯常的白粉肌肤,而是微黄的麦色皮肤。   观其目光锐利,亦是一双老虎似的金色兽瞳。   而除了顾衍之常画的毛绒耳跟尾巴以外,这虎女的手也成了锋利的虎爪。   整体威风凛凛,实实在在是个悍美人。   画作上佳,唯一的问题在于——虎女有着跟陆长庚一般的面孔,仿佛是他的孪生妹妹。   陆长庚有孪生妹妹吗?看他下抑的嘴角,以及顺手卷起画卷放归锦盒的动作,想来是没有的。   陆斋长笑容尴尬,“诶……玟弟……”   左玟手把耳朵一遮,眨眼,“小弟什么也没看见!”   陆长庚:……   醒醒,掩耳盗铃不是什么好词……   他被左玟的动作弄得无语,摇头失笑,竟也去了尴尬。道是,   “倒也不必如此……辛苦玟弟跑这一趟。来日我自会亲自和衍之谈谈。”   说到“谈谈”二字,他难得语气加重了二分。毕竟是自己争取做了斋长的人,看起来也不是老老实实被欺负的。   你来我往,兄弟情义才更深。   左玟看着陆长庚的样子,深表理解。   一如三国,五丈原对峙时诸葛亮选择送司马懿女人衣裳来羞辱他,希望激怒他出营对战。   对文人来说,恐怕女装是比用蜘蛛毒蛇吓人更具羞辱意味的举动吧。   为顾衍之顾兄祈祷——希望陆斋长能下手重一点,抽死那个傲慢鬼。   他自己心里不舒服固然令人同情,可强把自己的情绪加诸给身边无辜的人,也少不得让人想抽他。   不乏幸灾乐祸的想法自然不能表露出来,左玟“嗯嗯”的应声点头,完成任务了准备告辞。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自然淡定。   却又听陆长庚道,“近几日要将新入学的学子重新打散,编入天地玄黄四个班。   届时会举行一场小考,再结合秀才试在府里的排名,作为分班的参考。玟弟这两日还是复习一下为好。”   分班考试,这倒是个要重视的消息。   左玟近些时日要么在赶路,要么在经历奇幻事件,放在读书上的心思确实不多。加上她是半路融合的记忆,没有自己亲自考过院试,又多一点心虚。   谢过陆长庚给的消息,便打算回去好好闭关复习两日。总不能到时候比原来成绩差太多,那就不好看了。   ……   回去的路上,左玟特意绕路去将分班考试的消息转告给了李磬。   不同于顾衍之和陆长庚,左玟跟李磬兄弟二人自来是和和睦睦的。李磬心大,从来不会说嫉妒左玟年纪小,天赋高。   再来李府四代务农从商,能出李磬一个考中秀才的嫡系,已是三代冒青烟的存在。宝贝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打骂。   若不是李府老爷子威严镇住,只怕李磬比之那九江府的黄公子也不遑多让。   提起那九江府的黄公子,也是一桩奇事。   他们离开黄府后,因为李磬不满黄驹的行事,认为黄家不可相交,故给李府老太爷去信一封。   不久后收到老太爷回信应诺,却还多提了件事,说是那黄公子在他们离开的次日就死了。   死相极其凄惨,全身宛如用烈火慢炙,皮肉烤成了焦炭。   还有他的四个时常给他跑腿干坏事的狗腿子,则是被剥了全身的皮,血淋淋如一摊烂肉,跟他们主子死在了同一间房。   直到李老太爷得到消息,据说杀人的凶手还没找到。   九江府的百姓都说,那是黄驹坏事做绝,被冤魂报复索命了。   收到信的李磬和左玟,虽然对黄驹没有好印象,但也被那种死法吓了一跳。得是多大的仇恨,才能将活生生一个人用那种方式折磨致死呢?   也难怪九江府百姓都传闻是冤魂索命了。   兄弟二人闲谈几句,一起去膳堂用了饭,就各自回房复习备考。   倒是左玟,回了自己斋舍后,想着也没几步路,帮人送了东西,总得回复一声。再来拿了别人的书,也得回个礼才是。   便从书箱里翻出李老太爷送的善琏湖笔,抬腿又往顾衍之的房间去了。   到了那边,见顾衍之房门半掩,穿着红色锦袍的人影正立在桌前,读书赏画。   便虚敲了两下门,故意问道,“顾兄在吗?”   她的声音一传出,那房里的顾衍之好似受了什么惊吓。刷的合拢了正在品鉴的画卷。   转过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皱着眉头,没好气道,   “你突然发声,想吓死人吗!”   左玟无语,青天白日的,怎还见不得人了?   想着自己是来回礼不是吵架的,还是不同他计较。道,“锦盒已经送给陆兄了,他说得空会来找你谈谈。”   又举起承放湖笔的盒子,笑声坦言道,“白日得顾兄赠书之情,玟特来还礼。”   顾衍之闻言扬了扬眉毛,竟也不邀请左玟进门。自走到门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挡住了左玟看向屋内的视线。   接过礼盒,并不打开。便扬着脖子道,“东西我收了,没什么事,你快些走吧。”   当真无情无礼得很。   左玟也无所谓,她本就不想跟顾衍之这种脾性的打交道,自找罪受。既然还了礼,互不相欠,走就走吧。   遂告辞离去,回房读书。   而顾衍之却是重新关紧了门。返回桌前,看着那画卷上与左玟有五分相像的狐女真真,轻舒一口气。   “还好他没看到。”   陆长庚是他故意恶心人,才把其画成虎女。因为有表兄弟的关系在,他知道陆长庚不会跟他计较太多。   但左玟就不同了。他擅自用了别人的容貌,套以狐女。哪怕只是五分相似,也算是羞辱。   如果左玟看到了要找他麻烦,他必定是不占理的。带着那么些心虚,顾衍之自然不愿跟左玟多打交道。   满是爱怜地抚摸着画中那又纯又妖的狐女,顾衍之望着窗外叹息道,“若非你是我第一本写出来的话本角色,若非是真心喜欢,我又哪能做这等冒犯同窗的事……   真真呐,真真,何时要能成真就好了……”   顾衍之专注于感慨,却没有发现,画卷上的狐女在他连着唤了几声“真真”以后,眼中灵光一闪而过。白皙的面颊染上些许淡粉,似含羞带喜。因为是画卷,那一点变化暂时也看不出来。   却是顾衍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着这副狐女真真,触摸起来要比其他的画卷更加柔滑。好似真的抚摸女儿家的肌肤一般莹润柔腻,令其爱不释手……   ……   据陆长庚所言,入学的分班考试都不会很难。考试内容跟难度与金华府院考相当。故左玟的复习内容也围绕四书五经和诗词而来。   因为心虚那半路融合的记忆,未免水准跟院试名次的水平有所差别,左玟读起书来也格外专注和认真。   挑灯夜读到半夜,从端正坐在桌前读写,到靠在床上看书默背。待困意袭来,俯在床上睡去。灯也没熄,手里还拿着书卷。   夜幕深深,昏黄的烛火映照满室。夜风吹得窗框轻轻擦扣,吱吱噔噔的响声,让床榻上的少年眉间微皱。但因困得厉害,还是不想醒来。   桌案上,摆放在桌角的是顾衍所赠《汉书》全册。最上面的一本不是第一卷 ,而是左玟从桌角下拯救出来的第八卷。   似是窗口吹来的风卷得书页哗哗翻动,停在中间某一页时,风又停了。   只见那书册中间,虚幻的灵光浮动。一位素衣佳人亭亭走出,玉钗斜簪,云鬓峨峨。   佳人轻移莲步,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前,关上了窗。   弯弯的柳眉下,一双杏眼清透,平湖如镜。   佳人看了看床榻上睡去的少年,不觉微微含笑,发出一声柔柔的叹。   遂又走到床边,轻手轻脚地拿起了左玟落在手边的《论语》,且放到一边。又把床脚的锦衾抖开,与少年盖上。   她的动作很轻柔,像一朵云飘落。睡着的少年没有任何感觉。   然其头顶束的发带也微微动了一下,大概见是个美人,就没动弹。   佳人并不知晓自己方才与什么擦手而过。   拿着那册《论语》放回书桌上摆放好,又把文房四宝和经书都一一归置。整理完毕后,她回眸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方才走回《汉书》第八卷 里,消失不见。   尽管窗户已经关上,没有风再吹进来,可桌上翻开的书册还是哗哗的又翻了回去。   平静如初。   次日,左玟从睡梦中醒来。   短暂的迷糊后,她很快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依稀记得前夜里她在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书桌没收拾,更不会自己给自己盖被子。   怎么今晨醒来,什么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呢?   她小声自语地猜测,“难道是妙真姐姐昨夜回来了?”   目光在室内巡视一周,笑着摇了摇头,自我调侃道,“大概是她……总归不会是我捡了个田螺姑娘回来的。”   虽然有点奇怪妙真回来怎么不告诉她,但也没有多想。反正与妙真小七约定归来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到时候再谢她照顾便是。   这天白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因为学子都陆陆续续到达书院,斋舍这边也多了不少人。   据统计,这一学年,书院里总共有五十三名学子。   左玟也没有完全只读书,看得累了,就出去跟旁的同窗碰碰面,又多认识几个别地的学子。   同窗之间,都很客气。   而知道要分班考试以后,大家也更愿意选择在舍下复习。同学之谊与竞争关系是并列存在的。千里迢迢跑过来求学一场,只要不是像顾衍之那样憎恶经书的,谁会甘心落于人后呢?   一天功夫就这么过去,夜里,左玟还是前日的习惯。靠在床上看书,不得不说是要比坐在凳上舒服。   又一夜直接睡过去,醒来还是昨日的配置。不仅书桌整整齐齐,就连书柜上的书册都分门别类地摆好了。   左玟终于觉出了不对味。先不说妙真有没有点亮整理书柜这个技能,单以牡丹花争奇斗艳,去个三生阁都要舞上一舞的性格,怎么也不像是会默默无闻给她整理房间的啊。   以妙真的作风,真要来必定是她睡着以前,还会试图勾勾搭搭,拿美色干扰她好好读书……   再加一个懵懂莽撞的小七,能这么安安静静来,安安静静走,才奇了怪了。   可是,如果不是妙真小七,又会是谁呢?   她也没捡到大田螺呀!   怀着惊疑困惑的心情,来到书院的第三个夜晚,左玟端端正正地坐到了桌前,打算等人。   由于四书五经的道理太多,过于晦涩。看了没多久,人就觉得困顿。   摆着要揪出“田螺姑娘”的心态,左玟暂且放下四书五经,将目光投向了自拿回来还没看过的《汉书》。   《汉书》是纪传体断代史,二十四史之一。有人物有情节对话,跟看小说一样,就不似读四书五经那么枯燥想睡觉。   将至三更,汉书已经翻了一半。   读至第八卷 三句《宣帝纪》时,压着下面   “宣帝地节四年,夏五月”的文字,却有个用纱剪成的美人,夹在书页之间。   左玟将那纱美人拾起,映在灯下细看。   只见那纱美人,一身素衣,眼睛眉毛栩栩如生,发丝纤毫毕现。明明只是个巴掌大的单薄图画,却别有一种低眉婉转的温婉气质。   她眼中惊艳,甚是喜爱地自语道,“这也是顾衍之的作品吗?灵感莫不是取自劝学篇的书中自有颜如玉……”   正感叹着顾衍之连这么精美的美人笺都舍得夹在书里送人,那被她放回书页间的纱美人,却在她提到颜如玉后,缓缓坐了起身。   它平放在书页上时还是单薄的一片纱,坐起来时竟好似已有了凝实立体的身子。   在左玟惊诧的目光中,美人站起身,已有一尺多高。后迈步走下桌,姿态优雅,飘逸若仙。   当她踩在地面上时,已经从一尺多高,长成了正常女子的身量。   素衣佳人,杏眼桃腮。肌肤莹白似雪,乌发峨峨若云。一根玉簪斜插,清婉素丽,淡雅如菊。   端庄典雅,却不乏智慧知性的光彩。正如诗句中说,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等典雅又自信的气质,是左玟在这个世界所见任何一个女子能比的。   就连那三生阁倍受推崇的花魁娘子蕊娘,也比不上眼前的佳人。   蕊娘的典雅浮于皮肉,带着风月场的世故。   眼前佳人却以诗词为心,秋水为神,典雅浸入骨髓。好似一抹轻云出岫,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但见她盈盈施礼,微微欠身,粉唇含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温柔细语,   “妾颜氏,字如玉。得公子搭救,自桌底脱身,不胜感激。愿结琴瑟之好,以报恩情。”   左玟:“颜如玉!”   古人诚不欺我,书里真的有颜如玉啊!   但是……琴瑟之好是什么鬼! 第27章 画里真真   琴瑟之好,出处于《诗经》:“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通俗直白一点,也就是说,颜如玉小姐姐在邀请她做夫妻。   看着烛光摇曳下如玉的美人,左玟的心情是一言难尽。   大概是经过了牡丹妙真和龙女七公主的洗礼,她这一回的心态竟然有一点麻木,没那么痛了。   平静地注视着颜如玉,左玟面带笑颜,熟练地委婉拒绝道,“在下借书时,并不知姑娘的存在。只是出于爱惜书本之意,行举手之劳而已。算不得恩,更不敢图报。”   又起身,走到书架边。指着被颜如玉整理过排序,焕然一新的书架,真挚地吹捧道,“吾观这些书册的规整,便知姑娘才情不凡。愿引以为知己,共谈诗书,方不虚此生。”   如果不是披着男子的马甲不能掉,左玟其实是想把知己换成姐妹的。   颜如玉听到左玟的拒绝,温婉淡然的神态有一瞬间的诧异。但与妙真小七不同,也或许是她真的觉得精神上的知己更好。   顿了一顿,便笑着点头,欣然应诺。   而后又带着些惊奇的称赞道,   “左公子见如玉显露真身,却是波澜不惊,以诚相待。此等胸怀坦荡、虚怀若谷的风范,才着实令如玉惊叹。”   被知性温婉的小姐姐用仰慕的口吻夸奖,饶是左玟知道自己不是真的胸怀坦荡虚怀若谷,也有点小飘。   但飘了一下,很快就平和下心态。如实相告。   “颜姑娘谬赞了。在下不惊奇并不是因为品行高尚所至,而是因为早前已经历过相类似的场景罢了。”   想到妙真小七不日就要回来,届时肯定要碰面,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遂将妙真、小七跟她的因缘际会简单说了一遍。   听完左玟的精彩“情史”,饶是颜如玉也惊叹不已。   “左公子真乃端方君子。”   面对颜如玉的夸奖,左玟表面上浅笑淡然,实则心情并不像表现出来的平静。   相反的,作为一个俗人,针对这些不太正常的桃花,左玟的心态可以诡异的概括为“遗憾中带了一点小骄傲”。   左玟:不瞒你说,想睡我的,你其实是第三个。   因为今夜时候不早,颜如玉是书中灵没事,左玟却是凡人身体需要休息。讲到这里,就暂时结束了。颜如玉回了书里,左玟则上床睡觉。   一梦到天明。左玟参照妙真小七的存在,也没有想唤颜如玉出来,自顾自对着桌上摞的书册道了晨安便还是按前两日的步调继续复习。   前两天大致浏览了一遍书本,今天开始左玟就打算自己做做模拟题了。   秀才试考的是策论诗词,出题范围大致就是四书五经。陆长庚还给了她几道往年的题目,正好可以拿来练手。   审题,破题,奋笔疾书。   左玟专心致志地做题,并没有注意到,桌上的《汉书》不知何时翻开了。那单薄的纱美人从书上站起,正在看她纸上书写的内容。栩栩如生的五官,表情甚是专注。   到中午,听到外面李磬敲门喊她,“玟弟,一起去膳堂吗?”   却是在听到脚步声靠近之时,颜如玉已经回到了书里,形同普通书签。   纱美人动作很快,左玟闻声抬头时也没发现。   她此时已经完成了一篇策论和一首诗的草稿。也感觉腹中饥饿,遂让李磬稍等,自己快速将写好的内容收拢到一边,便出门去了。   房门阖上后,颜如玉重新从书中走出来,拿着左玟的答卷翻看片刻。面露挣扎犹豫之色,最终还是没忍住坐到桌前,拿起了空白的纸和笔。   ……   再说左玟跟李磬一起到膳堂用饭。将至膳堂,就在门口碰到了宋志和与其结伴的两名学子。   三个表兄弟见了面,也不甚亲热。只是点点头,就各自走开。这般点头之交,倒是是以前故作亲热的态势要舒服得多。   书院里的伙食,就像吃大学食堂一样。味道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很差。但吃饭的环境却是要好上许多。   人少是其一。学子们也要讲究读书人的风仪,食不言寝不语,细嚼慢咽。不会发出太大的响动。   饭后,李磬把左玟拉到他的斋舍,将自己这两日里做出的策论拿给左玟,请她帮忙看看。   他们两个虽然是同一年考上的秀才,但左玟名次靠前,他却是吊车尾考上的。未免分班考试成绩难看,李磬也有努力复习并寻求能力范围内的帮助。   左玟心里虽然对自己的水平有点虚,但也不可能拒绝帮助李磬。便拿了他的试卷回去,说改好了再还给他。   一边往斋舍走,左玟心里暗自思量需不需要再去求助一下陆长庚。   要知道李磬心虚自己的水平,她也心虚啊。   可转念一想,陆长庚给他们的帮助已经足够多了,且斋长事物繁忙,也不好打扰。便有些发愁。   怀着这等心态,左玟没想到一回到自己的斋舍,颜如玉就给了她一个惊喜。   坐到桌前,便瞧见桌案上除了自己上午写好摆放的策论处,又多了几张纸。   好奇地拿起来,先看见那纸上文字,字体娟秀,是极漂亮的小楷。明显出自女儿家之手。   待看清内容,左玟不觉眼前发亮。   只其文疏枝大叶,命题布局,起承转合,穷理铸词。又看到诗词,只觉词句清丽,情景交融。读之朗朗上口,而意味深远。   所有文字,俨然与她上午所做是同一套题,可水平却堪比大儒,高出她何止一筹!   这般文字——   左玟忙翻开了《汉书》第八卷 中间,找到颜如玉所在那一页。   对着那单薄的纱美人轻声唤,“颜姑娘,那桌上的文章可是你所作吗?”   书页间,纱美人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温柔的语声传出,道是,“妾无心卖弄,只是见文心喜,却是献丑了。”   左玟:……这样的还叫丑,那她的文章岂非不堪入目?   好歹她差不多也稳住了秀才试的水准呢!   短暂的吐槽后,左玟看了看桌上自己的文章和李磬交给她帮忙品鉴的文章,将《汉书》和书上美人放归桌案。   遂站起身,绕到书桌外侧,朝着《汉书》深深做揖拜下。   恭敬口称,“请颜先生教我。”   对于文人来说,从书里诞生的书灵颜如玉,就宛若起点男主高配版的“老爷爷”。属于可以指点她金榜题名,平步青云的存在。   这么高水准的老师,此时不拜,更待何时?   左玟的决定做得果断,一番举动雷厉风行。直吓得纱美人当即显形而出。   佳人走出来,扶住左玟的手臂,慌忙到,“左郎这是做什么?我是一届女子,写着玩罢了,也不曾参加过科举。哪里担得起公子大礼。”   左玟抬起头,满面正色道,“才识不分男女贵贱,达者为师。你的才学远胜于我,足矣做我的老师。还请颜先生不吝赐教。”   颜如玉看着左玟,四目对望。见少年样貌绝美,雌雄莫辨。一双桃花眼,满是认真。看着她的目光,似深情款款。   那俊俏逼人的少年,加上满满的赞誉欣赏,直叫这温婉知性的美人红了脸。   又偷偷看了眼左玟的脸,她面上不觉含了丝娇羞。   轻抿了抿唇,颜如玉轻声道,“承蒙左郎赏识,如玉凡有所知,莫不相告……但请左郎莫要称妾为先生,你我以知己相交,请唤妾身如玉吧。”   “如玉……诶,好……”   小姐姐美丽大方,智慧才华的光芒令人折服。一声如玉唤出口——   左玟:打住啊!百合不可以的!   学习,我心里只有学习!   ……   而在左玟机缘巧合得到颜如玉这么一位老师,准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另一位将书仙当作垃圾送出的顾衍之,竟也等来了他梦寐以求的奇遇。   时间拉回到昨晚。   同样的朦胧月色,烛光摇曳。   灯光下,顾衍之正痴痴注视着墙上挂的画卷,挪不开眼。   只见那画卷中,狐女郎肤色白皙,两颊生红。清纯灵澈的目光,柔媚多情的五官,每一个细节都出自画师的雕琢刻画。完全是他幻想中,狐女真真该有的样子。   那样一张绝色的脸庞,何该长在漂亮可爱的狐女脸上。怎么会是个迂腐的男子呢?   这般想着,顾衍之最后那一丝愧疚心虚也消失不见。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顾衍之已经站在这儿,不间断地看了画卷两个时辰。   他也不知为何,自从下午从新来同窗的面孔得了灵感,给真真画好了五官。那副平平无奇画卷,突然就多了特殊的魔力,变得格外生动和勾人了。   原以为他对狐女真真的感觉跟其他的画作一样,只要把画作完整,他的执念就会消失,可以投入到新的话本创作与图画创作中。   可是当真真完成以后,他却仿佛被勾了魂一般。对画中的真真,念念不忘。连去膳堂吃饭时,脑子里也还是真真的脸。   昏黄的灯火将画中的狐女真真映照得如梦如幻,仿佛轻声一唤,就会从画里走出来。   他忍不住抚摸画中真真的脸庞,指尖下,那触感莹润如玉,让他爱不释手。   “真真,真真……你好美……”   这句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画中的女子目光突然灵动起来。注视着他,懵懵懂懂又妖魅惑人。   一点朱唇轻启,娇声婉转,无比悦耳。   “我真的很美吗?”   顾衍之恍如在梦中,痴痴作答,“美,真真是最美的。”   狐女勾起笑容,带着一股子欣喜,娇声央求他,“那你取面镜子来,让我看看好不好?”   画中人愈发灵动,还提出了要求,可顾衍之丝毫不觉得走哪里不对。听从地去拿来了光可鉴人的铜镜,对准了画卷,让她观看。   真真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脸颊上红晕更浓,如痴如醉。   “我……好美……”   伴着这声低语,她放下怀里的小狐狸,修长白嫩的手臂从画卷里伸出来,抓住顾衍之手里的铜镜,又回了画中。   一瞬间,那画卷又恢复成了正常的样子,好像一副普普通通的画,失去了所有真实。   顾衍之惊慌喊,“真真,真真——”   画中人都不再回应。   他一时如梦初醒,目光落到画卷之上,惊骇得倒退两步,跌坐在地。   只见那画中,原本抱着狐狸坐在桃花树上的狐女真真,竟然放下了小狐狸,拿着一面铜镜,揽镜自照。神态中,透着满足和愉悦。   他的真真,活了…… 第28章 脸   对于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在颜如玉成真以前,在她心里仅指代美人。而在颜如玉出现以后,左玟发现,美人的实用性,还要远远大于她的观赏性。   身为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书中仙灵,对于书本知识,她几乎无所不晓。所有典故她都能找到出处,如数家珍。   科举相关的名篇名作,孰优孰劣,亦有自己的见解。宛如一个古代灵异版本的度娘。   有趣的是,颜如玉同样也会琴棋书画,可最精通的还是科举相关的内容。从蒙学到官员奏表,民生民情,地理水文,甚是了解。反倒闲诗作画要差一些,只是正常水准。   左玟猜测,这与“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诗有关。   过往颜如玉指代美貌女子,而从那首劝学诗出现以后,则加上了读书人对功名的追求。流传愈广,对颜如玉的影响就越大。   得书灵指点,左玟的进步日新月异。短短两日功夫,想到分班考试,她已经是胸有成竹,再不会心虚了。   故而对颜如玉也愈发爱重,既为知己,也是先生。   分班考试前一日,左玟将颜如玉标注好修改意见的文章带给了李磬。   她得李府恩惠,又与李磬关系好,多受照顾。自己有明灯指导,肯定也不会让表哥在黑夜里打转。   虽然将颜如玉的存在告知了他,然书院到底人多嘴杂,总不好让李磬日日赖在自己房里。所以大多由左玟转述。   讲完了最新的策论,李磬看着左玟感叹,   “真是服了你了,连宛如在这等才女你都能拒绝?不知玟弟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天上的仙女吗?”   左玟:……   别问,问就是后悔!   之前拒绝时还觉得自己习惯了,心态略麻木。相处日久,才知之前的麻木都是因为还不知道小姐姐有多好。   颜如玉不似牡丹妙真那般,初见就惊艳到极致的冲击力。知性美人的魅力如同香茗美酒,越品越觉得甘甜,余韵悠远。   美人已是难以拒绝,还能助你走向成功,攀登科举入仕的高峰。   试问,世间有哪个书生,能够抵抗颜如玉呢?   左玟:不才正是在下……   次日,是左玟苏醒后在这个世界参加的第一场考试。虽然只是书院内部分班考试,也值得慎重以待。   进了考场,本来还有点紧张,待看到题目。心中一定。   题目不难,和陆长庚给她的往年试题相等难度。以她这几日复习的水准,是没问题的。   把草稿纸铺开,落下笔墨,她心里已经没有紧张了。心态平稳得如同往日做题一样。   秀才试是两文一诗。这次考试只考了一篇策论一首诗。   考完后与考场的李磬碰面,得知李磬自我感觉也不错,比院试时发挥要好。遂放了心。   此时已至日暮,左玟闷着读了几天书,也不着急回去。便沿着书院里的水渠一路漫步到小莲池。   快走到藏书楼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另一条路过来的陆长庚。   陆长庚着一身藏青色的劲衫,长剑挎在腰间,身上还带些薄汗。比之往常少了些文雅,却凸显了他身上慷慨仗义的豪迈之气。   看到左玟,他便笑道,“观玟弟有胸有成竹之态,想来今日考的不错?”   左玟笑着谦虚了两句,问陆长庚,“陆兄这是要往哪里去?”   陆长庚道,“练了会剑,打算去看看衍之。”   他说到此处,面露迟疑之色,道,“玟弟和衍之住得近,可知他近况如何?我本也不该干涉他,只不过听齐英说见到衍之向人代买女儿家的钗环首饰,才想去问一问。”   “钗环首饰?”   左玟微微一怔,不确定地道,“我近来闭门读书,倒是很少看见顾兄。偶尔在膳堂见过两次,他都是行色匆匆,故而也没说上话……”   她想了想,又安慰道,“书院按理说没有接触女子的机会,顾兄擅画美人,说不定是为了作画?”   这话说着心虚。毕竟她天天都接触女子,自己还是个女子。   陆长庚闻言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虽然这么自我安慰,但陆长庚还是不放心,要去看看。   左玟想到自己从顾衍之那里得来了颜如玉,哪怕不怎么想与其人打交道,看在赠书之情上,也不能太过冷漠。   便跟着陆长庚一同前往。   藏书楼离斋舍已经不远,二人没过一会儿就到了顾衍之的书斋。   斋舍门窗紧闭,密不透风。也不知顾衍之在里面干什么。   走到门口,好像能听到里面不甚清晰的声音。   “真…求…出来……见”   陆长庚左玟都没有听墙角的习惯,对视一眼,直接敲门。   “咚咚咚——”   “谁?”   他二人来敲门时,顾衍之正在讨好真真。   自那一夜后,顾衍之得知画里的真真活了,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欣喜万分。   日日期盼着,真真能够出来与他相会。   遗憾的是,真真对他这个创作者并不热情,反倒格外在乎自己的脸。   顾衍之为博真真欢喜,托人去金华城买了好看的钗环首饰。真真看到喜欢的东西,才愿意现身。   但最多也只是伸出手臂,不愿整个走出。   “真真,你看这根桃花簪,喜欢吗?出来好不好?”   画中静止的女郎将视线从铜镜上移开,纡尊降贵一般看了眼顾衍之手中的金簪。   她的狐尾轻轻摆了摆,又转过头回去。这便是不喜欢的意思了。   顾衍之心里沮丧,苦苦哀求他最爱的作品能出来一见。   正是此时,敲门声响起了。   “谁?”   “衍之,是我。陆长庚和左玟左兄。”   左玟!   顾衍之瞳孔一缩,身子猛地颤了一颤,宛如惊弓之鸟。   “不许进来!”   “你在忙吗?”   “等着!”   他慌乱了手脚,取下壁上真真的画卷,低声道了句,“真真你忍忍”,便匆忙卷起了画卷,混进书桌的画轴中。才捂住扑通乱跳的心脏,走过去打开了门。   陆长庚不同于上次被拦在门口的左玟。顾衍之的门一打开,他就大步走进了门。   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见一根金钗平摆在桌上,与画轴放在一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女子的痕迹。   又看顾衍之的脸,皱了皱眉。   道,“总不见你出门,我和左兄特来看看你。”   顾衍之脸色发白,眼睛微红,还带了点血丝。怎么看,都是一副憔悴的模样。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脸色肯定不佳,遂轻咳两声。刻意避开左玟,只对陆长庚翻了个白眼,答道,“前两日偶感风寒,已经好了。还值得你跑过来打扰人?”   陆长庚看了眼桌上的桃花金簪,语声关切,“你病了怎么不告诉我?姨父若知晓,定要怪我有负所托。”   顾衍之一把夺过金簪,冷笑道,“他怎么会怪你?他巴不得你才是他儿子。”   “衍之……你才是姨父的亲子,他……”   这兄弟二个吵架,左玟带着也觉得尴尬。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天的顾衍之,像是在刻意回避于她。   一时不知该借口离开,还是留下继续当透明人。便随意拿起一副画轴打开。   才打开些许,只看见落英缤纷中一对白色毛绒的狐耳,桃花眼妩媚多情……还有点眼熟。   她这边尚未看完脸,那顾衍之登时成了一只炸毛的狮子。   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将画轴粗鲁的夺走。竟是一点读书人的风度都不要了。   怒气冲冲,“你乱动什么!”   左玟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上回这人还邀请她看画,怎么今日就怒成这样?   “抱歉,我……”   顾衍之不想听她的声音,更不想看到她。推搡着喊,“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陆长庚拦在左玟前面,抓住顾衍之的手,皱眉道,   “衍之!你昏了头了,怎能这般失礼?”   陆长庚跟顾衍之两人幼时跟着同一位武师学习,顾衍之剑法虽不如陆长庚,但气力也不小。   使劲甩开陆长庚的手,顾衍之一脸怒色,“陆长庚,你跟我互不相干就行,做什么来多管闲事找麻烦?要打架是不是!”   看他们互相怒视,左玟连忙过来,试图劝架。拉着陆长庚的手道,   “兄弟间以和为贵,是在下的不是,陆兄莫要冲动。”   顾衍之冷冷瞥了左玟一眼,目光极其排斥。“你算什么——”   “顾衍之你够了!”   陆长庚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先对左玟歉然道,“抱歉。他应该是风寒刚好,今天状态不佳。玟弟先回去吧,改日我带衍之上门赔罪。”   左玟也知道自己不适合留下干涉人家,道了声无事,便告辞快速离去。   今夜妙真小七就要回来,漂亮的姐姐妹妹不香吗?谁稀罕跟糟心的顾衍之吵架?   不来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待左玟离开后,陆长庚便冷下脸。   拽着顾衍之出门,呵斥道,“你想打架?出去打,输了就跟我去赔礼道歉。”   顾衍之握紧了拳头,跟着陆长庚走出去。却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落日余晖散尽,天色已变得暗沉。   顾衍之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打开斋舍的门。迈入门槛后,立马回头把门关紧。   他点燃了蜡烛,将室内照亮。   烛光映出一张阴沉的面孔,眼眶发青,嘴角破皮出血。   他摸了摸嘴角,看着自己身上皱巴巴,混着灰尘泥土和汗液的衣服,脸色更难看。   “该死的陆长庚,下手那么重……”   这般呢喃着,他起来,换了身干净衣物。又擦干净了手脸。方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那副画轴,缓缓铺开。   温柔道,“真真,我回来了……”   顾衍之以为会和前几天一样,看到只照镜子不理人的真真。可很快,他知道他错了。   狐女没有照镜子。相反,那双深情又清澈的桃花眼凝视着画卷外面的他,无比专注。   顾衍之心中一喜,惊喜道,“真真,你想我了吗?”   画中狐女没有立刻回复。她作出转头寻找什么的动作,看了一圈,没有找到。才失望地把视线投给顾衍之。   “他呢?他在哪里?”   顾衍之怔住,“谁?”   “那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真真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痴迷的羞红。“带我去找他。”   顾衍之如遭重击,“你……要去找他?”   “对,我要找他。”   狐女的话语惊呆了顾衍之,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画中女郎,   “为什么?你,你应该喜欢我!我才是创作你的人!”   狐女皱起眉头,淡淡道,“你是创作我的人。可是你用了三年,给我画了他的脸。”   她的目光清澈如镜面,忠实地照映出他的卑劣。   “那只是一张脸而已!”顾衍之手指握紧画卷微微发颤,指骨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暴出。   真真勾起嘴角,笑容看着让顾衍之感到无比的讥讽。   她平静地告诉他,“你那么在乎那张脸,我自然也喜欢。”   从最开始单纯对真真的喜爱,因为想象不到一种符合幻想的面貌,逐渐演变为对面孔的执念。   怀着这样的心态执念,画有灵,自然也被顾衍之的执念影响——最在乎,也最爱这张脸。   顾衍之真的傻了。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一张脸而已啊!   眼看顾衍之傻愣住不动。真真大概知道指望顾衍之不行,又或许是心急了,竟然从桃花树上站起身,迈出了画卷。   这是第一次,顾衍之看到出现在现实中的真真。   她和他想象中一样美。妖娆妩媚的身段,白色裙装松松垮垮,长腿在裙下隐隐若现。   她的神态是那样单纯,目光清澈执着,又透出天然的妖魅。纯,且欲。   他痴痴凝望着真真的全貌,哪怕狐女并不给他一个目光,只一心离去。   门,开了……   他如梦初醒。   扔下那张只剩下桃花树与小狐狸的半空白画轴。顾衍之的目光往边上一瞥,顿了一顿,咬牙用发颤的手拿起桌上的烛火——   “真真,你不能走!”   ……   与此同时,金华城外。   白日装作离开金华的牡丹妙真和龙女小七已悄然回来,化作一红一金两团灵光交谈着飞向城外的丽泽书院。   红光里妙真道,“终于能回到左郎身边了。”   金光里小七冷哼,“还不是你跑去跳什么舞,害得我们要演这么多天的戏。”   “是是,是我不对。七公主大人大量,就别跟我计较了。妙真保证不会有下次!”   “哼……我就是看在左郎君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如此说着,金光却是显得雀跃灵动不少。   黑夜中,一团黑色的怨气勾勒出一个修长的人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一双猩红的眼死死盯着飞向丽泽书院的灵光,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尾随。   “恩公……”   沙哑的声音飘散在空中,透出难言的情绪。 第29章 夜还很长   入夜,丽泽书院的启贤阁中灯火通明。   为了不耽误开课,尽快排出新进学子的分班。五名讲书先生正在共同批阅今日分班考试的试卷,另有几个优秀学子中选出的会长辅助评阅。   三十多名新进秀才,算不上多。但先生们要认真争论起优劣来,便颇为耗时。   毕竟文章诗词不同于算学,有固定的标准答案。先生们个人喜好不同,评判标准也不一样,除非是极其优异和特别差劲的文章,否则还真不好分出先后。   故而每到分班考试后,面对那些水平相当的文章,阅卷的先生都要起些争执。   知道这种情况,书院的山长吕谦每年就少不得要来调解一番,以免书院的先生们吵得太凶损伤了交情。   然而调解这种事,主要就是听先生们引经据典的吵架,拉他评判谁说的有理。饶是德高望重的大儒也觉得头疼。故而吕山长每年都计算时间,估摸着讲师们吵累了再来。   左手提着一食盒,里面是一壶美酒,六只酒杯。右手提着灯笼。胡子花白的吕山长慢慢走近了启贤阁。   莫要问他堂堂一个山长为何半夜带着酒来改卷,要知道他的主要任务不是阅卷,是劝架——而没有什么矛盾是一杯泯恩仇解决不了的,不行就两杯。   刚一走过院门,迎着灯火,吕山长就听见了里面方先生的声音。   那方先生是经史科的讲书。年不过四十,引经据典数他最优,每年吵架也数他最凶猛。吕山长一听到他的声音,哪怕还没听清内容,就觉得不妙。   吕山长连忙加快了脚步,一改之前慢悠悠不想来的样子,老胳膊老腿,还是健步如飞。   到了门口,一句“诸君以和为贵”刚要出口,就听见方先生的声音盖过了他。   “……胸罗万卷,笔力雄健。想不到今年的榜首竟是从在下手中阅出的哈哈哈哈。”   另一个管理学斋的周先生,往年最爱与方先生争执,穷尽其理。今年竟也赞同,酸溜溜感慨,“此子文思浩荡,章句行云流水,有古汉遗风。必是得了大儒指点。怎就让你头一个捡着了。”   方先生大笑不止,心情极佳。   其余先生也纷纷赞叹,还催促道,“好几年不见这等水准的新学员,方先生快看看是谁的卷子。”   方先生拿着手里的试卷,抖了抖,故作沉吟,“山长未至,咱们先拆了怕是不妥吧?”   其余人道,“要等山长来,还不知他要磨蹭多久。”   “我等就看看,大不了待会再粘回去,山长老眼昏……咳咳,德高望重,想必不会计较。”   “就算发现了,咱们几个一起担着,定不让方先生一人挨说。”   那周先生则笑了一声,道,“我等今年不用山长来劝架,山长就要万幸了,岂会计较这区区小事。”   方先生这才点头,“那,咱们就先看看?”   “快拆快拆——”   明明站在门口却没有一个人回头发现他的吕山长:……   就知道这群家伙在私下肯定有编排老夫!   无声吹胡子瞪眼,可惜没人回头看他。山长只能叹口气,面上含笑,并不真的计较。   却是放轻了手脚,悄悄凑到了众先生后面,也探头看去。   方先生已经拆开了糊名的纸。   见那卷上,“武阳府左玟”几个字,赫然在目。   “武阳府……大江那边来的倒是少见。”   “嘶,这般学子在武阳的院试竟然只是第十五名?”   “才十六岁,许是少年心性还不平稳,在院试失了水准……此等璞玉我能若是好好雕琢——”   听着众先生的话,站在后面的却有个辅助阅卷的学子突兀地开口插话道,“这个左玟,似乎与陆斋长私交甚笃。”   陆长庚作为斋长,事务繁忙,故不在帮助阅卷的会长之列。   闻得此语,一众先生尽皆回头。本是要看那说话的学子,不想一个个先被后面那张有着花白胡子的老脸吓了一跳。   “是山长!”   “山长何时来的?”   吕山长放下食盒,摸了摸胡须,笑道,“老夫不来,哪有你们的酒喝。”   竟是半点不提之前听到被编排的事。   众讲学也了解山长脾性,纷纷笑着道。   “还是山长惦记我等。”   “温酒一杯,配上好文章,最是下酒。”   吕山长倒出一杯酒,先递给方先生,促狭道,“一手拿酒,一手换文章,子长可不能赖账啊。”   方先生名方元,字子长。   配合的回了句“山长难道还信不过子长吗?”   便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把手中左玟的文章交给了吕山长。   吕山长接过了试卷,却没有直接看,而是看了一眼之前说话的学子。   一边翻开试卷,一边道,“长庚为人仗义,有赤子之心,交友甚广。此子能得长庚看顾,想来品行也不会差。”   快速看完卷面,山长赞许地点了点头,便将手中试卷放到桌上写着“天”字的纸张上。   “此子去天字班,诸位可有异议?”   众先生或摇头或浅笑,“自然没有。”   “如此,快些定下别的学子名次,诸位也好早些回去休息。”   “是该快些。”   山长并讲师们再度开始阅卷,而之前开口的学子则是退到最角落,不敢再露头。   ……   再说左玟那边,为了分班考试死磕了几天策论文章,今日考完,却是想换个心情。   便取了围棋,与颜如玉一边对弈,一边等待妙真和小七回来。   左玟的棋艺算不上好,也只是晓得规则的程度。索性颜如玉也不会嫌弃她。   二人对坐,漫不经心的下棋聊天,等待妙真小七的过程,竟也有种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闲适。   注视着手执白子,轻叩棋盘,一脸迟疑的左玟。颜如玉轻笑着问,“左郎还没想好这一子落在哪儿吗?”   棋盘上,明显黑子已成大龙,白子零零散散,落于绝对的下风。   左玟看了眼颜如玉,心里并不介意输赢。面上却是故作为难地叹息一声。两指夹着白棋,随意找了个地方,提子下落。   棋子距离棋盘还有约莫一寸之距,忽听得美人轻吟,“诶—”   那声音婉转,微低的,透出一些不赞同,又仿佛是撒娇一般。   却有两只青葱玉指,轻轻挡在了左玟手指之下。手指挨着手指,阻挡了她继续落子的动作。   顺着那手指往上,素色衣袖半挽起,露出的是半节雪白的皓腕。在灯光下,莹润如玉,泛着迷人的暖粉的色泽。   再往上,佳人眉眼含笑,看着温婉,却又灵动。长长的睫毛低垂,盖住清透智慧的眼眸,显出几分不常见的腼腆。   佳人的手指就那么托着她的,稍稍抬起,往旁边挪了一些。随后那如玉般微凉的指节,沿着左玟的手指轻轻滑动。自她的指节下,滑到书生的手腕,再缓缓回到了她她的手指之上。   这一番举动,似快实慢。只是手指手背的接触,却无形的营造出一种尤为暧昧的氛围。   手背痒痒的,心里却有一丝丝异样莫名的感觉。觉得有哪里不对,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只迫使了被触碰的左玟僵着手臂,不敢乱动。   佳人含笑的温柔嗓音婉婉道来,言,   “夜还长,左郎可不能太快认输了。”   说着,颜如玉指腹下压,带着左玟的手,将棋子落到了另一处地方。   仔细看去,此子一落,白棋似乎获得了一喘息之机。还真不至于死的太快。   棋已落下,颜如玉的手还不曾收回。   两人的手指在棋盘上半悬着,不上不下。   左玟的心好像也变得不上不下。恍恍惚惚地意识到——颜如玉小姐姐似乎是,在撩她?   思路一歪,左玟想起颜如玉之前那句“夜还长”,暗道,该不会是什么暗示吧……   这么一分心去想,便也没及时抽手。   几息的功夫,凉凉软软的触感便已覆盖到了手背——   “左郎……”   柔柔的声音刚刚唤回左玟的思维,四目对望,两手相执。   只听得一声不敢置信又夹带着不明火的娇呵声响起,“左郎!你们在做什么!”   同时响起的,还有小萝莉软萌且语气凶巴巴的声音,“左郎君!她又是谁!”   左玟僵硬地抬起头,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门口一高一矮的妙真和小七。   见她二人,一个粉裙明媚,却是眼带警惕,幽幽怨怨。一个玉雪可爱,头顶玲珑的金色小角,鼓着脸,金瞳隐隐若现。   左玟:……突然心虚是怎么回事。   她看了眼被颜如玉牵住不放的手,蓦然抽回,搁在棋盘上。“在下棋。”   因为那莫名的心虚,竟然连时隔多日再见小七妙真的惊喜都被冲淡了些。   答完了在下棋,想着她也确确实实只是在下棋。心态淡定了一些。   这才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惊喜道,“妙真小七,可算是回来了。”   牡丹花妖勾起嘴角,丰润雍容的面容仿佛带了丝妖娆。缓步走到桌前,当真是步步生莲,如起舞一般。   艳光四射,火力全开。   妙真笑着,带着丝撒娇的埋怨道,“这位妹妹又是谁?左郎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话语亲昵得很,还喊着妹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左玟还未说话,颜如玉已从凳上起身,走到桌边,语声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婉大方。甚至比往常还要端庄。   温声笑道,“你就是妙真姑娘吧,还有小七,左郎与我提过你们。今日得见,妙真姑娘果然国色天香。”   妙真眼神一厉,似笑非笑,“可是左郎未曾与我提过妹妹呢。”   颜如玉淡笑从容,落落大方,“想是还没来得及吧。”   这一妍丽,一清婉,两个绝代佳人都含着笑,可氛围不知怎的,尤为紧张。仿佛没有硝烟的战场。   左玟看着二女,无声咽了口口水,总觉得秋日的凉,这么快就渗透进来了呢。   所以她是介绍,还是不介绍了?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她要这么心虚!   门口,小七看一眼妙真,看一眼颜如玉。小嘴一嘟,轻哼一声。“女人真矫情。”   下一刻,长着龙角的小萝莉已然扑进了左玟怀里,抓着她的衣襟软萌萌撒娇。   “左郎君,小七好想你,你想不想小七呀?”   左玟:……   “……想?”   窗外,一双猩红的眼默默注视着这一幕,怨念横生的眼底,有着丝丝委屈。 第30章 凭你也配   郁荼是跟着妙真和小七一起来的。   自从上次赤松观一别,他已经好些天不曾见过左玟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一想到那风光霁的少年看到了自己怨气汹汹要杀人的样子,是那般丑陋。他就心慌意乱,不敢面对左玟有可能嫌弃疏远他的目光。   加上他也不似妙真小七一直有福气与恩公同路。仅一面之缘,还不那么美好的郁荼,也实在找不到理由敲门进去。   隐藏在黑暗怨气中的鬼王羡慕的看着屋里的三个女郎。假如他也似她们那般美丽,是不是也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屋子里?   他不需要像小七那样能与恩公亲昵,只要能靠近一些跟在他身边,被其温柔以待,也就满足了。   浑身怨气布满的鬼王临立在小莲池的水面上,看着水面中白布袍少年的皮相,颇有些迟疑。   也许,他也应该去换一身女人皮……漂亮一些的……换个身份,到时候再来敲门试试?   却是黯然失落之时,隔着不那么远的距离,风声送来了隔壁那座斋舍里的声音。   “真真……那左玟……你为什么……”   断断续续的声音,本不会被鬼王放在心上。然而听到一声穿插其中不甚清晰的“左玟”,就吸引了郁荼的注意。   有人在说恩公的名字?   郁荼目光一凛,独属于厉鬼的阴森怨恨眼神转向了临边亮着灯火的斋舍。   那里面是恩公的同窗吗?是敌,还是友?   连恩公的门都不敢随便进的鬼王,对旁人就没有那么谨慎爱护了。   一团浓郁的黑色怨气翻滚着,化作一缕阴风,直接撞开关上的窗棂,钻入顾衍之的房间里。   因为没有刻意收敛,房间里骤然变得阴冷起来。但沉浸在绘画中的顾衍之并没有发现。甚至连窗子被吹开了,他也没有关注。   他手边放着烛台,正持着画笔,往画卷上添置东西。   嘴里低声念着,“真真,别怕……只要你不走,我还是会对你好的……”   月色晦暗,星光明亮。   烛光照在男子的脸颊上,半明半暗,打下深灰色的阴影随着被风吹动的烛光轻轻晃动。   他神情诡异,专注到痴迷,痴迷仿佛至癫狂。屋子里没有别人,顾衍之却仿佛在与人对话。   本来称得上俊秀的脸庞,此时也显得诡谲可怖,像个活生生的鬼。   “真真……”   他是在叫谁?画吗?   郁荼不解地靠近,目光触及画卷的瞬间,便瞪大了眼,怒上心头。   画卷上是个极其漂亮的狐女。   乌发如云,红唇白肤,聘婷万种。尤其还长了一对雪白毛绒的狐狸耳朵和长长的狐尾,比之凡俗美人,更多几分妖媚。   可偏偏,她有一张和左玟五六分相像的脸。   狐女表情透出惊恐,竟是活的。左郎君雌雄莫辨但温和俊雅的脸庞,棱角被作画的人刻意描绘得柔和,少了温雅,添了柔媚。   一条玄铁锁链在画笔下缓缓成型。一头锁在狐女光洁的脚踝上,一头拴在桃花树上。   漂亮妖媚的狐女,一只困兽,委委屈屈被铁链锁住自由。   那双深情迷人的桃花眼,泛着滟滟春情,波光点点含泪,抽抽搭搭的声音传出。哪怕只是画作,也楚楚动人。   却是顾衍之怕真真逃走,用蜡烛的火焰逼迫真真入画,又用画笔勾勒出一条玄铁锁链,束缚在她的脚踝上。   锁链成型的瞬间,真真满目怨念,“顾衍之,我恨你!”   顾衍之勾起一抹苦笑,难堪至极,却不掩其眼中的狂热。他抚摸着画卷,柔滑的触感似乎就在抚摸狐女的肌肤。   “可是我爱你啊真真……我不会让你去找他的,你是我的作品,只能属于我……”   在此等氛围下,一道沙哑粗涩至极的嗓音,突兀出现,打断了顾衍之的沉醉。   “凭你,也配?”   伴着这声嘶哑的怒斥,蜡烛熄灭,浓黑的怨气顷刻间遍布整间斋房。   室中阴冷,如同寒冰炼狱。   一只怨气组成的手掌掐住顾衍之的喉咙,将之提起,悬于半空。   眼前浮现一张被烈火灼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因为窒息和惊恐,青年脸色发紫,惊恐万状,“荷……鬼……”   有谁不畏惧他的脸呢?   郁荼冷眼看着手中挣扎的顾衍之,淡漠的想到。他因生前的美色被人觊觎,又因死后的丑陋为人和鬼所恐惧。   索性这世上所有的人他都不在乎,唯一只在乎那个在死前给了他一丝温暖,将他安葬的少年罢了。   锁链轻撞的声响浮动,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刚刚还说着“恨你”的狐女真真自画中走出,怯生生压抑着恐惧,语声央求,“你别杀他……”   挣扎中的顾衍之动作一顿,“真真……”   郁荼亦是微怔,脑中回响的却是那日巷子口,少年离开前的一声低语。   “希望那位郁兄以后动手别太冲动,以至害人性命吧……”   是了,他的恩公那般心软良善,就算知道这人用他的脸画了图,也定不会愿意伤人性命的。   鬼王蓦然松开了手,可心里有怒火不消。便以怨气为鞭,将顾衍之一鞭打飞到墙角,撞得昏迷。   随后转头看向了从画里跑出来的真真。   狐女美吗?无疑是美的。可她不该长了一张和左玟太相似的脸。   他的恩公是天上明月,湛然如水。岂是此等低俗贱媚的东西?   “你,也不配……”   鬼王猩红的眼底尽是嫌恶,抬手放出一道幽暗的阴火,直朝真真面颊而去。   真真看出他的意图,惊慌失措以手捂住脸,“不要——”   阴火极寒,但烧灼的基本功能还是有的。   眼看阴火燎烧了真真的手背,就要覆于其面上去。鬼王却是眉头皱起,挥手停住了阴火。   指了指画卷,鬼王用嘶哑的声音命令道,“滚回画里去。”   真真捂住烧伤的手背,忙不迭逃回了画卷中,背过身,全然不敢露出脸。   鬼王淡漠地看了眼真真,又看了眼墙角的顾衍之,目光微闪。   这么好的上门理由,岂能错失?   遂将画皮重新套上,一手持着画卷,一手拖着昏迷的顾衍之,往左玟的斋舍而去。   ……   不同于顾衍之那边的阴气森森,左玟的屋子里是完全不同的热火朝天。过于热烈的桃花火,烧得她是哭笑不得,也欲哭无泪。   之前妙真火力全开,对上了颜如玉。二女各有颜色,谁也不肯在口舌上退让。不料她们两个还没争出个结果,小七仗着自己外表年幼,可可爱爱的扑进了左郎君怀里,成功让左玟应声想她。   二女一齐望向小七,目光凌凌如电奈何小七也装作不知。她龙女最不怕的就是雷电,仍是窝在左玟怀里不撒手,要亲亲要抱抱。   两个大的没办法,只好将视线投给了左玟。   容色绝艳的牡丹花妖一脸幽幽怨怨,泫然欲泣,“左郎只想念小七,便一点也不想妙真吗?”   左玟:……   顶着颜如玉和小七的视线,硬着头皮,“想。”   妙真开心了,小七又嘟起了嘴。   眼珠子一转,撒着娇问她,“那左郎君是想小七多一点,还是妙真多一点?”   妙真眯眼看着小七,只觉得多日的姐妹情谊不堪一击。   颜如玉冷眼旁观,粉唇含浅笑,看上去端庄雅致,似有所思。   至于左玟——   左玟嘴角微抽,抬手,撸龙角。   看着小萝莉面潮红,眼迷离,变成个迷迷瞪瞪的小可爱。方把小七放到一边。   指着颜如玉,轻咳一声介绍道,“这位是颜如玉姑娘,书中灵。亦是机缘巧合来到我这里……”   话说到此,还未来得及讲述颜如玉到来的前后因果,那温婉端庄的美人却是抿唇一笑,温声道,“不是说好叫妾如玉,左郎怎么又忘记了。”   这话说得,在左玟脑中一过,恍然间自动翻译成:妙真她们回来前叫人家如玉,现在旧人回来胜过新人,又叫人家颜如玉姑娘。   妙真幽怨的视线投来。   左玟心情不仅微妙,仿佛还有一点渣。   左玟:……所以她做什么了?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眼看小七恢复了状态,气呼呼喊了声“左郎君”,俨然要加入战场一起为难她的样子。   左玟登时眼前发黑,有种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厚福是厚福,就是有点消受不起了。   两个女人的时候还好,镇得住。怎么集齐三个,那场面就跟发生了某种质变一样,难度翻倍。   最大的问题是,她明明是第四个女人,怎么就承担了唯一男人的角色呢?   左玟:我承受了我不该承受的压力……   正是为难之际,几声“咚咚咚”的敲门声,有节奏的,把她拉出了桃花的漩涡。   左玟眼一亮,一个眼色同时对三个女人使。   三女不甘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各自消失。   一瞬间,颜如玉回了书里,妙真回了花盆,小七回了鱼缸。紧张的修罗场顷刻间解除,空气变得如此清新自然,令人轻松愉快。   不管是谁深夜来敲门,左玟都由衷的感激他,并希望引以为知己。如果能在这种场面多来解救她几次,就最好不过了。   平复了一下复杂崩塌的心态,左玟走过去,将门打开。   下一刻,便一脸诧异和惊喜道,“郁荼兄?怎么是你!”   见她门前,一少年样貌清秀,穿着白布袍,肤色亦是惨白,好似个久病缠身的人。不是那日在赤松观巷子里救了她的郁荼是谁?   苍白的少年肢体紧绷,待发现左玟看他时没有嫌恶只有惊喜,才放松下来。   抿了抿唇,没有搭话,而是将手里的画卷递给了左玟。道,“你看看。”   又指指被自己拖拽来的昏迷的顾衍之,道,“他画的。”   夜色灰暗,被郁荼一指,左玟才看见脚下的顾衍之。   惊呼一声,“这不是顾兄吗……”   见那青年,脸上带着瘀痕,额头微肿,也不知是撞在哪里。如一条死狗那样被郁荼拖拽着,哪里还有白日里的神气傲慢。   左玟虽然不喜欢顾衍之,但看他这般模样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刚想放下画卷,先去看伤者。   不料郁荼把手一拦,挡了左玟一下。才碰到她,又快速收手。在左玟疑惑的目光中,摇头道,“你先…看画。”   还是那嘶哑的声音,不知遭受过什么,让人心疼。   左玟迟疑了一瞬,没有太大负担的选择了相信郁荼。把顾衍之先放一边,打开了画卷。   桃花树,白狐耳,毛绒的狐尾,场景异常熟悉。不同的是狐女长了一张跟她过于相似的脸,且脚踝多了一条铁链。   如照镜子一样的桃花眼泪眼朦胧,看着左玟的瞬间,红唇微张。手臂从画卷中探出,试图去触碰左玟的脸,还露出了痴迷的神态。   柔媚的声音道,“你……你真好看……”   左玟:???是个傻子?   郁荼:……   郁荼抓过了画轴,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屋里。   他都不敢碰的人,辣鸡狐女也想碰?   一阵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画里的真真冒出点头,却是在鬼王威逼狠戾的目光下又缩了回去。   左玟瞥见这一幕,不动声色。并不因为郁荼显露出的狠戾而流露半点情绪。仍是那温柔含笑神态,询问郁荼,“郁兄刚刚说,那狐女是顾衍之画的?”   郁荼点点头,踢了一脚地上的顾衍之,道,“就是他。”   左玟转向顾衍之,已不似之前的关切,目光淡淡。也不问顾衍之为何昏迷,只温声道,“能把他弄醒吗?我想问他几句话。”   她知道郁荼定然是不凡的,虽然不知对方为何对她这么好,但是人家一片热心诚意,她也不好拒绝。日后熟悉了再图报答就是。   郁荼轻轻点头,看着腼腆又乖巧。犹豫了一刻,他蹲下身,借手指挨到顾衍之的额头。   明面上推了一把,实际送进一缕怨气,刺激顾衍之醒来。   地上趴着的青年悠悠转醒,张口第一声,还是一句呢喃的“真真……”。   下一刻,他便睁大眼,看见了居高临下望着他的左玟与郁荼。   顾衍之只看到了鬼王的真实容貌,并不认识郁荼的画皮样貌。因为不认识,也没理他,微抬手指着左玟,“怎么是你……真真,真真呢?”   他从地上爬起来,左右环看,不曾见到真真出现。便将矛头锁定在了左玟身上,哑着嗓子质问,“是你对不对?你找人害我,想抢走我的真真!你把真真还我——”   他才撞了头,站起来摇摇晃晃。却是眼通红,面貌焦急,愤恨嘶吼着扑向左玟,疯了一般。   “她是我的,你把她还我,你把她还我——”   郁荼皱起眉头,才要出手。左玟已经抢在他前头,把袍角一撩,抬腿踹了上去。   桃花眼的少年一改往日温柔,目光凌厉,出腿毫不留情,喝道,“你也有脸!”   顾衍之习过武,本来不会那么容易被左玟踹开。但因为他白日里被陆长庚打了一次,之前又被郁荼打过一次,这一会儿,还真打不过文弱书生左玟。   被踹到地上倒着,顾衍之满目震怒,就要爬起来,“你敢打我!”   “打得就是你!”   左玟俯身弯下腰,又是含怒一拳直接打到顾衍之脸上。   拳头和肉相碰,一下下全往脸上招呼。边打边骂,   “我的脸好用吗?上次你画陆兄我就想揍你了,但是陆兄大度不计较,便罢了。你还敢画我?肖像权懂不懂!   真的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你爷娘,要惯着你忍着你吗!欠揍!”   左玟身后,鬼王郁荼傻愣愣看着发火打人的少年,神思恍惚。   “恩公……也会打人?”   门口,一群女郎齐刷刷扒门围观。   颜如玉捂着嘴,好似不敢置信,实际兴致勃勃。语声透出一股子雀跃,   “能把左郎这么温柔的人逼得动手,这顾衍之,果然不是好东西呢!”   牡丹花妙真美目含情,面颊羞红,娇声道,“不愧是左郎,打人都这么俊俏。哎呀呀,要是打疼了左郎的手可怎么好……”   小七握紧拳头,恨不得也扑上去帮忙。   脸涨红,是激动不已。“打他!打他脸!竟然敢用左郎君的脸画画,他也配?左郎君打呀!”   另有一只长着毛绒狐耳的真真,悄悄从画里冒出头。看了眼自己被锁链栓住的脚踝,继续对着左玟发痴。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脸呢……”   说着,又捧着自己的脸,“跟我一样好看……不,比我还要好看……”   这几句话成功为她争取到了其他三女的关注。   颜如玉眉头轻皱,“东施效颦。”   妙真低啐一声,“真真惹人厌。凭你也配与左郎相似。”   小七的金瞳冷冷看过去,抬手放出一道雷光,劈得真真惊呼一声缩回画里。虽未受伤,却吓得瑟瑟发抖。   “不许出来!不然小七见你一次劈你一次!”   真真:……她也很无辜啊。委屈.jpg   屋外,郁荼回头看了一看,眸中猩红之色微闪。却只在小七身上多看了一眼,转而回头,不再关注她们。   感觉到被窥探的小七金瞳看向那白布袍的少年的背影,小脸皱起,忌惮道,“好强的怨气……奇怪,幽冥的丑东西哪来实体……”   背后这一番动静,左玟是全然不知的。   实话实说,她想揍顾衍之很久了。若说之前还因为对他的爱好不被时代理解而心存一丝怜悯,后面也被他阴阳怪气的态度整没了。   本想着疏远一点日后各不干扰在罢了,没想到他还用她的脸画美人图。   此等行为,对要考科举的文人来说堪称奇耻大辱。打他一顿,绝对占理。   不过考虑到陆长庚的交情,左玟也没真的下狠手。拳头只到皮肉,不会真伤了人。   那顾衍之不同于左玟是真文弱书生,他自幼跟陆长庚一同习武,懵了一懵,挨了几拳便挣扎着要还手。   他手臂刚刚抬起,一道怨气,一道雷光,一道灵光便同时打了过来。   仅郁荼的怨气就让顾衍之再度昏迷,任人宰割。剩下的雷光和灵光也先后打在他身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好不凄惨。   颜如玉见此,默默放回了手中拿的一卷书册,失落于自己缺少了那么点实战的功能。   身旁,妙真轻轻拍了拍颜如玉的肩膀,妍丽的面容含着亲昵的笑。   小七也别别扭扭来了一句,“有我们在,你就陪左郎君看书吧。”   颜如玉愣了一愣,笑逐颜开。   “嗯……”   画卷中,真真捂着脸的手指隙出一点缝隙,看着三女,眼带羡慕。   左玟见顾衍之又昏过去,自然不再下手。   缓缓吐出一口气,笑着转向郁荼,躬身欲要作礼,道,“今日多谢郁兄了。上次就是郁兄救我,今天又……”   话没说完,郁荼扶住她的手臂,似被火燎到,匆匆收回。用嘶哑的声音道,“你不必,谢我……”   面色惨白的少年低下头,不敢看左玟,低声问,“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   左玟眨了眨眼,哑然失笑,“当然可以。郁兄是我的朋友,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的。玟一定扫榻以待。”   郁荼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尽是欢喜。   却是把地上的顾衍之一提,道,“你休息,我把他放回去。”   说罢,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把顾衍之拖着,快步跑了。   留下左玟看着顾衍之在地上被拖拽着跑的脸,流下一滴鳄鱼的眼泪。   再转过身,就瞧见屋内三女你好我好的挨在一块,见到她看过来,便一致扬起笑颜。   “左郎君!超棒!”   “左郎累了吧,打的手疼么?”   “时候不早明日再处理这真真,左郎早些休息罢。”   被三个漂亮姐姐妹妹簇拥的左玟:……   幸福,来的这样突然?   ——   彼时,城南荒宅——   被鬼王委以重任,分给一支阴兵的吊死鬼,正看着眼前这个新来的古里古怪的异族男鬼发愁。   “这是哪里的人,怎么能剃这么难看的发型……说话也听不懂,当了鬼还猥亵女鬼……啧,要不要禀报给王呢……”   吊死鬼身前,两名阴兵正按着一个赤着脚,只在胸腹裹着简陋腹当的矮个男人。   男人由前额侧至头顶部的头发全部剃光,露出的头皮呈半月形。   古怪打扮的异族男人缩在地上发抖,连连磕头地喊,   “命を助けてください……”(饶命) 第31章 富豪小七   这一晚,左玟怎么也没想明白,为何她不过是出门打了一架,回来三个女郎就从争风吃醋变成其乐融融了呢?一群妖精,总不可能是被她打人的样子吓到了吧。   她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没开口问。想了想,相处和谐总比像之前那样为难她要好。   到如今,她也是深谙狗男人们装傻充愣的本事。有些时候,她参合还真不如不参合。   分班考试的结果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张贴出来了。没有宣布名次,只是将天地玄黄四个班的学员,按照年龄籍贯排列公布。左玟的名字赫然就在天字班的榜上,与陆长庚齐英成了同窗。而李磬和宋志则到了玄字班。   对于这个结果,左玟李磬都很满足。尤其李磬,他是吊车尾的成绩考上的秀才。本来应该去黄字班。但靠着这几日左玟和颜如玉的帮助,苟上了玄字班。自是满意。   而宋志就不然了。他是在左玟李磬之前考中的秀才,名次排在中流。后面也未曾荒废过。在他看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比左玟差的太远。   不料如今,他非但比左玟差了那么多,还跟李磬这个吊车尾的成了一个水准。怎叫他能甘心?   正巧有相传左玟与李长庚交好泄题的传闻,他便信以为真,还跑来试图说教。被左玟以“再污蔑直接上报监院”堵了回去。   最后也不了了之,只是愈发疏远了关系罢了。   分班结果出来的次日,书院便正式开课了。左玟的一节课是经史科方先生的课。   那方先生年不过四十,容长脸,白面微须,讲课时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据说是山长专门外聘来的讲师。   以往的学子都道,方先生讲课滔滔不绝,吵起架来也是舌战群儒。再野再傲慢的学子,也被其骂的服气。   让左玟奇怪的是,这位方先生对她极是友善。友善到了看见她就止不住笑呵呵的地步。讲课时也对她颇为关注。   搞得原本觉得经史枯燥,不那么爱听的左玟,都不得不强打精神听讲。结果听着听着反倒真的喜欢了。   又有顾衍之,是地字班的学员。那夜被左玟打了一顿,还是不死心。   趴着养了两天伤,因为文事课是错开的,故到上武备课是时候,才又顶着满身伤跑来纠缠左玟。   书院的武备课学的并非骑射武艺,而是兵法、攻守、营阵、陆水战法等。据说这门课属陆长庚学的最好,看先生对陆长庚喜爱的态度,也是如此。   左玟对武备未曾有过了解,本来听陆长庚介绍是兴致勃勃。待到下课,到顾衍之一过来,就立马败了全部兴致,想掉头走。   却是陆长庚一见顾衍之满脸伤,一瘸一拐凄惨的模样吃了一惊。   关切询问道,“那日我也没下重手,你这是又与别人打架了?怎么伤成这样?”   顾衍之没理会陆长庚,只专盯着左玟。许是被郁荼吓到了,知道左玟不好惹,说话的口吻也不再是那般盛气凌人,语声透着恳求。   “左兄,以往都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求你把那副画还我吧。”   见得他此时的态度,左玟的冷脸倒是缓和了一些。但还是冷淡道,“顾兄若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就不该来找我要那副画。”   旁边的陆长庚不明所以,皱眉问道,“什么画?衍之你又干了什么?”   顾衍之低下头,不敢说话。他是最知道陆长庚的性子的,那些事哪敢对陆长庚说。   左玟却没有什么好心虚的,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顾衍之拿自己的脸画香艳图的事。   她对陆长庚解释道,“玟有心科举,实在不敢想象那副画落于旁人之手的后果,故而请恕小弟不能如顾衍之所求归还那副画。”   当然,她掩去了真真的存在,却没隐瞒是自己把顾衍之打了一顿的事实。   听完左玟的解释,陆长庚面色铁青,难看的吓人。抓着顾衍之的肩膀质问,“你当真做了那样的事?”   顾衍之仰起头,露出一张伤痕累累的肿脸,眼眶发红,流着泪哀求道,“我知道我做的不对,我发誓绝对不会让画卷流传出去。长庚你帮帮我,我不能没有真真啊……”   那副凄惨模样何曾出现在顾衍之脸上过,难得一回,当真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陆长庚对此的回应是——一拳头照脸打下,直把顾衍之打翻在地,引起不少学子围观。   陆斋长不管周围学子的指指点点,怒而呵斥,“畜牲!你还有脸来求画!”   他握紧拳头,指着地上的顾衍之咬牙恨道,“我往日太纵容你了,总以为你年幼不懂事,没想到竟让你养成了如此品行。此事我会如实告诉姨父,往后你再敢来骚扰左兄,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又躬身对左玟行礼道歉。   顾衍之是顾衍之,他做的事跟陆长庚没关系。这一点,左玟还是很明确的。   她与陆长庚还是同以前那般交往,反倒是陆长庚好似对她有愧,比以前更加照顾。   往后几天,顾衍之每每要来找左玟,都被陆长庚镇压了回去。   且他也如这日所言,将顾衍之的所作所为告知了其家中长辈。但顾大人只是来信骂了顾衍之一顿,托陆长庚代为管教。   据说是因为顾衍之的幼弟天资聪颖,正在备考童生。对于这个自幼叛逆的长子,顾大人也没有那么管束了。   书院的生活就这么平静而充实的过了十来天。白天的生活除了顾衍之带来点负面小插曲,其他一切正常。跟别的书生没什么两样。   而夜晚的生活相较而言,就极度舒适和快乐了。   因为有颜如玉这个堪比科举宝典的先生在,左玟的文事科几乎没有遇到问题。   到夜间,写字读书皆有美人相伴,好不美哉。   又有妙真,一开始也发愁。她空有一身曼妙舞姿,却不能施展。毕竟那等享乐之事,对如今要苦读求学的左玟来说是一种妨碍。   偏偏她也不通文墨,有颜如玉珠玉在前,这一条路是走不了了。   发愁了几日,妙真终于在左玟吐槽了书院伙食后,找到了出路。   她将毒手伸向了书院后长山的花花果果。什么炸菊花、桂花糕、栗子糕,各色美食,每日不同。   妙真作为一棵草本植物出身的妖精,对花果的味道把握极佳。每种菜色糕点,味道都是恰到好处,秀色可餐。   最绝的是,她用灵力催动了自己本体在秋日里生长出的牡丹花置办的牡丹宴。   盘大的粉红牡丹,分别做成煎牡丹、炸牡丹、牡丹花羹、牡丹花糕,又有配以鱼肉山珍的组合菜式,摆了一桌。   对于妙真小姐姐辣手摧花摧自己的彪悍行为,众人都是叹服的。   左玟一开始还不忍落,试图劝一劝妙真,用别的花果就可,用灵力催生本体开花却是太费神了。   妙真听了左玟的话,一脸娇羞答了句,“能满足左郎的口腹之欲,妾甘之如饴。”   左玟:……   除了心动并遗憾她还能干什么呢?   相比于妙真颜如玉各有招数,小七就要单纯的多。陪着妙真短暂的忧愁了几日后,她干脆自暴自弃,只跟左玟一起闷头吃就好了。   仗着她年幼可爱。哪怕什么都没做,也能撒娇卖萌。反倒是跟左玟肢体亲昵最多的,可叫颜如玉和妙真羡慕得咬牙。   书斋里的最底层大概就是画中的真真了。因为一张跟左玟相像的脸,加上跟顾衍之的关系,真真算是被众女集体排斥了。吃喝聊天都不乐意带她玩。   左玟待她稍温和些,偶尔也叫她出来一起玩。但看着自己的脸、狐妖的身体多少也有一点隔应。不能像对小七妙真她们那样亲昵,仅在客气的程度。   最后就是身份不明的白布袍少年郁荼。   小七说他身上都是幽冥的鬼气,却又有实体,不惧阳光。也不知是什么种族。   左玟没有强硬追究那么多,知道郁荼不是人类以后,将他介绍给妙真小七颜如玉就完全没压力了。   郁荼也是有趣,他每隔三日来一趟,像是怕来的勤了会打扰到左玟一般。   且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仅是坐一坐,听左玟与众女说话,夜深了便走。好似这样已经十分满足了。   直到某一夜,算算日子,大概是郁荼第四回 上门来做客。   因为三天前,他正好碰上妙真的花宴,跟着喝了碗牡丹花羹。这回才进门,便沉默地拿出了一箱金银珍宝,说是饭钱,要赠予左玟。   左玟自然是不肯受,推辞几句,让他拿回。   却是妙真,在一旁调侃了小七一句,道是,“人家只吃了一次,就晓得拿饭钱来,你天天蹭饭,怎就没点表示?”   小七眨眨眼,很是无辜。   瞥了瞥郁荼送来的一箱金银珠宝,小萝莉“嘁”了一声,扬着头道,“你喜欢这些?早说啊。”   又看向左玟,笑嘻嘻道,“左郎君要多少就有多少呀——”   说着,凭空在掌心幻化出个小巧的白色贝壳,施以法诀。   众人便眼睁睁看着那贝壳飞到半空打开,金色光芒照射下,各种珠宝珊瑚金玉银器如潮水往外涌。   大家只是愣了几息,整个房间都快被珍宝铺满了。满屋子金光灿灿,亮瞎人眼。郁荼的一箱子珠宝相比于小七毫不怜惜扔出来的这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左玟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叫停。让小七重新把宝物都收回贝壳里,抹了把冷汗,总算知道龙族有多么豪富了。   一旁郁荼见此一幕,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惨白。默默收回了那一箱金银珠宝,匆匆告退离去。   左玟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明明小七一直强调郁荼是个危险的角色,可他在左玟这边表现出的模样,总让左玟忘记了小七的话,觉得他弱小可怜又无助。情不自禁对他心生怜悯。   遂拉过小七告诫道,“以后不要如此了。”   小萝莉撇了撇嘴,抱着左玟的胳膊摇晃,撒娇卖好道,“那些凡俗器物我龙宫多的是。左郎君不要被那个姓郁的拿一点点东西收买了,小七的都是左郎君的,把父王的龙宫搬来都行——”   旁边围观的颜如玉和妙真对视一眼,比了个口型,“女生外向”。   妙真点头,深以为然。想着之前那一屋子宝物,还是忍不住有点危机感。便掰着手指头,默念起明日的菜单。   安慰自己想到,“金银珠宝哪比得上我的牡丹花好……有灵气还养人……”   颜如玉看到牡丹妙真的样子,则是摸了摸案上的书本。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要更新一下近两年京城那边的名家名篇,指不定就有哪位大人做了左郎的考官呢……   而左玟听到小七讲的那些花,也是哭笑不得。摸着小萝莉的头,对她道,   “龙宫就不必了,我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收买的。知道小七对我好,只是郁荼也是我的朋友,他怀着诚意而来,你不要欺负人家。”   小七轻哼一声,小脸鼓着,瞪大了眼,又凶又萌。故作凶狠道,   “他就是来跟小七抢左郎君的,才不是什么诚意。要不是打不过他……等小七练好了仙长送的五雷正法,一定能打得过他!”   左玟是真的无奈了,萝莉虽小,性子却执拗。一如她不能接受真真的脸,小七对开头不明的郁荼也警惕排斥得很。   劝解讲道理行不通,她只能稍稍严厉了语气,“小七,听话。”   小七委委屈屈看了看左玟,见她真要生气,才不情愿道,   “那好吧……小七不故意针对他就是了……不过左郎君,你真的不想要我父王的龙宫吗?反正他天天窝在洞里睡觉,占着龙宫也是浪费……”   “不用,真的不用!”   左玟:……心疼黄龙王一秒。   这夜里,丽泽书院还是如往常一般宁静祥和。而其他地方,却并不太平。   城南荒宅,包括金华城内外的黑暗中的冤魂野鬼,今夜都是一片承受不住的鬼哭狼嚎。   那完全是因为鬼王从城西一路回来,震怒中散发出的怨气。沿途中,浓黑的怨气溢出,吓得沿途的鬼魂皆不敢有丝毫动静。   回到城南荒宅,那怨气又引起了宅中几百阴兵的震荡。   盖因鬼王是阴兵之主,持掌宝珠。阴兵受鬼王溢出的怨气影响,发出狂风般的嘶吼。鬼魂妖精听闻,都克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有那浅眠的凡人,也被哭嚎般的呼啸风声,吓得惊魂不定。   金华城方圆百里,阴风阵阵吹嚣。却唯独绕开了丽泽书院一处。   荒宅内院,杂草丛生,阴怨气几乎凝成实质,阴冷如寒冰地狱。连鬼也承受不住。   吊死鬼哆嗦着,绕过院内威慑十足的阴兵,快速飘进了最里面的屋子。   房梁上仍飘着一张人皮,却不是往日美艳女子的那张,而是少年的那张。   吊死鬼暗道一声奇怪,往里面多走几步,就看见了桌前亮着冥火蜡烛。   幽蓝光下,一美艳妖娆的女子,正对着面巨大的铜镜,手持画笔,细致地描绘红唇。   吊死鬼:……我王,终于还是女装了……   他恭恭敬敬收敛了长舌,有模有样地行礼,“王……”   美艳女子转过头看向吊死鬼,那嫣红的红唇被幽蓝冥火映照着,成了一种阴森冷眼的深紫。好不骇人。   美人轻启紫唇,声音竟是柔媚动人,而非往日的嘶哑粗涩。   “这般容貌,可能,入我那恩公的眼吗?”   吊死鬼一惊,吓得咬了舌头,“你你你……声音……是我王?”   美艳女子冷冷看着他,放下画笔,再发出的声音又成了过去的沙哑。   “不美?”   吊死鬼:……   “美!”   “能入,恩公的眼吗?”   “……这这,小的也不知啊……”   面对鬼王大人嫌弃冷漠的目光,吊死鬼委委屈屈缩了缩脑袋。目光触到地面,才仿佛想起自己进来求见的正事。猛然抬头,变成一副紧张的神色,禀报道,“王,冥府来人了。”   “冥府?”穿着美艳女子皮的鬼王皱起柳眉,“几个?”   “三个,一官,两差。此时就在正堂等候。”吊死鬼顿了顿,有些迟疑补充道,“来的不多,但好似来者不善。”   “不善?”   鬼王冷冷嗤笑一声,仔细脱下了女子皮,露出狰狞的鬼面。又将人皮挂回房梁上,一边往屋外走,一边道,   “这世上,有几个善者?走吧,去见。”   “是。”   ……   同一夜,海岸处。   三艘大船趁着夜色悄然靠近了海岸。船上人举着火把,快速下了船,在黑暗中汇拢。   为首的只有寥寥几个首领模样的人穿着竹甲,腰间配带两三柄样式古怪的长刀。头顶中间的头发剃掉,发型丑陋古怪。   绝大多数穿着奇怪的外族服饰,手持短刀、竹弓、匕首,五花八门。   另有少许地位低下者,仅裹着简陋的腹当,遮住胸腹。在深秋的海风中冻的微颤,却不敢表露出分毫。   随着首领人的令下,一群人灭掉大多数火把,只留下几支作为指引。如觅食的饿狼,往金华城外的山野村社而去。   而在这些异族人离开以后,又从船上飘下来一个凡人肉眼看不见的美丽女子——   她穿着青色的裙装,坐在蓝色纸糊的行灯上,似一抹幽灵,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荡。   去往的方向,恰好是金华城外,丽泽书院…… 第32章 鬼王姐姐   正值深秋,下了几阵秋雨后,金华的气候愈发寒凉了起来。   夜色深沉如墨,星月黯淡。靠近海岸的田野间错落着一处处村落,在夜色中格外静谧。   王顺家就是靠近海岸的十里乡一家普通村民,因为用不起烛火,落日便关紧门窗,早早歇下。   两个孩子跟浑家张娘子已经熟睡。王顺浅眠,却怎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今晚的秋风格外喧嚣一些。吹得窗户咯吱咯吱地作响,让王顺愈发烦躁。睁着眼看那窗户纸发呆。默算着今年的收成,加上往些年攒下的银钱,够不够送大儿去社学念书。   算了半晌,估摸着大许是够了。   王顺高兴起来,想着若是大儿能去习得几个字,往后到城里做个账房先生,也算是发迹了。   心情舒畅,正准备入睡。闭上眼,恍惚间好像听见那风声中夹杂了声声沉闷的哀嚎。   错听了?王顺并没有在意,许是风吹树叶的声响吧。   他万万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时的不经心,断送了一家人的性命。   刚刚睡过去,门口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惊醒了王顺一家。   两个孩子睡得迷迷糊糊地,小儿子年幼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边哭便喊“娘”。   大儿子听见响动醒了一下,含糊抱怨,“好吵。”   张娘子也才惊醒,眯着眼抱起小儿子安抚。一推王顺,没好气地道,“你还不出去看看。”   王顺才睡下,心里也烦躁,骂骂咧咧起身,“狗东西,闹得什么……唔……”   话还没说完,就变成了一声沉闷的哀鸣。   张娘子心下一揪,夜深也看不清晰,仿佛只看到个模糊的人影倒下。   然后是王顺痛苦的声音传来,“快,跑……”   跑?哪还来得及呢?   两个人影已然冲进了内室,惊恐的张娘子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能看见闪着寒光的刀锋捅进了两个儿子的身体。连娘也来不及喊出,呜咽一声就没了声息。   血溅在她的脸上,温热,烫肤。   “啊——”   随着张娘子的尖叫,一只大掌抓住了她的肩膀,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提拉下床。   怪腔怪调的声音透出惊喜,“……女,人——”   遥远的荒野,穿着青衣小袖的美丽女子坐在蓝色行灯上,远远望向那个方向。女子眼中流露出一丝厌恶,往与他们更远的方向而去。   一边飘,一边练习着语言。重复地,用生疏的腔调重复,“讲——故事——不讲,就……吃掉你们哦——”   ……   与此同时,城南荒宅——   自前主家人被屠杀皆化作厉鬼后,这会客的堂屋已是多年未曾打开过了。厉鬼不需要待客,后来占了这宅子的鬼王郁荼,一颗心只想着报恩,往丽泽书院跑,也从未有过整理荒宅请客的意思。故而那堂屋的环境之荒废是可想而知的。   灰尘遍布,到处结了蛛网,杂草丛生。木质的门窗依稀看得出过往精美的雕花,但也腐朽的不剩多少。桌椅更不必提。最完整的一套已经被用在郁荼的房间,专门用来画皮。   “这地方也太简陋,哪里像是阳间鬼王的地盘。”   一着皂衣的鬼差,如是对堂前的官员模样的鬼使抱怨道。   他手臂上环着锁魂链,虽然款式与地方城隍下属鬼差用的一样,但却隐隐多了功德金光流转锁魂链上,明显不是普通地方鬼差所用的品质。属于高端正品。   另一名拿着招魂蟠的鬼差也点头赞同,道,“比起上回黑山那个,确实不讲究。”   看了眼前头不辩喜怒的鬼使,他却是补充地讨好了一句,“未免也太怠慢咱们陆判了。”   一直沉默闭目不语的陆判官听到这里终于睁开眼,却见他脸色偏暗,幽幽发绿。红色胡须,相貌极是狰狞凶恶。   他冷冷看了眼说话的鬼差,脸上勾起个略带讥讽的笑,显得面目愈发狰狞。道,“礼遇也好,怠慢也罢。总归都是要去度朔之山镇山门,等待消亡的。何必跟他们计较?”   两鬼差连忙符合,你一言我一语的讨好。   “陆判说的是。”   “还是陆判看得长远。我等远远不如。”   陆判官漠然接受了下属的谄媚,手中握着一只小巧的玄墨色印玺把玩,看着全无半点警惕。   片刻后,他突然开口命令道,“来了,别说话。”   两名鬼差顿时消了声,一同看向门口。   只见得浓黑的怨气先一步涌入门槛,好似蜿蜒的毒蛇。   判官目光如电,将手中印玺一提,放出道道乌光,顷刻间清肃了堂内的怨气。   而后他重新收回印玺,看着门口走进的鬼影,轻蔑地道了句,“雕虫小技耳。”   郁荼让吊死鬼停在门外,自己单独走了进去。却没有回应陆判的话,而是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小墨印,嘶声道,“这东西,不错。”   说完这句以后,他才看向陆判跟两名鬼差,漠然的两个字询问,“来意?”   面对这样的冒犯,陆判的神情似有些不悦。但什么也没说。从袖中拿出一张泛着金光的敕令,又取出一支笔,问,“名字?”   浑身被烧伤得看不出原来容貌的鬼王面目比判官还要狰狞可怕。他静默一瞬,回答,“郁荼。”   语言有灵。   郁荼一开口,那陆判手中的笔竟然就自从竖起,在敕令上写下了“郁荼”二字。   陆判看见这个名字,愣了一愣,狐疑地扫了眼金华鬼王。摇摇头,低声自语,“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敕令已成,陆判也没有跟郁荼多计较名字的意思。手中墨印往敕令上一盖,将那金光闪闪的敕令扔过去给郁荼。   地府判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作态,冷淡吩咐道,“奉秦广王令,阳间诸鬼王速速前往度朔之山听候调遣,不得有误。郁荼鬼王这就跟本官走吧。”   “度朔之山?”郁荼默念这个名字,心中透着一股莫名。看了那敕令一眼,随手扔到地上,一口回绝道,“不去,”   他的不敬举动惹怒了判官。   陆判见此,眉目倒竖。衣袍吹鼓,指着郁荼怒喝一声,“大胆!你敢不听阎王令!”   郁荼冷眼扫过陆判与其身后作动手台式的鬼差,浓黑的怨气四溢而出,漫布整个堂屋,“不听,又如何?”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必要。陆判念起口诀,放出墨玉印玺,鬼差放出锁魂链招魂幡,一齐攻向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鬼王郁荼。   鬼王也丝毫不让,怨气如黑色幕布,又似一条巨蛇,扑向了陆判三鬼使。   两方看似势均力敌。片刻后,鬼差的锁魂链招魂幡还先一步显出颓势,在空中摇晃欲要坠落。   陆判见此,做了个奇异的法印手势,一指墨印,喝道,“幽冥度朔,万鬼亡形——给我镇——”   霎那间,那墨色印玺大放幽光。一种威严浩荡之势,如巍巍泰山,向那郁荼镇压而去。   眼看鬼王的怨气在墨印的作用下都被驱散殆尽,墨印寸寸压下。陆判的脸上已然扬起笑容,让两名鬼差收了招魂幡锁魂链。   谁料下一刻,那鬼王在重压之下强行站直了身体。仰起头,盯着空中的墨色印玺,眼底翻涌着猩红的色泽。   下一刻,他伸出手臂,缓缓摊开手掌。   空中的印玺仿佛被什么力量拉扯,竟徐徐朝着郁荼的掌心方向而去。   陆判大骇,“不好——你等快快助我——”   两名鬼差又一次匆忙唤出了招魂幡锁魂链,给陆判帮衬。   然而这些举动都于事无补。   墨玉印玺,连带着招魂幡锁魂链,一齐落在了郁荼手中和脚下。乖乖巧巧,不论陆判和鬼差怎么催动法决,都完全没有回到原主人手里的意思。   鬼王握住墨玉印玺,姿态从容。猩红的眼注视着三名鬼使,用嘶哑的声音缓慢道,   “阴司的礼,本王,收下了……请回吧。”   话说完,他手持印玺,轻轻一晃。陆判与两个鬼差霎时倒飞而出,直接被打出了城南荒宅。   亲手感受过了墨印的效果,见其上,刻着“度朔”二字,好似能活动一般。   鬼王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墨印在他掌中消失。   他又看向门外,扒着门探头探脑的吊死鬼,一指地上的招魂幡锁魂链,“拿去使。”   吊死鬼:!!!   “我王!威武!”   爱穿女装算什么,能打就行啊!   ……   自那夜郁荼被小七羞走,又过了两日。   听说靠海那边似乎出了什么事,不怎么太平。山长便勒令先生学子,在书院里精心读书。这个月的一日假期取消。   对这个消息,有人不高兴,也有人无所谓。左玟就是无所谓的那一批。   算算时日,今夜又到了郁荼应该上门拜访的日子。   左玟提前说过了小七,不叫她与郁荼为难。又备了几道小菜一壶酒,准备安慰一下上次自尊心受挫的少年。   二更一过,便听得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连着三下,间隔时间一样,克制谨慎。正是郁荼的作风。   左玟又给小七使了个乖乖听话的眼色,方才起身开门。   “郁荼……诶,你是?”   左玟是一脸含笑的开门,才喊出好友的名字,便愣住了。   只因门口站着的并非穿着白布袍的少年,而是一名身段曼妙的美艳女子。   见她柳叶弯眉,艳若桃李。每一处五官都好像用画笔精心勾描过,尤其精致动人。   那女子看着左玟,目光微凝,好似害羞了一般微垂下头,姿态柔媚。   “妾名郁薇,是郁荼的姐姐。他今夜有事不能过来,故而托妾身前来代赴左郎之约。”   左玟听见此语,后退一步,让出门口温声道,“原来是郁荼的姐姐……姐姐请进。”   名为郁薇,实为郁荼的鬼王施施然走进屋内,看她的背影,倒是比做郁荼时多了几分莫名的自信。   虽来了生人,但一屋子莺莺燕燕谁也没想躲藏。   男的都要防备,何况女子?三个已经够多了,真真还被排斥不让出来,算半个。再加一个郁姐姐,左郎怎么够分?   故而郁薇还未入座,桌前端坐的三女态度已然不约而同地防备起来。   妙真姿态倨傲,并不起身。美目盯着那郁薇,漫不经心问,“你是郁荼的姐姐?”   郁荼浅浅含笑。面不改色地拈着帕子,轻轻抿唇。一举一动作态俱佳,比女子还要有风情。   直视妙真,含笑作答曰,“正是郁薇。”   又问,“你就是妙真姐姐吧。”   妙真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担不起姐姐。妾身随左郎称呼,左郎与郁公子是好友,他唤你姐姐,妾也该唤你一声姐姐才是。”   郁薇颔首,从容接下,红唇掀起标准的友好弧度,道,“如此,郁薇就托大喊一声——妙真妹妹了。”   念“妙真妹妹”时,郁薇的声调一腔百转,跟唱戏似的。真正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妙真被她的神态语调演得心梗,拧了拧帕子,咬嘴唇想:呸!不要脸!谁跟你姐姐妹妹哦!   颜如玉见妙真吃瘪,目光轻闪。   倒了杯酒,起身递过去。却是轻言细语,大方温和,把礼仪做到位。   才道,“郁公子有事,只管说一声不来就罢了。怎还劳烦姐姐亲自跑来一趟?岂非折煞我等。”   听到颜如玉的话,那郁薇亦笑。   接过了酒杯,并不饮用。把杯子放桌上,她却是回头似娇似嗔地看了眼左玟,眨了眨眼。   而后轻抬手,当着左玟的面勾起鬓边的一缕青丝,绕到脑后。兰花指一掐,动作是风情无限。   从左玟的角度看他,恰好是四分之三侧脸,角度完美凸显了佳人的风情。   抚弄了头发,撩了人,郁薇才娇滴滴道,“郁荼重视左郎君这个朋友,妾身作为郁荼的姐姐,自然也重视。只是跑一趟而已,为了左郎君,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垂下头,眉轻挑,媚眼如丝,“妾身么,亦是久仰左郎君大名,想要亲近左郎君呢。”   这郁薇风情太浓,勾魂眼,举手抬足都如同尺子量过,美得恰到好处。柔媚的嗓音,直叫人骨头都要酥了。   纵是牡丹艳绝倾城,比起郁薇那低头抬手的风情,竟也差了两分。更何况端庄温婉的颜如玉呢?   书中仙灵握了握酒杯,与妙真对视一眼,目光微凉。同时把期许投给了小七。   至于小七,则是看着郁薇的作态,翻了个白眼,嘟囔道,“你这么会演,怎么不去唱戏呢!”   郁薇眨了眨眼,捂嘴娇笑。道,“小七妹妹想听?姐姐于此道,恰好也是擅长呢。”   说完此话,也不待旁人开口,竟是起身,把仪态一摆直接唱了起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   那强调,那姿态,除了专业,说不出一个不好的地方。   小萝莉咬碎银牙,捂着耳朵,大声打断拒绝,“小七不想听!”   郁薇也不强求,停下唱腔。笑眯眯道,“小七妹妹果真可爱。”   左玟却是看着这一幕,咽了口口水。想起被小七气得一声不吭的郁荼,心道莫非这郁薇是替弟弟找场子来了?   不得不说,郁姐姐段位很高啊!   到底自己家养的萝莉自己心疼,眼见郁姐姐骚气镇住全场,剑拔弩张。左玟走了过去,笑着打圆场道,“郁姐姐今日头一次来,请不要拘束,坐下再聊罢。”   郁薇勾唇,低头浅笑,端得是妩媚动人,“都听左郎君的。”   妙真小七颜如玉:呸!   入了座,众女都不开口,郁薇也不说话。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左玟干笑了两声,作为唯一一个披着男人皮的,这种时候必须热热场子。   她心里暗暗叫苦,目光环视一圈,忽然有了想法。   将酒杯轻轻一敲,提议道,“单用酒菜未免有些枯燥,行酒令么……也不应景。”   她看了眼众女,除了颜如玉面色不改,其他几个都低头不言。便知道她们不擅长。   继续提议道,“这般夜色,倒是挺适合讲故事。不若咱们一人讲个故事,其他人评判,讲的不好就罚酒如何?”   屋内众女齐声,“讲故事?”   面面相望,却是小七第一个响应,“好啊好啊左郎先讲!”   其他人一听这话,也眼睛发亮,看向了左玟。   剑拔弩张和尴尬的氛围一时消散。   左玟松了一口气,摸摸小七的头,宠溺道,“好,我先。小七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小七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眨巴眨巴眼道,“想听个报恩和以身相许的故事。”   左玟,“哈?”   妙真、颜如玉、郁薇(荼)对视一眼,各有心思,却是难得一致,“好啊好啊!我们也想听。”   左玟:……你们在为难我胖虎.jpg   彼时,另外有一女声遥遥的飘荡在丽泽书院的上空,“…故事?”   坐在蓝色行灯上,穿着青衣的女子低头张望。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开心的笑起来,顺着声音飘下,缓缓接近了那小莲池畔的书斋。   ……   长山脚下——   一大批从海上来的异族匪徒分散到金华城野四周,借着夜色烧杀抢夺。   却有大约十来名已经披上本地百姓秋装不伦不类的异族匪徒,看到丽泽书院闪烁的灯火,拿着武器刀兵,朝书院的方向奔袭而来。 第33章 青行灯   关于报恩和以身相许的故事,但凡看过点剧的,都能讲几个来。可是左玟看着这一桌子眼含期待,似乎等着她讲完故事就来个“以身相许”的女郎,默默咽回了那些以身相许的浪漫爱情故事。   思考整理片刻,开口讲述道,   “据说南城有一位县令小姐……”   小姐是县令之女,生得花容月貌。到了年岁便由父母做主与临县的甄公子定了亲。   一日去城外踏青,无意中见到了秀才张生。   张生才华横溢,温文尔雅。初次见面,小姐就对张生就萌发了些许异样的触动。   回家后,小姐做了个梦。梦到她前世遇害,一丝不挂地被抛尸在海滩上。有一书生路过,将身上的衣服脱下,盖在她的尸体上。那个人正好长着张生的脸。   梦醒后,小姐笃定自己前世受了张生恩惠,当以身相许。便向父亲请求要解除原来的婚约,嫁给张生。   县令拗不过女儿请求,派人前去打听,却道张生已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感情甚笃。   小姐大受打击,一病不起。病得昏沉沉之时,听闻甄公子上门探望。迷迷糊糊地又做了个梦。梦见前世书生给她披衣裳后,又路过一人,将她安葬。这个人,正是她的未婚夫甄公子。   小姐从梦中惊醒,终于知道谁才是她真正该相许的恩人。醒来后病状也痊愈了,后与甄公子成亲,举案齐眉,幸福一生。   这故事是由那个“你今生要嫁的人,是前世葬你的人”改编的,左玟把视觉由书生变成了小姐,为的自然是增强这一桌子妖精的代入感,并且——   左玟轻咳一声,强行撇清自己跟一众想要以身相许报恩的小姐姐们的关系,道是,   “固然前一个张生对小姐有盖衣蔽体之恩,但对小姐来说,也不过是一时所情迷。葬了小姐的那位公子才是她真正的良人。诸位也当认清才是,不要因小恩小惠的一时情迷,陷入其中,错失了真正的良人啊。”   面对左玟的解释,众女的反应也各有不同。   妙真一撇嘴,盈盈眉目注视着左玟,道是,“妾不知什么前世,只管今生。”   后话未曾说尽。今生乃是左玟在她真灵快要消散枯萎时救了她,她便认准了这个良人。错不了。   又道,“这故事讲的不好,罚酒!”   颜如玉微微一笑,温声细语反驳道,“若是张生没有未婚妻,也未必不能成为小姐的良人。”   只要左郎君的心一日没有所属,就还有机会。   附和道,“罚酒。”   小七更为霸道,“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又没有成婚,抢过来生米煮成熟饭了就是。小七不喜欢,左郎君罚酒!”   一边说,一边嘟着嘴看左玟。大有一言不合意就动手抢亲的意思。   左玟嘴角微抽,觉得小萝莉的思想很有一些危险。一口气干了三杯酒,又看向最后那位一言不发的郁姐姐。   明面上与她有恩情的三个女郎都表了态,独化身为郁薇的鬼王郁荼,一脸的神思恍惚,让左玟很是不解。   问道,“郁姐姐,你以为这故事如何?”   之前还骚气得盖过全场的鬼王姐姐低下头,轻声一遍又一遍呢喃着“葬你的人么”。沉默许久,偷偷抬眼看左玟,眼光复杂,嘴唇微颤,   问,“恩……当真葬了他的,就是他应该以身相报的良人么?”   左玟:???   不明所以地答,“是,是吧。”   小七插嘴道,“左郎君都讲完了,你听不懂吗还要再问。”   郁荼“啊”了一声,又恢复成愣愣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却是因为听完故事的震撼,导致本来实力最强的鬼王郁荼也没有发现,一个不速之客在左玟讲故事的时候已然悄悄到达了书斋。   “真是,好听的故事呀——”   一声古怪的腔调突然响起,正准备让下一个开始讲故事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上空。   同一时刻,屋内的烛火骤然熄灭,屋子里漆黑一片。所有人好似被无形的古怪力量笼罩,眼前一花。再看清时,四周恍然已是另一个空间了一般。   但见得,原有的桌椅摆设统统不见。漆黑的暗室中,一百支点燃的白色灯芯并排在一起。前方约摸二十步距离的地方,放置着一盏用蓝色纸糊的行灯。行灯旁边,又摆着一面镜子。   皆是漂浮在半空中,好不诡异。   刚才神情恍惚的郁荼煞是惊醒,眼底泛红,目光凌厉。和妙真三女第一时间聚到了左玟身边。   “左郎,你没事吧?”   这里除了左玟,都不的凡人,她们自然担忧。   左玟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她才说完话,之前那个腔调古怪的女声又一次响起,   “你们,聊完了吗?”   仍旧不知声音从哪里传来,也不见发声的人。只有远处那蓝色的行灯在飘飘悠悠。   “来玩个游戏——不讲故事,就吃了你们哦——”   众人皆是一愣,“讲故事?”   “嗯!讲故事!”   “要,好听的故事——就,放了你们。”   那本该是个清亮的女声,但因为古怪的腔调和飘忽浮动的语声,倒显出几分森森鬼气来。   左玟听到这里,没有理会那女声,低头小声问她认知中实力最高的小七,“可知这里是何处?”   小七看看周围,犹犹豫豫,“像是一处结界。”   “结界?能破解吗?”   “破开结界不难,但找不到开结界的东西……”小七咬着嘴唇,纠结道,“用雷法范围太大,怕是会伤到左郎君。若是能把那东西逼出来,就没问题……”   听到此处,披着郁薇皮的鬼王插嘴道,“我可以破开。”   鬼王紧贴在左玟身旁,浓黑的怨气从脚下蔓出,好似巨大的蟒蛇。但在这漆黑的暗室里,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能发现。   他看着左玟,又补充一句,“只要左郎君想,随时都能出去。”   左玟闻言心下微松,但看看四下的环境,还是想谨慎些。   遂对郁荼道,“不急,先看看是什么东西搞的鬼,也能增加些把握。”   郁荼乖顺地点了点头。饶是胸有成竹,他还是拿出了那一方墨色玉印,握在手中,已备不时之需。   在他们说话间,那不知名的小妖已经开始说起游戏规则。大致就是让他们讲故事,讲完一个就吹灭一支烛火,然后走到镜子前照一下。   具体的规则没有人仔细听,毕竟有郁薇的担保在,他们也不会按要求的来。   还是妙真,听到什么要吹蜡烛照镜子的仪式,忍不住骂道,“妖不是妖,鬼不是鬼的东西,你让我们讲,我们就讲吗!”   说着,牡丹花妖看向美艳女子郁薇,试探道,“你能忍?”   郁荼眸光微闪,看了眼左玟的侧脸,微微低头。低声表明衷心,“我都听左郎君的。”   恩公让他观望他就观望,反正这开启结界的小妖也算不得厉害,恩公玩的开心就好。   妙真:……是劲敌!   一旁的颜如玉听到此话,亦是对郁薇升起浓浓的警惕来。   不同于妙真她们的互相挑衅,争风吃醋。作为中心人物的左玟,却是听着听着,越来越有种熟悉的感觉。   蓝色行灯,讲故事,吹蜡烛还有这种腔调……像极了一种被称为百物语的游戏。   她沉吟片刻,对着空中朗声问,“你很喜欢听故事?”   浮空的女声幽幽回答,“喜欢——”   然后又用鬼气森森的语气恐吓道,“呐,快点,讲——不讲,就,吃了你哦——”   听起来好像很阴森,实际上却掩不住单纯的愉快,提到“故事”就十分愉快的情绪。   左玟:……居然有点可爱?   想起小七刚才说如果把结界的主人逼出来,就没问题的话。左玟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开始讲了。”   “快讲——”   桃花眼的少年嘴角微勾,眼中划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芒,开口讲道。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故事是——”   到此处,她停顿下来。   空中的异族女声不满地开口,“是什么?快继续——”   左玟忍住不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讲的故事是——从前有座山……”   一连重复到第三遍,莫说妙真颜如玉忍俊不禁,小七都知道了左玟的套路。笑骂着撒娇,“左郎君你好坏哦。”   披着郁薇皮的郁荼则愣愣看着少年含笑的模样,想起他之前讲的那个“前世安葬今生相守”的故事,眼神几经挣扎。   他因为容貌姣好地位卑贱而被同是男子的黄驹看上,为了反抗饱受折磨而死。死后化作厉鬼,原本也该异常痛恨男子与男子的那种关系。   过往也只是想靠近一些左玟,没有动过那种……以身相许的念头。   可是听完那个故事,郁荼却是有了新的想法——   尽管他痛恨龙阳之好,但假如是恩公的话,莫说以男子身份雌伏,就是一辈子披着女子的皮,他也是愿意的。   毕竟,恩公是安葬了他的人啊。报恩,要以身相许,不正该如此吗?   鬼王眼底的挣扎化作一片坦然与深情,执着地看着那桃花眼的少年,仿佛膜拜世间仅有的光。   “你,耍我!”   空中的女声也发现了这故事的不对劲,真心喜爱故事的她哪里能忍受这样的戏弄?   她语声中透出怒意,整个空间的烛光都开始摇曳起来,火苗一齐飞向了不远处蓝色纸糊的行灯中。   蓝色行灯火光大盛,从行灯上幻化出一个曼妙的女子身影。   她穿着青色的和服,腰后用极宽大的衣带绑成漂亮的结,束得腰身极为纤细。亦衬得胸前鼓鼓,雪白的晃人眼。一双同样雪白的大长腿从青衣下伸展出,修长饱满。   面上妆容浓郁,白肤红唇,五官却很清丽。   大胸,细腰,长腿。如此身段,换个真男人来看,少不得要垂涎三尺。   那异族女妖坐在行灯上,因为左玟的戏弄恼羞成怒。娇喝一声,素手从行灯内抓出一团火光,掷向左玟的方向。   她若打别人还好,但攻击的是左玟,便犯了众怒。   “小妖你敢!”   霎时间,小萝莉化为金龙腾跃而起,张嘴发出一道雷光轰鸣着劈向了半空中的青衣女妖。   一簇牡丹花枝如长鞭呼啸,同样打了过去。   而与此时,早已遍布结界的黑色怨气骤然发力。整个结界如同镜面支离破碎,顷刻间消散殆尽。   一道黑色怨气后发先至,赶在小七妙真前束缚住了半空中的青衣女妖。在其受了一雷一花枝发出痛呼以后,拉拽着她落到了地上。   行灯倒地,女妖也倒在了地上,被劈得衣衫焦黑。她嘴里发出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大概知道在场人都听不懂,她趴伏在地上,又委委屈屈地喊,   “我……只想听故事——没有,没有恶意……”   一群人围了上来。   小七拉着妙真指指点点,“她穿的是哪里的衣服,背后还背个包包,好难看啊——”   妙真深以为然,“妆也好难看。”   颜如玉白了她们两个一眼,好心科普,“这是东瀛的服饰。”   又皱眉道,“听说东瀛曾派使者与前朝建交,但前朝覆灭后我朝拒绝赐予他们物资钱财,已有多年未曾来过。怎么会突然出现个东瀛女妖呢。”   遂问道,“那小妖,你叫什么名字?”   地上的青衣女妖还是垂头丧气,答道,“青行灯。”   “真是那个百物语的青行灯?”左玟瞪大了眼。   虽然对青行灯这个妖怪的传说兴趣十足,但想起颜如玉所言,却又将关注点放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上。   问道,“东瀛与此地隔着茫茫大海,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青行灯对左玟这个之前戏弄过她的人还有点恼怒,听到左玟问话,就不回答。   一旁的郁荼冷哼一声,黑色怨气如毒蛇扼住女妖的咽喉。漠然道,“恩公……左郎君问你话,你敢不答?”   小七撇撇嘴,“看来是刚刚劈的太轻了。”   青行灯:……   “我说!我不敢了呜呜……”   完全没战斗力,全靠队友输出的左玟:如果不看性别的话——这,就是有小弟的感觉吗?   虽然是个弱鸡,也要膨胀了呢。   青行灯不敢再傲气,用生疏的汉语乖巧作答,“我是,不小心被阴阳师追,上了大船……前几天跟武士,一起来的。”   听得此语,左玟顿时肃了脸色,快步走到青行灯跟前质问,“武士?有多少人?来干什么的?”   青衣女妖皱起脸,“他们,很多人,很讨厌。不会讲故事,只想抢……东西和女人……杀了,很多诶。说要去,城里抢……”   “是倭寇!”   桃花眼的少年神情冷肃,咬牙切齿的模样让熟悉她的几个非人同伴都感觉有些陌生。   妙真小七各自不解,“左郎这是怎么了?”   “倭寇?”颜如玉重复这个称呼,若有所思。   郁荼还是沉默,只关注左玟的动态。   没有回答她们的话,左玟握紧了拳头,自言自语地梳理信息,“前日传闻海边不太平应该也是他们……城里,是金华城?”   她猝然起身,满面焦急。“不行,这件事要快些报给府君,尽早防备。”   左玟猛地转向小萝莉,语声透着一丝请求,“你可否跑一趟金华城县衙,将此事告知府君,请他尽快做对敌的准备?”   小七被她的急切吓到,讷讷道,“去,当然可以……”   一旁颜如玉语态沉稳,建议道,“左郎,小七非人族,恐怕府君不会相信她。不如去求得山长书信一封,再让小七送去,更能让府君信任。”   “如玉说的有理。”左玟也平复下听见倭寇后震怒起伏的心情,“但我要如何说服山长……不管了,先去试一试。”   便对众女道,“妙真姐,你,郁姐姐和如玉先留在书斋看住青行灯。我带小七去找山长。”   妙真、颜如玉无有不可。郁荼听到左玟的安排却有些抗拒,他认认真真地道,“我比小七厉害,我要跟着你。”   小七:!!!“你胡说,小七厉害!”   然而妙真、颜如玉都见识过郁薇之前破青行灯结界的能力,也不争风吃醋了,纷纷赞同,“郁姐姐说的没错,让郁姐姐跟着你们一起吧。”   十分之深明大义。   小七:……好气哦但不能发火。   左玟也无有不可,当即应下。请郁薇小七隐去身形,推门而出,往山长的住所而去。   待左玟离开以后,妙真用花枝接替郁荼的怨气绑住青行灯。想到深夜出去的左玟,心中不定。   未得片刻,便听到颜如玉震惊的声音,“不好,真真的画轴怎么不见了——”   被绑住不能动弹的青行灯眨了眨眼,“真真,又是谁?另一个,故事吗?”   妙真没有理会脑子里只有故事的青行灯,寻着颜如玉的语声看去——   见书斋内的摆设看上去还与他们进入结界前一样,只除了墙角的书柜那里,少了一幅未曾展开的画卷。   真真,丢了?   她一时也焦急起来,“真真怎么会丢?”   虽说他们都不喜欢真真,平素不把真真放出画轴参与活动。但也只是有些隔应,段时间不能接受。从没想过要把真真丢弃。   何况真真还长着一张和左郎君相像的脸?   刚才被忽略的青行灯再次不甘寂寞的开口,“我把你们…拉进去时候,外面有个男人,进来过的……”   妙真、颜如玉同时看向青行灯,瞳孔微缩,“是顾衍之!”   “他还没死心!”   彼时,十来名披上本地百姓秋装,往丽泽书院而来的异族匪徒,在距离书院不远的问渠湖畔,捉住了一个背着行囊深夜出走的书生。 第34章 夜袭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以前——   自从真真被左玟拿走,顾衍之没有一日不想将真真找回来。哪怕几次去请求都被陆长庚拦下打一顿,也不能让他放弃。   他知道自己不该用同窗的脸作画,也知道左玟能留下真真不烧毁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他应该感激。可执念若能那么轻易消除就不是执念了。   那是他亲手画出的作品,由画成灵。世间一切都不能与之媲美。真真,就是他的执念。   顾衍之日日在自己的书斋外看着左玟那边的灯火,听着那边的话语声。他知道左玟不凡,有几个不寻常的朋友。但被鬼王恐吓过的顾衍之根本不敢把这话传出去。   他只能羡慕的看着那边窗户映出的影子,想象他的真真是否也在其中。一想到真真对左玟的痴慕,顾衍之的心就像浸泡在火融的岩浆里,一刻也止不住疼。却不能靠近。   直到这一夜,他发现那边窗棂映照的人影,一瞬间突然消失了。   “真真!”   来不及多想,顾衍之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左玟的书斋。   书斋里空无一人。   不管是左玟,还是他的那些朋友,一个也不见。   顾衍之满心恐慌。却看见了落在墙角书柜的画轴。   他打开画轴,长着狐耳的少女终于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真真一脸惊喜,脸庞羞红,痴痴喊,“左郎——”   却在看到顾衍之的瞬间变了脸色,“怎么是你!”   “是我……”   顾衍之颤抖着手,再见真真的惊喜与被真真厌恶的疼痛纠缠在一起,令他心疼到窒息。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不顾画中女郎的惊呼,将画卷重新卷起,颤声呢喃,“真真,我带你走。走的远远地,再也不回来……”   他可以去山林里,去最边陲的小镇,去没有人认识他也不会认识左玟的地方。终有一天真真能忘记左玟,接受他。他可以等。   顾衍之拿走了画卷,重新将一切恢复原状,关好门。他不知道左玟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发现真真不见。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   留书一封请陆长庚转告父母,帮他给左玟道歉。顾衍之简单地收拾了银钱衣裳,以及和陆长庚一起习武时用的软剑防身。最后再带好真真的画轴,趁夜离开了书院。   他走得很急,战战兢兢,连灯笼也不敢提,唯恐被人发现。   终于走出了书院,顾衍之回头看着那夜色中即将告别的建筑,仿佛也代表着他将要告别的所有的过去。   这样真的,值得吗?   正是这一时的停顿,让顾衍之碰到了一伙十余个穿着古怪手持刀弓,往书院奔袭而去的异族人。   他们拿着四五支火把,火光映照出古怪的发型和刀兵的样式,让他一眼确定,这伙人不是中原人,且来者不善。   顾衍之顿生警惕,“你们是什么人?来书院有何意?”   看起来像小头目的匪首看了眼顾衍之背着包袱的书生装扮。因为在夜里,也没有注意到他背在腰后的剑。小头目眼光不屑,用异族语言下了命令,留下两个同伴解决顾衍之,自己和其他七八人绕过湖水,继续往丽泽书院而去。   被留下来的两人二人都拿着样式古怪的长刀,身上裹着本地百姓的秋裳,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他们对视一眼,不知说了什么,先后大笑起来。   顾衍之警惕地看着二人,手腕绕到身后,握住了剑柄。   他幼时跟陆长庚一同习武,虽然学的没有陆长庚用心,但也有些底子。   眼见拿刀的人将手中火把递给同伴,拔出腰间那样式奇特的长刀,笑嘻嘻地着朝他劈来。   那人并不把文弱书生当一回事,态度十分随意。   顾衍之后退两步,脸色发白。在其靠近之时,还是拔出长剑,迎了上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本来可以直接捅进匪人的身体。奈何顾衍之本身还是个书生,没有杀人的意图。遂只在对方腹部划了一剑,见了血便收。   “啊——”   被划伤的匪人捂着腹部,抬手看到手上的血迹,骂了几句什么,面上神态暴怒。再度挥刀砍来。动作比之前漫不经心的样子要快上两倍。   另一人发现顾衍之有武器,不是他们以为的文弱书生之时,也变了脸色。一手拿火把,呼喝着一同攻向了顾衍之。   这两名匪人看起来像是武士,但实际上并未受过专门的教导。不过是凭借兵器和一腔孤勇砍人而已。没过几招,顾衍之就发现了这一点。   他是可以跑的,这些人的目标是书院,不一定会追着他不放。但想到往书院里去的其余七八个人,顾衍之眼底浮现挣扎。   犹豫片刻,咬牙避开匪人的刀锋,奔向书院的方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敌袭——杀人啦——快来人啊——”   这一番操作彻底激怒了异族匪寇。两人喝喝骂骂追上顾衍之,刀锋砍向他的背后。   到底书生的长袍跑起来不如匪寇的方便,他避开了两刀,还是被砍中。剧痛从肩胛的地方袭来,同时裂开的还有他背上的包袱。   “真真!”   顾衍之眼见画轴滚了出来,落到身后。往前跑的动作顿时停滞,面目恐慌,连忙回头弯腰去捡画轴。   他的在乎表现得太明显,根本瞒不过后面跟着的匪寇。   闪着寒光的刀锋砍向他的手肘,顾衍之在地上一滚,错开刀锋。也错过了捡起画轴的机会。   另一只人则代替他,捡起了画轴。   火把照耀下,那剃了丑陋发型的匪寇单手抖开画卷,借着火光看清了画卷上的狐女郎。   “啊噢——”,声音充满了惊艳和淫邪的赞叹。   顾衍之目眦欲裂,冲过去伸手夺画,“把她还给我!”   “诶——”那匪寇见他冲过来,手快地将画卷接近火把,说了句听不懂的话,语气挑衅。   火舌被风一吹,差点灼伤画中的女郎的脸。真真对火光满是畏惧,不敢动弹暴露自己,却又止不住花容失色。   然而匪寇是不会看的这么仔细的,看得仔细的,只有顾衍之。   “真真……”   他心口被浓浓的懊悔淹没,在匪寇要烧画的威胁下,还是停住了脚步。   青年俊朗的面容白的吓人,语声嘶哑,透着哀求,“把画还给我,你们要什么都可以。”   就算听不懂他的话,也能听得出他的软弱。   两个异族匪寇互相对视一眼,不知交谈了什么。那个被顾衍之划伤腹部的匪寇,捂着肚子走到顾衍之身边,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   顾衍之跌倒在地,被那匪寇踩上肩胛的伤口,狠狠碾磨。   他喉咙里发出隐忍的痛呼,趴伏在地上喘息。却还是仰头看着那被放在火把边的画卷,看着那满面恐慌的狐女郎,流下悔恨的泪。   “对不起……对不起真真……”   画卷一次次被拿开,再凑到火边。看着这文雅书生哀求的模样,两个异族匪寇相对望着哈哈大笑,脑壳中间剃光的半月形衬得面孔愈发狰狞丑陋。   当匪寇终于看腻了书生的丑态,像是要举刀砍下之时,一道女声却突兀地响起了。   “顾衍之,你起来!”   那女声尖刻,竟是从匪寇手中的画卷上传出。   匪寇的刀锋顿住,指着画卷喊了声什么,似是诧异和惶恐。但顾衍之却没有功夫去想,他艰难地再次抬起头,看向空中被举起的画卷。   长着白色狐耳的女郎像是一瞬间活了,妆容姝丽,神情冷漠。   她眼角的桃红色被火晕染化开,似是流下血红的泪,红唇张合,对地上的顾衍之说,   “你不该画我。”   说完这一句以后,真真仰起头,看向自己最畏惧的火把。仿佛有无形的风,吹动了画轴。撞上燃烧的火把。   明亮的火光在画纸上蔓烧,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火舌就侵吞了狐女的身形。只留下最后一句,似怨恨,似释然的话语。   “顾衍之,我不欠你……”   一切的恩怨纠缠,都随火光湮灭。互不相欠。这世上再无真真,顾衍之再无促使他做出不合道义之事的邪念,也不必为顾忌她甘心受辱。执念因画而起,因画而灭。   “真真——”   他喊得撕心裂肺,手臂抬起,也无力挽回。火光燃烧,小片带着火花的碎纸随风飘落在顾衍之掌心,烫得他手心立刻起了黑色的印痕。   寒光闪烁的刀锋再度向顾衍之斩下,刀芒晃了他的眼,他也无动于衷。痴傻了般,只愣愣盯着掌中焦黑的碎纸屑化成灰烬。   真真,没有了。   半空中,一团浓雾静静停留在此间上空。   见此情况,浓雾里蓦然发出一声叹息,“你因她的面容借到一丝气运,得以化出灵性。然而她尚在劫中,以你的浅薄福德焉能消受得起……罢了,为免她伤怀,贫道且救你一救罢……”   话音落,那烧毁的画卷灰烬中升起一点灵光,飞入了浓雾之间。谁也不曾看见。   下方,顾衍之还陷在悲痛中,不可自拔。   “是我错了,真真……是我不该……”   如果他不动邪念盗画逃跑,就不会遇到这些匪徒。如果他一开始不要冒用同窗的脸作画,而是老老实实完成自己的画作,就不会有后面所有的事。   都是他的错,凭什么让真真消失?   “对不起真真。”   他表情似哭似笑,闭上眼,任泪水顺着面颊滑落。放弃了趁机逃跑的机会,静待刀锋落下。   “该死的是我啊……”   等了半晌,疼痛迟迟不到来。反而响起了两名匪寇的闷哼。   顾衍之睁开眼,恰好见到举着火把的匪寇倒地,露出其后陆长庚持剑的身影。   陆长庚语声透出关切,“衍之,你没事吧?”   有人一脚踢在他肩膀上,弯腰捡起地上他刚刚掉落的剑,呵骂道,“顾衍之你傻吗,剑在手边就让人砍!”   他傻愣愣寻声望去,踢他的人桃花眼里充满了对他的嫌弃——那是左玟,不是真真。   左玟后面,还有几名其他的同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   一刻钟以前——   左玟身后跟着隐身的小七和郁荼,正快步往山长的住所走去。却忽然听见一道略耳熟的声音从山门外传来。   “敌袭——快来人——”   她没有立即辨认出那是顾衍之的声音,但不影响她调转方向前去救人。   跑了没几步,就遇见了同样往山门外方向去的陆长庚,又有其他十来名同窗,都从书斋里出来。疑惑不解。   “怎么回事?”   “是谁在喊?”   众人凑到一起,李磬走到左玟身边,“玟弟,你也出来了。”   左玟点点头,瞥了眼后面跟来的宋志等人。打个招呼,喊了声“磬哥,志哥。”   就跟着一群人快步跑向山门外。   她心里焦急,又见陆长庚冲在最前方,也不理人,似是忧心忡忡。便追上喊,“陆兄——”   陆长庚回头看了她一眼,面目严肃,“那是衍之的声音。”   左玟一惊,有种不妙的预感,“顾衍之?他怎么会在外面。”   偏偏外面的叫喊声已经停下,也不知顾衍之是遇到了什么。只能加快脚步。   远远看见了书院大门就在前方,却见黑暗中寒光一闪,冲出七八个手持刀兵的匪徒来。   为首的身着竹甲,其余人套着不伦不类的秋装,发型也甚是古怪。高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语,举刀就跑过来砍人。   左玟一眼认出了那发型,神情大骇,“是倭寇。”   其后一群书生都被杀人的刀枪吓得止住脚步,四下逃窜。独有陆长庚,拔剑而出,率先迎上了穿着竹甲的小头目。   嘴里喊,“快去叫人——”   “那陆兄你……”   说话间,其他倭寇冲了过来,李磬忙把左玟一拉,边跑边道,“陆斋长会武,咱们又不会……你就别凑热闹了……”   左玟倒是想说她有小七和郁薇暗中保护,但此处人多,也不合适大声喊。只好跟着李磬跑。   没跑两步,只觉背后一阵发凉,汗毛倒竖。左玟一偏头,就见一名举刀的倭寇追着他们,亮白的锋口逐渐逼近。   她忙把李磬一推,喊“磬哥快闪开—”   自己也往旁边躲闪开去。   在地上滚了一圈,转头便看见那挥刀的倭寇好似脚下打滑一般,身体往后仰倒。手中长刀也不知怎么的脱手而出,落下来时恰好锋口朝下,又恰好捅进了胸口。   鲜血从伤口飞溅出来,快要溅到左玟身上时,仿佛被什么阻了一下,落在草地上。   左玟:……   大概是见过了鬼,眼前死的又是倭寇,亲眼看到两名倭寇死在眼前,左玟竟然也没有很多害怕的感觉。   伴着这名倭寇倒地,左玟只听见自己耳后半空有个软萌女声小声埋怨。   “你怎么把人弄死了?”   柔媚的女声语气透出一丝狠戾,“他想动恩公,该死。”   “我们不能用法力杀人,你还下次?真不怕天庭找你麻烦?”   “他是自己不小心死的,与我何干。”   “嘿嘿,这倒是个好办法。”   不能用法力杀人吗?左玟皱起眉头。   然而环顾看到其他同窗被倭寇追的模样,左玟还是不忍得对着半空道,“郁姐姐,还请你出手帮一帮那些学子。”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要杀人。”   虽然她巴不得那些倭寇速死,但也不想为此害了郁薇。   柔媚的女声轻轻应声,“好。”   话音刚落,浓黑的怨气四散而出。几个追着书院学子的倭寇都不约而同地,因为各种原因摔倒,掉落了手中的刀兵。昏过去,不再动弹。   有胆子大些的几个书生,抢过地上的武器反制了倭寇,危机解除。   而陆长庚,则是趁机一剑捅进小头目的身体。擦去脸上的血迹,陆斋长仿佛不知自己刚才杀了人,又焦急地往山门外跑。   左玟见此,想到生气不知的顾衍之,也从地上爬起来,拔腿跟上了陆长庚。   她后头的李磬,还有别处脱险的书院学子,也站出来几个,三三两两跟上。   就是这般,以陆长庚左玟为首,十来名书院学子一齐跑出了山门。方一出来,就救下了倒在地上等死的顾衍之。   左玟看见那傻呆呆的顾衍之就来气,一脚踢过去,骂道,“顾衍之你傻吗?剑在手边就等死?”   地上的傻子看着她,也不知是疼,还是吓着了。两眼通红,目光却死寂一片,恍若幽魂,“真真没了……是我害了她……”   “真真?”   左玟这才借着火光,看见了地上烧焦的画轴。她瞪大眼,质问,“真真怎么会在这里!”   顾衍之失魂落魄,伏在地上痛哭。他肩胛处的刀伤还在往外渗血,一身狼狈不堪。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旁边陆长庚不解,“是那卷画?”   左玟握紧拳头,还是没忍住,又是一脚把顾衍之踢翻。   低喝,“回头再跟你算账!”   便不再理睬顾衍之,对陆长庚焦急道,“这些都是海上来的东瀛倭寇,我才得到消息,他们还有许多人,准备到金华城里去。只怕府君没有防备……”   左玟也没有说她的消息从哪里来。但看着这些倒地的倭寇,陆长庚也立刻相信了左玟的话。   他拿了一柄倭寇使的刀,道是,“此事不能耽误,我这便出发去府城报信。”   左玟忙拉住他,“你一个人?那怎么行,太危险了。”   陆长庚却不顾左玟劝阻,郑重道,“金华百姓的安危重于我个人。你帮我照看一下衍之,书院有马,我走小路去,不会有事。”   说罢,便要去马厩牵马。   在半路上,方才遇见听到动静往这边来的山长和几位先生。   得知陆长庚要连夜去府城报信,竟也没有先生阻拦,都与陆长庚一般无二的说辞。道金华百姓的安危,重于他们报信的几人的安危。陆长庚应当去报信。   最后又使了教授武备课的周先生与另一个门夫随同陆长庚一起前往。   左玟还是提心吊胆,却听见耳畔有柔媚女声传入耳中,道是,“左郎君放心,我已遣……下属沿途看顾,他们不会有事。”   是郁薇!   郁姐姐可太靠谱了!   左玟只听见郁荼说遣下属看顾,哪里知道郁荼的下属都是厉鬼幽魂。非但帮忙看顾了陆长庚三人,还顺便多做了点别的。   直叫那伙往金华城去的倭寇,被弄得哭爹喊娘,叫苦连天。出现在金华城外时,已经承受不住自尽了半数。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放下心来的左玟向郁薇道了谢,便请李磬帮她一起将上了伤药后的顾衍之送回自己的书斋。   她答应陆长庚照顾顾衍之,哪怕再讨厌这人,也得说话算数。再说那画里真真的事,她还要好好跟顾衍之说道个清楚。   回到书斋里,待李磬离开后,众女都才显出身形。   妙真、颜如玉和被绑住的青行灯先出来。   妙真一脸焦色,“左郎,真真不见了。”   颜如玉则看向那一身狼狈的顾衍之,问青行灯,“偷东西的人是他吗?”   青行灯看了两眼,点头,“就,是他。”   左玟听到她们的对话,疲惫地叹了口气,坐在凳子上,不想说话。   小七和郁薇也显出身形。郁薇只站到左玟身后不语,小七气呼呼地跳出来,踹了一脚那失魂落魄的顾衍之。   “还真真呢,真真已经没了!”   妙真、颜如玉震惊,“没了?”   “什么叫没了?”   顾衍之抬起头,眼中死寂。一言不发地,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该死……”   却在此时,有一清越男声慢悠悠地响在屋内。   道,“你当真这般在乎那画中灵,也不是没有救她的法子。”   这声音听得左玟一愣,觉得甚是耳熟。   小七眼一亮,激动喊,“仙长!”   “仙长?”   不同于小七的兴奋,郁薇却陡然警惕起来。眼中泛起猩红。道道黑色的怨气无形散开,但依然探测不到任何存在。   一团浓雾突兀出现在屋内,恰好阻隔在郁荼与左玟中间。   浓雾散去,便显出个身穿灰色道袍,头戴木簪,看不清面目的青年道人来。   “道长?”左玟语声中透出惊喜和自己也没察觉的雀跃,“你怎么来了?”   道人轻轻笑了声,清越的嗓音含着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宠溺,“贫道再不来,你还不知要……”   话未说完,似乎意犹未尽。他却不再说下去了。   左玟:???   道人转头瞥了眼鬼气森森的郁荼,目光微凝,不曾言语。而后走到跪下的顾衍之身前,淡淡问,“用你的画魂,换取那画中灵存活的一线生机,你可愿否?” 第35章 画魂   “我愿意。”   “画魂?”   “什么是画魂?”   几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分别出自那狂喜的顾衍之和其他围观群众。   道长环视一周,纵然看不清面貌,也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温和与包容,令人如沐阳光。   他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来对某一道有着具有非凡的天赋,常人百般努力也难及。但凡人只看得到今生的惊艳天赋,殊不知那是旁人几世的积累。   以顾衍之为例,他过往五世从未放弃作画,精诚所至,故在寻常人的三魂七魄之外又额外附生了一缕画魂。正因画魂的存在,他才拥有常人不及的作画天赋。”   说到此处,道长看了眼左玟,语气中多了些惋惜,“若非一念之差,他今生本该成就绘画名家。”   左玟听言亦有些惋惜,却是好奇的问,“往世所学的知识,难道转世了也能携带?”   道人答,“不能直接想起,但前世所学过的内容,会在灵识中留下印象,今生再学,便得心应手了。”   “只有学识如此吗?还有没有别的?”左玟压着话没说出口,却是想问问她这广招引妖精以身相许的体质又是什么缘由。   仿佛知道左玟的想法,道人轻轻笑了声。目光扫过室内众女,意有所指道,“福缘和因果孽力也是累世相随的。若广结善缘,终会有所报。”   听完道长的解释,众人皆有所悟。但此刻最重要的是顾衍之和真真的事,便还是将关注力拉了回来。   小七看着那精神状态极为不佳的顾衍之,问道,“没有了画魂,他会怎么样?”   道人答,“五世积累一朝送,从此他于作画一途,又如稚子初学,需要从头开始。也不会拥有过往那样惊艳的天赋了。”   说到此处,道人问顾衍之,“你可听清了,还愿意换吗?”   顾衍之呆在原处,眼中迷茫了一瞬,说不出用什么心态答曰,“愿意。”   道人微微颔首,令顾衍之起身到书桌前,铺设好纸张笔墨。   “如此,你便再画一次真真吧。”   他话音稍顿,淡淡道,“这应是你拥有画魂时所作的最后一张画作——不要再借用她的面容,你承受不起第二次因果。”   小七闻言,凶巴巴地威胁,“不许再画左郎君!不然小七就让你好看!”   左玟笑着揉了揉小七的头,没有把道人说的“因果”放在心上。   唯有提起笔的顾衍之隐隐有所觉,道人所说的因果,绝对不是他被打一顿那么简单。   哑声应了“好”,顶着好多双眼睛的关注,顾衍之闭目沉吟片刻,开始落笔作画。   围观顾衍之作画,跟平时与他相处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笔锋一落,行云流水。花有娇态,树木挺拔。现实中没有风,却恍然在画中起了风,吹得衣带飘飘,袅娜如仙。   随着画作渐渐形成,就连心里极其膈应顾衍之的左玟,也必须承认,几世累积的天赋不同凡响,看他作画着实赏心悦目。不论是景是人,都带着一种特有的灵气。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顾衍之放下了画笔。   众人探头去看,只见画卷上,一女郎卧花而眠。五官清丽,娇俏动人。好像是睡得香浓时被谁唤了一声,半睁开眼,带着些许迷糊与娇憨。   没有狐耳狐尾,没有情欲媚态,就是一个寻常的,幸福且怡然的女郎。   小七、妙真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敢置信。   “这,是真真吗?”   “差别也太大了吧。”   顾衍之低垂着眉眼,注视着画卷,轻声道,“这就是真真。烦劳仙长了。”   道人点点头,抬起手,指尖轻点顾衍之的眉心,从中牵引出一缕五彩斑斓的亮光。   随着那缕灵光引出,顾衍之的心口空落落,好像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东西。一滴泪从眼角流下,落在画中美人的面上,稍稍晕开。好似美人垂泪,平添一缕哀愁。   道人又从袖中取出一点之前在烧毁的画卷里提来的灵性,将两者一同投入新的画中。   剔透的五彩亮光融入画卷,画中美人一瞬间就有了灵魂一般,眨了眨困顿的眼,从画中起身走出。   盈盈下拜,“多谢仙长出手相救。”   道人摇了摇头,以手指示意那呆愣站直的顾衍之,淡淡道,“不必谢我,换取你重生的,是他。”   真真起身,走到那一身狼狈神思恍惚的顾衍之面前,抬手,抚了抚自己之前被泪水浸染的面颊。   手指搅着衣袖,低声道,“我……谢谢你。”   顾衍之注视着面前的真真,冥冥中的灰色因果线断了牵连。他眼中往昔的痴迷执念,一下子都没有了,摆脱了那浑浑噩噩的状态,变得尤为清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一往而殆。   他没有理会真真,而是回到书桌前,提笔画了一朵简单的凌霄花。   花形仍在,可落笔时却失去了行云流水的美感。一笔一画,甚是笨拙,最终画出的花朵也没有了之前那种独特的灵气。   画笔从手中落下。顾衍之神情惨淡,语声哽咽,“一念之差,一念之恶……竟成如此后果么……”   他最初以为只是画一下同窗的面孔,就算此举不道义,也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不曾想到,这一时的恶念,竟然使得真真借左玟的气运成了画灵,同时也将自己牵扯进了劫数之中,陷入痴执。一念错,步步错,终于酿成苦果,害了自己。   左玟看着这样的顾衍之,不论之前如何厌恶,如今心里也不免升起同情和惋惜。   想着要不要安慰两句,又觉得怎么样的安慰都十分无力。几世的积累一朝送出,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弥补的呢?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安慰顾衍之,对方却抹去眼里的湿润。走了过来,躬身朝左玟弯腰施了一礼,诚恳道,“左兄,之前的事都是顾某迷了心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左玟乍然面对这么知礼的顾衍之还有点不习惯,扶起他,温声道,   “顾兄不必介怀,都已经过去了。”   顾衍之谢过了左玟宽和,又走到书桌前,将新的画轴拿起,递给左玟。道,“我准备离开书院,外出游历,重新磨炼画技。还要烦请左兄,善待真真。”   左玟接过画轴,惊诧道,“你要离开书院?”   顾衍之点点头,目光明澈,有一种经过彻悟后的通透的光芒。他道,“我志从不在仕途。纵然没有了画魂,顾衍之也愿意做个普通画匠,描绘山河,重新来过。”   左玟看着顾衍之眼中的亮光,本还想劝说,也说不出口了。只道,“顾兄有此决心,在下叹服。只希望你能等陆兄回来后,一同给你送行。”   顾衍之应下,道了谢便告辞离开。左玟送他到门外。   临走前,顾衍之又看了眼那跟在左玟身后,倚着门框的画中灵真真,语声平静洒脱,“这次是真的两不相欠了。望卿诸事如意。”   真真小声回了句,“你也是”。   待顾衍之出门后她却又追出两步,看着青年隐入夜色的身影,欲言又止。   左玟见了真真的模样,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叫住真真,微笑问她,“你还喜欢我的脸吗?”   真真摇了摇头,“顾……他第一次画我时,执着的是贴合人物的面容,这才影响了我。这一回……这一回……”   “这一回他是什么心情?”左玟颇为好奇。   真真垂下头,语气低迷,“我说不清。”   ……   在左玟真真送顾衍之离开的同时,一直待在室内像雾一样朦胧的道长也才站起身,对屋内剩下的几人道,“此事已了,贫道也该告辞了。”   小七眨眨眼,难得对除了左玟以外的旁人不带敌意,还有些不舍,“仙长这就要走吗?可是小七还没感谢您上次赐下五雷正法。”   妙真被小七提醒,也连忙拜谢,“多谢仙长赐予良方,妙真本体的缺损已然全部补足了。”   道人轻轻颔首,语声含笑,“有用就好。”   一旁颜如玉听见他们的言语,暗自观察道人被浓雾模糊的面庞,对他的身份颇为好奇。   而郁荼却是满满的不知缘由的警惕。一直抿着嘴唇,眼光冰冷防备。   道人迎上郁荼的冷眼,不以为恼,反问他,“你可听说过度朔之山么?”   披着郁薇皮的鬼王想起他得到的墨玉小印,心念微动,可说出口的却是一声冷漠的,“不知道。”   道人“嗯”了一声,只说“时候未到。”   便要离开。   送顾衍之出门的左玟回来,眼看浓雾聚合,道长要走。她心里一急,两步跑过去,把道人的袖袍一扯。唤了声,“道长这就要走?”   这一举动让屋内的其他人都感觉到诧异,毕竟左玟平素可不像是会做这等冒失举动的人。尤其郁荼,看着那道人的眼神愈发警惕。   道人低头,似是看了看左玟抓着他的手,失笑道,“你上回便是这般抓贫道腰间的丝绦的吧。”   左玟:……哦豁被发现了!   她松了手,轻咳一声,强行掩饰尴尬,故作无辜,“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道长似是睨了她一眼,却被浓雾遮住了表情。   听见左玟在那说“今日多亏道长出手相助,救下了真真。是不是……”   他含笑道,“贫道方外之人,不讲究世俗之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左玟勾了勾唇,带着丝自己不曾察觉的亲昵,“道长上回就未留下名号,如今第二次见面了,不能露脸,难道也不留个名号就走么?”   小七、妙真纷纷赞同,“左郎说的是,还不知仙长的道号呢。”   郁荼则沉默地站在一边,紧抿唇,怎么看怎么委屈和冷清。   目光扫过屋内众人不同的神色,道人看向左玟,语声微哑,透出些许温润笑意,“你想知道?”   左玟点头,小七、妙真也跟着点头。   道人后退两步,却见浓雾涌起,如风飘散。再看眼前已是空无一人。   唯有一句话留下,道是,   “下次一定。”   左玟:……艹   就,保持微笑。   道长走后,郁薇也告辞离去。不知为何,左玟觉得这位郁姐姐看上去不太高兴,比起一开始来的时候要沉默许多。但想想这夜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想是疲惫了吧。便也不曾询问。   送走了郁薇,左玟本想着总算可以休息了。不想才要回床上休息,就看见了被牡丹花枝绑住的青行灯惨兮兮地被抛在墙角。   知晓青行灯与倭寇的行为无关,只是爱好听人讲故事,而不害人性命。便让妙真放青行灯离开。   不想那青行灯被解开了束缚,反而不愿意离开了。   这个异域风情的青衣女妖抱着自己的蓝色纸灯,结结巴巴地用不纯熟的汉语说,“跟着你,好多故事……我不走……”   小七、妙真疯狂拒绝,试图拽着青行灯往外拖,“你走你走!”   情敌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多了!   颜如玉一副知心姐姐的模样,“你去别的地方,会有更多的故事。跟着左郎没有前途的。”   左玟:???   青行灯抓着门槛,鼓着脸充满抗拒,“我不走我不走!外面的,没有……左,精彩。”   闹了半天,妙真等三女也没有劝动青行灯。这屋里还是又多添了一个姐妹。   ……   丽泽书院这边虽然有一番波折,但总算有惊无险,安然度过。而被鬼王吩咐特殊关照的那一伙海外来的倭寇,就不那么幸运了。   自郁荼前两日得了那刻有“度朔”二字的墨玉印玺后开发出了不少用途,已经可以借由墨印给城南荒宅的下属传递消息。   故而得知恩公厌恶倭寇,害怕倭寇进城屠杀百姓的鬼王,立刻吩咐城南的吊死鬼领着阴兵和众鬼拦住快要接近金华城的倭寇。   金华城西,百余名倭寇眼看穿过一片小松林,就要到达城下。四下忽起阴风,煞气黑雾将他们围困在了林子里。   起先郁荼在书院时还好,一众倭寇只是遭遇鬼打墙的情况。一直在林中打转,怎么也接近不了城门。   待到鬼王吃了一肚子醋,满含怨气过来,他们就不好过了。   四周围困的怨气越来越冷,种种死相的鬼怪在雾中来回穿梭,桀桀鬼笑着,用最可怕的样貌吓人。又有阴兵来回巡走,金戈铁马之声,吓得一众倭寇魂飞魄散。在林子里四散逃窜,却怎么也出不去。   快到天明前,已有近半数倭寇用他们杀了许多无辜百姓的刀兵捅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然而这些自杀的倭寇并不知晓,活着时鬼王不能直接动手折磨他们,只能靠吓唬。到死了成了鬼魂,才是真正苦难折磨的开始。   若让左玟知晓这一切,怕是要感叹一句:假鬼子遇上了真厉鬼,还是会怂啊!   同情是不可能同情的,就两字,得劲!   至东方发白,晨曦投入松林。折腾了一夜的郁荼领着众鬼暂且收兵。   黑夜里的鬼物日出而息,可金华城的府军却是日出而作的。   收到丽泽书院的报信,有倭刀,有陆长庚斩杀小头目后缴获的竹甲和金扇为据,由不得府君不信。   收到信息的半夜就使城内守军在城门口做好防御反击的准备。   谁知鬼怪那边阻拦得太到位,阳间的军队苦守半夜也没有等来敌袭。直日出东方,才听到城外有些许动静。   守城将领兵出去,就看见城西小松林里冲出了一群疯疯癫癫的倭寇。嘴里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见着守军如同见着亲爹娘,不仅丢盔弃甲,还跪下来给府军叩头。充满了感激和逃出生天的喜悦。   众府军:……   他们能怎么办呢?到手的军功,只好笑纳了。   陆长庚等三人将这奇异的场景传回了书院,一同传回去的,还有金华城的传闻。   得知那群倭寇在袭击金华城之前靠着消息闭塞,已经在沿海的村落杀了不少人。金华的百姓都在传闻,他们那夜松林的遭遇是遇上已死怨魂的索命了。   又道是沿海受难的百姓死后还保护了城里的百姓,金华城的百姓富户自愿筹钱,在千佛寺举办超度法会,超度被倭寇杀死的受害者。   法会将七日后举行,举办七日结束。   而在法会前,依金华府君的意思,是要用军中方式在城外杀掉剩余活着的倭祭旗。以此告慰死去百姓的怨愤。   至于倭寇隔海来袭的消息被传回京城,中枢那边是如何安排的暂且不知。   在山长的要求下,所有的丽泽学子都被放了两天假,让他们也去参加一日超度法会,尽一份心意。   故而到了法会这日,一众学子同窗成群结伴到了千佛寺。   虽然大家是一起从书院来的,但还是有亲疏友好之分。   似左玟、李磬,陆长庚、齐英这种关系好的便凑得近些。这一回顾衍之也同他们几个一起,他已经跟山长辞行,待法会结束后,就会离开。   说起千佛寺,左玟李磬等外地学子还是第一次来。   这千佛寺不愧为本地最大最有名的庙宇,占地极广,大殿雄伟巍峨。因为庙中供奉有千尊佛像而得此名。每一尊佛像身份不同,神态各异,手持的法器也各不相同。分外壮观。   又值超度法会,金华百姓蜂拥而至,热闹非凡。   因为法会的场面特殊,左玟今日身边是一个妖精也没有跟来。   身处佛寺中,听着那声声梵唱。左玟虔诚地低下头,心中也满是庄严肃穆的感动。   却是此时,她身旁的李磬轻轻推了她一把,小声道,“玟弟,你看那个大师……有没有很面熟?”   左玟抬头看去,登时一愣,“那是,优昙大师?” 第36章 香风扑面   大雄宝殿中,佛祖慈祥悲悯的目光下,近百和尚一齐念着超度经文。一排排锃亮的光头甚是晃眼,就像是闪闪发光的灯泡。   但就算是灯泡,也有明亮的和黯淡的区别。长得好看俊朗的,就算光头也好看。不好看的,剃了光头就更难看。到哪里都是这般现实。   而优昙和尚,明显就是大殿里最闪亮的灯泡,最俊俏的和尚。   只见那优昙大师居于最前排左侧,旁边是位上了年纪穿着红色袈裟的老主持,愈发衬得他肤色晶莹如玉,白的发光。一袭青绦玉色袈裟,眉秀而长。一点红色胭脂痣缀在眉心,吉祥端庄。   见其手持檀木佛珠,低垂着狭长的眼,诵念经文。神态中透出如神佛一般的悲天悯人。   身旁的李磬点着头,小声感叹,“对对,就是那位优昙大师!他怎么也到金华来了?这都能遇见,咱们真有缘分啊。”   听见李磬的感叹,左玟倒是想起了与优昙大师初见那夜她差点被鬼差勾魂时挡住鬼差的“佛门法印”,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家法力从哪里来,但有八成的几率可以肯定,那佛门法印的力量来自于优昙大师在她眉心的一点。   之前再去城隍庙找大师时,庙祝说优昙大师已经离开便罢了。如今既然重逢,哪怕危机已经解除,却少不得还是应该去向大和尚道声谢。   因为白日里大师都在念经,不好上前打扰。这法会要持续七个日夜,左玟便跟着一众学子,先安安心心按山长的要求在寺里跟着念了一天经,为惨死在倭寇手下的百姓超度。   直到日暮,快准备离开前,才等到优昙大师跟那千佛寺主持一起下场休息用斋饭的空隙。便跟同窗们打了声招呼,自己跟李磬一同去找优昙大师叙旧。   千佛寺的主持法号明空,听闻是从京城大相国寺来的,故而在金华城也很有名气,颇受城内富户尊崇。   左玟与李磬走近时,却正好听见明空主持唤优昙为“优昙师叔”,不禁对视一眼,各自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诧异。   有心在这个空隙打扰两位大师的不止左玟二人。他们还没找上优昙大师,已经有一位金华城的富户老爷拉走了明空主持。   二人便一同上前,双手合十喊了声,“优昙大师。”   笑问,“大师可还记得大江边的左玟/李磬吗?”   “阿弥陀佛。”优昙和尚持着佛珠微微颔首,语声依旧是清澈祥和,好似一汪洗濯人心的清泉。“记得的。优昙见过二位施主。武阳一别,二位施主一切可好?”   左玟笑着答道,“大师客气了。我兄弟二人来金华读书,一切安好。今日能与大师异地重逢,却是有缘。”   李磬也是知道这位大师一竹渡江、徒手降服匪徒的厉害的。   听到大师还记得他们,也用一种极欢喜崇拜的语气笑呵呵附和道,“是啊是啊,可见我们与大师是有缘的。”   优昙和尚嘴角微勾,目光凝于左玟面上片刻后,含笑道,“贫僧观左施主神采奕奕,魂思不定之兆已除,甚好。”   左玟顺势感谢道,“全赖大师指点,在下感激不尽。”   优昙笑了笑,却又看着李磬,微微皱眉道,“李施主面有黑气浮动,这几日行事当需谨慎才是。”   此话一说,可把李磬吓得不轻,登时变了颜色,恨不得拉着大和尚的袖子哀求,“这这,大师你得救救我啊。”   优昙摇头,“施主放心,吾观你福泽绵长,是富贵长寿之相。应当只是一时之祸,有惊无险。”   话虽如此,见李磬和左玟都可怜巴巴、紧张的看着他,优昙不免失笑。还是似上次那般给李磬的眉心点了一点。温和道,“有佛印加持,施主定然无碍。”   李磬疯狂点头,并拿出银票,表示要给大师送银子,请大师务必收下。   优昙拒不肯受,只道,“相逢即是有缘。贫僧如今在千佛寺挂单,施主若再有事,可来此寻我。”   李磬见大师不肯接受,当即拿着银子去给寺庙送钱了。   左玟知道他不供奉点什么,心里不安。也不阻止。在李磬去捐香火钱的时候,却是留下来与优昙大师闲话几句。   好奇的问道,“听明空主持与您说话,大师也是大相国寺的僧人吗?怎么来了金华?”   优昙答,“贫僧却是大相国寺的僧人,来金华是奉师命,来此寻人的。”   “寻人?寻什么人?”左玟热心道,“在下不少同窗都是金华人,却是可以帮大师留意一番。”   优昙摇了摇头,如实相告,“贫僧要找的人身份特殊,只有等一位有缘人才寻得到。”   左玟困惑,“有缘人?”   优昙竟也不瞒她,坦言道,“是一位集妖气、鬼气、佛光、仙灵之气于一身的大气运者。寻常人恐怕帮不了贫僧。”   左玟:……   又是妖又是鬼又是佛又是仙的,还大气运者,那她还真帮不了。   轻咳一声,她只能饱含同情和诚恳地祝愿道,“希望大师能早日找到这个人。”   优昙和尚微微点头,温声道,“谢施主吉言。”   见他眉眼温润,低头含笑的模样清灵透彻,好似一朵冰山上剔透的雪莲花。丰神润泽,只是看着就令人心中安详虔诚,舍不得挪开眼。   左玟不禁心下感叹,这样一副好样貌,如果不是和尚,不知有多少女郎要为他神魂颠倒呢。   话说了这么几句,李磬已经捐了香火钱回来了。二人便同优昙大师告辞,约定下次书院放假了再来找大师叙旧。   一起来的同窗都已出了千佛寺,在寺庙外面等他们。二人出了门,便瞧见陆长庚边上围着二三十名同窗,看样子正在寺庙院墙外讨论着什么。   走过去,才知他们是在为今晚去哪里而讨论。   若是往日,他们倒是可以在佛寺借宿一宿。但千佛寺现在举报着法会,念超度经文是日夜不休的。也就不方便住留宿了。   但要他们今晚就回书院,想想难得出来一趟,明天还有一天休假,大家又不那么愿意回去。   这便分成了两种说辞。   有人想去柳云河畔潇洒,有人想去金华城里找个客栈休息。却还有人觉得没必要花钱去客栈,说附近还有个古寺可以将就一夜。   按理说大家一起出来的,夜晚也该到一处地方。但大家意见不一,各执一词,也不好一直讨论下去。   最后陆长庚做主分开行事,想去哪就去哪儿,不必拘泥于统一行程。   近二十名书生,包括认识的宋志、齐英都选择去柳云河,左玟李磬与陆长庚、顾衍之,则选了去附近古寺借宿。   原本各自分开也就没什么,却是李磬见宋志也在去柳云河那一队,便大大咧咧地笑着调侃了句,“志哥还准备去找上回那映芳姑娘吗?”   这话一说出来,宋志就变了脸色。   上回在三生阁,本是陪在他身边的映芳却看上了左玟,被他视为屈辱。如今李磬旧话重提,怎不又让他心里憋闷?   但他自来爱装模作样,哪怕心里已经有些不悦,竟还笑着转移了队列。   当着这么些人,一副好哥哥的样子道,“磬弟这是不高兴了?罢了,咱们兄弟本该一心。我还是陪你们去古寺借宿吧。”   李磬翻了个白眼,懒得理睬他。   倒是宋志做戏就做到位,展现一番兄弟情后,竟然就一直跟李磬在一块儿。一副关爱弟弟的样子。不熟悉的同窗,还真当他们三兄弟关系极好,夸赞宋志是个好兄长了。   可把李磬恶心的不行,也不能抹下脸面揭穿,怕反倒让旁人觉得是他不懂事了。   一行书生步行到了某同窗说的古寺时,夕阳已经仅余一线了。晚霞似是不舍人间,羞答答地做着最后的告别。   借着那点余晖,左玟等三人惊诧的发现,这正是他们来金华前李磬拉肚子借宿一晚的古寺,也是左玟第一次遇见道长的地方。   趁夕阳还有一点余光,八九名书生快速进入寺庙里,因为禅房很多,便各自找了合意的禅房歇脚。   故地重游,寺庙看上去倒是没上回那么荒凉了。院子里的蓬蒿还是半人高,落叶遍地。但住宿的禅房似是干净不少。大概是路过借宿的行人打扫过。   上一回左玟一觉睡到天亮,小七和妙真怕她吓着,加上有罗刹鬼已经解决,便没有告诉她夜里发生的状况。   故而左玟的意识中还以为这寺庙挺安全,禅房睡得也香。这回便又选了上次最南边的禅房居住。李磬就在她的隔壁。   放好了东西,还刻意跑去了大槐树下,轻声喊了两句“道长”。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虽然知道那位道长神秘莫测,定不是她想碰见就能碰见的,但心中还是略有些遗憾。   拿着蜡烛往回走,就看见李磬跟宋志二人正肩并着肩沿着院墙往外走。   一边走,还能听到宋志的抱怨声,“出恭而已,你一个大男人,做什么非拉着我一起。”   李磬则嗤笑着道,“你不是好哥哥么,这院子里这么黑,你自然该陪我。”   左玟闻言不觉失笑,想来是白日里被宋志的作态恶心到了,晚上出恭就刻意拉他出来,想要恶心一下宋志。   明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左玟笑着开口喊道,“磬哥、志哥倒是好闲情,深夜出来散步么?”   看了看天上,故作疑惑,“这乌云遮月,星光不明,也没什么好赏的吧。”   烛火映照出少年含笑的眉眼,李磬宋志二人靠过来几步。   一人笑嘻嘻,是李磬。也回笑道,“玟弟高估哥哥了,我哪有赏月的闲情,这是让志哥陪我去出恭呢。”   而宋志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的,瞥了眼左玟,眼光闪了闪,道,“既然玟弟来了,你们关系好,要不就让他陪你吧。”   李磬闻言把宋志一拽,不让他走。语带嘲讽道,“怎么,志哥下午还说跟我兄弟情深,这会儿又成了我跟玟弟关系更好了?”   说着,看向左玟,挤眉弄眼,“玟弟你说是不是?”   左玟抿着嘴,忍俊不禁。她自家人知自家事,一个女孩子怎么也不想陪男生出恭的。忙附和地说道,“是啊,我年纪小,走了那么远的路累得慌。还是烦劳志哥陪吧,我先回屋了。”   李磬摆摆手,极为大方的模样,“回去吧回去吧,早点休息。”   短暂的对话结束,左玟自举着烛火回了自己的房间。而李磬则拉着脸色臭臭的宋志继续往院落深处走。   这古寺虽然荒凉,但荒废前也是香火鼎盛的庙宇,院墙围得极深。尤其一棵古老的槐树,树枝如盖,遮蔽天日。   与左玟分开后,走出几十步的距离了,头顶还在槐树的覆盖范围下。   秋风吹得槐树叶簌簌的响,枯黄的叶好似无止境地往下飘落。平添几分阴森诡谲之感。   李磬跟宋志二人只提了一盏白灯笼,两个大男人也不愿意靠得太近。前后便隔了一大步的距离,李磬提着灯笼走在前,宋志在后。   看着李磬沿着院墙越走越远,已经离开了学子们居住禅房的范围。宋志的语气就不怎么好了。   “就是出个恭,你还要走到哪里去?”   李磬回头看了宋志一眼,一脸无辜,“我这不是怕熏着人吗?”   知道宋志耐心到了极限,他也不再故意多走路气人。   遂用灯笼的光照照四下,见左边有一处围墙似乎是年久失修,塌了一小块。便抬手对宋志一指那墙塌的位置,道,“就那儿吧。我去墙外面蹲着,你在里面帮我提着灯。”   宋志看看那青石砖砌的围墙,也觉得这样可以。遂点头应了好。   两人一起走了过去。李磬按自己之前说的,把灯笼交给宋志,自己绕到院墙背面解衣。   嘴里还道,“你把灯笼靠近点,这槐树挡得密,连点月光都透不进来。”   宋志撇着嘴,把灯笼抬高,绕过院墙,递送到外面。“有功夫说话,不如快点弄完了回去。”   李磬今夜是故意要跟他过不去,宋志越让他少说话,他就越是要拖拖拉拉多说话。嘴里叭叭讲个不听。   “天这么黑,不多说几句,你不害怕?”   “心里没鬼,怕什么。”   “那可不一定。心里没鬼,可是外面说不定有鬼呢。”李磬借着灯光,看了看院墙外的方向。   不禁啧啧出声感叹,   “呵,那槐树的树干原来长在这儿了!啧啧,这么粗的树,也不知长了几百年。难怪枝叶那般茂密。   志哥你听说过没,槐树是五阴之树呢,听说又叫鬼树,特别容易招鬼附身。你说这棵树长了那么些年,得养多少鬼呐。”   宋志听着李磬的话,心里暗骂:大半夜说鬼,还是这种荒凉古寺的环境。也就李磬这种大大咧咧不讲究的人做得出来。   他心思重,被李磬刻意那么一吓唬,竟真的生出几分恐惧。   宋志的手微微发颤,也提灯去看外头。   见那槐树树干,足有两人和抱那么粗。灯光朦胧下,树干上突出的疙瘩,形状竟然有点像是人的五官。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宋志竟然觉得那槐树干五官形状的疙瘩在动。没有瞳孔的眼盯向他们,还扯着嘴笑。   窸窸窣窣地,像是蛇的地上爬行的声音。   他心里发慌,低喝一声,“你快别说了!”   又咽了口口水,颤声问,“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李磬一脸莫名,“风吹叶子的声音?”   “不是!”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就连李磬也觉得不对了,“好,好像是有点声音……”   “那你还不快点起来回去!”   听到宋志的吼声,李磬也怂了,“马上马上。我这就起来。”   他这边提裤子起来,宋志已经吓得退了两步。声音发颤,“你倒是快点啊!”   “你别催……”   却是此时,那树干上五官的嘴巴张开,一道老妪的声音阴恻恻响起。   “桀桀,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跑呢。”   话音未落,一条粗壮的槐树根从土里冒出来,捆住了正要起身的李磬。   紧接着又是一道同样阴冷的男声,“送到嘴边的肉,姥姥就不客气地笑纳了——”   ……   再说回了房间的左玟。   今夜难得清净,一个妖精也不在。左玟看着摇曳的烛光,想想往日夜里热热闹闹、众美环绕的情景,不禁心生感慨。   热闹久了,突然孤零零一个人,倒有些不习惯。   这念头才一生出,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略沉。不怎么响亮,好似敲门的人手劲不够似的。   “谁呀?”   左玟口头询问着,只当是书院同窗,便走过去开了门。   房门开了半许,还没看清门外站的是谁,却有一柔柔白纱扑面覆盖了她的眼。带来一阵香风。   似有人贴着她的身体擦过,轻飘飘跨过了门槛。只能嗅到馥郁的香味,而听不见半点脚步声。   抬手拿下覆盖她面颊的白纱,香味更浓。   左玟低头一看,却发现她手里的还不是小小的一块,而是长长的一整条纱。她手里的只是纱巾的一端,与她手里相连的,则顺着去了自己房间里。   心中升起些许不妙的预感,她手指微紧,还是顺着白纱牵引的方向看了过去。   才一眼,自诩也见过不少世面的左秀才,当场就傻了。   只因为那白纱连接的另一端,不在别处,而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第37章 小倩   沿着白纱牵引到另一端,她的床榻上躺着个女人。   白纱裹身,半遮半透。玲珑有致的身子侧身蜷着,臀线高抬,修长爆满的两条长腿微曲。纱裙撩起,恰恰遮在腿根,诱人目光深入。   她的背脊挺直,胸线前倾。有烛光的照耀,那白纱遮着的腰背弧度,却比没遮更添了一种半透明的暧昧。   墨黑的长发自脖颈蜿蜒过后背,划出一个迷人的圆弧,再绕到小腹以下。那黑发似是刚洗过,半湿润的发,氤氲着水汽。娇躯却显得更加香暖如玉。   与乌发相对的,是雪一样洁白无瑕的肌肤和鲜红的唇瓣。   你无法不去注意她的唇,微微张开的,露出一点点洁白的贝齿反咬着一点唇瓣。红与白的交织,惊艳动人。   如果说看见那菱唇是一眼的惊艳,那么顺着红唇往上,与那双浅灰色深邃的眼瞳对视,就是撞入了不可逃离的漩涡。   她的眼神不同于身体姿态的美艳,满含悲哀与无奈的挣扎。   神秘,诱人品读。好似一条妖娆的美人蛇,又不乏楚楚可怜之态。   美人轻声唤她,“公子——”   一边唤,一边拉动她手中那一端的白纱。一步一步,拉着沉浸于美人姐姐惊艳中的左玟缓缓往床榻上的自己靠拢。   将至床榻,美人张开手臂,半直起身子,冰冷的柔荑轻轻搭在左玟的脖颈处,试图将书生的头扣向自己的胸前。   “公子,奴家好冷啊——”   她的语声又轻又柔,像是活在少年记忆里春日的一场美梦。   哪个少年能够抗拒年少的梦呢?   被脖子那里手指的冰冷冻得打了个激灵,左玟看着那眼神凄美的香艳女郎,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上去,好像是对美人的娇躯垂涎三尺一样。   女子语声更柔,似一缕轻烟。香风袭人。“公子,你给奴家暖暖吧——”   桃花眼的少年手指握成拳,像是紧张了片刻。然后,快速解开了自己的书生外袍。   美艳女子的眼中快速划过一丝嘲讽,又似悲哀和惋惜。   她就涌那种悲伤的目光看着少年脱下外袍,俯下身,缓缓靠近自己……   唇边含笑的调侃已经从红唇中吐出,做好了呼叫树妖姥姥的准备。   嘴里缠绵道,“公子,怎的这般猴急,衣裳还——”   话还没说完,一袭带着少年体温的外袍扑面覆盖下来,将她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   女子:???   懵逼的女子将外袍掀开些许,钻出头来。迷茫地左右扫视,却发现之前那看似被她所迷惑的少年竟然跑到了门口。半个身子已迈出门槛,一手拉着门,做出要关门的姿态。   她一脸无措,“公子为何……”   门前的少年摆正颜色,满面肃容,就连那双深情款款的桃花眼也写满了认真。   “姑娘不用谢,这间房今晚就给你休息了。   你衣着单薄,不怪乎喊冷。这件衣裳也借给你,明天早上放在床上即可。在下先告辞了。”   说罢,把房门用力地一关。看上去面不改色,步履沉稳地走进了隔壁。大喊一声,“磬哥,今晚我跟你挤一挤。”   生怕谁不知道隔壁住的是她认识的人。   被留在屋内的美艳女鬼愣怔良久,蓦然捂着嘴噗嗤一笑。   冰冷的柔荑轻轻拂过那书生的外袍。与她的冰冷不同,这件外袍上似乎还残留着书生的温热。   她动了动鼻尖,能嗅到那上面的檀香,还有一种似有若无的、说不出是什么样的香味。只是嗅着,就能感觉到与衣服主人如出一辙的温柔。   香风扑面。自来只有她以熏香诱惑旁人。不想如今,竟然也被别人的体温和余香撩动了心扉。   “原来是个正人君子……”   些许动容之色在眼中绽开,女子留恋地拥了拥少年留下的外袍。起身穿好自己的衣裳,又将少年的外袍叠放整齐。   本想按那人所说,放在床榻上就离开。但看了一瞬,又改变了主意。   轻抿了抿唇,她捧起那叠衣物,小声自语,“我一介幽魂,哪里就需要衣裳保暖……倒是他,秋夜寒冷,却不好让他受了凉。”   这般说完,她拿着衣裳推开门,走到了隔壁的房门前。   再次敲响了房门。   “公子……”   再说左玟装作淡定地走进了李磬的房间。一进门就破了功,着急忙慌地拴上门栓。背抵着房门,才捂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重重吐出一口气。   差一点,差一点就把持不住……不是,破功了。   身经百战的左玟在转头的第一眼,其实心中就隐隐察觉到她床上的姑娘是个女鬼。   按理说如今没有了小七护体(?),她应该拔腿就跑。   但前面就说了,那女鬼美得就像少年春日梦境的幻想——妖娆诱惑,眼中却又有着让所有少年会怜惜的悲凉。   好像有着许多故事的书本,神秘引人去探索。   这种同时兼具满足了一切隐秘幻想和大男子保护欲和探索欲的女人,试问哪个少年能够拒绝?   左玟:……对不起,我不是少年——是少女。   正因为那份惊艳,导致她明知床上可能是个要人命的女鬼,也还是没把持住,顺着白纱被牵了过去。   还怕她冷着,心生怜惜而留下了自己的外袍想要温暖她。   如今一冷静下来,被深秋夜里的凉意冻得瑟瑟发抖。就深深觉得自己先前脑子进了水——   那姑娘是个鬼啊!鬼是怎么可能变温暖?真是色令智昏!   左玟:……现在去求她把衣服还我还来得及吗……   正暗自懊恼着,就听见背后靠的房门又一次被敲响。   “咚咚咚——”   还是略轻飘的敲门声,不怎么响亮。敲在门上,就仿佛敲响在她心里。   “公子……”   左玟登时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自己要凉。   做了一番心里建设,故作沉稳问道,“姑娘还有何事?夜里寒凉,你当心着了凉。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说完了话,便微微侧过脸,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门外的姑娘语声婉转轻柔,“谢公子赠衣,奴家不胜感激。但奴家住的离寺庙不远,家里人急着要我回去,今夜便不叨扰了。”   女子顿了顿,又真心实意说道,“奴家把衣裳放到门外,公子请记住,晚上不论谁再来敲门都不要开。天亮了就快一些离开……别再来了……奴家告退。”   说完,门外再无女子的声音。   左玟犹豫片刻,反身撤了门栓,打开房门。   只见到门外摆放的叠好的外袍,那美丽女子却早已飘然而去。   把地上的外袍捡起,重新穿上。左玟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外院落,自己对自己劝慰道,   “就算是女鬼,也是个善良的好鬼,你遇见的鬼怪还不过多吗?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一想,好像还真就不害怕了。   解除了险境,左玟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临出门前,突然愣了愣,又迈了回去。   过来时她胆战心惊,倒还没注意。现在危机解除,她才发现李磬房间里虽亮着灯火,可却没有人在啊。   之前在院落里遇见李磬和宋志,说是去出恭,可出恭这么久也该回来了吧。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想了想自己刚刚遇鬼的遭遇,左玟心里一揪。   磬哥总该不会是……也遇到鬼了?   想到这里,左玟摇了摇头。   不不,那倒也不一定。李磬宋志并不是她这种容易撞妖撞鬼的体质。根据以往的经验,兴许这寺庙里仅有一只女鬼,就被她碰见了呢?   再说今天在千佛寺里,磬哥还得了优昙大师的一指佛印。   上回她得到优昙大师的佛印,连城隍属下的鬼差都不能抗衡,还误以为她上头有人,让她得以苟全性命活到现在。   似这荒野古寺的野鬼,怎么也不会比鬼差还厉害吧。   思绪几经变换,左玟还是抱有侥幸的想法,觉得寺庙里大概只有一只女鬼,李磬二人兴许只是蹲的久了点。   便从房里取了盏灯笼,准备出去找找人。   她倒也想过要不要去找陆长庚、顾衍之一块儿。但他们两个之前都去了东院禅房,其他住在南院的两个又不太熟,不好麻烦人家。   真遇到妖魔鬼怪了,他们也就是送菜的,帮不了什么忙也罢,省得她还连累旁人丢了性命。   有这些思量,左玟索性就自己一个人提着灯笼,往先前遇到李磬二人的南边院墙方向走了过去。   一边走一边喊,“磬哥?志哥?你们在哪儿呢……”   没走出很久,刚刚靠近了遇到道长的槐树枝下,左玟就瞧见前面沿围墙,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她把灯笼一提,睁大眼瞧去,竟是宋志。   那宋志看起来颇有些狼狈,已经不再是先前一次遇到时的整齐模样。   见他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左脚还少了只鞋。书生外袍上沾了泥土,像是在地上滚过一圈似的,形容狼狈。   左玟连忙快走两步过去,问道,“志哥?你这是怎么了?磬哥怎么不跟你在一块儿?”   跑过来的宋志听见左玟的声音,好像吓了一跳。待见着是左玟,他眼中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惊喜。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左玟的手臂,   “玟弟,见到你太好了!你快去……”   “快去”什么,话还没说完,宋志却陡然停了下来。   他脸上的惊喜之色减淡,一双眼盯着少年俊美得雌雄莫辨的面容,眼中亮起了奇诡的光。   着急李磬下落的左玟并没有注意到宋志的情绪转变,只急着问,“快去什么?磬哥在哪里,你倒是快说啊!”   宋志松开抓住左玟的手,语气平淡,仿若寻常。“你慌什么?只是要你快去帮忙,给磬弟送手纸罢了。”   他摆了摆自己没穿鞋导致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左脚,语气中假模假样地透出些许嫌弃,抱怨道。   “磬弟也真是的,出恭自己不记得带手纸就罢了。还说一个人蹲着害怕,非要把灯笼留给他,让我摸黑回来拿纸。害得我摔了一跤,鞋也掉了一只。   正好遇见你。他就在最南边一处坍塌的院墙出去,大槐树下面。你去给他送吧。我要回去休息了。”   听到宋志的话,左玟心下稍安。却不知为何,还是有一丝紧张空落之感。   打量了一番宋志,左玟还有有些不安。遂把这人的胳膊一拉,嘴里道,“这黑夜里也我看不清楚路,正好志哥也要找鞋。不如志哥你再陪我去一趟吧。”   她手下宋志的身体似是一僵,颤了一颤。   左玟顿生些许怀疑,却又听宋志抱怨,“哼,我都摔了一跤你还不放过我。今天算是认清了,你心里就只有磬弟一个哥哥。这一回就罢了,往后还是你们俩做伴在一起。我是再不跟你们一块儿了。”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左玟压下那点子疑惑,只当宋志是跌了一跤心情不爽。遂点了点头,道是,“往后不麻烦志哥便是。”   心里则想,若不是你下午在那里凑近乎博好评,磬哥也不会大晚上为了恶心人故意拉你出来。谁还想跟你来往亲近似的。   二人不再说话。   左玟几步回去拿了手纸,又跟宋志一同往他所说李磬在的南院墙里面走去。   前半路上宋志还很积极地提着灯笼找鞋,等找到鞋,走路不再一瘸一拐以后,他就变得不怎么积极了。只在左玟后几步指路。   左玟问他为何不到前面,他就翻白眼极是不满地抱怨,“我都陪你来了,还要怎么样?送个手纸,居然出动两个人。你还要我上赶着送吗?”   听语气,仿佛是嫌弃到极点,要跟他们断绝关系似的。   左玟知道宋志脾性,也不再强求。关系不好的两个人一起走,不想肩并肩,总有一个要在前面的。   走到宋志所说的塌了一处的围墙缺口,宋志便踩着坍塌落下来的砖块不肯再往前了。   只用灯笼对左玟示意了一下外面的大槐树。   不耐烦道,“磬弟就在那槐树下面,你去给他送吧。我懒得过去,就在这里等你们。”   他的语气言辞都很正常,且从见面时就表现了不耐烦。故而左玟也没升起什么疑心,应了声“好”,就提着灯笼自己跨过散落的石砖,往槐树的方向走过去了。   借着灯火,她看见那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的槐树树干还吃了一惊。心道,难怪枝干那么繁茂,能睡下一个道长。原来是这般古老的树木了。   想到与道长的初见,她隐隐不安的心里,莫名安定了下来。恍然有一种,道长在,万事无忧的既视感。   明明只见过两次,不知道名字,也不晓得样貌,却偏偏有这等信任和亲赖。倒也奇妙。   想事的功夫,左玟已经快要走到槐树下面了。灯光照亮的前方,似乎并未看见李磬的身影。   反倒照出了那槐树干上,形同人类五官的疙瘩,丑陋而诡谲。   她大声喊,“磬哥?你在哪儿?”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风吹秋叶,窸窸窣窣的声响,宛如有好多条蟒蛇在地上游走爬行。   左玟脑中的某根弦骤然绷紧,想也不想转过身。   一转过来,就看见围墙里面,说在那等她的宋志已经不见人影。只剩一点灯笼火越飘越远。   “宋志!”   左玟恼恨一声,来不及想什么,拔腿欲跑。却不妨腰间一紧,似是被什么束缚住,扯着她快速往后面拽。   且有一忽男忽女的声音桀桀怪笑。   “甚好,甚好,姥姥正愁献于鬼王的礼不够重。再加两个阳气旺盛的童男,这一回算是齐全了。”   左玟:……童男什么的,抓错人了吧!   虚空中,一团迷雾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没有出手。   只叹息,“你的劫,我若干涉太过,对你有害无利……但总归把它叫醒了,护你周全却是足够……”   ……   而于此夜,金华城南的荒宅,也难得的迎来了一只美艳女鬼。   站在荒宅的院落外,那女鬼俯身跪拜,隔着门娇滴滴道,“奴家茵茵,奉城西兰若寺树妖姥姥之命,特来请金华鬼王前往一叙。”   一门之内,鬼王正专心给郁薇的皮补妆。   他秉承恩公的德善,从不主动害人。如今手上有的,只有当初在九江府复仇时从黄驹的几个狗腿子身上扒下来的皮。   又要剪裁,又要化妆,保养起来着实不易。   吊死鬼是知道画皮对鬼王的重要性的,平素也不会打扰。但今日却不得不打断一下。   “王,那兰若寺的槐树妖过往跟黑山鬼王交好,前段日子黑山被地府征召走了,没想到它又想来交好您。咱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鬼王画笔不停,哑声问,“槐树妖行事如何?”   吊死鬼整合了一下收集的信息,如实答,“听说它占据兰若寺,时常派手下女鬼吸食过路男人的阳气精血。以前还好,最近好像邻居罗刹鬼被谁除掉了,行事比以前猖狂得多。”   听到此处,鬼王放下画笔。猩红的眼淡漠看着吊死鬼,威势愈重。   “你带二十阴兵,与我同去。”   吊死鬼诶了一声,好奇地问,“王是想?”   鬼王回想了一下恩公平素的模样,目光微柔。嘶声答曰,   “替天行道。”   吊死鬼:……给姥姥默哀。 第38章 发带君   就在左玟被槐树妖捉回去,准备充作小甜品送给鬼王的时候,刻意诱导左玟去送命的宋志已经逃回了南院禅房。   他提着灯笼,一路飞奔,全无读书人的体面。冲出百步,宋志略放慢脚步回头看了看。   院子里很安静。就跟头一次他撇下李磬独自逃走一样,没有树藤追上来。连蟒蛇一样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有。   尽管如此,宋志还是快步跑回自己的禅房,关上了门。走到桌前,用发颤的手点上蜡烛,才重重松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是寺庙的关系不能进来,还是树妖每次只吃一个人就作罢。但总归,他是第二次逃出生天了。   而李磬和左玟,死定了。   想到这里,方才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宋志捂着嘴,无声捂着嘴笑起来。   满是讥讽的道,“李家直系又如何,天资聪颖又如何?命没了,什么都是白费。”   要说他跟左玟李磬有多大的仇倒也不至于,无非只是嫉妒罢了。   李磬是李老太爷的嫡系孙儿,他这个外嫁女的儿子,待遇是无论如何也越不过李磬的。就好像他明明提前一届考中了秀才,可李老太爷没有任何表示,只让他有空帮忙教导李家后进的子孙。而李磬一考中秀才,李老太爷就立马找路子给他们弄来丽泽书院的推荐信。   若说对李磬还只是酸了一些,那么对左玟,宋志就是扎扎实实的嫉恨了。   李磬是李家直系,可他与左玟却都是外嫁女的儿子,本该是一样的起点。可偏偏左玟年纪比他小,长得比他好,读书的天赋比他高。哪怕左玟小时候呆呆的,跟谁也不亲,可看中成绩的李老太爷,还有李磬也都更偏爱左玟。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宋志就不如左玟?   嫉恨的种子在心里发了芽,但过往在李宅读书不好发作,宋志便一直忍着。   他不能在读书的天赋上超过左玟,就装作好哥哥的样子做给旁人看,想要衬托出左玟的冷情呆板。久而久之,别的不说,装模作样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好。   等到院试后商队在半路上停留一晚,去树林方便宋志恰好看到左玟独自一人去湖边取水。   知道这个弟弟因为自小少了点感情,只会读书,不通水性。长久的嫉恨心导致宋志恶从心起,将左玟撞进了湖水里。   他是躲在树林后面,亲眼看到左玟沉进去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队伍。谁料没过许久,一身湿漉漉的左玟竟然自己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因祸得福,比以往多了感情多了灵性。还隐隐对他的恶意有了察觉,开始针对他了。   宋志忌惮之余,也有些恐慌。但料想那次落水没有人证,左玟也不能强赖给他,便也不是特别担忧。进入书院后,便再次隐藏起愈渐深刻的嫉恨,疏远了左玟。   他本以为再难找到机会报复,要一辈子被左玟压住风头。不想老天祝他,竟然让他们一起来到了这古寺,遇见了树妖。   一开始李磬被捉住,他独自逃走遇见人时,还有过说清楚救李磬的想法。但谁能料到他碰见的是左玟呢?   原本要脱口而出的真相在意识到这是个除掉左玟的好机会的一瞬间,变换了说辞。   被树妖抓走,李磬一定死定了,那为什么不把左玟也送去作伴呢?妖怪可不是湖水,不会放过任何一块到嘴边的肉。左玟不会再有他这么好的运气逃出来了。   “没有了你们,李家就只有我一个人能考取功名……我会考中进士,官位是我的,李府的钱财也都是我的……”   宋志自言自语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仿佛已经幻想到未来的官运亨通,志得意满。   却在此时,“咯吱”一声,他的房门被推开了。   宋志一骇,慌张看过去。不妨被一个白色的人影撞进了他的怀里。   香风扑面,凹凸有致的娇躯缩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娇滴滴地喊,   “公子救救奴家,有树妖啊——好可怕嘤嘤……”   宋志低头一看,便对上一张梨花带雨的芙蓉面。娇软在怀,不由得心中一荡。   抱着佳人,好生安抚,“姑娘莫怕,这里没有妖怪了。”   那女子仰头看着他,目光怯怯,“真的没有了吗?”   “没有了。”   许是宋志的安慰起了作用,那姑娘缓和下来,发现自己在他怀里,脸上泛起一团红晕。却不从他怀里出去,而是埋下头,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   倚着他娇声道,“奴家依兰,谢过公子相救。”   诱人的香味从女子的发鬓间散发而出。   “依兰……”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就发现依兰似是想起了什么害怕的事,在他怀里抖了抖。   娇娇的喊,“奴家好冷啊……”   柔若无骨的手探入了他的衣襟摸索。   宋志是经过人事的。正值青壮年,血气方刚。在书院关了那么久,原本今天是要跟其他同窗到柳云河去快活发泄一番。不料被李磬打断了计划。   如今李磬左玟已除,他正是志得意满,兴奋不已的时候。被这美艳女子一勾,当即便神魂颠倒了。   至于女子的来历,为何深夜出现在古寺。哪里还有心思去想?   也是这女子一来就喊有妖怪,让宋志下意识以为她是人类。故才没去多问。   “你冷?那再抱紧一点……”   宋志呼吸急促,手掌试探地乱摸。   女子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反倒暗示性的嘤咛两声,“请公子怜惜……”   “怜惜……自然怜惜……”   他一时意乱情迷,就那么抱着女子倒在了床榻上。   沉浸在艳遇和志得意满中的宋志并没有发现,在他陷入情欲对女子上下其手之时,对方的眼中却是冰冷的漠然和蔑视。   依兰一边娇声媚叫,一边装作不小心地,挠破了男人的皮肤。并将一根小小的槐树种子,放进了他伤口出血的地方。   “唔……啊——”   伴着一声痛呼,在依兰冰凉的眼神中,她身上活生生的男人肉眼可见地变成了一具皮肉干瘪的干尸。   一颗血光氤氲的种子从变成干尸的宋志身上飞出来,落到依兰手中。   依兰坐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厌恶地看了眼床上的干尸,语声充满嫌弃,“臭男人……要不是姥姥只想先抓住童男献给鬼王,哪容得你逃掉两回。”   毫不留恋地走出房门,依兰皱眉看了看隔壁黑洞洞的禅房,轻声道,“小倩要解决的那个童男已经被姥姥抓住,却也不见她回去……该不是怕受罚躲了起来?”   又看向东院的方向,“罢了,我且唤一唤她们。”   说到此处,她取下脚踝上的银铃铛,连着摇晃。   铃铛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动。   不多时,四名女鬼先后飘了过来。各自喊了声,“依兰姐姐。”   却有三个神态惴惴不安,另外一个女鬼则一脸笑模样,像是如释重负。   依兰扫了一眼,就知道谁是完成了任务。   没有理那个笑模样的女鬼,依兰先对长相最美丽,也是之前去了左玟房间诱惑失败的女鬼道,   “小倩你要诱惑的那个书生已经被姥姥抓住了,今晚就要献给鬼王。姥姥不会责罚你的。”   小倩闻言却并不那么高兴,嘴唇微张,眼中划过一丝悲怜。却低下头,掩盖住自己的情绪,道是,“我又失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姥姥放了我弟弟。”   依兰叹口气,“他不过是你看他可怜才照顾一些,又不是你亲弟弟。别想那么多了,等姥姥攀上金华鬼王,以后机会还有的是。”   安慰了小倩,她又看向另外两个从东院来的惴惴不安的女鬼。问,“你们两个又是什么情况?”   二女鬼对视一眼,不由得表情发苦。   其中一个先开口道,“那个姓顾的书生全然不受我诱惑。我本想找机会弄伤他,再放血种。谁料那陆书生竟然持剑闯了进来……”   另一个比她更苦,“那陆生胸中有浩然正气,且官运已成,我非但没诱惑得了他,反而差点被他的剑伤着。   幸好我跑得快,他又急着去找顾生,否则我险些就要魂飞魄散了。”   听完这两个女鬼的话,依兰面上也浮现几缕急色,“你不早说!若是让那陆书生明晨发现他其他的同窗死了,要请道士来收我们可如何是好?得尽快禀告姥姥。”   说罢,依兰着急领着几名女鬼往南院墙外的槐树飘去。   女鬼们的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就到了老槐树的树干处。   以依兰为首,将情况说了一遍。   那槐树妖听完,又用时男时女的声音道,   “不用管他们。区区人类,留到明日再解决。金华鬼王马上就到,你们都回来给我伺候好了——小倩。”   突然被槐树妖点名的小倩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姥姥有何吩咐……”   “你是姥姥手下最漂亮的丫头,回去打扮漂亮,今夜若不能成功博得鬼王欢心——哼,就等着跟你那弟弟一起魂飞魄散吧。”   “姥姥不要。”小倩跪倒在地,低下头,无声垂泪。“小倩,一定好好听话。”   “还不快去打扮——”   “是……”   ……   再说左玟这边,情况并没有她设想中直接被妖怪吸干那么糟糕。   她被树藤拖拽着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树坑,跌倒在一具温热的身体边上。   在她掉下来的时候,捆着她的树藤就松开不知去了哪里。   左玟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揉了揉自己撞疼的手臂。   四周暗不见光,充满了泥土腐朽潮湿的气味,十分寒凉。唯有紧挨着她的那具大概是平躺着的躯体是温热的。   左玟摸黑坐起身,轻轻推了推身侧的人,试探地喊,“磬哥?是你吗?”   她的声音在深坑里回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仅有窸窸窣窣的,树枝游走的声音传来,像是在警告她的聒噪。   左玟顿时闭上嘴,不敢再说话。只在心里暗暗发愁。   自从小七、妙真来到身边后,她已经许久没有陷入这般危险又无助的窘境了。   上一回在书院遇到倭寇时有小七、郁薇暗中保护,又跟书院学子们在一块,她几乎没受到什么惊吓。   这一回则不然。树妖的凶残还在倭寇之上,她又是独自一人。处境颇有些像最开始被鬼差锁魂之时的艰难。   可那次还能依靠优昙大师的佛印和不知来源的道法骗住鬼差,让他们以为她有后台。这次又该怎么破局呢?   正是焦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脑海中忽然出现一道雌雄莫辩的声音。   “怕啥子?有老子保护你,小小树妖算个鸡毛!”   左玟:!!!   突如其来的连线让本就精神紧绷的左玟吓得一哆嗦,“你是谁?”   三个字问出口,意识脑海中的声音还没说话,却另有一道冷淡的男声从她左侧边传来。   “本殿……我也想知道,你是何人?”   左玟:……   这坑里突然热闹起来了呢。   有人声,总比寂静只有自己一个人好。左玟遂忽略脑海中的声音,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左侧。   黑暗中忽然闪动起微弱的光。一道半透明的人影站立在她的左侧,居高临下,冷冷地注视着她。   见那人影,一身锦衣华服,身量修长。看他面貌极是俊美,鬓若刀裁,剑眉下凤眼凌厉。看着不过十七八的年岁,却给人一种尊贵不可逼视之感。像是久居高位的漠然。   那等不怒而威的气度,几乎让人要忽略他的容颜之俊美。   左玟还在惊叹于这男子的容貌和气度,她脑海中之前那古怪声音又一次响起来,道,   “格老子的,还是个生魂!”   生魂?死人的魂魄叫鬼魂,活人的魂魄是为生魂。树妖难道连活人的魂魄都不放过吗?   左玟面上不露声色,直身站起,对那生魂自我介绍道,   “在下左玟。是丽泽书院的学子,来此古寺借宿,不慎树妖被捉来。”   说着,她又借着那冷峻少年带来的光看了眼身边躺着的躯体,发现正是表兄李磬后,心下微松。   又道,“这是我的同伴李磬,也是跟我一起被树妖捉来的。不知阁下是谁,又为何在此?”   “树妖?”冷着脸的少年皱了皱眉头,眼光微沉,“我不知什么树妖,上次我清醒时只有个女子对我喊弟弟。这次刚醒来又见到了你。”   他顿了顿,问道,“现在是景康几年?”   左玟诧异地看了那人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却还是如实答曰,“是景康十七年。”   冷峻少年握紧拳头,眼尾垂下,“竟是又过了一年了……”   他似是不敢置信地说了那么一句,晃了晃脑袋。重新看向左玟时,语声中带着一丝焦躁。快速说道,   “我清醒的时间不多了。你既然是丽泽书院的学子,日后定然要进京赶考。届时能否请你带我一起进京,若找到家人,本……我必有厚报。”   说完这段话,他的眼神开始不复清明,神思恍惚起来。   左玟见他这个情况,也顾不得想自己这次能不能逃出生天,连忙问,“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晏……平……”   含糊说完这两个字,他的眼神彻底混沌起来,看上去浑浑噩噩,不辩外界一切。连之前周身魂体亮起的微光也渐渐黯淡下去。树坑里又一次恢复了暗不见五指的状态。   左玟同情地看了眼那少年生魂的方向,活人魂魄离体,还大部分时候浑浑噩噩迷迷糊糊。也着实太惨了点。   “是燕?还是姓晏?看他穿着和气度,家世应当不凡……罢了,先从这里脱身才再说吧。”   这般想着,左玟又开始小声呼唤起脑海里那个声音,“喂,还在吗?”   那雌雄莫辨的声音道,“老子陪了你十多年,你竟然问老子在不在!老子一直都在啊!”   “十多年?”左玟瞪大眼,四下环看,脑中骤然冒出个想法。抬手摸了摸头顶了发顶,小声问,“是你吗?”   脑海中的声音大笑,“是啊就是老子哈哈哈。”   左玟:……一条发带自称什么老子……   她嘴角一抽,问出个跟现在处境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该不会是个公的吧?”   “什么公的母的!老子是法器!法器没有公母的好吗!”   左玟“哦”了一声,轻拍胸口。庆幸道,“不是就好。”   知道自己没有把个公的生命体顶在脑袋上十几年,左玟心里一阵轻松,这才又问,“你除了……咳咳,那个性别之外,难道还能对付妖怪?”   发带口吻骄傲,“区区树妖,老子一个回合都不要老子就能恁死它!”   左玟眼一亮,声音虽轻,语气却激动得很,“怎么恁?要我把你取下来吗?”   发带还没回话,左玟脚下的土壤突然一空,两条树藤重新缠绕住她的身体,将她和身边昏迷的李磬一同拽出了这个树坑。   树藤拖拽着她滑动的速度极快,这树坑底下仿佛是个巨大的迷宫,通道里全是潮湿的土壤和盘踞的树根。   左玟心中愈是恐慌,就愈发提醒自己镇定。将发带作为最后的保命符,她索性装作昏迷的样子,任由树藤拖拽,背后生疼也不发一声。以期能够麻痹树妖,让发带找机会发难。   大概滑行了几十息的功夫。她被摔落在冷硬的地砖上,后背一疼。她却是咬紧牙关,忍住没叫。   方听见之前那树妖诡谲的声音。   一声如老妪,“我的小女儿马上就到。”   一句又成了谄媚的男声,“鬼王不如先享用血食,这两个都是童男子。”   又换成老妪声,“阳气最盛,滋味啊也最美。”   左玟:……呸!   一个树妖就算了,怎么又来个鬼王?发带还能搞得定吗!   她闭着眼,不敢妄动。却感觉到一股冰寒刺骨的阴风,似是一瞬间落到自己身边。   静默片刻,那股冰寒的冷气骤然消融,空气中却响起了树妖老妪声难听至极的呼喊。   伴随着树藤抽打地面的破空声,一同炸响。   “啊鬼王——”   “我好心……招待——”   “你为何——”   装晕的左玟:这是内讧了?她是不是要趁机逃跑? 第39章 是你!   郁荼领着吊死鬼和二十阴兵往兰若寺出发时从未想过今晚会遇见恩公。   对他来说,前往兰若寺杀个把树妖,仅仅是不能去见恩公的夜生活的一点调剂。顺手而为,维护一下金华非人世界的治安罢了。   作为一个正经的不害人的好鬼王,郁荼仅有四张宝贝人皮。每天都得拿阴气好好护理滋养,以免腐朽。哪里碰坏了一点,都不好填补。   正所谓,鬼为悦己者容(误)。   在这样艰难贫困的条件下,除了要去见恩公时必须披张皮,上个妆整理形象。其他所有人或非人,上至阴府来使,下至属下鬼魂阴兵。没有谁值得他穿上珍贵的人皮去见。没有!   出于种种精打细算的考虑,今晚的郁荼没有披上画皮,是毫无准备的鬼王本体。   槐树妖接待贵客的地点,是在一片乱葬岗上幻化出来的宅院。   曲折游廊,垂花门楼。十步一盏灯,几间房舍都很明亮。粉墙环绕,看上去富丽堂皇。丝毫不弱于人世间的富贵人家。   比起郁荼完全没打理过,任由杂草丛生的城南荒宅,树妖姥姥可不止多讲究了一星半点。而且审美在线,不逊于凡人的风水景观大师。   对于此种差异,鬼王最得力的下属吊死鬼深感表羡慕,小声询问自家老大,“我王要不要考虑留树妖姥姥一命,带回去做绿化也好啊。”   郁荼闻言,心里本来没有任何波动。毕竟都是鬼怪妖精,谁还看不出这里本是片坟场。   但是最得力的下属提了建议,还是得给一二分面子。   遂“嗯”了一声,表示可以考虑。   毕竟他也不是真的正道之光,所谓替天行道纯属顺手。杀不杀树妖都行。只要对方识相,日后不再害人,留它一命回去搞绿化布置荒宅也不是不可以。   正是吊死鬼提的这一句,本来打算进场直接动手的郁荼改变了主意,准备看看树妖姥姥这个未来下属有没有收服的必要再做决定。   跟在女鬼茵茵后面,走进待客的屋子里,两排近十来名美艳女鬼便映入眼帘。   一瞬间,郁荼还以为自己进了凡人的花楼。   偏巧了,那树妖姥姥的人身打扮,也跟花楼的老鸨形似。差别大概是它说话一句阴一句阳,让人膈应,且肤色发青罢了。   郁荼看着满室艳鬼,眼中嫌恶。   按理说他一个男子,本该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树妖姥姥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奈何他的恩公也是个男子,且还有一大票排队等着报恩的美女。   有过女装皮还跟众女妖争风吃醋经历的鬼王郁荼,再面对满室美人时,心态就不是寻常男子爱慕欣喜的心态了。   反而本能想起了左玟屋里的几个风姿各异的女郎。   想到她们能够日日夜夜跟恩公相对自荐枕席,自己却要三天去一次——就很酸。   顶着一张被烧得狰狞的鬼脸,郁荼可以明明白白看出那些靠近他的女鬼眼中的畏惧和一丝丝嫌恶。   鬼王坐在席上,一言不发。却是目光阴冷,煞气腾腾。直吓得众艳鬼胆战心惊。除了一个依兰靠近一些倒酒,其他的连接近他身边也不敢。   那依兰压下心中对鬼王的恐惧,强装镇定。撩起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的皓腕,姿态优雅地   一杯酒水倒入酒樽,竟是半透明的赤红色。   郁荼端起酒樽,到鼻尖轻嗅。淡淡的血腥气混杂在酒香中,若是人嗅到,或许觉得头晕恶心,但对阴魂妖精却是极大的诱惑。   他的神态中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丝迷醉。除了复仇那夜,他再没有食过血腥,吞食过魂魄。   酒樽已到嘴边,脑海中却不期然出现了某个风光霁月的少年。他本就脏污丑陋,若是再沾染了血气,岂非距离那个人更加遥远了?   思及此处,鬼王原本因为这血酒的腥味已经柔和的神色再度变得冷肃起来。   将酒樽重重放在木几上,血红的眼看向凑到身侧的依兰,目光阴冷,   “滚开。”   那声音沙哑粗涩,甚是骇人。浓黑的怨气四溢而出,就连身经百战的依兰也被吓得不轻。后退几步,跪伏着连连请罪。   树妖姥姥有心求鬼王庇护,这些女鬼虽然算是它的下属,但乱葬岗别的缺,就是不缺鬼魂。哪怕依兰算是得力,也不甚怜惜。   见鬼王不悦,也不管依兰是不是犯了错。挥着一条树藤将依兰狠狠抽向外面,笑着讨好,“这个姿色不佳,难怪鬼王不喜欢。我还有个小女儿模样最好,正在梳妆,一会儿就让她来作陪。”   它说完了,也不见鬼王有任何反应。心里不安之余,暗骂这位比那黑山鬼王还要难讨好。   却也知道,黑山已经被地府强行征召拿走了,这一位却比黑山厉害,击败了地府来使。   靠山是无论如何也要讨好的。故而眼珠子一转,树妖又想起来自己给鬼王准备的“点心”。   鬼怪么,就算不好美色,但对血食的渴求都是不可拒绝的。   故暗中操纵树藤抓来早已准备好的两名童男仍到殿前,指着两个昏迷的书生,对鬼王谄媚道,   “我的小女儿马上就到。鬼王不如先享用血食,这两个都是童男子。阳气最盛,滋味啊也最美。”   说着,远远嗅到两名童男纯阳的气味,那树妖姥姥自己就忍不住吸溜了一下舌头。   槐树为阴,它最喜好的就是血气方刚的童男子。其中又以书生为上品,细皮嫩肉的,比什么农夫啊行商啊口感都要好不止一个层次。   只是童男子难得,书生更少。要不是为了讨好找个靠山,它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拱手让出的。   才垂涎地看了两个童男几眼,树妖姥姥就发现那个之前如如不动的鬼王已经闪身去了童男边上,盯着其中一个不放。恨不得要把那童男吞了一般。   树妖姥姥不由得心中嗤笑:果然,没有鬼怪能够抗拒童男的魅力。如果一个不够,就两个。   攀上靠山,成功了!   骄傲自满的情绪还没有持续两息,就有铺天盖地的浓黑怨气向它袭来。面对那鬼王猩红带杀意的眼神,树妖姥姥整棵树都懵逼了。   这怎么的,是要杀树抢童男?至于吗!   树妖姥姥哪里知道,它眼里香喷喷的童男,在鬼王眼中虽然也香喷喷,却不却跟它的认知差距天差地别呢?   在放下血酒的一瞬,郁荼已经有些烦躁了。他本就是受尽折磨而死的厉鬼,复仇的那一刻就注定他走不了鬼仙修行的路子。   血酒的香味勾起了他一直以来刻意避免的对杀生血肉的渴望。明面诱惑实际排斥的艳鬼,更使他胸中的怨恨翻涌。   就在他勉强克制怨恨杀意之时,树妖送上来了两名童男。   不需要多看,仅眼角余光的一撇,郁荼便愣住了。   恩公的体型,身段,面貌,气息……无一不深深刻印在郁荼脑中。哪怕隔着些距离,他也能一眼认出那地上昏迷的少年之一,就是他的恩公。   怨气覆盖周身,鬼王的身影顷刻间出现在恩公跟前。看到左玟的同一刻,就自觉地将自身怨气绕开恩公。纯粹是下意识的举动。   他的脚下是昏迷的少年,一身泥土参杂着树枝烂叶,衣衫被划破了不少地方,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往日灵动温柔的桃花眼紧闭着,面颊上还有被划破的血痕。牙关紧咬,似是昏迷中也忍着疼。   一瞬间,震惊、怜惜、心疼、暴怒,各种情绪如海潮翻涌,心态炸裂,淹没了所有。   他连见一面都要计算着时间的恩公,竟然被树妖当作童男送给别人享用?哪怕送给的是他,也不能忍!   过于震怒的鬼王甚至难以用他那被火焰灼烧过的嗓子发出声音,仅有狂乱暴动攻向树妖姥姥的怨气,能够展现出他有多么的愤怒。   铺天盖地的怨气阴火如岩浆喷发,一股脑地涌向了懵逼不解的树妖姥姥。   虽然郁荼的攻击来势汹汹,但树妖姥姥好歹是千年修行,还吃了不少活人增长修为,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被弄死的。   怨气攻来之时,它眼看躲避不开,便舍弃了这一节身体,化为一段枯木,灵体借由树藤飞出,重新长出身体。而原来的枯木身体,则被怨气毫不留情地搅碎吞噬。   亲眼看着自己一截本体被搅碎,树妖姥姥仿佛能感觉到人类常说的心绞痛。暴怒地挥舞树藤攻向郁荼,气得声音发抖,   “鬼王,我好心招待——你为何——”   到处飞舞的树藤和怨气逼得众艳鬼和吊死鬼阴兵不得不慌忙逃窜出去。而比树妖姥姥更加可怖的沙哑嗓音在殿内响起,阴冷入骨,   “胆敢,动我,恩公——岂能,容你!”   “恩公?”   “恩公?”   两声不同的质问,一个是古怪诡谲的老妪声,一个是清透诧异的少年音。   分别来自于懵逼的树妖姥姥,和听到恩公两个字不再装晕的左玟。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清亮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看向了站在自己跟前的鬼王。   他看到少年呆愣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做恍然大悟状,惊呼一声,“是你?你是江上……”   黑雾的怨气笼罩下,郁荼看到他重度烧伤以至面目全非的容貌和被怨气笼罩的身形一同映入在那双桃花眼里。一对猩红的眼里注满血腥怨恨,那般的丑陋,令人作呕。   这样的他,被恩公,看到了……   巨大的恐慌侵吞了他,郁荼一瞬间傻愣在原地,看着左玟的脸,一句解释也说不出。大脑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还处于打斗之中,连周身的怨气都萎靡收缩了。   郁荼傻了,树妖姥姥可没傻。战斗中发现对手突然掉线时该怎么办?当然是趁他病要他命了!   一时间,十余条树藤同时呼啸着扑向傻站在那儿,心态崩塌的鬼王。   郁荼没有任何反应,左玟却是看见了那呼啸而来的树藤,瞳孔收缩,惊呼一声“小心——”   便一步跨过去,扑到了那被怨气裹身的鬼王怀里。   鬼王下意识张开手臂,将少年接个满怀。   其实是想扑过去把鬼王推开结果没有推动,反被抱进怀里的左玟:……就,很尴尬。   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尴尬,她仰起头,一脸焦色,“你快躲开啊!”   猩红的眼眸低垂着,不敢置信地看向左玟——恩公,是在关心他?   就是这愣怔的片刻,十数根蟒蛇一样的树藤一齐打上了他的后背。   鬼王周身的怨气荡开,他闷哼一声,却将怀中少年抱得更紧,护得严严实实。   正是这危急之时,另有一雌雄莫辩的声音怒喝响起,“大胆鬼物,上回没除了你,还敢再来!”   一道清灵之光从左玟发顶射出,灵光如剑,气贯长虹,也猛然劈向了抱着左玟不放的郁荼。   左玟:!!!   “蠢货!快住手!”   少年的关切是如此真实,那双深情温柔的桃花眼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关切和紧张。一如初见时,江面上温暖的晨光。   明明是被树妖发带前后夹击,受了重伤的时刻,那面目全非的鬼王却勾起嘴角,露出为厉鬼后的第一个笑容。   自死后只有怨恨阴冷的猩红眼里,盛满了喜悦与动容。   “恩公……”   与此同时,一方刻有“度朔”二字的墨玉印玺从鬼王体内飞出,乌光大盛。 第40章 掉马   左玟那条法器发带放出的剑光固然厉害,但能够被陆判带出来收服众鬼王的墨玉小印却也不凡。   玉印放出的乌光不仅挡下了发带的剑光,还把树妖之前打过来的十数条藤蔓一齐搅碎。倒朝树妖姥姥飞过去,将之镇压在玉印的乌光之下。   “啊——鬼王饶命——”   刚才还是鬼王被树藤重伤,顷刻间局势逆转,可见那墨玉小印的威力。   而左玟的发带也因为被主人吼了一句,约莫知道自己是误伤友方,遂乖乖待在她发顶,不再动弹。   随着树妖姥姥被玉印镇住,借由其力量幻化出的宅院花墙也统统消失了。   左玟只觉脚下瞬时空落,身子晃了晃,险些没站稳。若非她还被鬼王抱着,差点就要跌倒。   踏实的地板变成了松软潮湿的泥土。鼻尖里窜进一股子腐朽的烂叶和尸骨的臭味,令人恶心作呕。   她借着微缩的月光看向四周,只见得杂草丛生,腐叶遍地。一座座坟包凄凉,少有完整的墓碑,不少坟包塌陷了,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还有许多被树妖吸干的干尸也随意的抛弃在这外面,饱受风吹日晒。   “饶命——鬼王……我是真心诚服——”   那槐树妖的惨叫还没停止,一声男,一声女,在这般环境下愈发瘆人。   凄清月色下,一群黑漆漆的蝙蝠和乌鸦像是被这惨叫声吓到,咿呀咿呀叫着,成群飞离了此地。   但那些都还没有抱着她的鬼来得可怕。   与漆黑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魂体,像一团浓黑的雾。抱着她的触感,似有形,似无形,比冰还要寒冷。   微微抬头,近距离之下,就能看到一副被烧毁的狰狞容貌。黑气翻涌,猩红的眼如同两只探照灯,愈发诡异可怖。   左玟默了一默,小声道,“你,可以松开我吗?”   倒不是害怕鬼王长得丑,相比起要吸干她的树妖和幽森诡异的环境,刚刚保护了她的鬼王倒更能给她安全感。   只是鬼物本体阴寒,叫秋夜的晚风一吹,冷的受不住。加上危机已经解除,总让只男鬼抱着也不叫回事。   故才有此一言。   少年清澈的眼里映入鬼王丑陋的模样,似是不忍落的轻闪。   郁荼默不作声地松开了手,后退两步。侧过头,用森森怨气遮住了脸,回避她的注视。   喉咙里“嗯”了一声,简短,沙哑,却无端透出了几分委屈。   左玟眨眨眼,有点懵逼。然看着那被遮蔽起来的脸,想想他刚开始被自己看到时心如死灰的呆愣模样。似有所悟。   遂试探地补充安抚了一句,“我只是觉得抱着你有点冷,不是嫌弃你。”   解释的话刚一说出,那鬼王骤然转过头来。怨气阻隔下,猩红的眼似乎亮了一亮。连周身的怨气,都翻涌得灵动雀跃了几分。   他没有说话,目光扭转,扫向远处生出五官的古老槐树。   忽而抬起手,打出一道幽蓝的阴火,顺着地上的树藤一路烧上了槐树主干。   摆明了一种,恩公说冷,就烧了这棵树给她取暖的既视感。   阴火不似阳火那般炽热,但也不似鬼物阴冷,是一种温温的,不冷不热的温度。火焰一聚,好像也能不少驱散秋夜的寒凉。   幽蓝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的却不是树木,而是树木中的灵体。   在树妖愈发凄厉的叫喊声中,鬼王睁着那双红色的眼,再度看向了左玟。   带着些惭愧和歉疚的情绪,低下头,哑声道,“不够暖……”   明明是只狰狞可怖的鬼物,偏偏给了左玟一种又乖巧又可怜的感觉。   仿若一只黑漆漆的大狗,摇着尾巴,需要让她摸一摸头,安慰一番才好。   这迥然不同的画风,直把周遭的环境和惨叫都比成了背景板。叫左玟有些心软,又有点哭笑不得。   忽略那树妖的惨叫,她轻咳一声,温声含笑,“不冷了,谢谢你。”   幽蓝的火焰中,一团漆黑的厉鬼摇摇头,暗自加大了火力,便站在原地保持沉默。只时不时偷眼看左玟,也不敢说话。   左玟心中更软,扬起笑容,语声更加轻柔。“自九江一别,没想到还能有再见之时。”   她顿了一顿,联系他和另一人同样红色的眼和嗓音,还有攻击的怨气,又犹豫地问道,“你,可是郁荼郁兄吗?”   “是我……”郁荼点头应下,心下局促,甚是不安。“我不是,有意,瞒你……”   他的解释还没有说完,那边左玟已是松了口气的模样,笑着道,“是你就好,郁兄上回请你姐姐来赴约,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现在看到你没事,就放心了。”   听完左玟的话,郁荼霎时愣住。   恍然意识到,他今晚没有披上人皮,虽然被恩公认出了本来的丑陋的面目和郁荼的身份——   可是郁薇的马甲,还没有掉!   惊喜,来的猝不及防!   毕竟郁荼现在的心理不再是一开始单纯的想法子报恩,已经被众女妖和左玟的故事,改造为埋葬之恩要以身相许的念想。   顶着同性还丑陋的皮肤,怎么可能从一群美艳女妖女鬼手中抢夺恩公的关注?   但是有郁薇的皮就不同了——   丑的是郁荼,跟我郁薇有什么关系!   恩公的后院,我还有一席之地!   就一瞬间的功夫,左玟感觉眼前的郁荼突然不同了。颓废全消,一下子变得自信起来一般。让她颇为不解。但积极自信总比萎靡不振要好,倒也没去多想。   他们叙旧的时候,树妖的惨叫已然渐渐减弱消失。   左玟心知那树妖怕是已经被阴火烧毁了灵性,千年修行丧尽。她自来心软良善,但善良不是不辨是非。   那树妖要害她的性命,且听其语气不知已经害过多少人。今日得此果报,也是罪有应得。   墨玉小印飞回郁荼手中,“度朔”二字比之前更清晰了两分。郁荼只瞥了一眼,没有多想,收回了玉印。   他今夜掉了一半的马甲,心绪纷乱,也不知该跟左玟说什么。   二人相对静默片刻,就见吊死鬼领二十阴兵押着一众女艳鬼走了过来。   偷偷看了眼左玟,把礼数做得全面,恭敬问道,   “王。这些女鬼要如何处置?”   却是之前,见郁荼跟树妖姥姥打起来,两方的下属不敢参合战斗,都逃出了屋子。吊死鬼作为郁荼的得力下属,眼见和谈不成,便令二十阴兵抓住了树妖姥姥的下属艳鬼们。等到阴火熄灭,才走了过来。   这一众有十多名艳鬼,大多着白衣素纱,独有一个穿上了红色的纱裙,艳装打扮,很是夺人眼球。   左玟的目光就很自然的被红裙艳鬼吸引了去。   乍一眼看,她与那红裙艳鬼便对上了眼,左玟诧异道,“你是之前那个姑娘?”   女鬼则惊喜喊,“那书生,你还活着!”   左玟笑起来,温声道,“谢姑娘挂怀,在下很好。”   一旁的鬼王看看红裙女鬼的姿容,再看看恩公对女鬼勾起了一贯的温和笑容,心中突然生出不妙的感觉。方才的喜悦逐渐消失。   因为小倩充满惊喜的一句话,且左玟看起来对小倩感官不错又跟鬼王关系匪浅的模样。   站在艳鬼们中间的依兰咬了咬牙,从众艳鬼间走出,跪地哀求道,“请公子救救我等,我们都是被槐树妖逼迫的。”   一番解释后,左玟算是对艳鬼和树妖的关系有了了解。   那槐树修行许多年,受佛寺熏陶本来也是棵好树妖。不料后来寺里收容了一个改换姓名避难的和尚,原是个采花贼。那贼僧虽然改名换姓进了寺庙,但邪心不死。使手段弄死了原来的主持,又教坏了一寺的和尚。   学好难,学坏容易。好好的一个寺庙,因为那贼人的影响,走上邪道。跟着用药物奸淫香客妻女。   淫邪之气与某些死去女子的怨气影响了槐树,生了邪念。将女子生魂拘禁,不许她们入轮回,而为自己驱使诱惑来往行人,助它吸食精血阳气。   一众艳鬼虽充作了树妖的帮凶,但也是被逼迫所为。罪不至死。   左玟便向郁荼求了个情,放过了一众艳鬼。任她们自选归宿。   有几名女鬼愿意接受阴司的审判,自去轮回。   而以依兰为首的另外几个,心知她们虽然不是直接杀害过路行人的罪魁祸首,但也称得上帮凶。去了阴司,只怕难逃责罚。宁肯选择不入轮回,归入了郁荼鬼王麾下。跟随郁荼回城南荒宅。   却还有之前诱惑左玟不成的小倩,在依兰说完后走出来,恳求左玟再施援手,救一救她的弟弟。   被小倩一提醒,左玟才想起来树坑里的生魂晏平。她之前听晏平所言,上次醒来有个女子喊他弟弟,原来就是小倩。   从小倩这里知道,晏平并非她的亲弟弟,而是两年前被槐树的养阴属性招来的生魂。按树妖姥姥的意思本来是要直接吞了这生魂,但小倩生前家中有个弟弟,与那晏平年岁相当。便央求姥姥放过了他。   两年间,晏平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仅清醒过一次,说了自己的名字。就又失去了神志。   幸而小倩把对自己弟弟的感情寄托给了晏平。其他女鬼也对漂亮精致不贪图她们美色的少年有好感,时常帮小倩求情。这才使晏平的生魂存在至今。   听完小倩的讲述,左玟对之前放了她一次归还衣物的女鬼,印象更为改观。当然不可否置,小倩的颜值加分许多。   遂请郁荼找到了树坑里的晏平生魂。   因为她之前答应会带晏平进京寻找家人,便在依兰的建议下,将那浑浑噩噩的少年生魂寄宿到依兰提供的槐树种子里。   小倩不放心晏平这个弟弟,也请求跟在左玟身边。   左玟这边应允了小倩的恳求,将她和晏平所寄托的槐树种子收好,随身携带。   抬起头,就对上一双红色的眼,隔着怨气黑雾,看不清郁荼的表情,却也能从那眼里感觉到一股子幽怨。   左玟:???   歪着头问他,“郁兄,你怎么了?”   郁荼垂下眼,语声低落,“没什么。”   不等左玟再问,他又道,“恩公……左兄累了一夜,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说完这句以后,郁荼就不再言语,将左玟和仍在昏迷的李磬一起送回了寺里。自己便要领着众鬼离开。   左玟眼看着郁荼将要在夜色中消失的暗影,忽然跨出房门,喊了声,“郁兄——”   一团黑雾眨眼间出现在她眼前,带着一点强行压住的雀跃,一点困惑,道,“恩公,还有事要让我做吗?”   左玟摇了摇头,看着把自己隐藏在黑气中的郁荼,轻声问道,“没有事。只是我看你似乎不太高兴。”   她小心地说,“我们也算是朋友。若是你有什么心事,不妨与我说说?就算我不能帮你,也能帮你分担一些不快。”   这位郁兄从初次见便一副沉闷寡言的模样。明明很厉害,但给左玟的感觉,却总是令人怜惜。   那种感觉,知道他就是当初江上,自己没有救起来的可怜人后,更上一层楼。尤其想到他那痛苦至极的死法,和如今厉鬼鬼王的身份,也不知遭遇了什么。   见他从树妖死后几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故才冒昧地多关心了一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说出那几句话以后,郁荼身上的颓丧之气为之一清。那双眼里似乎又走了神采。   “没有不高兴。”郁荼如此说道,“今晚见到恩公,很高兴。”   说到此处,他当真庆幸。如果今晚树妖没有邀请他到此,他的恩公恐怕就要被树妖当童男点心吸干了。   左玟看了他两息,轻笑道,“那是我多想了。不过郁兄往后若有什么心事,还是可以一样来寻我说的。”   郁荼点点头,眼眸闪亮。   再次与左玟告别,隐入黑暗。但看起来确实比之前要高兴得多。   送走了郁荼,左玟吹灭了蜡烛,躺在床上。   乍一放松下来,才感觉到浑身酸痛。   她先是被树藤捆着摔进了树坑,又在土道里被拖拽了那么远。身上不仅被槐树枝划破了不少地方,且无一处没被摔疼的。   左玟本有心起来解开衣服自己上药,但考虑到槐树种子里还有两只鬼魂,加上也没有带药物,还是作罢。   正是默叹着身上难受睡不着的时候,却听得一道清越男声响在屋内。   “起来,给你上药。”   才被她吹灭的蜡烛重新亮起来,左玟茫然望过去,就看见自己床边坐了位道长。一身灰袍,木簪束发。腰间的紫金葫芦拿在手中,似是含笑看着躺下的她。   左玟一惊,从床上爬起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有带点亲昵的小埋怨,“道长您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我一跳。”   道人轻笑了声,左手虚空一拈。被左玟放好的寄宿了小倩和晏平的槐树种子便飞了出来。种子外裹上了一层柔光。   “他们看不到。”   左玟还是疯狂拒绝,环抱着平坦的胸,做抗拒状。   “真的不用!”   重要的是小倩和晏平吗?重要的是她是个女儿身啊!怎么可能脱了衣服让旁人上药?   那看不清面目的道人注视着左玟,眼光极是温润和清透,仿佛已然看穿了一切。   分明见左玟如此抗拒,他却没有像表现出的温和好说话,反而伸出手,淡淡唤了声,   “过来,上药。”语声似有不愉。   他话语中透出的一点子不悦,叫左玟心里一跳,潜意识里竟想要顺从地过去。   但下一刻就克制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小心脏,反往后退了退。“不要!”   坚决抗拒以后,又下意识地补了一句,“我不疼的……真的不用啦……”   口吻又怂且软,还带着丝自己也没发觉的撒娇意味。   道人今夜与前两次见面时的随性和温和大不相同,被左玟再三拒绝也没有打消念头。   那双清透的眼眸又看了看左玟,忽而再度抬手一抓——手中多出了一条眼熟的素色发带。   同一时刻,左玟一头青丝披散下来。被法器隐藏的各种女儿家特征一齐展现而出。   道人语声含笑,晃了晃手里的发带,礼貌询问,   “现在,可以过来上药了吗?”   左玟:!!!卧槽! 第41章 雌雄同体   看着道长手中的发带,左玟整个人都懵逼了。愣了一愣,还傻乎乎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发顶。却只摸到满手披散下柔滑的青丝。   低头一看,见自己宽大的书生襕衫下,已出现了明显的曲线。原本合体的襕衫,胸部隆起略紧,腰间空荡略松。   再抬头,便对上道人温润含笑的眼。听到他喉咙里溢出一轻笑,目光和煦若春风。   道是,“还是这般看着习惯。”   左玟看一眼道长,看一眼自己,直接炸毛。   “我不习惯!”   若说刚苏醒的前两天,左玟还会玩一玩发带,偶尔解开让自己感受一下男女变幻的快乐。那么等到妙真、小七等陆陆续续到了身边,又来了丽泽书院,左玟就再也没有取下过发带。   就算洗头发,也要把发带贴着手臂缠绕。一刻不离,以免暴露了女儿身。久而久之,连左玟自己有时候都快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了。   怎么也没想到,掉马来的这么猝不及防。   她环抱着胸前,退到床角,却是看着那发带,神情慌乱。   “你到底是谁?它,它怎么没有动静了?”   先前攻击郁荼的时候那么大的动静,这会儿被人捏到手里,反而乖得像个死物。总归不会连条发带也欺软怕硬吧!   等等——   左玟再度抬头看向道人,拧着眉毛,一脸纠结,“你……该不会就是我阿娘说的那位道长吧?”   李氏给她讲当年遭遇时,就曾着重感激过那位入她的梦赐予发带法器的道长。经过短暂的接触,左玟也知道这条发带的脾气暴躁,是万万不可能被个陌生人随手拿着把玩的。就算打不过,也不会这么安静乖巧。那么只剩一种可能,道人才是这条发带原来的主人。   迎着左玟迟疑探索的目光,道人却不回答,只道,“上了药,再告诉你。”   左玟呵呵两声,撇撇嘴,并不动弹。   “你上回还说下次一定告诉我名号,这不也没说。”   左玟记性好得很,她记得自己跟这位道长统共见了三回面。 第一回 在槐树下,道长扯了一通天色不早回去睡觉的话,最后说“时机未到”,不能说名号。 第二回 在书斋里,道长说“下次一定”,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现在是第三回 了,左玟又不傻,怎么可能还相信有前科的道长上了药就能把事情都告诉她?   也不知是不是外形影响了心态。左玟做男子打扮时,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了男儿。面对妙真、小七,乃至鬼王郁荼,都是一种沉稳怜惜他们的心态。对他们的打趣或是小情绪,多是宽容不计较的,一笑而过。   可现在恢复了女儿身,她的心态也似是恢复成了女孩。   吐槽完道长上回的给自己挖的坑,左玟把头一扬,翻了个白眼,郑重宣布,“我才不信你。”   道长:……   他眸中映入左玟如今的模样。   乌发披散,一身皱巴巴的斓衫也遮不住婀娜姣好的身段。面颊上沾了点脏污,还有两道被树枝划伤的血痕。却更衬得肤色雪白,纯若红樱。   那一双桃花眼最是迷人,眼周似敷了层薄薄的胭脂,眼尾微垂。黑白并不怎么分明,水汪汪的,如醉如迷。   仰起头说“不信他”的模样,傲娇得像只吃不到鱼的猫。   她往日总是欣赏旁人的美艳,对着漂亮的女子呵护怜惜备至,却不曾好好看过自己——转眄流精,光润玉颜。俏丽若三春之桃,不需加以雕琢,便已是人间极盛的芳华。   男装打扮便招惹了那么些美人,若再换了女装……   思及此处,道人低叹一声。从葫芦里倒出三粒丹药,放在桌上。   “一粒内服,一粒化了水外敷。还有一粒给你那表兄李磬。”   他顿了顿,又道,“发带是贫道所赠。至于你我的渊源——时机成熟,自然知晓。莫要多想了。”   说完,也不等左玟回过神再他问什么,浓雾一笼,又再次消失不见。   来无影,去也无踪。   只留下左玟拿回发带,第一时间束好发。才看着那三粒丹药,愣愣出神。   忽然想起什么,遂将发带拉出来,又扯又拽。   “你说,道长究竟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发带:装死.jpg   左玟骂了句家乡话,翻身下床,将发带置于蜡烛的火焰上,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要拿火烧你啦!”   她手中发带动了动,自己往下一垂,在火焰中摇摇晃晃。   左玟先还吓了一跳,毕竟只是想吓吓发带,不是真的要烧。谁料那发带从火里过,半点烧起来的痕迹都没有。   素色的布料,却如金玉一样。   同时她脑海中出现了发带雌雄莫辨的声音,“你烧吧!真正的英雄不惧任何拷问——烧的动算老子输哈哈哈。”   左玟:……艹   深吸一口气,她放软了口吻,晓之以情,“咱俩相伴这么多年,你一定也不忍心我被蒙在鼓里。不能说他的身份,你告诉我,他为何要这般对我好也行。”   发带又摆了摆,“你当老子傻呢。告诉你他为何对你好,跟告诉你他是谁有区别吗?”   怼了左玟一句,发带又补充,“总归道君不会害你的。”   左玟眉梢一扬,“道君?什么道君?”   这一回,不论左玟怎么问,发带也不肯再说话了。没法子,左玟也只好放弃逼问。   把头发重新缠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桌上的丹药,一颗内服,一颗化到水里,涂抹伤处。   那丹药效果极佳,抹到伤口上,瞬间就不疼了。   左玟心知道长非寻常人,也不会害自己。便又去了隔壁,将第三颗丹药给昏迷的李磬服下。见他睡得安稳,呼吸平顺,便也放下心来,回房去休息。   她在床上辗转良久,思索道人的身份。想了半天,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就像那道人说的,等到时机成熟,该知道的自然就知道。   就算是一直不知道他们的渊源,只要道人对自己无害,且还时不时出手相助。她就把他当个好朋友,也是不错的。   想通了这一点,左玟便不再纠结。很快陷入梦乡。   这一觉没有睡很久,到东方发白,天刚刚亮起,房门就被人用力敲响了。   “左兄,你在里面吗?”   “玟弟——哎哟脑壳疼……你在里面吗?”   左玟从梦中惊醒,第一时间先摸了摸胸前,很平坦,没问题。   遂起身披上外袍,同时应声,“在,我马上出来。”   穿好外袍,确定自己着装没问题。左玟推门出去,就看见陆长庚、顾衍之、李磬堵在门口。   除了宋志和另一个周姓学子,其他同窗也在院中。有的惊慌,有的一脸焦色。   看到左玟出来,陆长庚等人明显松了口气。李磬则捂着后脑道,“我就说玟弟福大命大,不是宋志……唉,总之玟弟没事就好。”   左玟听到宋志的名字,想起昨夜种种,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宋志那小人在何处?”   一言说出,见众人瞧着自己,左玟便沉着脸将昨晚宋志诱哄自己去槐树妖那里送死的事讲了出来。   但隐去了自己跟鬼王相熟。只说树妖姥姥有意拿自己跟李磬讨好鬼王,不料人家鬼王大义凛然,与它并非一丘之貉。反而处置了害人的树妖,救了她与李磬二人。   讲完了,她又道是,“若非太劳累,我昨夜就该去找他算账。诸位若不信我的话,只管跟我看看南院外面的槐树便是。”   左玟这边是义愤填膺,其他听众却是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李磬对她说,“我肯定是信你的,昨夜宋志也是舍弃我先逃了,没想到又要害你。不过如今你也没必要找他。他存心害你我不成,反被女鬼吸干。也是死有余辜了。”   左玟一懵,“宋志死了?”   其他人均点头,“我们亲眼所见。”   陆长庚则叹道,“昨夜也有女子到我与衍之的房中,被我们拒绝后自行离去。便也没有多管。不曾想……唉,宋志害人死有余辜,只可惜了周兄。”   左玟闻言,也把心里的怨怒放下。人死如灯灭,一路死有余辜的评价已是足够。   便跟同窗们一起离开了寺庙,将宋志周生的死因上报官府。   到了下午,又跟着官府的人和两名道士回来此地。这个世界妖魔鬼怪常见,多有被妖魔害了性命的倒霉蛋。故而官府也很容易接受了真相。   待衙役们查验以后,在道士的指挥下,把槐树连根掘起,就地焚烧。   众书生经此一事,不敢再在外面逗留,赶着夜幕前回到了丽泽书院。把事情说与山长,又惹来一阵唏嘘。   等到左玟回到自己的书斋,见到妙真小七颜如玉等,把槐树种子里的小倩放出来,少不得又解释了一遍事情经过。   听到小倩说是因为不放心晏平才跟着左玟,加上小倩被树妖姥姥逼迫的悲惨经历,众女对她的敌意也没有那么大。   只不过在左玟吐槽树妖姥姥讲话一下男声一下女声好诡异之时,向来崇拜恩公附和左玟所有话的头号迷妹妙真,今日却难得有了不同的见解。   牡丹花姐姐一身粉色裙装,丰腴动人,尽态极妍。   看着换掉脏衣服,一身清爽的左玟,幽幽来了一句,“草木大都雌雄同体,恩公却是少见多怪了。”   左玟、小七、小倩:!!!雌雄同体?   皆震惊地看向妙真,“莫非妙真姐你也?”   不同于他们几个纯粹的震惊,颜如玉则是一脸求知欲,问道,“我一直很好奇,对你们来说,草木雌雄同体的意思,是能够自由切换,还是两性的特征可以存在于一身?”   听到颜如玉的问题,妙真身子微僵。   垂下头,两只手搭着小腹以下的裙身,红了耳根。羞答答娇声道,   “就……都行吧……恩公想要什么样的,妙真都可以……”   言下之意,男也可,女也可,两性同体,也可。   左玟:……不!等等!我不可以!   想想以后万一掉了马甲,恢复成女儿身,突然就有点怕怕的是怎么回事!   ——   就在左玟这边日常聚会之时,另一边的城南荒宅中鬼——王郁荼正看着房梁上悬挂的自己的两张皮陷入沉思。   只见那房梁上,飘荡着一清秀的少年一娇媚的美人,两张保养得当,妆容妥帖的人皮。   二者并排飘着,相较来说,少年的皮相比起美人的皮来说,磨损程度较高,精致程度也要差了一些。   这却是郁荼认定恩公喜欢女子爱好美人之后,对两套皮难免有些差别对待了。毕竟,他画皮为的就是恩公。自然以恩公的喜好为准。   看着那两张人皮,鬼王颇有些纠结。实在不晓得,今晚的鬼王,是少年郁荼,还是美人郁薇,还是……   他的目光转向桌面,那里摆放着第三张皮,也是唯一按照他生前的模样绘制的画皮。   郁薇或许比已经掉了马的郁荼少年皮从性别和发展前景上都要好一些。可是……   郁荼轻轻抚摸着第三张皮的脸,眸光微闪。   他真的好想,让恩公看看郁荼本来的样子啊…… 第42章 四美人   完全不知道城南那边还有个惦记着她,且能够变男变女的“好兄弟”的左玟,此刻却是真真被牡丹姐姐的雌雄同体吓到了。   忍住头皮发麻的感觉,左玟真心诚意地对妙真道,“我觉得妙真姐现在的样子就是最好的,不需要再变了。”   方才羞答答表白的妙真抬起头来看了左玟一眼,面颊上红晕更浓。妙目含情,娇柔道,“左郎说好便是好。”   这般模样的大美人,若非她亲口所言,哪里敢相信妙真姐姐能变成妙真哥哥呢?   环顾一圈坐满屋内的大小美人,左玟轻叹一声——别的不说,草木这个属性,就是羡慕。   眼见着妙真独占鳌头,被左郎君表白说“最好”,其他几个就不乐意了。   小七仗着年纪小的优势,把左玟的袖子一拉,嘟着小嘴,“妙真好,小七不好吗?”   玉雪可爱的小萝莉眨巴眨巴眼,昂着头信誓旦旦,“就是变成男孩子嘛,小七也可以为左郎君变的!”   那小模样甚是可爱,令左玟忍俊不禁。   一旁的颜如玉见此目光微闪,温婉笑道,“草木雌雄同体,我作为书灵,也没有固定的性别之分。却是不曾听闻,原来龙族也能随便改换性别吗?”   小七轻哼一声,“换是不能换,但是小七会变。不就是下面多长个东西吗,有什么变不出来的。”   她回了颜如玉一句,又看向左玟,带着两分卖弄得意洋洋道,“别说变成男孩子,小七还能变鱼,变龙,半人半龙……总之,小七都可以!”   一边说,还不忘对妙真吐了吐舌头。   小七:我敖小七绝不认输!   颜如玉、妙真:……   左玟:……   谁家的熊孩子。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新加入的女鬼小倩对小七了解不多,闻言颇给面子的捂嘴惊呼,“好厉害——”   左玟嘴角一抽,未免黄龙王日后从江里爬出来指责她教坏了小孩子拿雷劈她,左玟拉过小七严肃教导了一番,耳提面命。确保可可爱爱的小萝莉不会长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才放过了她。   而在左玟教育小七的时候,旁边围观的青行灯,则默默提笔,用母语在标记着《记东土左郎君事》小本本上记下——   “左郎君有一东方神龙,年龄成谜。平时以女童的形象出现。性别不明男女不忌。可以变鱼变龙,半鱼半人,半龙半人。花样之多,令人叹为观止。实在是居家旅行床榻必备……”   真真下半边身体在画里,上半身探出来,好奇地问青行灯,“你在写什么呢?”   青行灯摆了摆她的大长腿,偷偷看了眼左玟,口吻严肃而认真,“可以,带回去,扬名立万的。”   真真不明觉厉地点了点头,却是暗道这异族女鬼在书院待久了,说话都有些文绉绉的意思,连成语都会用了。   在心里感叹了一番,真真却像是无意地看向窗外,隔壁的书斋方向。   出神地抬手轻轻按着自己的面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眉眼垂下,笼着淡淡的轻愁。   教育完小七的左玟抬起头,恰好看到这一幕。顺着真真所望的方向看过去,若有所思。   ……   回到书院的第三日,便是顾衍之要离开书院启程远行的日子。   此时已是初冬时节,清晨的雾笼罩着丽泽书院外交汇的莲心问渠两湖,也不知凉的是雾气还是水汽。光秃秃的树木,几片枯黄的树叶随风飘零。好不凄清。   左玟来时,正好看见顾衍之弯腰捡起一片枯黄的落叶,放入书箱,迈步离去。   陆长庚则站在他身后,背对着,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这顾衍之在书院时便少与同窗打交道,除开上课,大多时候都在书斋作画。加上他原来的性子,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离开的日子,除了陆长庚,他没告知别人。左玟还是从陆长庚这里得到的消息。   她今日是故意晚一些来的,想留给陆长庚跟顾衍之说话的时间。   见顾衍之要转身离开,她一路小跑着过去,喊一声,“顾衍之,你等等——”   下一刻,便对上顾衍之转过头来,诧异的神情。“左兄?你怎么来了?”   左玟跑到近处,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顾兄离开书院也不告诉我,可见是没把在下当朋友。”   顾衍之微微敛眸,轻抿嘴角,“并非顾某不愿,只是怕左兄不愿与我相交,毕竟……”   他本来样貌就不差,五官明朗精致。过去因为姿态过于高傲才不讨喜,经过真真一事失去了画魂后,劣习尽去。如今神态内敛,看起来倒是尽显灵秀。   “以往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左玟打断了顾衍之,真诚说道,“我与顾兄相交一场,虽然有些不愉快,但总归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在下却是想多交个朋友的。”   顾衍之看着左玟真诚的眉眼,轻笑拱手,释然道,“左兄胸襟广阔,顾某岂能不识好歹。”   陆长庚知道他们大概的过节,此时见好友与堂弟和好,亦是欢喜。抚掌笑道,“今日能旁观你二人尽释前嫌,于我也是一桩幸事。”   左玟笑看了眼陆长庚,便将手中画轴递给顾衍之,温声道,“今朝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就请顾兄收下这画卷,作为你我友谊的证明吧。”   顾衍之接过画轴,神情一怔,“这画……”   他动作僵住,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手指像是要打开画轴,最后又控制住了自己。将没有打开的画轴递回去。   语声低迷,目光茫然,“我不能要。”   陆长庚眉毛一拧,在左玟开口前把画轴塞回去,肃然道,“左兄一片诚意交好,为什么不要?”   左玟却把陆长庚往旁边一扯,对顾衍之道,“这本是她的心意。顾兄不妨先打开看看,再拒绝不迟。”   说罢,将迷惑不解的陆长庚拉着走出十来步,也不解释,只让他跟自己一起偷偷看。   只见顾衍之在原地站立半晌,还是打开了画轴。   画轴展开,似有个美人卧花而眠。隔着老远的一瞥,也能看出画功不俗。   陆长庚“咦”了一声,小声问左玟,“那是衍之的画?”   左玟点点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二人一起望过去,便听见那边顾衍之细微的声音传来。统共只有三句话,不甚清晰。   “你……这是何必?”   “我已经放下了……”   “……当真要,跟着我吗?”   三句以后,顾衍之重新卷起了画,将画轴收入书箱。   左玟与满目困惑的陆长庚一同走过去,意有所指地问道,“顾兄愿意接受了?”   顾衍之点点头,眼眶微红,神情复杂。终是叹息一声,躬身道,“多谢左兄。”   左玟错开他的礼,笑眯眯道,“谢就不必了,只盼顾兄游历名山大川之余,不要忘记也给在下寄信两封,分享一下路上风光便足够了。”   顾衍之点头应下,与左玟陆长庚二人辞别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院。   往后也却是如今日答应的,常有游记和山水画作寄来。长年累月坚持作画,与真真为伴,到暮年竟也成为一代山水大家。所编写的游记与画作,广受追捧。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左玟送走了顾衍之这个“新朋友”,到夜晚又迎来郁薇那个老朋友。   打开门时,见到来的是郁薇,左玟不免有些失望。   倒不是排斥郁薇,只是自兰若寺那一回,左玟得知郁荼就是当初在江上遇到的可怜人。   许是因为迟了一步,没能救下他的性命,导致他成了厉鬼。虽然鬼王听起来很厉害,但左玟还是对他额外多添了许多怜惜和歉疚之情。   听到敲门声,她原以为来的会是郁荼,不料却是郁薇。故而难免存在了情绪上的偏差。还想看看郁薇后面有没有跟着谁。   郁荼对恩公的情绪向来敏感,察觉到左玟笑容减淡,似乎还在往他后面看什么。不由得紧张起来。   “左郎君,不喜欢我来吗?”   左玟愣了愣,不曾想到郁薇这样敏锐。   连忙解释,“并非不喜欢郁姐姐,只是前几日麻烦了郁兄,今夜没见着他,有些挂念罢了。”   那郁薇闻言,瞪大了眼,似乎比先前更局促了。   “左郎君,挂念的……是郁荼吗?”   左玟笑起来,“除了郁荼,还有哪个郁兄。”   那郁薇低下头,柳眉垂着不敢看左玟,期期艾艾,“可是郁荼他……”   “他怎么了?”   郁薇咬了咬唇,“他的面貌不甚美观,怕左郎君不喜。”   这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岂止是不美观,分明已经到了恐怖的地步。   左玟听郁薇说了一半的话还担心郁荼出了什么事,一听竟是容貌的问题。她先是松一口气,旋即皱起眉头,“郁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见郁薇怯生生的模样,左玟郑重道,“请郁姐姐转告郁兄,我爱敬郁兄的人品,感激他几次相助,视他为至交好友。我们的交情,永远都与外貌无关。请他不要过虑了。”   郁薇定定看着左玟,一时笑颜如花,“我会转告给他的。左郎君放心。”   话说到此,才将郁薇迎了进去,与众女叙旧。   那郁薇跟其他几个妖精女郎一般,都只是在面对左玟的时候才腼腆些。一碰上女郎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气势逼人,艳压全场。   后宫争宠的戏码日常来了一轮,待夜深了,郁薇便告辞离去。   临送她出门时,左玟又叫住郁薇,犹豫着道,“我本不该要求郁姐姐。只是我观郁兄总似情绪抑郁,令人担忧。   他……受了很多苦,好像也没有别的亲人,还请郁姐姐平日多照顾他两分。有什么事不便,都可以告知左某。”   也不知是不是左玟的错觉。郁薇听了她的话以后,眼眸亮的惊人。痴痴看了她好久,才应声离去。   这回以后,下一次来的便成了郁荼。   后面的日子,郁荼郁薇来的日子基本对半。只是从不会一起出现。   ……   又过了几个月。因为金华与武阳相距甚远,来往路上花费的时日太久。今年的春节,左玟和李磬就留在了书院,没有回家。   就这般过了春节,又到了元宵节。   听闻金华城的元宵灯会很是热闹,加上书院放假。到元宵节这晚,左玟明面上便与李磬、陆长庚一同去了城里。   暗中则约上自己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约定好,在金华城内见面。   正值元宵佳节,金华城里张灯结彩,人流如织。一盏盏花灯悬挂,什么花鸟鱼虫,鸟兽山水,样式各异。   嘈杂的街道上,杂耍的、卖小吃杂食的、猜灯谜、唱戏的,应有尽有。好不热闹。   马车都是挤不进去的。任谁来了,也只能在密集的人流中步行。   这却是左玟来此后,见得最热闹的夜景。   为应佳节,她今晚穿了身绯红的夹袄,衣上有白色云纹。愈发衬得少年容颜若桃李,美得雌雄莫辨。   陆长庚今夜穿了身墨色袍,领着左玟李磬在人流中穿梭,一边道,   “此处离赤松观不远,我们先去拜拜神。然后再去西街。听说金凤班今晚要与云喜班斗台,只因新来了个叫秋白的伶人,扬言会艳惊四座,力压云喜班。难得出来一趟,不妨也去凑凑热闹。”   李磬闻言,颇有兴趣,“叫秋白?一个新人能让金凤班那么有信心,想来是不凡的了。”   左玟把对话进耳朵里,却不参与。一双眼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人一般。   快到赤松观门口,一穿着金色裙装的小萝莉挤出重重人海,扑进了左玟怀里。   假作惊喜,“左郎君,小七又碰到你了!”   其后,妙真、颜如玉、小倩三女携手追来,面上还有些焦色。   “小七,怎么又乱跑,撞到人了吧……”   “哎呀,这不是左郎君吗!好巧。”   左玟眨眨眼,配合她们的剧本演出,“是啊,好巧!”   街头上空,一青衣女妖趴在灯上,拿出《记东土左郎君事》的小本本奋笔疾书。   “元宵灯会,左郎君与四美同游。四美人身份各异,一龙女,一花妖,一书灵,一鬼魂。此等艳福,世所罕见。能够同时降伏四美,左郎君真乃当世神人……” 第43章 占卜   左玟这边与自己藏娇的一众美人偶遇成功。   旁边,李磬是知道左玟的情况的,只笑了笑,意味深长应和了一句,“好巧。”   那陆长庚却不知晓实情,还当真是偶遇,神情比李磬诧异得多,“这是小七?啊,妙真姑娘也在。真是太巧了。”   妙真知晓内情,抿嘴直笑,但不会说出来偶遇的实情。一一见过三个公子,又给他们介绍了小倩和颜如玉。只道这两个都是自己的堂妹,听闻元宵灯会的热闹,一起来金华城游玩两日。   左玟又按照剧本相邀,“难得有缘相遇,不若结伴同游此佳节灯会?”   妙真摇了摇头,假意拒绝,道是,“我们刚从里面出来,就不再进去了。”   而后又是小七发挥年龄优势,抓着左玟不松手。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撒娇耍赖,“小七就要跟左郎君一起嘛。我们在外面等等左郎君拜完就好啦。”   妙真面露犹豫之色,无奈喊了声,“小七别闹……”   这时又有颜如玉、小倩出来劝说。   颜如玉温婉体贴,“难得小七喜欢,等一等又何妨。我们就先在这赤松观外头逛逛好了。”   小倩也随声附和,“是啊妙真姐,我们就等一等吧。”   小七抓紧了左玟的衣襟,乖巧软萌。   剧本发展到这里,本来也不是真心拒绝,做个大姐姐模样的妙真自然从善如流的同意了。   这一番安排,却是考虑到小倩是阴魂,进庙宇不便。其他几个妖精也怵与神仙的庙宇打交道。故而才推说她们刚刚拜过了庙,不用再去。只在门外等左玟三人拜完了,再一起逛灯会。   几个女郎个个是演戏的好手,语气神态天衣无缝,骗骗陆长庚这个直男是半点不成问题。就连李磬也差点相信了她们真是偶遇。   与女郎们分开,进了庙宇,还催促左玟,“快一些,莫让几个姑娘久等。”   “庙里今天就不逛了,咱们拜了黄大仙就出去。”   左玟点点头,见陆长庚跟李磬都直接往黄大仙的大殿而去,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上回的遭遇。心中升起些许异样的抗拒的感觉。   便顿住了脚步,对已经走出几步的两个同伴道,   “我觉得上回拜三清殿更灵一些,不若你们先去拜黄大仙,我去三清殿拜拜就来找你们。”   陆长庚和李磬回头,原还想叫住左玟跟他们一块儿别乱跑。奈何今夜人流太多,后面的人一挤,便看不见红衣少年的影子了。   遂只喊了一句,“到大门口见。”   人群中传来左玟的回声,“好——知道啦——”   两个当哥哥的对视一眼,具是无奈。   陆长庚笑道,“不曾想,左兄平时沉稳,却还是孩子心性。”   李磬耸了耸肩,吐槽道,“是越大越不沉稳了。”   小时候那么些年都是死气沉沉地,比老先生还古板。全靠他维护着,才没被宋志欺负了去。如今大了,外出求学,反而显出了少年的心性。但行事却妥帖得多。   两厢一对比,李表哥笑起来,“倒也是件好事。”   陆长庚点点头,深以为然,“惟愿左兄能一直保持赤子之心才好。”   后想起自家弟弟,又叹了一句,“也不知衍之现在到了哪里,元宵节是否有好友相伴……”   李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定有的,放心吧。说不定过两日陆兄就能收到顾兄的音信了。”   “承李兄吉言。我今日特地来庙里,便是想为衍之求个一路平安的。”   “一起一起,今年没有归家,我也得为家人求个平安才是。”   黄大仙大殿中——   谁也没有察觉到,在左玟跑开去三清殿以后,那上首的神像似是轻轻吐出一口气。神态安详不少,隐隐含笑。连看下方的信徒,都添了些慈爱的意思。   李磬和陆长庚全然不知神像的转变。   倒是今日以后,不知是李磬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拜黄大仙起的作用。这夜回去后两日,还真的收到了顾衍之的信。另附有游记几篇,画稿几副。让陆长庚安心不少,直说要来庙里还愿。   另有其他在这个时辰来拜黄大仙的信徒,也大都有心想事成之兆。导致今年赤松观的香火愈发旺盛,甚至一度超过了千佛寺。   再说左玟因为心里莫名的感觉偏离了原本去黄大仙大殿的想法,转弯去了三清殿。   相比起黄大仙大殿,三清殿的人要少一些。但香火也算鼎盛。   三位道家的至高尊神并排端坐神坛之上,垂眸看着下方礼拜的每一个芸芸众生,好似悲悯,又似无悲无喜。却都是高高在上,超脱世俗凡尘之外。   左玟进过了香,拿了一对杯筊,跪到蒲团上。   杯筊,又名圣筊。是一种请示神明,断吉凶的占卜用具。形状似两蚌壳,分为“阴”“阳”两面。突出的平面为“阳”,内平面为“阴”。将杯筊投掷落地,观其俯仰,就可以断定吉凶。   她原本不算特别信神的人,自来认同“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的道理。   但今日来都来了,拜也拜了。恰好有那么点想要请问的事,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便拿来试一试。   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左玟的目光依次经过了太清道德天尊、玉清元始天尊,最后落在上清灵宝天尊处。   毫无意义的清了清嗓子,将一对杯筊合在掌心,而后在心中默念,“请问玉宸大道君,小生的那些桃花……”   说到“桃花”二字,左玟不自觉抽了抽嘴角。方才继续委婉地问道,   “就那些不太正常的同性桃花,能不能找到办法解决,别再来了?”   又是牡丹花又是小龙女又是颜如玉,还有个身份不明疑似厉鬼的郁薇郁姐姐。段位极高,常与众女口舌相斗。   一屋子佳人每每吃醋争斗起来,她真的消受不起。就这,还是小倩和青行灯都不怎么参与的情况下。   不过近来小倩跟大家熟悉了以后,态度也变得没一开始那么明朗了。隐隐地,似乎也对她有那么点意思。   还有青行灯那个酷爱搅混水的,操着越来越纯熟的汉语四处煽风点火,然后在小本本上记这记那。虽然不知道她写了什么,但左玟直觉不是什么正经内容。   向大道君禀报情况完毕,左玟闭目等候了十来息,这是给神佛斟酌的时间。   因是闭目,便也没有注意到,那上首被她请示的天尊神像,在她心里默念完请示的话以后,彩塑神像的嘴角微微下撇,似是抽动了那么一下。眼中神光一闪而过。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左玟微低头,双手捧着平呈蝶状的杯筊举至眉心,再往上抛投,把手中的杯筊掷了出去。   “啪嗒”两声,杯筊落地。   她低头一看,两平面朝上,却是笑杯。   掷杯筊的结果有三种,一平一凸为圣杯,表示请示的事神明同意、可行。两面凸面为阴杯,表示不准不行,凶多吉少。再次请示。   第三种就是左玟现在的两面平,为笑杯,表示神佛主意未定,需要再次请示。   不过掷筊一般为了结果的准确,都要连三次圣筊为准。她再掷几次也不碍多少时间。   这般想着,左玟弯腰去捡地上的杯筊,准备来掷第二次。   手指刚碰到杯筊,却有一双手伸出来,截了她的胡。赶在左玟前面,把杯筊捡走了。   那手背看上去很是苍老,还有点老人斑。但抢东西截胡的速度却快若闪电。   左玟迷惑地抬起头,便见着个老道士正拿着她那对杯筊。   那老道士长得干瘦,花白的头发乱糟糟,随意地挽了个道髻。一身灰色道袍皱巴巴的像腌菜,也不知多久没洗,形容邋遢。隐隐还散发出一股酸臭味。   见她看过来,老道士抛了抛手中的杯筊,望着左玟,瘪着嘴嘿嘿直笑。   左玟看了两眼,起身让出自己的蒲团,好脾气地笑着道,“道长请用,我再去拿一对便是。”   说罢,微微颔首。便起身又去取了一对杯筊。换了个地方,重新跪下。   按照流程又走了一趟,她将杯筊高高举起,掷出。静待了两息,却没有听见杯筊落地的响声。   左玟睁开眼,就瞧见那老道士的脸第二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对着她摊开手,两对杯筊静静放置在其掌中。   左玟:……   再不知这老道士故意戏弄她,她就是个傻子了。   但看看对方的老脸和花白的头发,左玟也没生气。还是好声好气地询问,“道长可是找我有事?”   邋遢老道士站在她前头,闻她所言,屁股往下一坐。后背靠着神坛,两腿盘膝而坐,姿态很是放松。还恰好挡在了她跟三清神像中间。   把掌中的杯筊“啪”地倒扣在地上,老道士咧嘴笑道,“那泥塑能懂什么,小书生与其问那彩塑的泥巴,还不如问老道我。”   “哈?”   左玟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怀疑她是不是幻听了。   说神像是“彩塑的泥巴”?这年头,道士都不敬三清道祖了,那还是道士吗?   左玟瞄了眼老道菊花似的皱巴巴的老脸,心里想:一般这种情况不是遇见了高人给她奇遇就是遇见了疯子拿她逗趣。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最好态度恭敬点,要试一试慎重保险。   按照套路,却是该如此。   奈何她的奇遇已经够多了,多到只想安安静静当个平平无奇的赶考书生,对任何有可能招惹非人类生物的事件都敬而远之。   故而左玟保持着标准而疏离的微笑,温和道,“您老人家慢坐,小生外面还有朋友等候,就先行一步告退了。”   说罢,丝毫没有留恋,起身扭头就走。至于原先要问的桃花的问题,也不打算问了。   左玟有心甩人,所以步子迈得极快。三步并步两步地走到了三清殿的殿门前。眼看着就要一步迈出门槛。却听见身后仿佛传来一声轻笑,“呵呵”两声,低不可闻。   同一时刻,左玟四周环境,来往人流,都仿佛变得遥远了。安静,而模糊。   她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遂只愣了一瞬,便按照原来的路线继续往前,迈出了三清殿的门槛。   按照原先跟李磬陆长庚的约定,她从密集的人流中穿过,直往赤松观大门口走去。   快要到门口,忽听得外面极为喧哗吵闹,有人声不住叫喊,   “那是龙——花妖,是妖怪啊——”   “妖怪打起来了——快跑啊——”   龙?妖怪?是小七她们!   听见这两个词,左玟心中一揪。巨大的恐慌来袭,把袍角一提,赶忙朝着喊声的方向跑了过去。   也不知什么缘由,所有人都在朝赤松观里面挤,独有左玟一人往外跑。   往观里面跑的人发现左玟与他们方向不同,态度各异。   有些喊她,“那边危险,你别过去——”   有些骂她,“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为了热闹命都不要了。”   一边说,还拽着她的衣服往回跑。   左玟急了,扯回自己的衣襟,焦急道,“让一让,那边有我的朋友……”   便有人好心劝告,“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妖怪打架,凡人去了都是送命,你怎么不听劝呢?”   听这些人喊的乱七八糟,着实惹人烦躁。左玟索性捂着耳朵,不管不顾地挤开重重人群,跑出了赤松观。   情急焦虑之下,她也没有察觉到,四周的人面目都是模糊不清的。   方一跑出赤松观的大门,所有人顷刻间都消失了一般。她抬眼望去,只见天空中黑云压迫,闪电霹雳,雷鸣滚滚。   满街的花灯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灯中火焰烧了商铺建筑,处处烟熏火燎,仿若人间炼狱。   左玟跑到了大街中央,惊慌失措地挨个喊,“小七——妙真姐——如玉——青行灯——小倩——”   并无一人回应她。   却有团团黑色的鬼气如迷瘴笼了过来,鬼气森森,从最浓郁处,走出个身段曼妙,艳若桃李的女子。   那女子步伐妖娆,眉眼间风情动人。   抬手勾起鬓边一缕青丝绕到耳后,看着左玟,轻笑道,“左郎,你终于来了。”   左玟脚步一顿,惊疑不定,“郁姐姐?”   随着郁薇的出现,其他几个也几乎同一时间出现。   穿着粉色宫装的丰腴女郎从街角缓缓走来,她脚下花枝纵横,精致的面容上却是一片冷肃。   看着左玟,目光痴痴,“左郎,今天你必须选择一个。”   左玟:???   雷光电闪中,又有一条金龙从云间飞落地面,化作一个半人高的小萝莉。板着脸,凶巴巴的模样。在漫天霹雳雷光的背景下,用霸道的口吻说道,   “左郎君,你必须选小七。”   左玟:……什,什么玩意儿?   左侧,狂风吹来一片纱美人,飘飘落下。化作一温婉美人立于火海外侧,端庄肃穆,大方从容,正是颜如玉。   她看着左玟,蓦然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如玉不想叫左郎为难,但今晚,却不得不让左郎为难一次。”   说话间,又有白衣艳鬼小倩,坐在蓝色行灯上的青衣女妖悄然出现。   小倩并不言语,只用一双写满了悲伤的灰色美眸注视着左玟。微微偏头,未语泪先流。   青行灯拿出惯常使用的小本本,语调还带着丝异族的不自然。   像讲故事一样陈述道,“今晚,只有被选中的女人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左玟:……   我选择死亡:)   半空,一邋遢老道坐在云上,盘着腿俯瞰下方场景,兴致勃勃。 第44章 点化   作为一个什么也没做过的普普通通的女扮男装的书生,左玟碰到了她从这个世界觉醒意识后遇到的最大的难题。   有点类似“女朋友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先救谁”那个问题,但那只是二选一。而她现在面对的,是六选一!   小七、妙真、颜如玉、郁薇、小倩、青行灯——虽然不知道青行灯为什么要放在里面凑数,但是既然说“只有被选中的女人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那么青行灯也应该在范围之内。   面对六选一的局面,在她没有跟任何一位发生不正当关系,即没有真爱选项的前提下,选任意一个都会伤害其他五个。那么答案应该是“我全都要”还是“我一个也不要”?   眼看着郁薇的鬼气蠢蠢欲动,小七天雷响彻云霄,还有花枝白纱青灯火蓄势待发,左玟心里一急。   当机立断,吐口而出地喊道,“你们都是我的翅膀……”   众女:???   左玟咽了口口水,在众女齐刷刷扫过来的眼神中,尴尬笑了笑。   硬着头皮,艰难开口,“我的意思是,你们都很重要,哪一个都不能舍弃。可以选全部吗?”   随着左玟说出这话,半空中的老道在云上抚掌大笑,看着下面的左玟,指指点点,“小丫头倒是会做美梦。”   只是发出的声音却是半点没有传到下方。   而听见左玟的话,众女反应也是不一。   那牡丹妙真目光幽怨,满怀不甘,“明明妾身才是第一个到左郎身边的,为何要与她们平分?”   小萝莉接着凶巴巴道,“小七是龙王公主,凭什么与低贱妖物共处?左郎君只能是小七的。谁都别想抢!”   郁薇不屑地嗤笑一声,未曾说话。   小倩缓缓后退到火焰边缘,眼中含泪,“奴家不敢奢求能在左郎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奈何她们也容不下小倩。”   左侧的颜如玉目光则是扫过一圈,轻轻仰起头,带着骨子里的清高。慢悠悠道,“尔等只会对左郎索取关怀,焉能帮他半分?妾虽不才,却能助左郎金榜题名,位列三公。”   青行灯:写写画画写写画画。   忙里偷闲地抬起头,严肃补充,“只能选一个哦!”   左玟:……你可闭嘴吧!   就在左玟纠结选项如何破局的这么片刻时间,没什么耐心的众女郎,或者说急着看热闹的某老道已经迫不及待让她们开打了。   但听得一声娇媚冷笑,之前未曾开口的郁薇开口说道,   “既然知道左郎为难,何必还要逼他做出决定?咱们只管动手,活到最后的那个就能得到左郎不就行了。”   鼓着脸的霸道龙女小七,闻言哼了一声,“打就打,小七难道会怕你一只怨鬼不成。”   郁薇和小七属于实力高能打的类型。郁薇的能力似乎要强一些,但小七的五雷正法天然克制鬼气,故而真正争斗起来可以说不相上下。   郁薇平素是人狠话也多,小七则是动手动嘴两面争强,两女一对上,宛如天雷勾动地火。也不管妙真颜如玉几个乍变不赞同的神情,当即就动手开打。   只见狂风乱卷,雷霆霹雳齐闪动。墨黑的怨气如海潮涌现,顷刻间铺平了整个街道。   这一刻,郁薇的形象隐隐同左玟记忆中的鬼王郁荼重合了。   娇媚婀娜的女郎眼底猩红如血,尽是怨恨与凌冽杀意。厉鬼是怨恨是他们力量的来源。只听得她冷笑着,狠决道,“你们,都该死。”   说话间,怨气翻滚,一齐扑向小七和其他女郎,满街火灾现场都挡不住那幽幽寒意。   妙真手中甩出花枝,奋力打散扑向她的怨气。但她是草木之灵,哪里克得住鬼王的怨气?不多时,花枝就显得力有不逮了。   而那女鬼小倩,同为鬼魂,在郁薇力量的冲击下只能挥出两段白绫。缠着街上房屋的柱子,来回躲避。   又有东瀛女妖青行灯,趴伏在行灯上。面对铺天盖地的怨气,如同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偏偏还固执地拿着小本本记啊记,试图在消亡前留下最后的痕迹。   如果说妙真等三个还有一时的自保之力,那么颜如玉就连短暂的自保之力都没有,一眨眼就被怨气侵吞。吹鼓着单薄的书灵,将之拉扯入火焰深处。   这几个都没有反手之力,唯有小七眼眸变成了金色的竖瞳,化作三丈长的金龙腾飞而起,避开森森鬼气。潜入雷云中。张嘴就吐出道道霹雳雷火,细密如雨下,仿若一场天罚。   雷电乃至正至阳,怨气乃至阴至邪。二者一相碰撞,便轰然炸开。直搅得虚空扭曲,狂风乱卷如漩涡。   妙真等众女本来连一个郁薇都受不住,再加上一个小七,如何能抵挡得了?一时被搅入两股力量的漩涡中,东吹西摆。   纷纷娇声朝着左玟呼救,   “左郎——救救我——”   “左郎——”   “左郎君救我——”   一声声哀告,喊得左玟是心如刀绞。她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之前还其乐融融一起逛灯会的后宫……哦不,姐妹们。怎么就突然大打出手,你死我活了呢?   只因这场面做的太过真实,众女的反应性格也跟她印象中的相合,只是狂化了一些。总体还是符合的。左玟也暂时没有怀疑什么。   她朝郁薇小七焦急喊道,“住手啊——小七,郁姐姐,快住手——”   郁薇转头看向她,带着一股子凌厉癫狂,痴痴如醉,“左郎放心,很快就解决了。”   天上的金龙怒吼,“你休想!小七绝对不会输的——”   全然都没有要停手作罢的意思。   左玟:……   眼看着颜如玉等小姐姐都要支撑不住,左玟岂能置之不理?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自己隐瞒身份了。毅然决然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   深吸一口气,左玟将头上发带扯下往地上一扔,刹那间,青丝如瀑淌下。女儿身的特征逐一展露。   她高声喊,“别打了——其实,我是个女的!”   一时,雷霆止住,怨气凝固。一众女郎都呆呆地望着恢复女儿身的左玟,整个时空都像是停滞了一般。   左玟面无表情站在原处,想起青行灯之前所说的话,表示:假如做一个博爱的渣男不成,她只有做个无情的渣女了。   目光环视一圈,桃花儿似的美少女淡淡道,   “如果只有一个女人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那么,我选我自己。”   左玟内心:够无情了吧!快,谴责我,放弃我吧!   妙真、小七、颜如玉、郁薇、小倩:……   集体懵逼。   青行灯也懵逼了一瞬,转瞬就兴奋地捡起小本本,奋笔疾书。   半空中,看见左玟操作的老道笑得打跌,差点没从云上滚下去。笑了片刻,老道自言自语道,“难得你自己求着撞到了为师手里,岂能让你轻松过关?”   说罢,那老道士注视着下方的左玟,眼瞳似如混沌,玄之又玄。   先是轻笑,“有趣。当初你天天追着说要嫁你那兄长,历劫一遭倒成了他日日跟着你护持……”   而后带着些兴味,“西方老佛那株优昙花怎么也下来了……原来是一眼之缘……唔,人皇嘛,也还过得去……”   看到最后,却又成了疑惑的一声,“度朔?”   到此,戛然而止。   老道的眼瞳恢复正常,后把手臂一挥,下方场景便再度转变。   说转变,其实也没有怎么变。左玟眼中,四周的环境还是赤松观外的街道。听见她曝光女儿家身份后,一众女妖女鬼都愣怔了许久。   她忐忑不安的站在原处,也不知是怕恼羞成怒的众女动手打自己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心下是极为焦虑的。   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瞒你们……”   解释的话才说了一句,牡丹花妖妙真顶着一身的伤,惊喜开口道,“没关系,只要左郎愿意,妾可以为左郎改换男儿身!”   天上的金龙飞落地面,鼓着脸,不依不饶,“小七可以变一个。”   柔弱的温婉佳人颜如玉一咬牙,“妾身也不介意……”   左玟:我最怕的还是来了。   却在此时,一道清越男声横插而入,语声虽平淡,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耳中。   “你们,都不可以。”   话音落,只见一团浓雾突兀出现,在左玟眼前缓缓散开。露出个身穿灰色道袍、木簪束发的青年道长。   在其出现之时,所有的女郎都消失不见。   道长缓步走到左玟身旁,面目仍然看不清晰,却含着往常的淡笑。看着左玟,微微偏头,说出后半句话。   “贫道可以。”   你们都不行,我可以。   左玟:???道长你不对劲啊。   又有一嘶哑的男声呼唤,“左兄”。拉开了左玟的注意力。   左玟扭头望去,之前郁薇存在的黑色怨雾中走出个穿着白布袍,眼瞳猩红的少年。   鬼王郁荼眼中尽是执念,抿着唇,脸色苍白如纸。令人生怜。   “恩公,我……只想陪伴恩公左右。”   郁荼的话音刚落,右侧街道缓步慢行来一个光头的和尚。   玉色袈裟,手持佛珠。眉间一点红印,宝相庄严。冰清玉洁的,像是雪山山顶的莲花。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意。   “左施主。如此,贫僧也来凑个热闹罢。”   “您,优昙大师?”   左玟刚觉得这个世界玄幻得有种不真实感。她腰间的槐树种子里又飞出了个冷冰冰,一身贵气的少年,竟是她答应带其回家的晏平。   晏平淡淡道,“我要报恩,只好以身相许了。”   左玟嘴角一抽,“我还没帮你回去呢。”   报的哪门子恩!   话说到此,她愈发感觉这个世界的不真实。   之前妙真她们因为与左玟有长久的相处,她心里担忧。加上众女却是对她表现出了要以身相许的意思,平素斗嘴也不少。故左玟才只顾着惊慌,没有生疑。   可等到道长等几个男子的正常向桃花出现,左玟就只剩下困惑和不相信了。   道长、郁荼喜欢她?怎么可能!优昙大师和晏平?呵呵,更是无稽之谈。   左玟定定站在原处,冷静下来后,种种不合常理的细节统统在脑海中回忆起来。   譬如小七的龙身没有那么大,郁薇的痴狂太过了些。再往前,怎么可能街上真的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拦住她的那些群众面目为何半点也想不起来?   她已经确定不对劲是百分之百。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   “三清殿!”   在左玟恍然彻悟的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她四周一切的人、事物、街道统统凝固,如镜面破碎。变成了一片茫茫混沌虚无的空间。   一眼熟的邋遢道士出现在左玟身前,嘿嘿笑道,“你发现了,倒也不算太迟。”   左玟看着这道士的老脸,拳头发硬。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问,“道长玩的可还满意?”   话语声里,有压不住的火气。   “哟,生气了?”老道士懒懒往后面一躺,便有朵云承接了上去。他坐在柔软的云上,咂嘴道,“不是你这丫头求着要斩桃花吗?贫道是在帮你啊。”   左玟气极反笑,“这叫斩桃花?”   老道士笑着解说道,“你若不去多管闲事,自然不会有新的桃花。你若能狠下心,随那些女子自生自灭,现在的桃花也就斩断了。”   说到此处,他叹息一声,“可是你既不能控制自己不去管闲事,又不能狠下心让那些女子离开。或者花费些精力,教导她们寻找活着的真正的价值与意义。   就这般自私地让她们待在你身边,把一身情思系于你身。终究避免不了后院争斗,你死我活啊。”   原本很生气的左玟,听到老道士讲的话,蓦然愣住。却是放下心中怒火,抓住了老道话语中的干货。   “教她们找到活着的意义和价值……这样就能够避免……”   是啊。做什么天天想着以身相许恋爱的,学习和梦想不香吗!都已经有非凡的法力了,局限凡人后院那一套,岂不可惜?   见她眼眸发亮,若有所悟。那老道微微颔首,低声笑曰,“孺子可教。”   方抬头笑问,“怎么,你不生气了?”   本是调侃的一句,想讨个感谢。谁料左玟回过神,把脸一板,“妙真小七她们就罢了,是我求的解答。那个道长还有郁兄优昙大师他们又算怎么回事!”   老道士:……臭丫头记性真好。   他“咳咳”的咳嗽两声,眼神乱飞,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左玟。   “他们嘛……”   “他们是为何?”左玟步步紧逼,还是有些火气。明明就算要指点她,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真相只能是——   “是您故意戏弄我好玩对不对!”   老道士嘿嘿笑起来,“也不全是……”   心道,他就是皮了一下,一下下,而已。顺便给她做个预警,免得她只知同性桃花不知正经桃花也在身边。   但这话,如今是不得说破的。   看着左玟面无表情的冷脸,老道自觉心虚。问她,“真有这么生气?”   左玟把头一撇,“很生气。”   虽撇过了头,还是偷眼看老道的反应。   也不知怎么,先前看老道还没有感觉。真正一接触,又有种无形的亲近熟悉之感。也就不似对陌生人的礼遇疏远。   她这点小动作哪能瞒得过对方?   却是老道士见着这熟悉的神态动作,眼光微闪。蓦地笑叹一声,手臂抬起,在自己身上一挥。含笑问道,“吾这般模样,你可还生气吗?”   左玟回头看过去只见清光闪过,眼前的老道被一红衣青年取代。观其人星眉剑目,神采飞扬,俊朗犹如明日,举手投足间有放浪不羁的洒脱之态。可再看他含笑的眼,又透出慈和包容,满怀对众生的仁爱悲悯。如斯矛盾,如斯和谐。   也不知是出于颜狗本性,还是为其目光而感触。   呆呆看了那青年几息后,左玟就仿佛泄了气一般,再生不出任何之前的恼怒了。   讷讷询问,“不气了……您到底是?”   那青年道君闻言,指着她失笑曰,“你这丫头,特来求吾,却不知吾是谁吗?”   左玟瞪大了眼,“您是——玉宸大道君?”   青年大笑,把袖袍一挥,做了个赶人的手势,“你的问题已经有了解答,回去吧,回去吧——”   话音未落,左玟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睁开眼时,她人已回到了三清宫的蒲团上,地上摆着第一次被掷出的杯筊。她的手臂伸出,做势要捡杯筊的样子。   正是老道出现截胡抢杯筊之前。   左玟晃了晃神,成功捡起那杯筊。这一次,没有出现截胡的老道士。   她抬起头,望着神坛上高高在上的神像。忽而想起老道之前所称其为“彩塑的泥巴”,不由得无声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恭敬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心中默念,“多谢大道君指点迷津。”   便起身,将杯筊放回,不再投掷三次问卜。出门长扬而去。   身后,那彩塑的神像笑容几不可见的加深些许,目光中有着无尽的仁爱,包容众生。 第45章 花灯会   云喜班和金凤班,是金华两大出名的戏班子,多年互不认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搭台争斗谁家的戏曲优,输赢基本对半开。元宵佳节更是不容错过。   今年金凤班打出要用新人秋白的名头,更是引来不少关注。   金华城西街的城隍庙外头,便是金凤班今晚搭台唱戏之所。戏台子对面的曲风楼,便匀出两间客房作为伶人们化妆换衣所用。   两间房都是灯火通明,差距只在于,一间挤满了人,化妆换装,热闹得连房门都关不上。另一间却只有一个人,房门紧闭,冷冷清清。   挤满人的房间里。   一小生打扮的男子,边换戏服一边小声抱怨道,“那个秋白也不到底给班主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他一个名不经传的来挑大梁,还独占一间房。咱们为金凤班忙活了这么些年,也没有享受过这般待遇。”   他旁边的武生把手一比,“你小点声,别叫班主听见了。”   那小生压低了声音,眼中划过一丝恶意,“他能做,还不兴说了。你瞧着吧,一会儿上台,我定要……让那小子知道什么叫尊重前辈。”   他们自以为说的小声,却不知房间的角落里,站了好几只死相不同的阴魂,正拿阴恻恻的眼盯着他们。   一鬼物青红的脸,满面凶相,恶声恶气道,   “就凭这货色,还想为难咱们鬼王。老子就能吓得他这辈子都不敢开嗓。”   另一个饿死鬼摆了摆骨瘦如柴的手臂,摸着自己鼓胀的肚子,鬼气森森。   假模假样的劝解,“这位鬼王可不同于以往的那些,规矩大得很。你别轻举妄动——等演完,给个小教训还是可以的。”   “你有什么想法?”   “那小生长得不错,我记得城南有个好男色的色鬼——”   “妙啊!”   另一间房里,面目狰狞的鬼王对外界一切漠不关心,只专心在一张男皮上,描画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他穿上人皮,换上女郎的绣服霞披。开口问,“恩公到了何处?”   吊死鬼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恭敬道,“在赤松庙,已经与花妖龙女汇合,听那陆长庚说说拜完了神便过来。”   鬼王转过身来,将正面朝向吊死鬼,问,“好看吗?”   吊死鬼连连点头,不论真心假意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只是认可了郁荼的扮相后,难免有些为他不平,“王这般用心,耗费诸多精力,那左恩公却众美环绕……且就算过来了,可能也只看得片刻罢了。是不是有些不值?”   鬼王警告地看了眼吊死鬼。转而低眸,用沙哑的嗓音道是,“只要恩公能看我一眼,花费再多精力,也是值得的。去告诉班主,可以开始了。”   “是。”   ——   再说左玟走出三清殿,见来往香客都是活灵活现,不似环境的模糊。心下微松。   又到赤松观大门与陆长庚和李磬汇合,同出了赤松观,就有小七举着一个龙形的糖画,奔到她身旁。   扯着她兴高采烈地喊,“左郎君你看你看,是龙哦!”   小萝莉软萌可爱,因为一个糖画喜不胜收,面上全无阴霾。其后妙真几女结伴走来,个个都看着小七,一脸无奈的笑。   妙真出言调侃道,“左郎莫看小七现在好好的,这小妮子非说人家画的龙不够像,前面连着吃了三个,这才弄出一个她满意的。”   小七回头冲妙真吐了吐舌头,义正言辞道,“他本就画的不像,还不兴人说了。”   亲眼见到一众女郎其乐融融的样子,左玟幻境里被吓出的心有余悸总算是消散了。   她此时心情大好,笑着掐了掐小萝莉的脸,宠溺道,“今天过节,小七想吃几个就吃几个。”   一旁的颜如玉摇了摇头,学着凡人女子的模样含笑叹道,“左郎这般会惯着她,长大了可如何是好?”   小七闻言轻哼一声,牵着左玟的手,道是,“长大了也要惯着。”   左玟还没开口,陆长庚却是赞同起颜如玉来,“颜姑娘说的是,小七也不小了,还是今早约束教导,以后也能相看个好人家。”   “小七不用相看,小七将来要嫁给左郎君的!”   一声娇软的话语,同时引来其他几女的视线。   这场景,吓得左玟心脏猛跳。听到“嫁人”就要下意识紧张起来了。   连忙对小七道,“若要嫁人自然要选个喜欢的,但也不必将爱情婚嫁当作全部。那不过是你们人生的一小部分,还有亲人友人,都是值得你去珍惜的。”   说到此处,她看了一眼妙真等女郎,又暗示道,“在下以为,拥有自己的追求和事业的独立的女子,比起后宅里围着夫婿相夫教子的女子,更令在下仰慕。”   闻得左玟所言,陆长庚皱了皱眉头,“左兄此语……与时下普遍的观念不同,倒是新奇。”   左玟笑了笑,也没想改变陆长庚被环境熏陶出来的观念,“只是在下的个人喜好罢了。”   陆长庚点点头,表示尊重。一旁李磬本也想说点什么,但想想妙真几个的真实身份,还是没说。妖精毕竟不同于凡人,他没必要干涉那么多。   不同于两个男子的反应,女眷们的反应却是直白得多。   小七歪着头问,“左郎君喜欢那个样子的?”   左玟“嗯”了一声,面色不改。   这是她头一次表现出自己的喜好,对左玟有相许之意的众女都重视得很。她们本来也不是普通的后宅女子,只关心左玟的爱好,不像陆长庚李磬那样在乎世俗看法。   得到左玟的肯定,小七当即握紧小拳头,“小七会努力哒!”   妙真、颜如玉互相对视一眼,目光明亮,各有所思。而小倩则是轻抿嘴唇,略有些苦恼的模样。   左玟对未来伴侣的观点如同一颗小石子投下,泛起阵阵涟漪。但不会影响她们今晚的行程。   因为云喜班和金凤班秋白斗台的传闻,一行人便沿着主街道一路闲逛,往西街而去。   这元宵灯会,不止有花灯,还有各种杂耍可看。没在人世间玩过的小七妙真颜如玉三个,这一路是兴致勃勃。   几个大的还端着些,只是眼眸发亮,小七就完全没那些顾虑了。   一时指着那喷火的手艺人惊奇,“人竟然也能喷火!”   一时又对着踩高跷的拍掌,“这个好有意思,小七也想玩。”   兴奋的模样,恨不得自己也变个龙身,上去表演一番。得亏左玟一直拉着,才没让她彻底放飞。   没过许久,小七又一眼看中了某家花灯铺的一只兔子灯。央着左玟给她买。   这家按照复杂精美的程度,花灯分成几排。莲花灯,兔子等,走马灯,什么种类的花灯都有。摆在一块儿,很是吸引人。   走过去,问过店家,才知这家的花灯需要先猜中灯谜才能买。   左玟见小七满含期待,便凑到那盏兔子灯下面。见那上面有三个灯谜。   李磬照着上面的字迹念道,“巧夺天工,打一字。”   左玟当即答,“人”。   第二个,“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答案是“日”。   第三个“直上浮云间”,答案是“去”。   几乎没有太多思考,左玟一次性都答了出来。引来四周一片赞誉之声。   那卖灯的小贩取下兔子灯,夸赞道,“书生当真好才华。”   小七喜滋滋接过了兔子灯,听到左玟被夸,比自己被夸还要高兴。甜笑道,“左郎君最棒了!”   左玟付了银钱,摇头失笑。不想余光正好瞥到妙真,见她看着小七手里的花灯,眼中难掩艳羡。目光偏移一些,发现颜如玉和小倩似乎也看着小七。   一时恍然。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小七年幼爱闹,有什么想要都会说。可妙真颜如玉却碍于成人女子的身份,腼腆不好开口。   她被小七牵制了太多关注,却是不小心忽略了其他几个。着实不该。   当即叫住准备走的同伴,笑道,“不急着走。今日是花灯节重逢,不能让小七一个人专美于前。妙真姐你们不如也看看喜欢哪盏花灯,一并提走吧。”   她的话说完,妙真三女都不禁流露出惊喜的神态。   小倩怯生生,“可以要吗?”   妙真喜道,“我也想要左郎猜。”   颜如玉抿唇淡笑,“妾身先谢过左郎君了。”   万千灯火下,三女各有风情。一个丰润盈泽,娇媚如牡丹。一个温柔典雅,满腹诗书,气质美如兰。一个气质空灵而妩媚具存,有楚楚之态。   三女均凝望着那绯袍的桃花眼少年,眉目含情。   不知谁人藏在人群中感叹,“这位郎君,当真是好艳福。”   “莫说能一人携三美同游,就是能与其中一位共处片刻,我也满足了。”   明明走在一块儿却被当作路人的陆长庚和李磬:???我们也是一块儿的好嘛!   那妙真被说得两颊生羞,偷偷看了眼左玟,掩饰一般走到一花灯下,指着道,“左郎,妾身想要这盏。”   又看着那上头的灯谜念,“春去也,花落无言。打一字。”   念完了,便期待地看向左玟。那般娇态,令在场男子无不艳羡。纷纷把羡慕嫉妒的眼光投向左玟。   酸溜溜道,“不过是个酸秀才……”   “唉,自古佳人爱才子,谁叫咱们没那个脑子呢。”   “长得也没人家好看呐。”   被许多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听着那些好像小声实际故意放出的话,也难免分了点心。   就停滞了两息,没有说出灯谜的答案。便有一男声斜插进来,朗声答曰,   “春去也,花落无言,是水榭的榭字。”   随着这声说完,一青年男子亦做文人打扮,从人群中走到了妙真身旁。问商贩,“在下答得可对?”   卖花灯的商贩愣了一愣,“对是对,可……”   小贩看向左玟,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那书生看了眼妙真,又看了看旁边的颜如玉小倩,眼中惊艳。拱手笑道,“在下不才,愿意为姑娘取灯。”   那书生长得只算普通,看样貌似乎有几分憨傻豪放之态,可眼神却极为灵活,算计精明。给人一种眼神和样貌不想匹配的怪异感。   见他出来抢答,牡丹花姐姐把柳眉一拧,丝毫不给面子,气恼道,“谁要你来多管闲事?”   又看向左玟,有些委屈,“左郎,这盏不要了,妾身能换一盏吗?”   前后态度,差别过于分明。惹来围观群众的嘲弄。   虽说他们也羡慕左玟的艳福,但不意味着他们就不乐意看突然冒出来的书生被打脸,并且落井下石。   “这后生当真不懂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那美姑娘只对俏郎君有意思。他这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诶,等等,这个不是北街朱家的朱尔旦吗?”   “是那个苦读多年,只勉强考中童生的朱尔旦?他反映迟钝是出了名的,竟然也敢出来跟秀才公卖弄才学不成。”   那朱尔旦听着议论生,本来被妙真拒绝后有点僵硬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怒而指着那些人道,“我已非当初之我。焉知我朱尔旦来日就考不上举人!”   闻得此语,有认识的人嘲笑他,“你还是先考上秀才再说这话吧!”   又有人道,“别说,这朱尔旦还真有些不一样——脾气变大了,以前他只会傻笑,哪会还嘴啊。”   前面那人自嘲道,“嘁,脾气大了,才气也能涨不成?真能这样,老子早就考上进士了!”   “哈哈哈哈哈……”   在围观群众差点跟朱尔旦吵起来之时,左玟却在安抚妙真,道是,“妙真姐别气,再去挑一盏喜欢的,我帮你取。”   待妙真红着脸应下,恢复心情,去挑选花灯之时。她才朝被嘲讽的朱尔旦拱了拱手,温声道,   “见过这位兄台。在下左玟,是丽泽书院的学子。方才这位姑娘情绪不佳,说话重了些,在下代她向兄台赔个不是。”   那朱尔旦跟旁人吵出一腔火气,对左玟也没什么好气,道了声“不必”。   转身便挤开人群,气冲冲走了。   左玟看着这人的背影,摇了摇头。给妙真三女分别弄来一盏花灯,便又往西街城隍庙那边看戏去。   这事对左玟不过是个小插曲,没掀起任何波澜。殊不知对那心思狭隘之人来说,却是奇耻大辱。甚至暗自记恨上了被美人青睐,又害得他被人群嘲讽的左玟。   朝城南家中的方向走出老远,朱尔旦方才平息些火气。到街边的酒肆买了两壶好酒,看着酒壶,终于露出一丝暗藏得意的笑容。   “丽泽书院的学子又如何,我可是有阴间判官做朋友的。” 第46章 听戏   朱尔旦买了两壶好酒,也没再外头多停留,提着酒便直接回了城南的家里。   掀开门帘,屋里竟是黑暗一片。   借着外头的光,看见是朱尔旦回来,朱妻方点上烛火,掌上灯。迎上来,温顺道,“郎君不是出去逛花灯会同窗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烛火摇晃,便映照出朱妻寡淡素净的脸庞。   朱尔旦也不知是想到了街头左玟身边的绝色三女,还是被朱妻的问话勾起了之前街上的回忆。总之一看到朱妻的模样,便心头火起。   当即把手一甩,怒道,“家里哪里就缺了那点油钱,你在家也不掌灯,黑灯瞎火的是存心想摔死我吗?”   朱妻被他训得身子微微瑟缩,霎时红了眼眶,讷讷解释道,“妾身怎敢怀有坏心。只是觉得今晚元宵,外面灯火通明的。郎君又不在家,故才想着能省则省些罢了。”   朱尔旦冷哼一声,“无知妇人。今夜我要请陆判喝酒,你去做两个菜来。晚上去隔壁小屋,不得叨扰。”   朱妻小声应了,忍着心里的委屈退出房里。留下朱尔旦,看着朱妻退出的背影,目光颇有几分嫌恶。   平心而论,朱妻生得并不难看。只是脸形方圆了些,鼻梁不怎么高挑,显得整张脸寡淡了些。肤色原还算白皙,身段也不错。   过去朱尔旦看着妻子从未有过嫌弃,所谓娶妻娶贤。朱妻孝敬公婆,操持家里生计,对他也是极好的。   但自从与陆判相交,变聪明了以后,朱尔旦看自己的妻子却越发不喜了。   要论这朱尔旦的转变,还得从几个月前说起。   那时的朱尔旦就如街上那些人嘲讽的一样,生性迟钝,苦读多年,也只勉强考上秀才。   数月前,他跟几名文友喝酒打赌。只要将十王殿的判官雕像搬出来,文友们就请他喝酒。   朱尔旦虽愚钝,然性情胆大豪放。当即应下赌约,搬来了陆判雕像,赢了一顿美酒不说,还因其豪迈不惧得到了陆判的青眼。找上门来,与他成为了酒友。   前不久那陆判又说他迟钝是因为心窍被堵塞,给他换了一颗进士的心。还保证他今年能够考中举人。   换心以后,朱尔旦真切感觉到自己文思敏捷,再不复过往迟钝。今夜元宵,本来的计划是要出去卖弄学问的。不想却碰到了左玟一行。   他现今有陆判作保,信心大增,早已将自己的身份视同为举人。不仅看自己妻子觉得其容貌配不上聪明的自己,看到左玟一个小秀才竟能得三个美人青睐,更是嫉妒。   见左玟在一个灯谜上卡停了片刻,便自信满满凑上去,试图用自己的才华勾得美人倾心。谁料美人不倾心他也就罢了,反被嘲讽一通,揭了老底。   怎叫朱尔旦不怒不恨?   他坐到桌前,看着桌上的酒菜瓜果,心中已有计较。   待到一更敲响,没过多久,一人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见那人,脸色发绿如鬼色,红色的大胡子,身材魁梧,相貌尤其的狰狞凶恶。正是前几个月强行征召鬼王郁荼去度朔山镇山不成,反被郁荼夺了墨玉印玺的陆判。   他数月前丢失了法器,不敢报上阴府。留了一抹真灵在金华盯着,想要伺机夺回法印。也正因此,才无意间偶得了朱尔旦这么个小友。否则他陆判的神像那么多,哪能刚好知道朱尔旦搬走了他的雕像呢?   这陆判找不到拿下鬼王郁荼的办法,又不敢报与阴府惹人笑话,难免心里苦闷。时常请他喝酒,还不惧怕他样貌狰狞的朱尔旦,才就这么入了他的眼。   进得室内,坐到桌前。不需言语,两个酒友就先畅饮了几杯。你来我往,过足了酒瘾。染上二分醉意,才说起话来。   陆判见朱尔旦喝了酒,面上似乎有几分郁色,不免询问道,“今夜元宵佳节,怎么你看起来不甚欢喜的模样?”   朱尔旦摇摇头,叹息道,“您又何尝不是呢?咱们两个都是心中有愁的,还是饮酒吧。不要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陆判听他所言,也被勾起了丢失法器的愁闷。便又跟朱尔旦两个喝了一壶闷酒。   醉意上了心头,见朱尔旦越喝越忧郁的模样。陆判把桌子一拍,醉醺醺地大声道,“我的事情不好解决,你们凡人的事,我堂堂阴府判官还解决不了吗?快快说与我听,否则就是不把我当作朋友。”   朱尔旦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却也做出醉意横生,无可奈何的模样。   “我们凡人的事,哪能难得住您呢?只是我已得你换心,故不愿麻烦你罢了。”   见陆判作势要发火,他忙感激道,“但是既然您将我当做朋友,好心相助,我再推辞就不像话了。”   随后就把今夜在街上发生的事说来,言语间,少不得偏向自己,将左玟和妙真的嘴脸说地难看一些。   听完朱尔旦的话,陆判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原来就是个小秀才和凡女。你是我陆判的朋友,他折辱了你就是折辱了我。你放心,明晚我就去找那丽泽书院的左秀才,帮你出这口恶气。”   借着醉意,他又道,“那女子言语尖酸,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上回你不是觉得你妻子不漂亮吗?若是你喜欢真喜欢那女子的容貌,我便顺手再帮你一回便是。”   朱尔旦大喜,“还有这般好事?那我就先多谢您了。”   他又要问陆判想怎么操作,但陆判只是告诉他,来日便知。并不直接回答。   朱尔旦已经得了保证,也不是那么急切想知道过程,只要结果到位就行。故而也不再多问,专心陪陆判喝酒。   ——   再说左玟一行人,在花灯铺子给众女郎一人挑了一盏花灯,又朝着南街的城隍庙而去。   一路步行到了南街,隔得老远,就看见城隍庙外搭起了一座戏台。围绕着那处,灯火通明,人流半包围着戏台,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隐隐可听见笙箫丝竹之声,伴着间歇的喝彩和掌声,好不热闹。   左玟与同伴们一起走到了戏台下,如其他观众一般仰头看着上面。   此时戏已演到中场。他们到达时,刚好一群仆役打扮的武生正打闹着退场。台上一着素裳,闺阁女子打扮的旦角从台后走出。   见那“女子”,身段修长,虽是男儿身,却演出了女子的袅娜之态。行走间的动作好似一簇轻烟,轻盈而多姿。   听旁边的人讨论,“这是芳娘回魂入梦的部分了。”   “老夫看了那么多戏,还从没见过能把鬼魂之姿走的这般像的。”   “看着既有仙气,又有鬼气。光凭这步子,今晚金凤班已经胜过云喜班了。”   左玟没怎么听过戏,来得也晚,不似旁人那般知晓戏进行到了何处。但不影响她听着评判,欣赏台上那伶人的风姿。   正与那些评价一样,她也觉得那伶人走的极为好看。既似仙人的飘逸,又有种飘飘悠悠,混无所依,脚不踏实地的感觉。着实好看得紧。   那“芳娘”行至戏台中央,精心描绘过的美目顺着偏头的动作环视台下。也不知是不是那伶人的技艺太优,左玟竟然有一种他在看着自己,与她四目相对,而后微微一笑的羞涩模样。   对视的感觉一闪而逝,另一个年轻书生打扮的柳生上了台,芳娘便要与其对戏了。   一番情人相见的作态后,那芳娘摆了个漂亮的姿态,开始唱了起来。   他的唱腔优美,娇啼婉转,饱含对情郎的深情与阴阳相隔的凄楚。   自其开腔后,热闹的大街都像是安静了下来,只为听得更清晰一些。   左玟专注地听着,心神似乎都要被其牵动,为芳娘不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变作鬼魂入梦的痴情感动。   且之前的错觉恍惚又一次出现。总有一种,台上芳娘的深情唱句,痴痴目光,不是对着台上的柳生,而是对着自己的感觉。   她身旁也有常看戏的老者疑惑,“奇怪奇怪。这莫不是新的演法,怎么芳娘不对着柳生叙情意,反对着我们这边……”   左玟只当自己是个普通观众,却不知从她一出现在街道口,那台上扮作芳娘的鬼王郁荼,便已有了感应。   知道恩公到来,他心中不胜欢喜。字字句句,可不就都是对着她唱的么?   正是郁荼借戏表白,台下观众聚精会神之时。那饰演柳生的小生,却也发现了郁荼目光具往台下飘,没有分多少心注意他。   他眼光微闪,便借着戏中与芳娘亲相缠绵的戏码,藏在袍子下的脚尖一横。   应该是虚揽着芳娘的手臂,也骤然发力一扯。想要人为的制造出芳娘心不在焉,在台上摔倒出丑的戏码。   他对戏台极为熟悉,可以确保台下观众完全看不出。加上郁荼的分心,一番算计,应当是万无一失。   可这小生算准了一切,却唯独算漏了郁荼并不是一般人。甚至不是一般鬼。   感觉到柳生的力道不对,郁荼回眸冷冷看了小生一眼。他嘴里唱的是海誓山盟,目光却冷若寒冰。自己步子分毫不乱,那小生则被他吓得差点腿软。   若不是郁荼考虑到恩公还在台下,不想出纰漏,虚扶住他,今夜丢丑的必然是柳生了。   纵使如此,也有那眼神好的指着台上柳生轻嘲道,“这柳生怎么好像真被鬼魂吸了阳气似的,腿都有些颤了。”   没过多久,芳娘的唱段结束,四下一片叫好声。左玟也鼓掌的时候,就感觉腰间有人推他,一边推一边喊,“左郎君——左郎君——别看了。”   左玟低下头,正是小七。   小萝莉身高不够,在这里被挤得难受。加上她也不喜欢那柔柔弱弱的戏曲,几乎没看两眼,遂也没发现芳娘的身份不对。   她因为几个大人看得入神才忍了半天。现在一段戏结束,却是不想忍了,拉着左玟想要换地方玩。   旁边陆长庚见此,对小七道,“城隍庙后面有两棵百年银杏树,又叫许愿树,很是灵验。小七如果不想听戏,不如我陪你去许个愿可好?”   小七听得眼睛发亮,旁边不远的妙真等也对许愿树比对看戏更感兴趣。纷纷要求同往。   左玟虽然还想留下来再听听,但少数服从多数,还是跟同伴们一起退出了戏台区域。   临走前回眸望了眼台上,只觉得那台上的芳娘好似在看着她,依依不舍。   却有李磬拉了她一把,神秘兮兮道,“真是见鬼了,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左玟被他的话拉去了关注,边往城隍庙走,边问他,“什么见鬼,大过节的,说什么鬼啊。”   李磬自知失言,嘿嘿笑了声,又拉着她道,“你是不知道,今晚那个演芳娘的模样扮相,与我在九江黄府见的那个伶人真是像极了。”   “九江府的伶人?就是你说被黄驹追过去的那个?可知他后来如何了?”   “那我哪知道。”李磬翻了个白眼,“重点不是这个,是今晚的芳娘真的和那个伶人太像了。可是,又好像不是一个人呐。”   左玟闻言,挑了挑眉尖,不赞同道,“大许他们都是唱南戏的,是磬哥看戏看得少,少见多怪了吧。”   李磬苦恼地挠了挠头,“也说不准。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不想那些了。”   他们绕开人群进了城隍庙,直朝庙后面的许愿树而去。并不知晓,他们一走,直把那台上“芳娘”的心也带走了。   眼看着恩公被众女簇拥着离开,郁荼也没有了再唱下去的心思。   恋恋不舍地看着左玟等人消失在城隍庙的尽头,鬼王重新将目光投向之前想要绊他的柳生身上。   鬼王描绘得娇媚的美目看着柳生,眼中闪过一丝猩红。   接下来的戏码本应该是芳娘返魂复活,与柳生喜结良缘。但既然恩公不在,他和别人有什么好结良缘的?   一道无形的黑气蹿进柳生体内。下一刻,那小生腿一软,还没吭声,便歪倒在了台上。   台下人纷纷喊,   “哎呀!那柳生怎么晕过去了。”   “快些救人啊。”   “大夫,哪里有大夫——”   后台的人都上台救人,眼看着现场兵荒马乱,戏是唱不下去了。人人都看柳生,没有发现,做芳娘打扮的郁荼早已消失在了原处。   他对那小生用了一缕鬼气,使了点小手段。若有大夫诊治,只会得出其人肾气不足,恐纵欲过度的症状。明日就能醒来。   如此,也算是回报他先前在台上想要使绊子的行为。   郁荼此举既惩戒了小生,又能够提前卸妆去找恩公。对他而言是两全其美。   可世间之事难以预料,郁荼也没有想到,在他离开后,被抬着去找大夫的小生竟会好运的在半路上遇到了千佛寺的优昙大师。   宝相庄严的法师当街唤醒了小生。赢来一片感谢夸赞其医术高明之声。   然而看着掌中凡人不可见的黑气,优昙没有应承,合掌念了声佛号。又询问金凤班的人,   “阿弥陀佛,敢问诸位施主是从何处而来?”   “就在城隍庙那边。”   “城隍庙么……多谢了。” 第47章 许愿牌   城隍庙的香火不如赤松观和千佛寺,占地范围也没有那么广。走进去,左玟就发现来往的有许多年轻男女,大多是像他们一样直奔后园的许愿树去的。   两棵百年银杏树一南一北,分列后园两旁。中间还有一条小渠,架了座小石桥在上。据悉是先人以织女牵牛类比两树,将小渠作为银河,方建了座雕着喜鹊的遇缘桥在上面。   因为这一重解释,吸引来了许多年轻男女。也使得城隍庙在这金华城不至于被赤松观千佛寺完全抢光香火。   那银杏树枝干又粗又高,笔直挺拔。因为秋季已过,满树黄色的银杏叶已经不复当时的繁茂。但树上缠绕的红绳和挂满的祈愿牌,则代替了树叶。再配上元宵的花灯,极具人间的烟火气。   一行人先去买了几只许愿牌,到特意摆的桌子上填写愿望。   那许愿牌都是用原木切成等大的方形,巴掌大,上面缀了红色长绳和小石块,方便人们写完了愿望后抛挂到树枝上。   不过也有不少年轻男女将木牌系在遇缘桥上的,那就纯粹是求姻缘的了。   因为有种说法是许愿牌的内容被别人看到就不灵了,陆长庚、妙真他们会自己写字的都自己拿了木牌去写。   而小七不会写字,就跟着左玟,让他帮忙自己书写。   找了个没人的桌子,左玟站在桌前,提起一支毛笔,低头问,“小七有什么愿望?”   小萝莉仰着头,眼里盛满灯光的光亮,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左玟蹲下来。   然后贴着她的耳朵道,“小七要许愿以后嫁给左郎君!”   左玟:果然如此。   她露出微笑,言辞坚定,“不可以。换一个。”   小七鼓起脸颊,满面写着不高兴。但发现左玟比她要坚定,也只能软下来,委委屈屈地道,“那换一个,小七要快点长大!”   “行。”   遂掐了把小萝莉的脸颊,给她填好了许愿牌。   小七拿过了许愿牌,道是要去扔到最高的枝头上。便欢欢喜喜地跑去挑选她觉得“风水最好”的树枝。   左玟看着小萝莉远去,知道她是龙女,也不甚担忧。回到桌前,又给自己写下了一份祈求亲朋喜乐安康的愿望。   才落下笔,就看见桌子边缘露出半个美人脑袋。抱着一蓝色行灯,眨着眼,好奇地看着他手边的许愿牌。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的光。   大概是发现左玟瞧见了她,青行灯像是吓了一跳,便要往下缩回黑暗里。   左玟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小声道,“你等等。”   见青行灯的脸又重新冒出来,左玟笑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空白的许愿牌递了过去。   “拿去写。”   异族女妖瞪大双眼,满是诧异和惊喜。指了指那许愿牌,   “给,我的?”   左玟点头含笑,眉眼间一片温暖,轻声道,“是啊,早就给你买好了。需要我帮你写吗?”   少年语声低柔,桃花眼笑得弯起,沉淀着温柔和宠溺一般。深情款款。   青行灯被她看着,拿过了许愿牌,轻轻低了下头。低眉垂眼的模样,竟是头一回看着有些害羞。   小声道了句,“不用,谢谢。”   然后拿出自己换常用的毛笔晃了晃,“我有。”   左玟“嗯”了一声,对她笑了笑,便拿起自己的许愿牌准备到也去找个人少一些的地方扔牌子。   青行灯看着那桃花眼的少年走开,又低头看了看小小的木牌。坐在行灯上,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填许愿牌。而是捂着嘴笑了一下。   掏出小本本,在那本《记东土左郎君事》上涂涂改改。   遂将四美人改为五美人,添上了青行灯的名字。   又记载,“左郎君于城隍庙,银杏树下单独送予青行灯许愿牌……”   改完一本,青行灯还是没有马上填许愿牌,而是掏出另一本名为《青行灯本纪》的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记载——   “虽然青行灯只喜爱故事,但是如果要跟左郎君……可。”   写完以后,穿着青衣的女妖才收好小本本,捏着许愿牌感叹道,“不是我,不争气。只怪左郎,过于甜美。”   开始用母语写自己的愿望——扬名立万。   左玟全然不知青行灯又瞎写了什么,有了什么样的转变。将许愿牌送给青行灯以后,她见桥对面的银杏树下看起来人更少一些,便拿着自己的牌子,准备走过遇缘桥,去另一边抛许愿牌。   踩上桥身的台阶,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自她走上石桥,这桥上就没有别人通过了。淡淡的,几乎与黑夜相融的鬼雾笼罩了此地,让其他有心想往桥上过的人自觉偏离了原有目标,不再过桥。   左玟走到石桥中间,便瞧见一个身长玉立的青年,提着一盏莲花灯站在雕刻着喜鹊的石栏边,静静伫立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青年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清瘦挺拔。似是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向了左玟。   那人模样生得极为清俊,五官精致漂亮,组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韵味。肤色苍白,显得病弱了些,淡色的薄唇轻轻抿着,好像紧张,又像是被谁欺负了。   尤其一双眼,比寻常人都要多几分活气,看到他的眼,仿佛就能领会到他的情绪一般。   他手中是一盏做工精美的红色莲花灯,月牙白的袍色在黑夜中格外显眼。墨色的发丝被夜风轻轻吹扬。一红,一白,一墨。三色在元宵的灯火下相互晕染,有些模糊的不真实感。冬夜的风吹得衣袂翩翩,宛如画中仙人。   那青年看着左玟,原本抿紧的唇角微微勾起。因为喜悦,眉眼的风情更浓,只是笑容看起来有些紧张。   左玟觉得这个漂亮的青年看着有点眼熟,但又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既是不认识的人,也就没想主动结交。暗自感叹过这青年皮相真好看,便浅浅回了个笑,微微颔首,以示礼貌。然后就要绕开他,下桥离开。   不想才走到青年身侧,那人竟然急切地迈出一步,横侧过来挡在了遇缘桥的中央。   左玟被他的举动弄得心中莫名,疑惑地问了一句,“兄台拦住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她一向来好脾气,对谁都是这般温和。   青年被她盯着看,整个人看着都有些僵硬了。把手臂伸出,递过去提着的莲花灯,开口道是,“我想,将此灯送给你。”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低,可是在这么喧闹的地方左玟竟也能听得清楚。   看了眼那由竹木和绫绢组成的红色莲花灯,左玟不觉哑然失笑,摇头拒绝,“你我素未谋面,兄台为何要将此灯送给我?”   顿了顿,她又笑道,“就算要送,也该是寻个心悦的女子,才能送此莲花灯啊。”   听到左玟说“心悦”,青年的手指收紧,愈发有些无措。可看着左玟的眼神又坚定无比。   突然上前一步,他鼓起勇气拉起左玟的手,强行把花灯塞进了她的手中。   又把她的手握在掌中,不让她松开。青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执拗,道,“这是我亲手做的,请你收下吧。”   左玟感觉到握着她的手掌冰冷,轻轻颤了颤。又见那青年眼底的执着哀求,一股子熟悉的对眼前人的怜惜之感袭上心头。此等笨拙又胆怯的作态,着实令她心软,不忍拒绝。   她叹息一声,放软了口吻,语声中透出两丝安抚的意味。道是,“兄台美意,我收下也可。在下是丽泽书院的学子左玟,还不知兄台如何称呼?为何要送花灯给我呢?”   听到左玟说要收下,青年先是一喜,眼中明亮。待左玟问他的名字和缘由,他又似卡壳了。紧张无比,   “我……”   他抿了抿唇,低声答,“我叫度朔。”   “度朔?”左玟点点头,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奇怪,好像还在哪里听过。   “这盏灯,”度朔轻轻吐出一口气,低下头藏住眼中的情绪,方才说出临时想好的缘由,道是,   “这灯我原本是想送给心慕之人的,但他……”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留下左玟想象的空间。顿了一顿,他轻声道,“你与他,有点像。我送给你,也算全了些遗憾。”   这青年垂着头,身姿清瘦,不堪伤情的模样。   语声带着求而不得的悲伤,又充满了深情。让左玟一瞬间脑补出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反而不好去提人家的伤心事了。   只是提着那莲花灯,觉得轻飘飘的花灯也千斤重,承担了那般的用心和深情。还有些灼手。   纠结再三,她还是好言劝解道,“兄台既然亲手做了花灯,哪怕不能赠送给心爱之人,也不应随便送给旁人做代替。”   说完,便对上一双清透漂亮的像是会说话一样的眼睛。感觉到个中的委屈,执拗。她便又心软了。   左玟暗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委屈得像个孩子似的。倒是跟郁荼有些相像。   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只得叹道,“如此,在下可以先替兄台保存此物。待到兄台日后后悔,可以来丽泽书院寻我拿回就是。”   “好。”   名为度朔的漂亮青年点着头,好一副欢喜的模样,眼眸晶亮,如夏日夜空璀璨的星辰。   左玟看着他的笑颜,不免赞叹,“兄台却是好相貌,何必为情所执……”   被左玟夸了一句,那度朔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要怎么摆放了。匆匆留下了一句“多谢你”,便头也不回走下了石桥。   眨眼间,就穿梭入人群,找寻不见了。   也在度朔离开的一瞬间,四周笼罩的鬼雾顿时散开。之前被鬼雾影响避开的人,也同时想起来什么,带着怪异的感觉走上了遇缘桥。   左玟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拿着自己的许愿牌,往另一端走。   心中也有点怪异的感觉——怎么先前度朔在时,桥上始终只有他们两个人,还那么安静。度朔一走,人也多了,又重新变得喧闹起来?   总该不会,那度朔又不是正常人吧?   左玟摇摇头,觉得自己的运气,不至于这么秀……   走到另一棵银杏树下,左玟正想把许愿牌抛到树上,不想一低头,先看见了度朔送给她的莲花灯。蓦然愣住。   花灯还是那样精美,持握的手柄都被细心磨过,半点也不扎手。   不同的是,那花灯里面,除了烛火,还放了一颗浑圆闪动柔光的宝珠。   “这……”   左玟惊讶地欲去拿灯心里的宝珠,手指刚刚碰到冰凉的珠子,还未拿起,便听得耳边一声唤,“且慢!”   那声音也不甚响亮,可响在左玟耳中却仿若狮子吼一样,让她耳朵发震。   左玟手指停住,迷茫地偏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是玉色袈裟交叠的领口。视线上移,便对上一双褐色的清透眼眸。肤色莹白如玉,眉心的红色胭脂痣,庄严祥和。   “优昙大师?”   优昙微微颔首,双手合十,“左施主。”   不等左玟询问,他便指着那莲花灯里的宝珠,平静道,“此乃明器,施主若相信贫僧,可否让贫僧先看一看。”   左玟自然信他,将莲花灯递出些许。道,“大师请看。”   优昙和尚遂伸手,取出了莲灯中心的宝珠。   他一边拿珠子,左玟却是留意到优昙的穿着还是那件单薄的袈裟。   看看四周旁人和自己,再看看和尚的,忍不住问,“大师,你穿的这么单薄,不觉得冷吗?”   优昙笑容浅浅,目光清透而悲悯,“多谢左施主关怀,贫僧有佛力加持,不畏冷暖。”   说罢,也不看左玟惊叹的表情,自端详着那颗宝珠,轻轻皱起眉头。   “怪哉。怪哉。”   左玟好奇,“什么怪哉?”   优昙摇了摇头,将宝珠递给左玟,道是,“此物不凡,原是件明器,难得的是有人特意化解了其中的尸气。施主可以携带。”   左玟接过宝珠,一眼看过去还有点眼熟,却也没细看,直接收入囊中。   解释道,“这不是我的东西,只是暂且放在我这里罢了。”   静静等待她收好了宝珠,优昙和尚又温声道,“左施主请伸出一只手。”   “伸手?”左玟一脸懵逼。   “嗯。”   知道这些和尚道士都是神神叨叨的,她相信优昙不会害她,遂乖乖伸出右手。   优昙便一手执起她的手掌,一手四指握拳,独留一食指竖直。指尖贴着左玟的掌心,画了一个佛家常见的符号。   不同于之前那度朔手掌的冰凉,优昙和尚的手却是极其干燥和温暖的。   也不知是法力还是和尚的手太热,随着他画符号的动作,左玟除了觉得掌心发痒之外,似乎还有一股热度从掌心流遍全身,让她一下子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画完后,优昙松开左玟,退后一步解释道,“左施主方才沾染了些许鬼气,贫僧已为施主驱散。且留下一道佛印,若再遇鬼物害人,可以保护施主不受其害。”   “多谢大师。”   左玟道了谢。因为日常接触妖魔鬼怪,觉得自己沾点鬼气很正常,也没有多想。   却是好奇地问优昙,“不知大师为何也到此来了?”   难不成和尚也爱逛灯会?   优昙并不遮掩,平静作答,“今日元宵灯会,贫僧想要出来碰一碰运气,也许能遇到那位有缘人。不想在路上碰到一人被鬼气侵害,方追到了此处。”   话说到这里,剩下的却没有说。   此处遍布了淡淡的鬼气,想必鬼物已然走远。唯独左玟身上鬼气最浓,像是被打下了标记。   他不说,还是怕吓到了左玟。亦是因为他方才也做下了标记,届时总能及时救下这位左施主的。   “大师还没有找到那位大气运者吗。”   左玟得了优昙两次佛印加持,倒是真心实意为他可惜。   忽而看到自己那还没抛上树的许愿牌,想到了什么,不禁眼眸一亮。   遂对优昙道,“大师请等我片刻。”   等看到优昙颔首,便快步跑开,买了一块许愿牌。又拿了一只蘸好墨的毛笔,跑了回来。   将许愿树和毛笔一起塞给优昙,左玟笑着道,“大师不如也试试许愿吧,听说很是灵验。说不定,很快那个有缘人就自己出来了呢!”   优昙和尚被塞了一手的许愿树毛笔,头一回露出些许茫然的神态。   愣愣看着递给他东西的左玟。   少年人的笑容在灯火映照下像是在发光,桃花眼弯弯如月牙,美得雌雄莫辨。好似冷暖适宜的温泉,寒冷冬日的阳光,让人一碰到,便想要陷入其中。   第一次,优昙和尚的笑容不再是过往的浅淡悲悯,如天山雪莲俯瞰众生。而是带了一丝凡人的,真实的笑意,   “多谢……左施主。”   一眼之缘,由此而生。   ——   城南荒宅,因为被恩公夸了一句“好相貌”的鬼王郁荼,连在城隍庙多看看恩公也不敢,紧张得马不停蹄直接遁回了大本营。   并不知晓自己因此避开了跟某个大和尚交手,还顺便错过了恩公和别的男人产生交集。   郁荼无视一众下属惊奇的目光,把自己关进房间。靠着门,摸着心口的地方。明明没有任何心跳,他却觉得心都要蹦出来了。   过了良久,鬼王才平静下来。   低声自语道,“恩公……喜欢呢……”   满满的喜悦,无处掩盖。 第48章 陆判   元宵节的次日,陆判如约再次来到朱尔旦家。   掀开门帘,就见桌上已然摆满了酒菜,仿若庆功之宴。朱尔旦起身相迎,一脸笑地请陆判坐下。   他是半句没提昨夜陆判答应帮他教训左玟抢美人的话,但陆判自己看着一桌酒菜,心里有数。   坐下来便主动开口,举杯笑道,“本官吃了你那么多酒菜,可不是光吃不做的鬼神。昨夜既然答应了要帮你教训那左秀才,今夜便叫你瞧瞧本官的手段。”   说罢,也不等朱尔旦再开口,抬手往虚空里一摸,便摸出来一支判官笔。   问道,“那小子如今可是在丽泽书院求学?”   “是。”朱尔旦答曰,“他亲口所言,且与那丽泽书院的斋长一同。”   陆判捻了捻判官笔的笔身,略一沉吟,道,“生死簿由崔判掌管,我找直接找他却是不便。不过既然那小秀才就在丽泽书院,本官便亲自走一趟,拘了他的魂来向你赔罪。”   说到此处,陆判摸着他的红色大胡子笑道,“还有那美人,今晚也一并找那小子问来,给你解决了妻子貌丑的问题。”   朱尔旦闻言大喜,“多谢大人。”   他换了一颗老进士的心,除了性情转变,官场那一套也无师自通,熟稔得很。   遂又起身来,端起一杯酒,恭维道,“您的本事自是高明的,小小凡人书生,定是手到擒来。小生便提前喝了这杯庆功酒,静待您的佳音。”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好!”   一番做派,直捧得陆判前日憋屈一扫而空,让其得意不已。   这陆判被鬼王抢了法印,没脸报回去,又不敢去找那鬼王抢回来。憋屈多时的苦闷,反倒在凡人身上找了来。找鬼王的麻烦不得行,弄个凡人,还不就如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吗?   当即也提前喝了杯中的“庆功酒”,欣欣自得地吩咐道,“冬日喝冷酒不美,且叫你妻子将酒烫上,切莫等本官归来时,酒还未温好啊哈哈哈哈哈。”   朱尔旦配合地露出赞叹的表情,把酒壶一提,作态极佳。   道是,“为陆判温酒岂能要那无知妇人,我去,我亲自去,现在就去!”   说罢就提着酒壶掀开门帘出门去。   陆判看着朱尔旦出门,坐回位上。自言自语道,“到底是换了颗聪明心,讲话比从前好听太多了。”   说到底,这还是他的功劳。不然就朱尔旦原来憨憨呆呆,什么也不知计较就会傻笑的脾性,如何能有出头之日?   思及此处,陆判愈发自得。   “也罢,本官就再帮你一回……”   因为正得意,又思量,“小小书生,哪需要本官亲自跑一趟,只用阴识过去拘魂便给足他面子了。”   陆判虽然过去是阴魂,但经过多年享用人间香火和阴府功德的积累,修了个鬼仙之身。故而也能将香火身与神分离。   这般想着,便使阴神离体,手持判官笔。自己坐在桌边如入定一般。   陆判的灵体迅如疾风,没过片刻就到了丽泽书院。   他没有生死簿,加上不认识左玟,又没有能牵引寻到人的东西或者血缘亲人。无法直接找到左玟。   遂先随便拘来某个睡梦中的书生的魂体,令其指路后放回。   至于这书生会不会因为魂魄乍然离体而导致虚弱个几天,就不是他要在乎的事了。   阴府判官办事,小小书生牺牲一些也是应当的。   飘在左玟书斋的上空,陆判的灵体甚至没有打算下去,亲手去抓。仅是草草感知了一下里面确实有个凡人存在,便漫不经心地将手中判官笔在虚空中划开一道缝隙。   然后伸手进去,直接隔空抓取那凡人的魂魄。   却是因为这潦草不经心的高傲态度,陆判也没有发现,那区区凡人的屋子里,并非他认知以为的那般普通。   下方书斋里,左玟睡得正香。尽管藏了满屋子妖精,但她的睡眠质量向来是好的。   今夜无梦,魂识如同在一片温暖灰白的混沌中,修生养息。   正是熟睡之时,好似有一只巨大的手,试图挤开识海的混沌,强行拉扯她的魂识。   陆判的手段同前日三清宫的大道君相比,就如萤火与日月,砂砾与大海。   大道君带走左玟灵识投入幻境之时,时空具止,左玟没有任何察觉,她头顶的发带也没有感应。一瞬间的功夫,谁也不知道她在环境里经历了什么。   可陆判拉扯左玟的魂识,一来本事太差,二来手段粗暴。左玟几乎同时就感觉到了不适,浑浑噩噩又十分难受——比当初被阴差拘魂还要难受。   毕竟武阳的阴差还用了专门的法器,而自大也无所谓凡人感受的陆判,是直接上手的。   就在左玟感觉不舒服的时候,黑夜中,她身上却同时亮起了两道印记,阻挡左玟的魂体被触碰。   一是佛光,光明灿烂,庄严祥和。一为乌光,幽森冰寒,怨气四溢。   同一时刻,金华城的两处方向,在左玟身上留下印记之人也分别有了感应——   ……   城南荒宅——   因为恩公昨日一句夸赞,鬼王郁荼直到现在还不敢去见左玟。   越是在乎,越是胆怯。   紧张又兴奋喜悦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排解,遂只能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对着镜子,保养那一身被恩公夸过的皮。   鬼王炼化过的阴气一点点浸入画皮,确保皮子的每一寸都完好光洁,妆容更是不能有一点点瑕疵。   桌上除了画皮,还放着一盏莲花灯。与他送给左玟的是一对。元宵节有让有情谊的男女提一对莲花灯的说法。   看看桌上那盏花灯,想到恩公也收下了他的花灯——仅是想想,就一本满足。   却在此时,度朔墨印突兀飞出,乌光闪烁。   郁荼愣了一愣,旋即面色大变。他借用墨印给左玟种下了一个印记,以便能随时知道恩公的所在,及时感知恩公是不是受到了危险。   如今墨印自行飞出闪动,可不就是左玟遇险的征兆吗!   “恩公!”   郁荼反手抓住墨印,怨气包裹阴魂,如箭一般直奔丽泽书院的方向。   却是下一刻,他想起了什么,又慢了下来。握住墨色印玺,将自身怨气借由度朔墨印,导入他留在左玟体内的印记中。   当务之急,还是先帮恩公脱险,保证他的安全才是。   ……   千佛寺的禅房内——   自幼年知事起,优昙的每个夜晚都是打坐入定,从未有过一日是如普通人一般安眠的。   优昙是天生的佛子,佛性天生,智慧通明。寻常人有的烦恼,他也未曾感受过。   将神识沉在定中,如被明明佛光普照,休息的效果百倍于睡眠。   正是如往常一般打坐入定之时,优昙却突然睁开眼,眉心的胭脂痣处现出一道右旋的漩涡。   “是佛印有异……好个鬼物,这才次日,便迫不及待要害人了吗?”   和尚皱起眉头,猝然起身。却是站在原处,手持佛珠于胸前合掌。闭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眉心的漩涡似真珠,大放光明。亦是将佛力送入法印中,先救人。   ……   丽泽书院这方,没有一次性拘出书生魂魄的陆判诧异了一下。   “咦?还挺顽固。”   他夸下海口,要在酒温好前赶回去,没有什么耐心。   发现左玟的魂魄异常稳固后,便用另一只手取来判官笔,借判官笔之力想要迅速拘来生魄。   对陆判来说,他只是前来拘禁一个小小凡人的魂魄,没有任何难度或者受挫的可能。   殊不知,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哪怕他是鬼中官员,胡乱妄为,视凡人为蝼蚁,也终会碰见惹不起的大神。   他之前的力度已经惊动了鬼王佛子,这一回带上判官笔加大力度,更是直接捅了马蜂窝。   鬼王印与佛印同时光芒大盛,怼上了判官笔——   判官笔是阴府宝物,但度朔墨印和天生佛子亦是不凡。三者相撞,远在金华的郁荼和优昙同时有感。   郁荼眼中猩红,本源的黑气不要钱一样注入度朔墨印。   而优昙则是捻了捻佛珠,轻声念佛号。其声音澄澈,带动冥冥中的因果,给予加持。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左玟房间里的其他妖精。   小七从鱼缸越出,妙真自花盆里走出,青行灯小倩颜如玉皆被惊动。   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情况,就见左玟床榻之处,除开金色佛光和乌光以外,又有一重清光大盛。盖过所有。   房间里响起了一声雌雄莫辩的厉呵,   “大胆——什么垃圾灵宝,也敢在老子面前放肆——”   床上的书生霎时惊醒。才一睁开眼,便瞧见一支毛笔从天而降,落到了她身上。幽幽灵光,还没消散。   左玟:???这什么玩意儿?   还处于懵逼状态,她又听见发带君暴躁的声音,道是,“有胆子来拘魂,就别想回去了——”   “拘魂?”   “拘左郎君的魂!”   屋内妖精鬼怪和人类同时一惊。   下一刻,一道清光从发带中弹出,裹挟佛光、鬼气,沿着那股要拘魂的力量,一同朝书斋正上方反扑了回去。   众女中脾气最烈最冲动的小七见此情形,金瞳竖立,也化为一条金龙跟在三道法光后追了上去。   “动左郎君?当小七不存在吗!”   小金龙气急败坏,也不管不顾,直接照着屋顶就冲了出去。   随着小萝莉的冲撞,只听得头顶一声响,房顶出现一个洞。随后就是瓦片噼里啪啦掉落,直朝着左玟砸下。   “左郎!”   妙真惊呼一声,手臂化为牡丹花枝将左玟扯开来去。避开了掉落的碎瓦片,逃过性命之忧。   左玟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还好有妙真姐在……”   拘魂没被拘走,差点被小七撞烂的瓦片砸死。   她这边是有惊无险,上空的陆判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佛道鬼,三种力量在清光的统合下,一齐反扑回去。   陆判刚才突然与判官笔失去联系,已是慌了手脚,有心下去抢回判官笔,却见一团三色灵光朝自己扑来。   一时心中大骇,连忙要掐诀避开。   他暗道自己已成鬼仙许多年,阴识有灵智,知晓躲避。可那团法力没有灵性,只会沿着他拘魂的印记而来。只需他以法诀该换位置,那团灵力就不会打到他身上。   陆判这样想,也这般做了。   法决一掐,半空中的虚灵霎时变得模糊起来。   却在他看不见的不远处虚空,淡淡灰雾中传来平淡的一声,“定——”   陆判已经开始要转移的阴识,突然就顿在了原处,眼睁睁看着那团灵力砸了过来,骤然炸开。   消无声息的,虚空震荡。   小七慢了一步追来,见此,连忙张口补了一道雷电,生怕再慢一步,就赶不上了。   远在金华城南,坐在朱家席面上的陆判痛呼一声,原本功德和香火凝成的实体一下子散开如同黑雾。   这诡异的场景,直吓得烫好酒回来的朱尔旦连着后退几步,摔了个屁股蹲儿。酒壶也碎裂一地。   过了半晌,那团散开的黑雾才又慢慢聚成人形。大胡子判官“哇”地吐出一口黑气,一掌拍碎了木桌。   大喝一声,“痛煞我也——”   这陆判本来就长相狰狞可怕,配上疯魔了一般的动作,直把地上的朱尔旦吓得抖若筛糠。用变了调的嗓音颤声哀求,   “陆判……陆判息怒……”   朱尔旦的声音吸引了陆判的注意。   他在丽泽书院受到重创,还是借由香火身在此,强行牵引回的阴识。   饶是如此,那混合的一击,也毁了他三分之一的修行。   数百年积累,一下子去了三分之一,就为了帮朱尔旦出气。怎叫他不怒,不恨?   陆判的身形一眨眼出现在朱尔旦跟前,两手掐着他的脖子,气得是眼若铜铃,怒发冲冠。   “那个书生到底是什么身份?我对你那么好,给你换了聪明的心,你为何害我!为何害我!”   朱尔旦被他掐得直翻白眼,面色憋的青紫,强撑着辩解,   “我,没有……陆判…饶命……”   “饶命?呵呵。”   陆判缓缓松开了手,铜铃似的眼底满是高高在上的冷漠蔑视和对朱尔旦害了他的怨恨。   他当然清楚朱尔旦也不晓得会发生这种情况,朱尔旦的能耐他能不知道?只是他做阴官多年,本来就不把凡人放在眼里的。   之前帮助朱尔旦不过是排解郁闷,找个人喝酒罢了。给朱尔旦换心出气,就像看到一条狗朝自己摇尾巴,赏它两根骨头一般。   试问因为赏给狗的两根骨头,害得自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他怎么能不迁怒于狗?   陆判冷冷看着朱尔旦,就像在看一只恶心的苍蝇,充满了狠辣和漠然,   “就算你不是故意的,也是因你而起。朱尔旦——求饶的话到地狱里说罢!”   朱尔旦大惊,“不要,我不要去地狱,大人饶……唔……”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血浆溅出到脸颊上,朱尔旦低下头,判官的手还未抽离——   原来是陆判的手臂直接穿进了他的胸口,捏碎了他的心脏……   “为……什么……”   朱尔旦眼中光亮渐渐流失,最后一丝残留的情绪,包含了不解、茫然、怨恨、恐惧,和淡淡的懊悔。   如果没有对美人起贪念想要害别人,如果没有换心,如果没有遇到陆判……会不会他就不会有今日?   陆判收回手,还带出了一缕苍灰的魂魄。却是混混沌沌,尽去了不合面相的精明事故,一副憨态茫然的模样。   朱尔旦的尸身倒地。杀了个间接害他倒霉的人,陆判的表情好看了些。   提着朱尔旦的魂魄起身,仍是咬牙切齿,怒喝道,   “管你是什么人物,待我回到地府,禀报阎王,都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报本官心头之——”   狠话放到一半,却被一道清澈宁和的声音打断。   “阿弥陀佛。修行不易,请施主放下屠刀。” 第49章 换心   听得那话语,刚刚杀了个人,情绪正暴躁的陆判想也不想,怒道,“阴府办事,谁敢阻挠?是要跟阴府作对吗!”   熟练地把一个干扰阴府办事的帽子扣过去,陆判方才高傲地转过头去看是谁人敢来对他陆大人说三道四。   “阿弥陀佛。贫僧只道鬼物害人,不曾想竟还是阴府官员行凶作恶。”   随着这声佛号,门帘被掀开,一个身着玉色袈裟的和尚出现在陆判眼前。一双褐色眼瞳清透,满是悲悯。   正是从千佛寺直接赶来的优昙和尚。   却是优昙之前在千佛寺隔空与鬼物斗法,感应到牵扯左玟魂魄的力量消失,残留的些许佛力附于鬼物身上。   因为知道左玟已经无碍,且有别的力量看护,又担心鬼物受伤后残害旁人恢复自身。故而没有去丽泽书院,而是直接跟着佛力印记追来。就这么到了城南朱家。   “你是何人?”   陆判不动声色地用法力收了朱尔旦的魂魄,口吻比先前要和煦的多。拱手道,   “阴府行事自有阴府的章法,大师不知各中缘由,未免损伤了大师的修行,还是莫要插手才是。”   那陆判做了阴府官员数百年,还是有些眼力劲的。看见优昙眉心的红色胭脂痣,好似庙里神佛。哪怕不认识优昙,也知晓眼前的大和尚一定是有神通修为的。   当即起了忌惮之心。   但他亦还有为官的骄傲,还是想借阴府的大旗压人。是以一番话说得软中带硬,充满了官场的风格。   优昙听到陆判的话,神态没有丝毫波动。   两步行至朱尔旦的尸体旁,覆手压在那尸体胸口的血窟窿处,盖上一层金色的佛光,才又淡淡道,“贫僧不知道何为阴府章程。但看得出,此人阳寿尚有余数。却是不该死在今夜。”   被那双无情无欲的褐色眼眸注视,感觉到那金色佛力的纯粹,陆判心中更是忌惮。   他今晚受了重伤,不管眼前的和尚是不是参与伤他的佛力来源。陆判都不能接受再打一架。   放不放朱尔旦的无关紧要,但话已说出口,还是得顺着继续。   他心道,只要优昙继续坚持,他就换个口风把魂魄甩下。届时留一句让和尚等着阴府传唤的狠话,就能不上颜面的安然退场。   故而摆出一副凶恶模样,“和尚这是非要多管闲事,跟阴府过不去了?劝你不要与本官为难,不然到时候阴府追究——”   不想陆判的话还没说完,那优昙又摸了摸朱尔旦尸体的眉心后,却是站了起来,双手合十。   平静道,“这位施主阳魂丢失越久,复生就越是不易。为人命顾,贫僧只好先动手,再下九幽向阴府解释了。”   “解释”的尾音还未落尽,他掌中的檀木佛珠已然脱手而出,笼着一层金色的佛光朝陆判袭来。   陆判:……   和尚一般不都喜欢絮絮叨叨讲理吗?这个和尚怎么动手这么干脆?   狼狈地避开佛珠,陆判怒道,“你敢打阴府判官?”   就说话的功夫,佛珠再度袭来,一下子抽到陆判背后。让他的功德香火身又是一晃。   此时,优昙方才用那平静的语气答曰,“众生平等,贫僧眼中没有官与民之分。”   又将手一指空中佛珠,口中念诵法咒。   那佛珠金光乍现,展开作环型,将陆判的香火身套在其中。   佛修天然就克制鬼道,哪怕优昙没有刻意念法咒,陆判被佛光包围,也是身上直冒黑气,痛苦哀嚎。   没有片刻就后悔了,大喊,   “大师,我给!你松开,我这就给你取魂魄——”   优昙遂将佛珠松开了一点,让陆判能够腾出手来,取出朱尔旦的魂魄。   就在优昙以佛力牵引那朱尔旦的魂魄之时,忽听得一声“相公”,便有一人冲了进来,跪伏在朱尔旦的尸体旁。   这却是隔壁屋被这番打斗动静惊扰的朱妻。   朱妻往日被朱尔旦遏令不许过来打扰他与陆判喝酒,每每陆判到来,她都是缩在隔壁小屋,不敢打扰。之前听到打斗的动静,已是恐惧,但又犹豫着不敢过来。如今听到陆判的哀嚎,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将门帘掀起一个小角。朱妻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地上的朱尔旦的尸体。   她爱护心切,也不顾室内的打斗场面,当即跑过来,扑到朱尔旦的尸体边。   哭嚎起来,“相公你这是怎么了啊,谁对你下此毒手……”   优昙见此,蹲下身,念了句佛号。安抚朱妻,“女施主请稍安勿躁,这位施主阳寿未尽,还有复生之机。”   朱妻闻言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优昙,“大师此话当真?我家相公真的还有救?”   优昙微微颔首,便要将朱尔旦的魂魄牵引回尸身。   不想抬头看去,却是视线停滞在被佛珠束缚的陆判身上,顿了一顿,将佛珠收回。   等到佛珠撤开,那一处看起来是陆判的东西,瞬间化为一只烧给逝者的纸人,飘飘落地。   原来是朱妻进来吸引优昙目光的同时,陆判就施了个李代桃僵之法,以纸人代替在原处,自己真灵逃离。   优昙摇了摇头,却没有追赶,而是继续将朱尔旦的魂魄拉过来,归入其体内。   只是魂魄归了体,又要往外飞。却是因为朱尔旦的心已经被陆判捏碎了,偌大一个血窟窿在胸口。没有心,性命也难以延续。   朱妻又哭起来,“大师,没有了心,可怎生是好?”   优昙沉吟片刻,拾起地上被打碎的碗碟的瓷片,撇断过于尖锐的地方,放到朱尔旦心口处。   然后以大神通将其伤处愈合。   随着伤处变小,朱尔旦幽幽转醒。茫然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和优昙和尚,呆呆问,“我……我不是死了吗?”   朱妻喜极而泣,连忙扶朱尔旦起身道,“相公,是大师救了你。”   就是这起身的动作,也不知是不是牵动了伤口还是如何,朱尔旦猛地抬手捂住心口,喉咙里呜咽,“娘子,我这里好痛——”   朱妻听那语气,竟似丈夫没有换心前的亲昵撒娇。一时愣住,眼眶发热。   自朱尔旦被陆判换了心,对她日益嫌弃,口气也越来越差。她已是许久不曾听到这么温和的语气了。   优昙见此,对二人解释道,“贫僧方才急于保住朱施主的性命,将瓷片代替了施主的心脏。但瓷片毕竟不是真的心窍,虽然贫僧已经撇去了太尖锐的地方,但还是留存了一些尖角。若施主的动作太大会使得胸口刺痛。”   说到此处,优昙顿了顿,又解说道,“然贫僧在施主心口留了一道佛光。只要施主日后多行善事,不生贪嗔痴恨,助使佛光打磨瓷片。有朝一日,瓷片被磨得圆融,再无棱角,施主便不会心口刺疼了。”   朱妻是明白事理的人,听得此语,感激道,“多谢大师慈悲。能保住相公的性命已经是万幸,妾身一定会帮相公一起行善积德。”   朱尔旦没有了进士心脏的影响,恢复本性。他还记得自己在换心期间做的事,对妻子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不已。   跪在地上,先对优昙磕了个头,“多谢大师救命之恩,我以后一定多行善事,不敢再生害心。”   又对朱妻磕了个头,起身扇了自己两巴掌,哭着说,“对不起娘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   朱妻抓住他的手,笑中带泪,“没事,我知道那不是你。”   优昙见此,微微颔首,道了声,“善哉。”   便转身出门而去。走到屋外,看了看天上圆月,自语道,“阴府判官罔顾人命,应与一般鬼物同罪。贫僧却还要往阴府去一遭才是。”   说罢,念一声佛号,手指在虚空划出一道缝隙,步入其中。   再说陆判,方才趁优昙分心朱妻之时施展法术逃离了朱家。他两番受创,不敢再在人间逗留,马不停蹄直下幽冥。   过了望乡台,见到熟悉的鬼门关就在前面,方才扶着路边山石,松一口气。   这幽冥之中,没有光影,亦无植被。来往皆是鬼妖幽魂,阴风飒飒,黑雾漫漫。   有那引魂的阴差认识陆判者,便停下向陆判问好,“见过判官大人。”   阴魂们大都哭哭啼啼,不甘于死,请求能够返回阳间。   见得这熟悉的场景,又得阴差们恭敬礼待。陆判被优昙和尚搞出来的惊惧,渐渐消退。又恢复了官威。   整整官袍,陆判问那阴差,“那小鬼,你可知崔府君何在?”   他因为度朔印被抢好久不敢回地府,还担忧崔判官也不在。   那阴差愣了愣,躬身谄笑答曰,“小的才从阳间引魂回来,倒是不知。不过未曾听说崔府君出去的消息,应当还在府中。”   陆判点点头,让阴差离开。   看着幽冥界无光的天,陆判眼中划过一丝恨色,   “那佛子到底还是嫩了些,只知救人,到底不如本官老道。哼!佛子本官动不得,凡人本官还动不得吗?   小小书生,也不知从何处得到护体法宝。待本官借来崔判官的生死簿,改减你的命数。到了阴府里,届时还不是任由本官磋磨出气?还有那护体法宝……若是得来,我丢失的度朔之印说不得也能夺回。”   说到此处,他心中火热。仿佛想到了那个时候拳打鬼王夺回法宝的畅快,又变为得意之态,抚须笑道,“本官就不信你一个凡人,还能翻出什么大浪来哈哈哈哈——”   正是得意大笑着准备去找崔判官之时,笑声还没将息,忽觉得头顶一凉。本能预警。   仰头看去,却是一巨大的墨色印玺朝他的头顶砸了下来。乌光笼罩,隐隐可见“度朔”二字——不是他刚刚幻想的度朔印是什么?   心想事成?也得接得住才算。   那度朔墨印被放大的好似一座小山,威力比在陆判手里时至少提升十倍。   乌光之下,属于度朔山的威慑压得陆判不能喘息,更无法动弹。只能硬生生被迫受此一击。   轰——   一声巨响,墨印压下,此段黄泉路都轻微震荡了一般。吓得远处过路的鬼差都瑟瑟发抖,险些让阴魂逃跑了去。   片刻后,墨印飞起,落于包裹在黑雾怨气的鬼王郁荼手中。   鬼王冷眼看着陆判原来在的地方,那功德香火身已被压成一团黑气。还试图重聚。   郁荼遂又用印补了一下。终是看到那黑气彻底消散不见。   鬼王眼底猩红,看看四周,满是忌惮与本能的排斥。   待见陆判彻底消忘,感觉不到其存在的气息,才冷冷道了一声,“死得这么轻巧,却是便宜你了。”   说完,鬼王看了眼鬼门关以后的方向,一握度朔墨印,迅速离开幽冥界。   要不是他本能的排斥,不愿在幽冥多待,哪能这么轻易弄死想害恩公的鬼。   郁荼与优昙不同,哪怕之前感应到了左玟已然无碍,还是先去了丽泽书院。亲眼见到恩公好好的,才转头来追陆判。不想一追就追下了幽冥。   想起自己离开前顺手拍下房顶的某个小动物,郁荼心中有些熟悉的不妙之感。回去的速度就愈发快了。   而就在郁荼出手之时。   酆都大殿之内,传出一道威严的命令之声,“速去告诉神荼郁垒,度朔之灵现身了。”   同时,通往幽冥的半路,一团佛光骤然停滞。   优昙和尚闭目感应片刻,“怪哉怪哉,那判官怎么这么快就消亡了。”   摇了摇头,遂调转方向,回返阳世。   又过许久,陆判被度朔印压毁之处,一道阴影缓缓从路边的山石上显现。竟还是陆判的模样,只是不如之前凝实。半虚幻如过路的阴魂一般。   “左玟!郁荼——毁我百年香火身,本官要你们不得好死!”   恨声喊完,那虚影便朝着森罗殿快速飘去,再没有片刻停留。   虚空中,一团灰雾里走出个穿着灰袍的道人,望着陆判的虚影远去,目光极为平静。   蓦然掐指一算,不禁摇头失笑,“这怎么又来一个。”   ——   远在阳间,金华城外丽泽书院内。   书斋房顶被小七冲破了个大窟窿,洁白的月华透过窟窿,垂直照入屋内。映照出一个有着洁白猫耳的稚嫩少女,害怕地抱住了自己毛茸茸的长尾巴。   那双圆溜溜的碧绿色猫眼,看着那个疑似中心人物的书生,眼里沁满泪水。   细声细气地,抽泣着道,   “我,我真的只是好奇喵~” 第50章 金华猫   时间回到陆判被佛道鬼加小龙女的混合连击打得狼狈逃窜以后——   发现空中已经没有了陆判的气息,小七意犹未尽地顺着自己的撞出来的坑回到了书斋内。   方一落地,借着月华的光亮,就看见以左玟为首,连带着妙真、颜如玉等,都无奈地看着自己。   小萝莉歪了歪头,一脸茫然,“外面的坏人已经被小七打跑了。”   眨眨眼,“你们在欢迎小七?小七其实也没做什么……”   众女抿着嘴笑,皆忍俊不禁。   左玟也摇了摇头,用手指指满地碎瓦片,和被瓦片占据的床榻,示意小七低头去看。   “想起来了吗?”   小萝莉困惑地低下头,又仰头看看月光射入的大窟窿。回忆起来那窟窿出现的缘由,霎时小脸爆红。揪着手指头,吱吱呜呜,“小七,小七刚才太着急了,不是故意的。”   众人都笑起来,知道她不是存心的,倒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我们知道。”   遂把小萝莉拉到干净能下脚的地方,似颜如玉便告诫她,“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似妙真则调侃,“不过这修屋顶的银两小七是逃不掉了。”   青行灯深表赞同并开始写写画画。   小倩来的久了,也不如一开始的拘谨,笑道,“七公主豪富,定然不会逃这点银钱。”   小七被众女调侃,也不腼腆。眨了眨眼,便凑过去笑嘻嘻道,   “不逃不逃。明日就给左郎君换个琉璃瓦的屋顶,小七老早就看着灰扑扑的瓦片不顺眼了。”   “琉璃瓦就不必了……”左玟嘴角一抽,对龙族财大气粗的审美表示羡慕和拒绝。   她可不想以这种方式在丽泽书院出大风头。   众女又笑,“左郎君不喜欢琉璃瓦,偏爱这灰扑扑的瓦片不成?”   左玟摇头失笑。看着众美人在狭窄的屋子里打趣聊天,之前差点又被拘魂的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消散了。   不禁感叹,这,就是美人的魅力吧。   话说了几句,只听得妙真忽然比了个手势,“有人来了。”   她是植物化形,对动静比较敏感。左玟做了个手势,众女遂纷纷匿形,屋子里一下又从拥挤变得空旷了起来。   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边敲门边喊,“左兄?左兄在吗?”   左玟披上外袍,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就看见四五名周边住的同窗站在外头,想是听到动静,一起过来看看。   “我们听到这边有响动,很是吓人。左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那边也都没事,想来是左兄这边——”   面对同窗的热心,左玟闪开半个身子,将屋内的情景露出来。   众学子皆惊讶,“这,这屋顶怎么塌了?”   “哎呀,还正好在床榻处,可太危险了。”   “左兄你没事吧?”   左玟笑着解释道,“我没事。我读书晚了些,在桌边睡着了,方才逃过一劫。”   其余学子纷纷拍着胸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说前年才修的书斋……怎么这般不经用。”   又有人问道,“这里看来是住不得了,左兄可有什么打算?”   左玟早就想过了这个问题,当即答,“顾兄离开后,他的书斋一直空着,我去那边歇息两晚便是。”   “如此甚好。”   “需要我们帮忙搬东西吗?”   左玟拒绝了同窗的好意,说自己只拿床褥过去歇一晚。别的东西暂且不拿。   又说时候不早了,外面寒冷,便让他们都回去休息了。   待众学子离开后,左玟又重新回到屋子里,关好了门。   点上烛火,才准备自己收拾被褥床铺,那摆在窗台上的花盆里,便走出个活色生香的宫装美人。   美人一身粉裙,在烛光的映照下丰腴多姿,娇态动人。   款款朝左玟走来,娇笑道,“岂能让左郎做这等杂事,还是妾身来吧。”   左玟一开始是想拒绝的,但妙真一现身,就把左玟往旁边一推。左玟要靠近说不必,她便眼光幽怨,泫然欲泣地问,“左郎难道是嫌弃妾身吗?”   那必然不会啊!   对美人没有抵抗力的左玟只好推到一旁,看着漂亮姐姐扫开瓦片,用法力洗去脏污,弓着身子给自己铺床叠被,还不许自己插手——她心中不免遗憾万千。   左玟:但凡我要是个男人……   鱼缸里,一条小金鱼探头看了看此间场景。评估了一下自我能力,还是又缩了回去。   就在左玟看着妙真遗憾之时,挂念恩公安危的鬼王郁荼也赶到了丽泽书院。   郁荼来得着急,身上还套着之前正在保养的“度朔”的人皮。未免被左玟看见,更不敢以这身面目出现,他裹在一团浓黑的怨气中,悄然站到了窗边。   屋子里只燃着一只蜡烛,烛光映照着妙真整理东西的身影,和左玟专注地看着妙真的模样。   那般静谧和谐的氛围,好似平常的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郁荼看了几眼,摸着胸口的酸意。感知到那个胆敢伤害恩公的人已经越跑越远,知道自己不能多待了。   却在要离开前,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见屋子里左玟搓了搓手,似乎是觉得冷。   鬼王皱起眉头,仰头看向屋顶的大窟窿。周身鬼气腾腾聚拢,顷刻间就出现在了屋顶上。   他本是想操作一番先挡住屋顶的窟窿不透风,不想上了房顶,却先看见一团白色的毛茸茸。隐隐有微弱的妖气蔓开。   郁荼经历今晚的混乱,本就余悸未消。发现恩公屋顶有东西,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只针对是一只小妖,就先挥出一道怨气,准备杀了再说。   鬼王出手很快,不想那白色的毛团警惕远超寻常妖物。竟提前感知到杀意,“喵”的惊叫一声,脊背吓得高高拱起,连带四肢也离地而起。随后,就脚下打滑,掉进了窟窿里。   郁荼:……   他是追进去,还是不追?   迟疑了那么一刻,便听见屋子里一声娇喝,“你还敢来!”   随后窟窿里显出闪闪的电光,伴着一声凄厉的猫叫,吓得人心惊肉跳。   郁荼:好像不需要追下去了呢……   保险起见,他还是往下看了一眼。见一团白色毛茸茸被花枝绑住,便确定自己是真的不需要下去了。   加上他附加在那暗害恩公之人身上的印记已经遥远地几乎要感知不到,郁荼遂化作一团鬼雾,快速离开了丽泽书院,追那陆判去了。   全然不知郁荼来过一趟还顺手帮她拍下来一只猫的左玟,正与那只从天而降的白猫四目相对。   方才一团白球突然掉了进来,还没看清是什么,急切想要将功折罪的小七就先上了一道雷光。妙真紧随其后,补上花枝将其五花大绑。   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喵呜”,转眼的功夫,左玟眼前就多了一只白色猫猫。   尖尖的耳朵,碧绿的猫眼。粉色鼻子下有着漂亮的胡须。原本应该洁白的皮毛被小七的雷电劈得焦黑了一小块,痛得猫猫眼中含泪。   左玟看着猫猫心都要化了,忙对妙真道,“是只小猫,妙真姐快松开它吧。”   妙真收了花枝,却把想要过去抱猫的左玟拉住,道,“左郎莫去,它身上有妖气。”   “妖气?”   左玟诧异地看向白猫。   仿佛是为了验证妙真所言,那蹲在地上的白猫“喵呜”一声,声音尖细软绵。碧绿的猫儿眼定定看了看左玟,竟是当场化成了人形。   说是人形,又不是完全的人形。   只见她跪坐在地上,青丝无束,自然垂落臀下。两只白色的猫耳竖立在头顶,轻轻动了动。   一双碧绿的圆眼,像是上好的翡翠绿宝石。轻咬贝齿,粉唇委屈的瘪着。洁白雪肤,在月华下剔透如玉。   她似是变化法术还不到家,不仅耳朵眼睛没有变好,衣裳也仅仅能变出一件白色里衣。长长的尾巴不安的左右摆动,被她抓住,抱在怀里。   那双绿色猫眼直直看着左玟,水光莹润,道,“人家好害怕喵~”   忽略妖类特征不提,只看那张猫儿脸满满是稚气,年岁介乎于十三四之间。不似妙真的娇媚,也不似小七萝莉的玉雪可爱,她好比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怯生生,待人采撷。   一瞬间,左玟仿佛看到洁白的百合花开满屋内,迷迷蒙蒙,乃至产生了心动的错觉。   错觉!一定是错觉!百合是不可能的,她左秀才这辈子都不可能搞百合!   这心念一起,眼前的百合花霎时消散。从迷蒙中返回清明,左玟再度看向猫女时,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那猫女瞪大了眼,惊得长尾炸毛,“你,你怎么不受魅惑喵!”   左玟“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原来你对我用了魅术。”   下一刻,闻得此语的众女皆动了怒。   “你竟敢对左郎用魅术!”   一道花枝打过去,重新将猫女捆起来。个个蠢蠢欲动想殴打猫猫。   左玟拦住小七和众女郎,讲解道,   “相传金华猫,畜养三年后,终夜蹲踞屋上,对月仰口吸取月之精华,久而成怪。   成怪以后,猫就会潜入深山佛殿,白天潜伏,夜晚出来魅惑人。遇到男子,就化作美女。遇到女子,就化作俊男。   没想到,我也有碰上的一天。”   听完讲解,众女郎纷纷赞叹。   牡丹妙真捧着脸,满面羞红,恢复第一个小迷妹的模样。“不愧是左郎,连猫妖的魅术也不能迷惑你。”   众迷妹紧随其后,“左郎君好厉害!”   左玟:……   毕竟没办法说出她是个女子,所以不生效的事实,只好昧着良心接受美女的吹捧。   虽然无耻了点,但不得不说——被美人夸奖太快乐了!   轻咳一声,左玟打断众女,重新拉回正题。“魅术暂且不提,还是先问问这只金华猫为何到此吧。”   顶着一排人的注视,那猫妖抱着尾巴,细声细气的啜泣着辩解道,“我,我真的只是好奇喵。”   “好奇?”   猫女便讲述道,“我本来在吸收月华喵,然后感觉到这边有好强好强的法力波动喵~没忍住,就好奇过来看看喵,然后就被吓得摔下来了喵……”   颜如玉奇道,“还真是因为好奇?”   小倩结合了一下自己,满是不解,“感觉到很强的法力不是应该跑远些?你还敢过来?”   猫女委屈巴巴,“所以我说,我真的只是好奇呀喵~我修行年岁未满,连人形都不能完全变出来喵呜呜——”   话还没说完,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又重新变回了白猫。   白团子舔了舔自己的粉色肉垫,补充完整,“也不能持续太久喵~”   众女:……   左玟:好奇心害死猫,果然如此呢。   见那白猫可怜兮兮的模样,左玟叹息一声,“罢了,她也没做什么,且放她走吧。”   对于放走猫妖,众女的态度十分一致——小妖精赶紧走!这屋子已经够挤了,绝对不要再多来一个!   被花枝松开,白猫不敢置信地仰头,“真的放我走喵?”   众女接连摆手,“快走快走!”   那白猫转过身,先跳上窗台,正要再一个连跳上屋顶之时。忽然动了动鼻尖,小小猫脸上露出痴迷的表情。   “这是……火腿的香味喵!”   白猫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围着窗边的花盆打转,试图挖土。   “火腿喵火腿喵~是正宗的金华火腿喵~怎么找不到喵~”   左玟:???   那花盆,不是妙真的……   一时,众人皆转头看向妙真,“火腿?”   妙真:……   “臭猫!你不要碰我的花枝啊!”   妙真已经扑了过去,提着白猫的后颈,扔下窗台。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花枝,生怕被猫爪子挠坏了。   然后才对众人解释道,“我做菜的食材都收到花枝里了……”   顿了顿,妙真嘴角一抽,“却是有条金华火腿。”   众人,“哦哦!”   那白猫被扔下去,竟也不跑。痴痴看着妙真的本体牡丹花枝所在,口水吧嗒吧嗒。   随后又看一眼妙真,一咬牙,重新变成人形。   这一回,竟是个俊俏灵秀的猫耳少年。   猫耳少年抓着牡丹姐姐的裙角,期期艾艾,“大姐姐行行好喵,给口火腿吃吧喵~”   妙真:……   “滚啊!”   ——   彼时,幽冥界——   仅存一抹真灵的陆判飘到森罗殿,撞开待审问的阴魂鬼差,跌跌撞撞冲到翻阅生死簿的崔判官身旁。跪地哀嚎,   “崔府君救我——崔府君救我——”   崔判官放下生死簿,看向那虚影,疑惑道,“这声音有些耳熟……你是哪里的小鬼?怎么擅闯森罗殿?”   “是我,我是陆判啊!”   “陆判?”崔判官大惊,“你,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陆判虚影仰起头,眼里有着彻骨的仇恨,“阳间金华府,有个左书生,还有个鬼王郁荼……” 第51章 孽镜台   “你是说,凡间的鬼王抢走了度朔印还毁了你的香火身?一个普通的小书生竟能暗算地府判官?”   崔判官一脸啼笑皆非,颇有一种“你小子在唬我”的感觉。但看看陆判现如今的状态,又由不得他不相信。   遂将生死簿翻开查找,口中念叨,“丽泽书院的学子,左玟——嗯?怎么找不到这个名字,你确定他叫左玟?”   陆判道,“我去过丽泽书院,他的同窗也知道左玟,凡间考中秀才应当都是实名,不会有错。”   “这就怪了。”崔判官又翻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左玟之名,狐疑道,“莫非是冒认了别人名讳?”   起身道,“罢了,本官陪你去阳间走一遭便什么都知道了。”   陆判先是一喜,崔府君乃是判官之首,掌生死簿。昔年曾给唐王添过阳寿,自然是要比他强得多。但随后喜色又褪去不少,担忧道,“要不还是把钟馗叫上?那郁荼抢走了度朔印,怕是不好对付。”   崔府君于斗法也不是很擅长的。听见陆判提议,也点头认可了。   眼看崔府君遣小鬼去找钟馗,暗自念着“左玟”“郁荼”之名,陆判垂下的眼底终于是忍不住露出痛快得意之色。   这一次,还不叫他大仇得报?   至于佛子之名,和朱尔旦换心一事,陆判是半句也不敢提的。   正等待之时,却有个阴差进来禀报,道,“秦广王请崔府君和陆判官到鬼判殿问话。”   闻言,陆判犹豫道,“本官如今的状态,去见秦广王殿下似乎不太合适……”   便问阴差,“可知秦广王为何传召我等?”   那阴差直摇头,“小的不敢妄议阎王。”   看看四周,又小声补了一句,“方才有位道君到访,不知说了什么,秦广王殿下看上去甚是恼怒。”   崔府君与陆判面面相觑,得知阎王发火,不敢再说推辞之语,忙跟随阴差往鬼判殿而去。   秦广王所掌鬼判殿,居于大海沃石外,正西黄泉黑路。   不多时,崔府君与陆判就到了鬼判殿中。   他二鬼都是秦广王的老下属,来鬼判殿的次数也多。熟门熟路的拜见了阎王,陆判原还担心秦广王询问自己如今的状态时要如何作答,不想秦广王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淡漠道,“崔判,陆判,且去孽镜台前照一照吧。”   “孽镜台?”两判官皆惊。   “孽镜”又称“业镜”,善魂时不必去孽镜台的,唯有恶多善少之魂,才需要照孽镜台。只因凡人自己所做的恶事都心知肚明,一生罪孽皆摄于心,孽镜之下,无处躲藏。   两个判官对孽镜台都是熟悉的,但从未照过。毕竟他们一入幽冥就做了官,生前也是功大于过的。   却是万万也想不到,秦广王会让他们来照孽镜台。   秦广王做帝皇打扮,下颚有长须,满面威严。   见他们迟疑,冷冷问,“怎么,不愿意?”   话音中隐隐带着逼迫的意味,“莫非还要本王亲自请尔等前去?”   今日的秦广王态度着实奇怪。他们在其手下任职多年,也算是秦广王的得力下属。   官场那一套御下讲究的是恩威并中,刚柔并济。有些小的过失,上官也不会太计较。往往口头敲打几句便罢了。似今日这般严格,还是头一回。   都是官场人精,崔判官自然知道这八成是有上头施压。逃是逃不掉的。只是不知,最后要拿谁开刀了。   想通个中关窍,崔判官暗自回眸看了眼陆判,率先一步跨出。   恭敬道,“下官不敢。下官这就去。”   说罢,便走到孽镜台前。   那孽镜台,(台高一丈,镜大十围,向东悬挂)。威严耸立。台上有书:孽镜台前无好人。   七个字,透出一股森冷伟正之感,叫其心中发凉。   一立于镜台前,镜中便显现出崔判官这些年所犯过失。   需知人无完人,圣人也不是完美无缺。崔判官这么多年不可能什么过错都没有。   但幸好他一向谨慎,不敢滥用职权。虽有小过,但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照过以后,回到秦广王跟前。   便听秦广王颔首道,“依此过失,罚你十年香火功德,可认否?”   崔判官心里一松,连忙低头应承。表示自己没意见。   而后秦广王看向陆判,语气再度变得极其冷漠了。“你还不去?”   已经走到秦广王身侧站立的崔判官不动声色扬了扬眉。   见陆判站在那处,双腿打颤。那紧张的样子,若还是人身,只怕得汗湿了衣裳。   他这些年对陆判的行事也有些耳闻。   只因二十多年前度朔山之灵出走,不知去向。度朔山上镇压着万鬼妖魔,神荼郁垒镇守鬼门,渐渐力有不逮。   阴府便遣陆判往凡间,捉各地鬼王到度朔山镇门。   陆判掌了度朔之印,又时常来往阴阳两界。因权力变大,本来就傲慢不拘的性子,日益骄固。时不时就有些以凡人取乐,罔顾阴阳法则的行为。   这些事,不仅崔府君知道,秦广王应当也听说过一二。   不过有度朔山的事挡在前面,暗捕鬼王之事不能声响。所谓一事不烦二主,故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处理。   如今看这情况,是要拿陆判开刀了?   那陆判语声打颤,“秦广王殿下容禀,下官这些年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   秦广王面无表情打断了陆判,冷漠道,“既然陆判不肯,崔府君,你去帮他一把吧。”   “是。”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虽说共事多年,到关键时刻,多少交情也没有保自己重要。   崔府君应了诺,毫不留情地挥出一道法力,架着陆判去了孽镜台前。   孽镜台上,所做恶事皆无处掩藏。陆判因为各自喜好,就敢给朱尔旦换心,又答应给其妻子换头。自然不会是第一次。   以其藐视凡人的德行,以往干涉阳间之人,违反阴阳法则的事也没少做。   如今一一显现出来,就连崔府君看了都不免咋舌。   秦广王亦是勃然大怒的模样,呵斥道,“大胆陆判,罔顾人命,违背阴阳法则。你眼中可还有法度吗!”   而自知不妙的陆判也膝盖一软,跪倒在孽镜台前。   “下官有罪,求殿下开恩……”   秦广王没有理睬陆判的求饶,书写敕令,加盖宝印。往陆判身上一扔。   敕令生效,但见得幽光闪烁。当场便剥夺官位,去了陆判的官服。   命令道,“身为阴司官员,罪加一等。将其批解第二殿,依两倍罪责用刑发狱受苦。”   两名阴差将原来的陆判,现在的小鬼押解退下。拖出了鬼判殿,还能听到他凄厉的呼声,   “殿下饶命,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崔府君闻得其声,瞥见秦广王的面色缓和了许多,忍不住问,“殿下,陆判之事,早有……咳咳,却不知为何今日才将其发落?”   秦广王叹息一声,道,“那孽畜不知如何得罪了妙乐天尊,天尊特遣化身前来地府问责。说阴司纵官行凶,搅乱阴阳秩序。此番虽惩处了陆判,恐怕也还是不够啊……”   “妙乐天尊!”崔判官为之一窒,“怎么会惹到这位大神。”   秦广王瞥了他一眼,手指轻敲桌檐。片刻后,吩咐道,“本王这就启奏大帝,往后令阴司官员差役,除按旧历考核以外。每隔十年到孽镜台前一照善恶,再有如陆判这般违背阴阳秩序,恶大于善者,严惩不贷。”   “是。”   ——   再说左玟这边,猫妖为了火腿抱着妙真的腿不松手。因为天色已经不早,未免猫妖继续纠缠,妙真只好将火腿取出给了猫妖。   那白猫叼着与它等同大小的金华火腿,头也不回地跑了。   左玟遂把行李搬到隔壁顾衍之原来的屋子,将就歇了一晚。到次日里又自费修理屋顶不提。   却是没过几日,那前日跑不见影的猫妖又在夜晚偷摸了过来。   嗅了嗅牡丹的花枝,就再次变成了猫耳少年,扒着妙真的裙角哀求。   “大姐姐喵~行行好,再给点火腿吧喵~”   妙真抢过自己的花盆,一边扯着自己的裙角,忍不住气急败坏,“你真的是猫妖吗?你是狗吧!我昨日才新购过来的火腿!”   猫耳少年眨了眨那双无辜的绿色猫眼,开口,“汪汪!”   妙真:……   左玟等围观群众:……   “噗!”   “哈哈哈哈……”   “尊严呢?你身为猫妖的尊严呢?”   猫耳少年把脸一横,义正言辞,“尊严诚可贵,火腿味更鲜喵。为了正宗的金华火腿,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喵?”   而后再度扑向妙真,猫尾一左一右的摇摆。一眼看去,若不仔细,险些要将它错认为狗妖。   “大姐姐喵——施舍点火腿吧喵,一片也可喵——”   众女在边上笑。颜如玉笑道,“瞧他可怜的,妙真你就赏他一片吧。”   妙真:……   “就一片?”   猫耳少年疯狂点头,抱着尾巴卖萌。“嗯嗯,一片也可以喵~”   妙真遂用法力削了一片给它,“拿去!快滚!”   白猫恢复猫形,叼着火腿片,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剩下的大半条火腿跑了。   临跳出窗前,还不忘喊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喵~”   “哈哈哈哈——”   屋内除了妙真气恼,众人皆大笑。   笑过了,左玟见那火腿肉色照亮,红白分明。闻着空气中咸香味,忍不住也有点馋。   小声提议,“要不,今晚咱们也吃火腿吧?”   众女回想了一下猫妖的馋态,纷纷表示赞同。   看着左郎君难得的馋样,方才还因为猫妖生气的妙真噗嗤一笑。恢复了往日娇态。   抿嘴笑道,“何需左郎提?妾身早就备好了。”   众人:哇哦!   片刻后,一人捧着一碗金华火腿干贝鸡汤,满足叹息。   火腿肉香咸带甜,香而不腻。汤品色泽澄亮,鲜美至极。   “鲜!太鲜了!”   “怎么今天的火腿格外好吃一些呢?”   “大概是……因为金华猫吧。”   “再来一碗吧大姐姐哈哈哈!”   ……   元宵节的假期过去,因为今年是乡试年,丽泽书院的学子又迎来了一场考试。   左玟白日有书院的先生讲课,夜晚有颜如玉补课。别的暂且不提,应试水准在甲班却也名列前茅。   考试后的次日里,左玟被叫到了启贤阁,说是方先生找。   这启贤阁算是教师办公室一样的地方,先生们考试阅卷也在此院里。   跨过院门,敲门后,得了准许入内。   左玟才惊讶的发现,除了传唤她过来的方先生,还有吕山长也在此。   连忙施礼,“学生见过山长,见过方先生。”   方先生就是她入学考试时给她阅卷的那位,因这段渊源,对她一直颇为照顾。   此刻见了左玟,也是一脸笑意。   道,“你不用紧张,叫你前来,是有两件事要问一问你。”   “先生请讲。”   方先生看了眼吕山长,在其颔首后,才温声询问道,“你入学已有半年,吾观你天资聪颖,虽然五经六艺欠缺了些,然于科举文章上颇有造诣,有翰林之风。   却不知你的志愿,是在治学讲经,还是入仕途为官,造福一方呢?”   对于这个问题,左玟是想都不用想就有答案。但说话还是要婉转一些,遂恭敬答,“治学当一生为之求索,然学生年少之愿,唯经世致用,造福百姓。”   方先生闻言面色有些古怪,又问她,“如果选择科举,你的火候已经足够,但年岁尚浅。你是想今年下场,还是再压三年?”   左玟抿了抿唇,面上是一片少年的意气风发之色。   “学生愿早不愿迟。”   方先生闻言,竟是摇头叹息,“这……唉。”   左玟被他叹的心里一跳,忐忑不安地问道,“先生以为不可吗?”   “不是不可,是……”方先生欲言又止。“罢了罢了。山长,学生认输。”   一直旁观的吕山长大笑,起身拍了拍左玟的肩膀,“好个经世致用!好个蓬勃少年!”   又捋捋胡须,对方先生道,“看来论起识人,还是老夫略胜一筹,你既然认输,可别忘了老夫的酒。”   方先生无奈道,“山长放心,学生回头就给您送去。”   左玟:……   早知山长好酒,原来还能拿这个做赌注吗?   吕山长赢了美酒,高高兴兴地走出了启贤阁。剩下方先生却是对左玟说起了最后一件事。   “三月里苏州府西湖边的崇文书院邀请吕山长去交流讲学,大概会持续一个月。   崇文书院的季山长曾是朝中大员,对科举一途极有心得。前两年的解元便是出自崇文书院。   此次机会难得,山长会带二十名学子一同前往崇文书院,你有心入仕,也跟去见识见识吧。”   左玟应了好,谢过了方先生挂念。   走出启贤阁后,却忍不住小声嘟囔,   “崇文书院……在西湖边吗?早就听说西湖美景,还不曾见过……只是要去一个月时间,妙真小七她们该怎么办……” 第52章 卖汤圆   夜晚回到书斋,正好今夜郁薇也来了。左玟便将自己三月要去崇文书院的事转告给众妖精美人。   因为这回是要跟着山长出去游学,带的东西自然不能太多。而且据说崇文书院建在西湖跨虹桥西,不似丽泽书院在远城郊外占地面广建筑面积大。崇文书院的原身只是堤边一套别墅。   很大可能丽泽书院去游学的学子需要住到旁边的客栈。   如此,带众女去,就更不方便了。   若是带某一个兴许还藏得住,但谁也不愿意让某一个女郎跟左郎君单独相处一个月。最后索性说好了一个也不带,让左玟和其他同窗一般过一个月“正常”生活。   对此,左玟只能“遗憾”地表示,待到她中进士后,定有机会再携众美同游西湖。   妙真等妖精都接受了左玟会离开一个月的消息,在那边讨论到时候要不要再化为姐妹身份,如元宵节那夜一样去苏州府偶遇左郎君。   而那连着几日没来过的郁薇,却犹豫地左玟道,“这般说来,左郎君从崇文书院游学归来后,便要回武阳府准备考乡试了么?”   左玟点头,不无感叹道,“是啊。若是考中了举人,来年春便要进京考会试。却不知哪日再回金华了。”   说到此处,她不免有些惆怅地对郁薇道,“也不知哪一日才能再见郁兄和郁姐姐了。”   郁薇闻言,轻咬唇瓣,小声问,“若是我——与郁荼,有心跟着左郎君同回武阳,再上京城。左郎君,可会嫌弃我等吗?”   “自然不会。”左玟一口气答完,却是有些不安。拒绝道,“但郁兄乃是金华此地鬼王,怎好随我离开?我虽然不舍得二位,但更不愿二位因我背离家园。还请郁姐姐莫要开玩笑了。”   郁薇摇摇头,恳切道,“金华不是我们的故土。郁荼,他本就是为了报恩才来此……左恩公离开了,我们还留在此地有何意义呢?如果左郎君不是嫌弃我们,就请让我们跟随你吧。”   “这……”左玟没法背着良心说嫌弃,可就这么接受又觉得盛情太过,心里不安。故而答道,“郁姐姐要随我走,我自然是欢喜的。至于郁兄的想法,还是请让他自己决定好了再来与我说吧。”   郁薇应下。到了次日里,果然换成了郁荼过来。表示他愿意跟左玟一起离开。   郁荼道是,“我生前居无定所,身份卑贱,为人所轻鄙。遇到左恩公后,才有了朋友。若左兄要离开此地,请允我一同。”   肤色苍白的少年眼底泛起微红,指节紧扣,一副忐忑至极的模样。   明知他对外是威风八面的鬼王,可是左玟总也不能将自己面前可怜兮兮的小郁荼跟那日杀戮树妖时的狰狞可怕的鬼王联系在一起。对上那双眼,便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当然她本身也不想拒绝。   日子就这般到了二月底。   期间郁荼跟郁薇还是如过往那般每隔两日就换着来一次。而这般作息来蹭饭的,还多了一只痴迷火腿的白猫——介于这只猫妖的特殊属性,妙真直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火腿”,猫妖也欣然认领。   时间一久,俨然是赖在了这里不走了,从野猫成了一只家猫。   再有郁荼第一次看到白猫的脸色是如何难看,因为左玟等都不知缘由,这里略过不提。   不过他后来发现猫妖爱的是吃而不是抢左郎君以后,脸色要好看得多。后来时不时还能在妙真忙碌的时候喂喂猫。   至于为何说妙真忙碌,想来是那日元宵灯会上左玟所言的择偶标准触动了她。这些时日总是拉着小七小倩一起计划着什么,时不时就往外跑。倒是比左玟还要忙碌。   问她在作甚,妙真等却不肯说。只神秘地对左玟说,她日后就知晓了。   颜如玉腹有诗书,每夜辅导左玟的功课,倒是没有参与其中。   而青行灯早就找到了自己的妖生目标,坚持不懈地每日记录。一群不懂得东瀛语言的,谁也不知她写了什么。   二月底,吕山长、方先生二位带队,从书院挑选二十名准备今年下场考秋闱的学子,一同坐船离开金华,前往苏州府。左玟和陆长庚都在其列。   因为是今年要考乡试的学子,故而这次除开妙真等女郎没有跟随,准备三年后再下场的李磬也不在二十人的队伍之列。   临行前夜,众女为左玟送行。或幽怨,或不舍,唯有一句话是一致的——   “左郎出门一月,回来时可切莫再给我们添姐妹了。”   对此,左玟的回答是,“我尽力……”   话说的很没底气。   左玟:她哪里想招惹谁,可是体质问题,她也很无奈啊!除了一句“尽力”,也说不出其他了。   金华府与苏州府两地相距不远,船不过行了两日就到了苏州府。   从苏州府码头下来后,又换乘小乌篷船。一日后,方到达西湖畔崇文书院。   这崇文书院乃是前朝一位巡盐御史所创办,为的却是那些从北地来苏杭的外地行商家的子弟能够有拥有求学和参加科举的权利。   因为第一位山长便是朝中大员,后面的山长,也约定俗成由朝中官员或退隐的大员担任。相比于丽泽书院,崇文书院于科举一途却是更有心得。   正如当初所料,崇文书院的书斋是住不下这么些外来客的。两位先生留居书院里,而一众学子则分开住在了西湖畔的客栈。   到西湖的头一日,已是暮间。舟车劳顿,也没有心思赏景。二十名金华书院的学子到了客栈,都没有约出去的打算。   因是出门在外,轻装从简。左玟也只带了书本笔墨和几件换洗衣物。草草收拾了一下,便上床休息。   坐了几日的船,到次日清晨醒来,恍惚还有种摇摇晃晃的感觉。   整理好形装,推开窗,便能看见西湖苏堤美景。   清明前后,草长莺飞,柳绿桃红。   清晨的西湖似一方云镜,远方群山直伏,山色空蒙,朦胧着淡淡的烟气。湖畔的柳枝嫩绿,如一排柔美的少女轻摆柳腰。   让人不觉赞叹,西湖美景,却是天下无双。   今日正是三月三,上巳节。考虑到他们昨天刚到,又值上巳佳节,山长便许众学子今日放假。不用急着去崇文书院上课。   透过窗,见苏堤上已有许多人在耍。小贩挑着吃食叫卖,香味飘过来,让人食指大动。   因为前几日舟车劳累,今天难免有学子要起的晚一些。故而早晨就不强制一起出门。   左玟与隔壁的陆长庚打了个招呼,出了客栈,到附近觅食。   一碗细若银丝的龙须面下肚,恍如新生。   左秀才摸摸才七分饱的肚皮,觉得自己走个几步路,还能再填点别的。   便独自沿着湖畔漫行,一边赏景,一边消食。   不知怎么想起了远在金华的众女郎,倒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般美的西湖景,若是有美人做伴,会不会又是别样的心境呢?   情不自禁设想了一下众女斗嘴,还动不动要拉上她做评判的经历。左玟下意识身子一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珍惜独处的时光。   没多久,左玟走到一棵大柳树下。忽见一老翁,挑着担子叫卖汤圆。   那老翁须发皆白,但精神健硕,中气十足。将担子放在柳树下,大声喊道,“卖汤圆团啰——汤圆团——”   有过路的行人问他,“老丈,你的汤圆怎么卖?”   卖汤圆的老翁朗声答,   “大汤圆一文钱买三只;小汤圆三文钱买一只。”   “什么?”   老翁的声音奇响,路边行人不少都听见了他的报价。纷纷驻足过来。就连左玟,也顿住了脚步。隔着人流看向那边。   有好事者笑道,“哈哈哈哈那老丈,你莫不是老糊涂了,说反了价格?”   亦有心善的劝告,“是啊,快些换回来吧。”   老翁“哈哈”大笑了两声,道,“老朽没有说反,就是大汤圆一文钱买三只;小汤圆三文钱买一只。   你买不买?若不买请往边上站站,莫要挡了老朽的生意。”   “你这老丈,怎么不听人劝……”   那人还待要说话,却被贪图便宜的行人挤到一边。行人们都买老翁的大汤团,不一会儿就要将锅里的大汤团捞光了。   瞅了半天热闹,眼看行人散去,左玟替老翁心觉不忍。遂也走过去,掏出六文钱,温声道,“老丈,我要两个小汤圆。”   “好嘞,两个小……咦?”   那老翁接过了钱,抬头看到左玟,却是一愣。   上下打量她几眼,竟是把手一摆,“不卖不卖。”   “为何不卖?”左玟瞪大眼,诧异地问老翁,“莫非是你的大汤圆卖得,小汤圆卖不得?”   卖汤圆的老翁搓了搓手,直摇头,“有是有。但老朽这汤圆,卖旁人卖得。卖你?卖不得!”   “这是为何?”左玟不禁啼笑皆非,自我调侃道,“难道是小生面目可憎,让老丈连生意都不做了?”   旁边路人也留意的,也多嘴道,“老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小书生怕你卖得亏,好心拿银钱买你的小汤圆。你怎么还不卖呢?”   那老翁冲路人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快走快走。”   路人被他的态度气到,劝左玟一句,“这老丈糊涂了,你也快走吧。”   便甩袖离开。   左玟闻言也对,她又不是真的馋汤圆,人家不卖就算了。   刚准备离开,卖汤圆的却又反悔了似的,把她袖子一拉。“你等等。”   左玟回过头,就看见那老翁一脸纠结挣扎之色,咬牙道,“你真要买我的汤圆,老朽不要铜钱。”   “不要钱,要什么?”左玟奇道。   老翁左右看了看,眼中灵光一闪而过。方把手指一勾,让左玟凑近一些。   待她凑过来,又没有先说话。而是从锅里舀出两颗小汤圆放到碗里。对着碗缘吹了口气。   左玟便瞧见那两颗小汤圆活了一般,在碗里交错着,咕噜噜自己转起来。   也不知是晨光,还是别的什么。那小汤圆看上去竟似在发光,且散发出异香扑鼻。不似汤圆,反倒像两粒金丹一般。   “看见了吗,一颗汤圆,三百年法力。”   那老翁见左玟看的目不转睛,眼中划过一丝异光,压低声音道,“你只要叫我一声好哥哥,莫说两只汤圆,整个担子都给你也无妨!”   左玟听得此语,险些以为是幻听。顿时收回视线,一脸震惊,“你说什么玩意儿?”   个糟老头子竟然想占她便宜?   那老翁左右看看,继续压低声音,警惕得不行,道,“我可是冒着性命之危险啊!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考虑考虑?”   左玟嘴角一扯,“呵呵”两声,把装汤圆的接过来,“考虑?”   “嗯嗯!”   她看看老翁的白头发白胡子,忍住了泼他一脸的冲动。   想起他之前所说,一颗小汤圆,三百年法力。遂将装汤圆的碗随手往身后一泼。而后把空碗放回老翁的担子上,留下六枚铜钱。   皮笑肉不笑道,“老丈不用找了。”   说罢,一甩袖子,潇洒离开。   老翁“诶”了一声,还待要喊,“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左玟回过头,“呸!”   坚定不移地走了。   眼看她走远,老翁叹口气。竟是闪身变作一个头戴华阳巾,背负雌雄双剑,玉树临风,气度非凡的道人。   道人看着左玟的背影,又看看两颗汤圆滚下去的方向,摇头叹道,“你不喊就不喊,做什么扔了它们。这下可好。一千年法力,尽便宜两条蛇妖了。”   摸了摸下巴,却还有些意犹未尽,“这么个下凡历劫的大美人被我碰见,不调戏一番,岂非堕了我吕洞宾色仙的名号……哎呀不可,性命之忧,性命之忧啊!”   ……   湖堤下,一青一白两条蛇缠绕着,互相懵逼地卷了卷腹。   “我们刚刚,是不是吃了什么进去?”   “呕……我吐不出来……诶不对!姐姐!我多了三百年法力!”   “啊,我也……” 第53章 蛇妖   却说那好运吞了三百年法力小汤圆的,乃是青白两条蛇妖。白蛇名白素贞,有千年道行。青蛇名为小青,有五百年道行。   她们早年得道,一同修行,已有数百年。   就像凡人也会挑选哪里的空气好风景秀美,妖类修行也不是哪里都一样。灵气的优质多少,与地段还是有很大关系的。   风景灵秀之地,往往灵气也更浓郁。   西湖正是一处绝佳的修行地。   故而这日的清晨,蛇妖俩姐妹,便是藏在堤岸下,吸收青烟紫雾,引西湖的灵秀之气为修行。   她们盘旋在堤下,张开嘴,吞吐灵息。   白蛇修行日久,性子也偏温柔沉稳一些。修行之时,自是专心致志。   青蛇性子急,玩心重。一边吞吐青烟紫雾,一边又忍不住拿尾巴尖去戳白蛇的蛇身。   需知灵气除了地段的区分,又以清晨日暮之时质量最优。懂修行的蛇妖自然不能浪费时光。   故而白蛇警告地还了小青一尾巴,示意她好好修炼。等到太阳完全出来以后,再玩也不迟。   当姐姐的一片苦心,奈何青蛇小青并不领情。   被白蛇拍了一下,更是来劲。青色纤细的蛇身,整个儿凑了过去。似情人般的,缓缓与白蛇的蛇身交缠。又缠又扭。   白蛇无奈,扭身欲避开。追赶之间,就逐渐从堤下方,冒出来了一些。   也正因为如此,那被左玟泼出去的两颗小汤圆,才机缘巧合落入了她们嘴里,而非湖水之中。   发现自己凭空多涨了三百年修为,小青是惊喜,白素珍惊喜后却是警惕起来。   忧虑重重,道,“这天上怎会无缘无故掉下金丹让我们增长法力?如非是有人算计我们姐妹,便是哪位上仙不慎丢了金丹,一会儿怕是会来讨要……”   小青满不在乎地摆了摆蛇尾,“讨要?吃都吃了还怎么要回去?”   白素贞却严肃道,“你修行尚浅,哪知外界的险恶。我们虽然吃了金丹,但要取出来的法子多了去。什么剖腹取丹,或者将我们烹成蛇羹……”   白蛇关于取丹的法子还没说完,青蛇已经被吓得惊呼,“那怎么办?我不要变蛇羹啊——”   说着,又赶忙用蛇身盘着块石头,挤压蛇腹。   “呕……呕……不行啊姐姐,我吐不出来。你快来帮帮我!”   白素贞:……   看着青蛇呕得红色的蛇信子不停地往外吐,白蛇不禁日常怀疑妹妹修行只修了年岁没修脑子。   摇了摇头,白素贞道,“傻小青,金丹入喉即化,怎么可能吐得出来。”   说罢,用尾巴将青蛇一缠,“我们先快快离开这里,到远一点的地方化成人身登岸。混在人群里,就不好找了。”   “好办法诶!还是姐姐你聪明!”   为保险起见,二蛇妖游到湖的另一侧,才到没人注意的断桥下,变作两个美人上了岸。   她们身段曼妙,五官美艳。一着素白纱裙,像云一样飘逸柔美。眉目似是端着沉稳,却透出一股媚态。   一着青色罗裙,面上带着恶意勾人的笑,行走时腰臀扭摆,媚眼如丝。   姐妹两个,直勾的来往过桥的行人,都失了魂一般。踩着或者撞着旁人,也不舍得挪开眼。   走上断桥,小青推一把白素贞,一边对某个过路的男人眨了眨眼,一边轻哼着道,“姐姐,你看这些人的蠢样子,真是笑死蛇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凭什么我们妖还非要变成人的样子才行?”   白素贞瞥了她一眼,“人是先天道体,复杂得很,哪里是你这般片面就能看得懂的。”   小青撇了撇嘴,“我看不懂,难道你就能看得懂了?”   “我比你多了五百年道行,自然要比你强些。”白素贞笑着点了点小青的眉心,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小青嘟着嘴,不再说话。   姐妹二个一同走到了断桥中央,却见对面,一个蓝衣的青年提着药包,从断桥的另一头徐徐走来。他眉目清秀,气质像西湖的水一样温柔绵软。   长得好看的青年男子不多,小青看着那人,故意笑得灿烂。把水蛇腰一拧,扭头对着他眨眼。   白素贞却看着他的脸,直勾勾的,也不挪开。   那男子抬头无意对上了白素贞的目光,只一对视,便红了脸。偏过头看湖水,不敢再看。   却让白素贞一眼看进了眼底。   有诗云:闲作步上断桥头,到眼无穷胜景收。细柳织烟丝易,青屏拂鸟影难留。   断桥没有断,景致却是极佳的。初春的风带着绵绵的花草芳香,鲜嫩的柳枝青翠柔媚。春意盎然,长在景里,还渐染进了心里。   双方擦肩而过。小青又去对下一个人抛媚眼放电,白素贞却是一个回眸,再次与同样回头看她的男子对上眼。   男子脸更红,痴痴看了眼白素贞,便头也不回地快步小跑离开。   然而只这一眼,白素贞的心扉,便如烟雨一样缠绵悱恻了。   小青推了推白素贞,“姐姐,你的脸怎么红了?”   白素贞神思恍惚,“小青,那个人……”   “哪个?”   “那个蓝衣裳的官人。”   “好看的那个?他怎么了?”   “他看着,很面善……像是过去救我的牧童……你随我来!”   “诶,姐姐你急什么,别拉我啊——”   青白二蛇并没有想到,正是这刻意绕远的举动,使她们错开了对岸掷小汤圆给她们增加法力的恩人左玟,反倒先遇见了白素贞的一段情劫。   许久之后,当小青得知左玟当时就在此岸边,还懊恼当初登错了岸。否则她们先去找左玟报恩,怎么也比遇到那不中用的许宣要好啊。   再说左玟。虽说清晨的出行被卖汤圆的老翁搅了些兴致,但西湖的美景很快抚平了她心里那一点点不愉快。   想到客栈里还有同窗约着今日一起出门。左玟也不好耽搁太久,便原路返回到了到客栈里去。   说来也怪,明明眼看着晴朗的日头,快到客栈时,却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风也大,雨也大,让路上的行人皆猝不及防。左玟离客栈已经不远,快速跑回去,身上也淋湿了不少。   进了客栈,正好看见两名同窗学子也一起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热腾腾的糕点。   那两名丽泽书院的学子看见左玟,还对她抱怨,“这儿的天气好生古怪,怎么突然就下雨了。”   左玟也叹,“是啊,这下出门出不去,还得换身衣裳。”   他们感叹完,客栈的伙计竟然也插了句嘴,“莫说你们不解,我们本地的也纳闷呢。春日下些小雨常见,晴日里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倒是罕见。”   几人面面相觑,道声晦气。就各自回房去换衣裳了。   本来做好了雨上午不出门的准备,不想他们换好衣裳出来,外面的大雨却又停了。恢复了春日朗朗,碧空如洗,风光比雨前还要动人。   考虑了一番,出门会不会再突降骤雨的问题。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淋雨也不能熄灭他们外出赏景踏青的热情。便还是按原定计划出门了。   因为他们居住的客栈靠近崇文书院,在跨虹桥西。便沿着跨虹桥到映波桥,由北向南,走过六桥烟柳。   这春日里,西湖最美的景本就当属苏堤春晓。阳春三月,柳树成烟。雨后的水雾笼着湖面,美不胜收。   哪怕早晨已经看过,与同窗们再走一趟,还是有不同的感受。   到中午,一行书生又找了些老字号品尝了本地有名的西湖醋鱼、西湖莼菜羹、龙井虾仁等美食。   西湖醋鱼色泽红亮,味道酸甜,色香味俱全。莼菜羹香淳润滑、鲜美可口。龙井虾仁清香淡雅,味美鲜嫩。   品尝此等美食,实在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享受。   因为崇文书院初建时有个崇文舫课的典故。大概是先生在岸边授课,学生少年乘坐小船,聚集到烟水矶听讲。   听方先生说,崇文书院如今的叶山长颇为喜爱这种游动的书斋的授课方式。每回请吕山长来讲学交流,都少不得要整一次。   故而让他们不必着急游西湖,可以等到上舫课时有多的空闲去游览。   众学子便没有将游湖放入今天的行程,用过午膳后,就一路走走停停,往净慈寺而去。他们走的慢,时不时停下脚步,买点小吃,感受一番此地的风土人情。   走到半路,左玟还是没经受住街边的香味诱惑。跟同窗们说了一声,停下来买两块红豆糕解馋。   才从小贩手里接过包好的糕点,递铜钱过去。不想那小贩接到手里,却像握不住一样,任铜钱滑落了下去。直愣愣看向左玟的右后方。   同一时刻,来往密集的人流像是有意识地倾向往后挤,抽气的嘶嘶声不绝于耳。   左玟正觉奇怪,就听见一个老先生气恼道,“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什么情况?   她不解地回头去看,就见一青一白两道曼妙的身影,扭扭摆摆,像两条美人蛇招摇过市。   白衣的美人还好些,仿佛在想什么事,略出神。青衣的美人纤腰翘臀扭动的弧度着实夸张,且一路走,一路不忘到处抛媚眼放电。尤其是对那出言说她的老先生,嬉笑之余,还吐了吐舌头,好不张狂。   气到了那老先生,青衣的姑娘又顺着看见了左玟。   左玟迎上她的视线,微微颔首,笑容温和。   她是从美人堆历练过来的,虽然感叹这青衣女子的妖媚,但也就是表面的欣赏罢了。   青衣的姑娘睫毛轻闪,不敢置信似的,又对着她眨眼做表情。甚至嘟起红唇,做了个过于前卫的亲吻表情。引起一大片唏嘘之声。   对此,左玟表示:非但没有被撩到还有一点想笑。   这时,白衣的姑娘回神拉了青衣女子一把,似乎是让她收敛些,快走。她不甘愿的看了眼左玟,还是随姐姐走了。   左玟摇摇头,也要去与同窗汇合离开。却不想被一条手臂挡在她前面,把她身子往旁边一带。还没看清是什么人,就有声音从耳畔传来,   “公子,看见刚刚过去的那两个漂亮女子了吗?只要你给我二两银子,今晚我就能让她们跟你回家!”   左玟:??? 第54章 大补丸   乍然一听让那两个漂亮女子跟她回家这句话,左玟下意识一抖。   离开丽泽书院送行前,家里的姐姐妹妹们虽然说话的方式不同,或明示或暗示。但都表达出了一个意思——此去西湖,不许再勾搭美人回来!   旁人为没有桃花缘发愁,殊不知桃花太多的更愁。没有桃花顶多的寂寞了些,桃花多了可是要命的。   想想也知道,如果她这回真的一次带两个漂亮女子回去,会引发怎样的世纪大战。   故而左玟打了个寒颤,想也没想就果断拒绝,“我不要!谁爱要谁要!”   说罢,压根不想看人,抬腿想走。   下一刻,又被那人死死拉住。拦着她道,   “诶诶,小公子别急着拒绝啊。我保证货真价实,绝对不是骗子。”   他这么又一拦,左玟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见这人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普普通通一男子。且还低着头,半遮住脸。说话时躲躲藏藏,活像是只丢进人群就找不见的大老鼠。   他四周一环顾,从袖子里摸出个叠成三角的黄符。小声道,   “你看这个,我家祖传的桃花符。只要取来女子青丝一根,塞进符里。再把桃花符放到心口。保证那女子当晚就主动跟到你家,让你日日做新郎。”   说到此处,他又拿出两根青丝晃了晃,   “刚才那两个女子的头发丝我已经拿到了。要不是急用钱,这么好的东西,我是不会卖的——公子!”   这人的口吻激动起来,一手拿着符咒的手臂乱舞,一手握住了左玟的手腕,   “不是两千两,不是二百两,只要二两银子!二两银子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此等奇物,真的不来一个吗!”   左玟:……   “你撒手!”   挣脱了自己的手腕,左玟并没有注意到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   她看着那人,呵呵冷笑道,“且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九成是假的。单说你这家传的桃花符——”   说到桃花,左玟顿了顿,一脸忍耐。   那神情,恍然让人觉得她是站在山巅俯瞰下方的愚蠢的凡人。高高在上,看穿一切。   低吼道,“你以为桃花多了是什么好事吗!”   突然被吼的男子:一脸困惑。   “不,不好吗?”   左玟面无表情,“一朵桃花是缘,二朵桃花就成了孽,三朵就是桃花煞了!等到五六朵……”   那人情不自禁被她的话带入状态,问,“五六朵怎么样?”   左玟摇了摇头,一声叹息,愈发惹人好奇。   问那人,“你想知道?”   男子点点头,“嗯嗯。”   左玟遂把手一伸,挑眉道,“二十两银子,我就告诉你。”   男子:……   你特娘的在逗我?   最后左玟也没能要到二十两银子。却是前面的同窗在喊她过去,继续上路。她原本也不指望这骗子能给她银两,不过是小小报复一下骗子拿她当傻瓜而已。   待左玟走后,男子看着她穿梭离去的背影,“啧啧”咋舌。   却有边上一个一直听到他们对话的小贩,凑过来对那人道,“你的祖传桃花符真有那么神奇?能让刚才那两个大美人都主动去我家?要是真能,二两银子我买了!”   听语气,还有些心疼。却是难掩那欲望贪念。   那人抬眸看着小贩,一改先前的猥琐做贼般的姿态,仰头笑道,“符是真的,但你消受不起。”   小贩不高兴了,恼火道,“呵,那书生的小身板都消受得起,我怎么就消受不起了!”   那人摇了摇头,叹道,“桃花煞,桃花煞。她收十个都不会如何。你收一个,恐怕就得去见阎王了。我岂能无故害你性命?”   说罢,手掌一翻。那黄色的三角符咒竟在他手中变作一朵桃花。   小贩看得瞪大了眼,“神,神仙啊!”   道人随手把桃花抛向小贩,见小贩双手接住。他轻笑一声,又从小贩摊子上拿了块红豆糕。   道,“凡花一朵,换一块红豆糕。划算!划算!”   说罢,整个人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原处。   徒留小贩,捧着朵桃花,如获至宝。“美人,我要有美人了!”   当天早早收了摊回去,静待美人。   却是枯坐一夜,什么也没等到。今天的红豆糕也没卖出去。到了次日里一看,桃花已然萎靡,跟普通凡花没有什么两样。   再说左玟归了队,一边吃着红豆糕,一边听同窗们谈论了几句方才那两个女子的美色。   说来也怪。同样是讨论美人,普通小贩商人的,谈论起来就显得贪色猥琐。令人鄙夷。   可文人们用优美的诗句说出来,就成了风流雅事。非但不惹人鄙夷,甚至被觊觎的女子,都会含羞带怯,被传成假话。   一行丽泽书院的学子慢悠悠走到了净慈寺。在寺里游览一圈,日暮时感受了一番南屏晚钟的肃穆悠远。   待离开净慈寺时,众人一改来时新到一处地方的浮躁,都添了几分虔诚沉稳。   出净慈寺还没走出多远,便听见有声音喊,“看命治病——不准不要钱——”   寻声看去。却见喊话那人,头戴方巾,身穿灰布长衫,带点道袍的感觉。瘦长的脸,有两撇小胡子。双眸紧闭,手持竹杖,看着像是个街头算命的瞎子。   然而他手持的白幡上,书以“妙手回春”。看幡上的字样,似是个走方郎中。而妙手回春下面,又画了个八卦。   瞎子一边喊着话,一边撞上了一干本来要给他让路走的丽泽书院学子一行。   明明是个瞎子,这路线走出来就像能够看见,刻意而为。   学子中的一人不禁好奇问道,“您到底是治病的,还是算命的?”   那人顿住脚步,咧嘴一笑。微仰起头,故作高深莫测道,“我治病,只会治一种病。治的病也不是病,而是命。”   此话一出,众人都生出了好奇。   问他,“治命?治的是什么命?”   瞎眼相士缓缓吐出三个字,“鳏寡命。”   众学子皆惊,“鳏寡命?”   那算命的闻言,微笑补充道,“还必须是既鳏又寡的命。”   听到此处,左玟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微微皱眉,盯着那相士,眼光中有着不解和揣测。   与左玟的反应不同,而队伍里的陆长庚则不赞同道,   “孟子说,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哪里会有既鳏又寡的命?”   男的是鳏,女的是寡。既鳏又寡,总不能是一体双性?   瞎眼相士摸着小胡子,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妖精尚且招摇过市,何况区区一鳏寡命?”   他说着,准确地朝陆长庚伸出手。道,“相公可让我摸摸手相?”   陆长庚坦坦荡荡,大方地递出了手。   那瞎眼相士遂把陆长庚的手一摸,摇了摇头。松开手道,“你往后要作封疆大吏,有妻有子。不是鳏寡命。”   众学子都兴奋起来。   “嗬,封疆大吏!”   “不愧是陆斋长!”   “那相士,你也摸摸我的。”   便纷纷伸出手,让相士挨个挨个摸过去。   瞎眼相士摸了一个,摇头,“你不是。”   又摸了一个,摇头,“你也不是。”   却是只说是不是,再不提往后仕途一句。   慢慢来到了左玟跟前,瞎眼相士一伸手。左玟却往后一退。   眯了眯眼,淡淡道,“我就不看了。命皆由己,知道或不知道,都是一样的。”   一句话说完,表了态度。她又问相士,“在下却想问问,这鳏寡之命,病是怎么得的,又该怎么治?”   相士就站在左玟跟前,收回了手。含着一丝神秘的笑容解释道,   “这病非一般人能得。人都以为鳏寡是孤独,却不知还有一种情况,是桃花太盛。偏偏碍于某种原因,一朵也不能摘。到最后,明明美人环绕,却偏偏成了鳏寡之人。”   众书生窃窃私语,   “这,这也太惨了。”   “莫不是个……天阉?”   左玟:……神尼玛天阉!   忽略书生的揣测不谈,这相士说的不就是她吗!   左郎君呼吸微滞,却故作淡然问,“哦?那又该怎么治呢?”   相士一脸高深莫测,“这病非一般人能治,只有两种解法。”   “哪两种?”   “其一名慧剑斩情丝。纯阳真人吕洞宾的雌雄双剑,可斩天下邪精,尤其是烂桃花。若能借得雌雄双剑斩去乱桃,仅留下正宫一朵。烂桃花一去,鳏寡命也就解了。”   说到此处,瞎眼相士停下来,摇头叹息道,“虽说纯阳真人风流倜傥,慷慨仗义,广收天下人喜爱。奈何他行踪飘忽不定,凡人存心要求,只怕一辈子也求不到。”   众人纷纷无语,“求不到的,那你还说什么!”   左玟也翻了个白眼,问,“二又是什么?”   “这二么——”   瞎眼相士拉长音。抬起手,掌心处摆放着一粒金色丹药。   那丹药色泽鲜亮,异香扑鼻。论卖相,是极好的。俨然要往仙丹上靠拢。   相士嘿嘿直笑,瞎着眼,语气流露出几分诱惑。   “其二么——就是服下这颗阴阳和合大补丸。摆脱那不可告人的隐晦问题。   从此啊——雌雄不禁,男女无分,荤素不忌。天南地北的桃花,来多少,就能吃下多少!”   左玟:!!!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看着那颗金光闪闪的仙丹,左玟脑海中浮现出一众美人妖精的绝色脸庞撩人气质。心里七上八下,迟疑不定。   却在他们看不见的上空。一团浓雾中,响起了一道清越男声——   “阴阳和合大补丸?纯阳真人呵……”   随着这一声结束,拿丹药诱惑左玟的瞎眼相士突然手臂一颤。   拿着丹药的手臂僵硬地往回收拢,一点点靠近了自己唇边。那一系列动作,像是个缺油的机器,且神态也充满抗拒。   方才被丹药诱惑的左玟突然发现丹药离开了她的视线,反朝抓着丹药,他自己的嘴边去。   左玟惊了,“那相士,你这是要?”   话音刚落,瞎眼相士竟然睁开了眼,明亮如星子。才要为瞎子睁眼而震惊,他却是扭曲着面庞张开嘴。手掌充满抗拒地往嘴边一送,然后一口将那阴阳和合大补丸,吞进了自己嘴里。   众学子:!!!   震惊!药自己吃,原来天阉就是相士自己吗!   左玟:……   “卧槽!”你倒是让我多犹豫一下,说不定就从了呢!   某化身成瞎眼相士的纯阳真人:……欲哭无泪.jpg 第55章 青蛇   一众丽泽书院的学子,眼睁睁看着相士满面狰狞地吞下了丹药。那神态,那动作,仿佛是跟丹药结了天大的仇,要把什么生吞活剥一样扭曲。就连一直紧闭的瞎眼都睁开了来。   左玟与相士距离最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丹药是如何的入口即化。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丹药入口生效的瞬间,她觉的那相士的面容似乎多了一重光泽——流光溢彩,妩媚生动,皮肤都细腻很多的样子。   她情不自禁地视线下移,看向了相士的胸口。忍不住猜测,那到底是胸肌呢,还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尚未看出个所以然,相士的手已然捂在了胸口,面庞的扭曲之色不比刚刚减轻多少。   左玟眨眨眼,一边憋着笑,一边好奇地问,“那相士,你的药可是起效果了?从此真能雌雄不禁,男女无分,荤素不忌。天南地北的桃花,来多少,就能吃下多少呢?”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是疑惑,“冒昧问一句,您有很多桃花?”   表面上是相士实际是神仙的纯阳真人:……   “你住嘴!”   听那声音,尖柔了些,还怪好听的。就是有点像宫里的某种特殊人群。   左玟摸了摸下巴,惊叹不已,“看来那药是真的啊!”   她眼前相士十成十是个男子,吃了药以后多了女儿家的特性。那假如她吃了药……   左玟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自己粗声粗气,下巴上说不得还会长出胡须。当然最重要的是下面呃——   虽然做个总攻很香,但是认真想想还是不寒而栗呢。   一时忍不住庆幸不已。   小声呢喃自语,“还好吃药的不是我。”   听到左玟的低语,相士表情更是难看。   这玩笑开在别人身上是乐子,开在自己身上就痛苦难忍了。   深吸一口气,他想起来自己还是个神仙。自己弄出来的药,总能消化得了。   故而最后目光复杂看了左玟一眼,下一刻,他周身仙雾弥漫,灵光氤氲。一瞬间消失在原处。   让众人为之震惊。   “这,我们是碰到神仙吗?”   “也不一定就是神仙,妖怪也有可能啊。”   “我说瞎子怎么突然睁眼,原来本就是假的。”   “神仙为何要……呃,这么玩?”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试探地说句好话,“难道只是为了点出陆斋长以后会成为封疆大吏?”   “可能是吧。”   但更多的人关注点不在于此,“我只想知道那个丹药,究竟是真是假,神仙为什么要自己吃下去……”   “我更想知道神仙是不是雌雄同体咳咳。”   唯独左玟,离得最近。回忆起那相士消失前,似乎有在灵光仙雾中看到其身后多出的雌雄双剑。联系那人对纯阳真人的夸赞,觉得自己恐怕发现了真相。   不出意外,那个相士应当就是纯阳真人吕洞宾了。   早闻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好游戏人间,特别亲民。没想到是这么个亲民法……倒是有些一言难尽了。   不过看他吞药时的扭曲面色,似乎并非出自本愿,倒像是被强迫的一般。也不知,是谁在暗中操纵?   一行人有了新的谈资,讨论着回去了崇文书院边上的客栈。   却在众书生走后,之前消失了吕洞宾恢复本来面貌。头戴纯阳巾,身背雌雄双剑,一身道袍。重新出现在净慈寺外。   与本来面貌不同的是,他轮廓变得柔和许多,胡须消失,声音也尖细了些。   此时天色已暮,晚霞如火烧云,炊烟袅袅。   吕洞宾一出现,便朝着东方躬下身,两手合并,深深拘礼。口中道,“上神容禀,小仙只是一时玩闹,并无坏心。还请绕了我这一回吧。”   他躬身拜了半晌,空中有一道淡黄色灵笺落到他手中。   吕洞宾手持灵笺一看,见其上写着,“三日后即可解。”   他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好奇在灵笺消失前,感知了一下笺上的符印法力,登时变了颜色——   “原来是妙乐天尊!”   想想传闻中那两位的渊源,不觉苦笑,“这波栽的,倒也不亏……”   ……   再说左玟一行人回了客栈。次日里就开始了在崇文书院的学习生活。   前面就有说过,崇文书院的整个风格不同于丽泽书院的全面发展,更偏向于官学的模式。所授内容,与科举更为紧密。   这是因为此间学子绝大多数为商户子弟,与左玟类似。求学目的明确,为的就是科举入仕做官,带一家人改变阶层。实现从有钱到有权的质变。   虽然说性质功利了些,但教学的内容无疑还是优质的。   短短七八日的学习,左玟觉得自己面对今年的秋闱,又添了一分把握。   到了第九日,是崇文书院叶山长仿古开设崇文舫课的时间。   为了突出表示与丽泽书院的友好,和交流讲学的意义。这节课还是由崇文书院的叶山长和丽泽书院的吕山长一起,以问答、辩驳交流的方式上的。   一众学子对这节课盼望已久。   当日里,纷纷坐上了小乌篷船,剧集到烟水矶听讲。   也是这一日,在一众学子听课之际,却有一条离家出走的青蛇妖,也负气来到了西湖边。   ……   小青是从她和白素贞变化的宅院的池子里,变成缩小的小青蛇,一路游出去的。   她一开始漫无目的,游动在水流中。数次回头,也没等来追上来哄她的姐姐白素贞。   料想到姐姐此时一定又在跟凡人许宣缠缠绵绵,想起她们之前的争吵,小青愈发气恼。   自三月三那日,她们为了避开“遗失仙丹”的“上仙”化为人身上岸。不巧却让白素贞遇到了那个所谓的转世恩人,小青就没有一日高兴过。   她与白素贞做了两百年姐妹,从未见过白素贞似如今这般模样。如果不是她很确定许宣只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凡人,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给自己姐姐下了咒。   如若不然,她那灵慧洒脱,一心求道的姐姐,为何会像失了魂一般,为他喜,为他忧。   甚至放弃了早晚的修行,甘于缩在一个幻化出的宅子里,为一个男人像凡女一般洗衣做饭?   小青忍耐了七八日,终于在今天看到白素贞做饭被烫伤了手之时,爆发了。   “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姐姐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她抓着白素贞的手,既是不解,又是愤怒。怒气冲冲里,还带着一丝丝的嫉妒与不满,   “我们在一起两百年,你一直告诉我要努力修行得道,不让我玩耍贪恋红尘。怎么你自己如今却都忘记了,成了红尘中的煮饭婆?”   白素贞抽回了手,神色温柔中透出向往,“这不叫煮饭婆,这是为了爱洗手作羹汤,是一种幸福。你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爱过。”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懂爱?”   小青不甘地反驳,身体还像软条条的蛇身一样缠着白素贞,轻轻地蹭。   她吐出红色细长的蛇信,舔了舔白蛇的脸颊,讨好地说,“姐姐,姐姐,我最爱你了。   蛇性本淫,我一开始也是想跟你一起过发情期的。被你打败了,才做了姐妹。现在你想要男人,我还是可以变成雄性的。   和我长长久久地一起,你想要妹妹,我就是妹妹。你想要相公,我就是相公。难道不比那短命还不经用的许相公要好吗?”   “小青!”   白素贞的目光有几分无奈,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呵斥道,   “你根本就不懂爱情,不懂做人。还是被野性天性驱使。”   小青撇撇嘴,“天性不好,像人的心一样,比我们的蛇身还要弯弯绕绕的就好了?你那许相公,有哪一点比得上我?我会爱你好多好多年,他能爱你多少年?”   这话的内容似是惹怒了白素贞,她温柔妩媚的面容板了起来,信誓旦旦,   “我有千年修为,我会让他一直爱我。”   “你……”   小青的话还没说出口,外面却响起了许宣的叫喊声。   “娘子——娘子——”   小青翻着白眼吐槽,听那声音就满心烦躁,“娘子娘子,就知道喊娘子!”   “小青你快下来!别让官人看见。”   许宣的叫声一下子让白素贞慌了神,她快速把缠在自己身上的小青扒下来,对她叹息道,   “你不懂,我跟你说再多也没有用。算了,只要你安分一些,不乱来吓到官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罢,便着急地出去找她那许官人了。   留下小青在原地,气愤不已。   “我不懂!就你懂!让我安分,就是嫌我碍着你跟许宣在一起罢了!”   她越想越气,一个跃身,跳进了池子里。惊起水花无数。   便听到不远处许宣弱气的声音,“有什么掉水里了?我去看看。”   随后是白素贞的声音,“不用管她,是小青在玩水呢。”   小青:……呸!有异性没蛇性!   “不管我不管我!我这就走了,保你再也不用管我!”   她说完,便直接变回一条青蛇,顺着池水联通的水道,离家出走了。   这一游,就直接游到了西湖里。   下意识回到过去经常修炼的苏堤下,小青看着过往和白素贞一起吞吐青烟紫雾的地方,愈发恼怒。   便又离开水底,探出头,到了西湖水面上。   却见西湖上,不少小乌篷船漫布湖面。还有一条小船正向自己这边驶来。   见船头上,站着一个长相极为貌美的书生。桃花眼,白面皮,玉立亭亭。眉梢眼角含带着诗书气沉淀的温和气质。   光论卖相,就比那许宣要好不知多少倍。   小青记得这个书生,前几天在街上遇到过。虽然也盯着她看,但对她的魅惑却不为所动。不像其他人色咪咪,那么恶心。   青蛇探着头看了那桃花眼的书生片刻,蓦然冷哼一声,“不就是跟个男人在一起么?你说我不懂,我还偏要懂了!”   她看着乌篷船的书生,蛇性冰凉的竖瞳里是志在必得的光。   “我不仅要找,还要找个比许宣好看的!”   眼见那书生目光看向别处,便悄悄爬上岸,变成人身。然后在小船靠近之时,一个纵身跳入湖水里,柔媚地喊道,   “救命啊——船上的相公救救我啊——” 第56章 以身相许4   听到呼救声时,左玟正在遥望西湖对岸的群山。   舫课结束后,崇文书院的学子皆散去,而丽泽书院的学子中似左玟这般没有来过临安的,则兴致勃勃地继续游览西湖风光。一人一船,好不惬意。   古有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初春时节,阳光被云雾掩盖,微光晕柔下,见朦胧薄雾如纱掩映青翠的群山,似美人或坐或卧,绰绰约约。   正在感叹西湖美景名副其实只是,却听见“噗通”一声,随后就听到了女子的求救声。   “救命啊——船上的相公救救我啊——”   左玟循着声音转过头,就看见湖面上,一个青衣女子,在湖水中沉沉浮浮。   她忙对船尾喊,“艄公,摇过去些,有人落水了——”   站在船尾摇船的艄公侧头看了眼湖里,应声好。便将小船摇过去。   左玟又冲女子喊,“姑娘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来救你。”   水里的女子像是听到了左玟的话,仰起头,呼救的声音传过来,竟让她听出了有几分柔媚。   “相公救我——我好害怕啊——”   左玟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肯定是错觉。   她救人心切,待到小船又靠近了些,便拿起船上备用的船桨,伸进水里。   道,“姑娘快抓住,我拉你上来。”   水里的姑娘依言抓住了竹篙的另一侧,一点点被拉着靠近了小船。   拉到了近处,左玟俯下身趴在船边,递出手臂给青衣女子。试图拉她上船。   手掌乍一接触到青衣女子的肌肤,触手冰凉,滑腻如脂。险些没因为女子的肌肤太滑让人家又落进水里。   左玟不得不抓紧了些,一手拉着女子的胳膊,一手握住她的肩膀,方才将她拉上了船。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青衣女子像是被船舷绊了一下。左玟刚一拉她到船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得“哎呀”一声娇呼,被那女子扑到了怀里。   左玟的力量算不上大,也没习过武,下盘不稳。被青衣女子一冲撞,加上自身本来就往回拉扯她的力道。不出意外地——被那女子扑倒了。   她与那被救上来的女子一起倒下。也不知是怎么一个角度和力道,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自己仰躺在船上,身上则趴了个冰凉湿漉漉的柔软娇躯。   青衣女子打湿的黑发蜿蜒落在其脸颊边。玲珑的身段,曼妙多姿。就那么趴在她身上,左玟两手一环,也能感觉到女子的柔软,以及纤细到极致的柳腰。   像一条美人蛇,是超标准的s型无疑!   左玟还处于被撞得发懵的阶段,便听得耳畔妩媚的唤,“相公——谢谢你救人家上来啊——”   一边说话,一边往她耳中吹气似的,让她耳畔发痒。   定了定神,左玟这才抬眸看清楚女子的模样。   却见她,五官精致妩媚多情,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唇妆并不似现在女子淡雅的轻点唇珠。而是将整个唇形都涂上了瑰丽的红。像玫瑰一般艳丽而热烈。   又以两弯黛眉又细又长,也不知怎么勾画的,眉尖稍稍上挑了些许。妖媚动人。   女子鬓边的青丝被打湿了,一缕弯曲地贴在脸颊侧面。从额角流下的一滴水珠,沿着眉梢眼尾,滑过丰泽的颧骨,游走过唇角,最后滴落在左玟的脸上。   啪嗒——   那应是水珠子滴到她脸上的声响,却又像是一滴水滴进了干涸的泥地里,有了一点湿润,却愈发的干渴。   左玟见过许多妖精,还日日夜夜跟几个妖精做伴。小七年幼且不提,倾国倾城的妙真,温婉端庄如颜如玉,还有个清丽而纯欲的小倩……美得各有特色。   可左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像妖精的女子。   全身无一处不妖,无一处不媚。让人看到她便想到欲望,口干舌燥,如同书中走出的诱惑人心的美人蛇。抛弃了所谓的世俗,完完全全属于野性天然的释放。   “左相公,你没事吧?”   空气中传来船尾处艄公的喊声。   左玟骤然回过神,答道,“没事没事!”   从色欲的震撼中挣脱,左玟再看压在自己身上的女子。方才想起来,今日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青衣女子。多日前,她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身前这个,便是遇到吕洞宾那日,在街上遇见的招摇过市的青衣女子。   眼见左玟目光恢复清明,那女子伸出水红的舌,舌尖轻轻扫过上唇,在下唇打了个回旋,媚态横生。   也妖妖地唤了声,“左相公,你怎么不理人……”   这一声千回百转,语气中透出一股子天真又妖媚的笑意。似勾引,似调戏。   相公本是对读书人的称呼。可左玟听着那女子的娇声媚语,仿佛被叫的是另一种意义一般。   她不由得呼吸微滞,却是一个激灵,抬手欲推女子起来。   “姑娘若无事,还请起来——”   左玟不敢用太大的劲,也不怎么敢碰女子的身体。只松松推了把她的肩膀。   女子被左玟推得起来了些,眨了眨眼,却“哎哟”一声,身子从左玟手中滑开,再次歪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回非但是身子贴身子,那玫红的唇瓣还印到了左玟的脸颊上。若不是左玟及时侧了侧脸,看那落下的角度,怕是要与她嘴唇贴嘴唇。   “呵呵……”女子呵笑着吐息,舌尖顺势舔了舔左玟的面颊。嬉笑着道,   “左相公,你的脸好滑啊——”   左玟:!!!   被,被美人调戏了!   美人的舌尖又湿润又冰凉,可左玟却觉得一股子火烧般的热度窜上脸颊,臊得她脸红。   女子收回了舌,却用鼻尖贴着左玟的皮肤用力嗅了嗅,满足地叹,   “唔,还很香,跟那些臭男人的味道都不一样诶——”   女子说完,左玟便觉得她的腰肢扭动,长腿像蛇一样,似是要缠在自己身上去了。   湿润的舌尖又一次,舔舐她的耳廓。吹出半温半凉的让人发痒的气息。   妖媚撩人道,“左相公刚才也救了我呢,就让人家对你以身相许好不好嘛——”   “好不好”三个字符拉长了音,随着女子千娇百媚的语调,在左玟脑海中无限重复。   妖精美人以身相许好不好?以身相许当然——   “不好!”   左玟咬牙吐出这两个字节,也顾不得现在外表是男儿身不方便了。双手推开身上的青衣女子,再爬起来,远远跳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形同流水。   除了青衣女子有些懵逼,她自己倒是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拍拍胸口,重重松一口气。   左玟: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被迫(魅惑)的从了!   幸好这女子说出“以身相许”几个字,瞬间拉响了脑中的警报,才没让她犯下大错。   不禁想起前几日纯阳真人化身的瞎眼相士所说的鳏寡命,左玟觉得,那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青衣女子半支起身,膝盖曲着。湿漉漉的青色纱裙贴身覆盖,隐隐约约的透出肉色,勾勒出婀娜姣好的身段,就像极了一条刚从水里爬上来的青蛇。   她眼中是矫作的,不怎么上心的幽怨。   “为什么不好?”   女子翻了个白眼,语声里透出些嘲讽和恼怒,凶巴巴,不耐烦的模样。倒是比之前装出来的幽怨要真实得多。   “救命之恩,不就是得以身相许吗!”   感受到青衣女子的怨怒,左玟微微一愣,倒是觉出几分眼前人和过往要找上她以身相许的女妖精不同。   见她衣衫湿透,左玟犹豫一瞬,便先脱下自己的外衫扔给青衣女子。温声道,   “初春天气还凉,姑娘暂且披一披,当心染上了风寒。”   “我叫小青,不是什么姑娘。”   小青抓着左玟扔过来的外衫,好奇地披上身。自己左右低头看了看,很是满意的模样。   而后站起来,瞪着左玟,嘟嘴道,“那书生,你倒是说说,救命之恩,难道不是非要以身相许吗?”   那眼里闪着期待的光,看起来像是希望她能说出反驳的见解。   左玟闻言轻轻挑眉,若有所思。   暗道,这位小青姑娘前一刻还赖在她怀里,搞得氛围不知有多么暧昧,下一刻便从中走出来,没有半点留恋。一心只关注自己的问题。作风与世俗差距甚远。   观其懵懵懂懂,不通性事,却恃媚行凶——倒是,与众不同。   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的凡女。   又见小青面色红润,虽然浑身湿透了,也不似旁人落水后发冷打颤的样子。便有了种猜测。   深入想想,不觉嘴角一抽。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她安安分分上课学习,谁也不招惹,都有妖精主动送上门来招惹她吧!   深吸一口气,左玟万分希望是自己瞎想了。   故还是把小青当普通女子对待。掀开帘子,温和道,“湖上风凉,小青姑娘进舱里再说吧。”   小青嘴一撇,小声嘀咕了一句,“凡人真麻烦。”   还是进了船舱,坐在木条凳上,一脸不耐烦道,“现在你能说了吧!”   为了跟小青保持距离,按照当初离开金华时答应的那样,尽力不带新的女子回去。   把外衫给了小青的左玟,虽然觉得湖上的风吹得有点凉,但还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了船舱外。   左玟答道,“救命之恩,当然不必非要以身相许。”   小青仰头看着她,咬了咬嘴唇,“话本里都要以身相许的,你凭什么说不用?”   说罢,还补充一句,“简单点说话,别用你们文人那一套,我听不懂。”   左玟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对“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一套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听到小青的疑惑,她是义不容辞地准备好好给纠正一下那种错误思想。   朗声道,   “话本大都是穷困潦倒不得志的书生写来意淫的。小青姑娘不妨想想,若是救了同性男子,救了年老长者,或是几岁的稚儿,亦或是家中已有妻室的,难道都要用以身相许报答么?   报恩的方式多种多样,也应该量力而行。最忌讳的就是照搬话本模板,为一时的恩情,以身相许断送终生幸福。简直无稽之谈!   除非是双方看对眼,互生……”   “行了!”   左玟发泄自我的劝诫还没说完,那小青已是惊喜地打断她,从木凳上跳起来。   抓着左玟的手,宛若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喜道,“你说得对!以身相许就是那个什么无稽之谈!”   左玟:……   “我还没说完呢……”   “你不用说了!”小青笑得明媚灿烂,“留着待会再说!”   左玟:???   一脸懵逼,“待会儿跟谁说?”   “跟我姐姐说。她被凡人的无稽之谈蒙了心,非要对那个姓许的以身相许……哎呀呀,你不用知道那么多!跟我走一趟就是了,你是有能耐的书生,一定能说服我姐姐!”   小青一股脑地把话说完,也不等左玟作出反应,便兴奋地抓住她的肩膀。一闪身——飞上了天。   左玟:……实锤了,真的又是个妖精!猫猫落泪.jpg   却是左玟认识了那么多妖精,但是被妖精带着飞还是头一次。   本就把外衫给了小青防寒,这会儿被小青带着飞,妖精飞起来的速度哪里是凡人能承受的。   扑面的风直吹得左玟睁不开眼。不过几息功夫,就冻得她浑身僵硬,牙齿打颤,彻骨的寒凉。   虚空中,一团灰雾快速拢了过来,又生生顿住。只将一点看不见的灵光抛到左玟身上,形成无形的隔膜,挡住寒风。   下一瞬,空气中响起一声呵斥,   “阿弥陀佛,大胆蛇妖安敢当街掳掠凡人!”   同时伴着呵斥飞来的,还有一串佛光灿灿的念珠。   小青眼见佛珠朝自己飞来,登时柳眉倒竖,变了脸色。一手仍抓着左玟,一手挥掌打出一道妖光,迎上佛珠。   嘴里娇声骂道,“臭和尚,多管什么闲事!”   眼看着小青的妖光要撞上佛珠,突然觉得不冷了的左玟,此刻仅有一个念想——   求不要误伤! 第57章 法海   作为一只妖精,小青很清楚早晚会碰上不识好歹的捉妖的“正义人士”。   她本来是一条有着五百年道行的青蛇妖,前几天吃了吕洞宾的三百年修为的小汤圆,现在总共有了八百年的修为。   俗世中的修行人大都只有几十年修行,极少能敌得过有几百年修为的妖精。   八百年修为就是小青硬扛那和尚法器的底气。   所以她迎上了那串佛光闪耀的念珠,信心十足。甚至没打算把左玟放下。   掌与佛珠相撞的瞬间,小青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个和尚的修行远不能以年数来论定。   金色的佛光对冷血蛇妖来说仿若是灼烧的烈火。若非有妖力做防护,她险些被灼伤了手。   与此同时,却有一道白色的身影,趁她应对佛珠之时,从她身旁擦肩而过。一把夺走了被小青钳制的左玟。   她到底缺少了实战经验,不知和尚使得声东击西的计策,目的却是为了先救她手里的凡人书生。   小青登时变了脸色,追上白影,怒道,“把他还我!”   小青是怒不可揭,左玟却是被这一番惊险刺激搅得心跳加速。   左玟自认为是个相当镇定的人,尤其是在从这个世界醒来,先后经历了水鬼替死、妖精报恩、龙女抢亲,还有被树妖献祭做童男等等事件以后。   她也算是身经百战,锻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坚强的心脏。   其实最开始被小青抓着飞的时候,左玟只是觉得冷,没有过多的恐惧或者慌张。   一来,她看得出小青虽然不像丽泽书院留着的几个女妖一样在乎她,但也没有什么坏心。   二来,她身上还有个不怎么靠谱但是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蠢发带。就算小青有什么坏心,她也能打个出其不意。   但等到念珠拦路,小青抓着她应战的时候,左玟就有点慌了——不管是被误伤还是摔下去,她只怕发带这蠢物救不过来。   提心吊胆了几息,对紧张状态下的左玟来说,几乎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她就发现抓着自己的人,换了。   从一身青,变成了一身白。   搂着她的肩膀,似踩着无形的空气,带她落到实地。   晃了晃身子,左玟在白衣和尚的帮助下站稳了。   脚踩实地的感觉让她深刻理解到为何要唤大地为“大地母亲”。那种安全感,绝非是虚空里被带着飞能比拟的。   刚一站稳,抓着左玟的和尚就松开了她。   只听得身旁人道,“佛珠,回来!”   听到这声音,平静下心跳的左玟扭头看去。   只见她身旁站了个二十余许的青年和尚。穿着一身白色袈裟,手捧紫金钵盂。身姿挺拔。一道金光包裹的佛珠恰好飞回到他手上。   观他轮廓硬朗,上扬的凤眼,甚是凌厉。眉宇间的金刚额珠隐隐若现,显出了佛性超然。   同样是俊朗的青年和尚,这和尚却不似左玟认识的优昙大师那般灵秀祥和,宝相庄严。反而是杀气腾腾,豪横好似怒目金刚。   若将优昙大师比作天山上晶莹剔透的雪莲花,洗濯人心。眼前的白衣僧人便如同一团炙烧的熊熊燃烧的烈火,要焚尽一切不平邪祟。   青衣的蛇妖随之落到了十来步之外,柳眉倒竖,毫不避退地骂道,“你这秃贼!上来就与我抢人,当我小青是好欺负的吗!”   左玟身旁的僧人凤眼一厉,语声若惊雷炸响,凛然道,   “大胆妖孽,贫僧顾念凡人的安危放你一马,你却不知好歹,还敢追来!我今定要你原形毕露!”   话说完,他将手中紫金钵盂往空中一掷,手掌结印,喝道,“大威天龙——”   金钵遂放出盛极的佛光,朝小青飞去。   他们四周是一片茂密的紫竹林,金钵一动,竹林顿起狂风,吹得竹枝乱舞,呼啸作响。   此等佛光声威,已压迫得小青花容失色。   她自知不敌,已是露了怯。口头上却还逞能骂了一句,“算你厉害!”   不甘地看了眼左玟,便化作一道青色光影欲要逃跑。   和尚之前已然下了决心要收妖,岂能容小青逃走?当即纵身一跃,喝一声“妖孽休想逃走”,就要追上去。   然左玟眼见小青不敌和尚逃走,被家里一屋子妖精影响,她对妖精天然抱有好感。虽是被其掳掠,但也不忍让和尚伤她性命。   便眼疾手快地把和尚的手臂死死拽住,喊道,“大师且慢——”   她是个凡人,面对妖精的时候极为弱势,一切得依妖精的来。但面对同为人族的和尚,就不同了。   穿着白色袈裟的僧人被左玟拖了后腿,没能追上去。   小青趁此机会溜之大吉。却在离开前回头看了左玟一眼,轻轻勾起嘴角,笑容妩媚而野性。   小声呢喃,“真是个傻书生……”   左玟不知小青是如何形容的她,看到和尚停住脚步,导致放跑了小青,她暗自舒一口气。转头,就对上了僧人凛冽的眉眼。   这和尚目光凌厉,锐气逼人。不似个讲经念佛的和尚,倒像个战场上杀敌的将军。不怒而威。   左玟被他看着,不由得心里一晒。想到自己刚刚放跑了小青,便松开手,躬身作揖道,“在下左玟,多谢大师相救之恩。不知大师名号为何,在哪里修行?”   那和尚冷淡答,“贫僧法海,原在镇江金山寺修行,云游人间,替天行道。”   “法海禅师……大威天龙?”   左玟心尖一跳,模模糊糊仿佛觉得这名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像要记起什么,却又被某种冥冥中的伟力阻止。   这种情况在她听到“聂小倩”,“兰若寺”,还有“小青”的名字时也有轻微的同感,但那两个名字常见。全不如对“法海”这名字的反应大。   说起来,她从这具身体苏醒后,记得自己是有一段异世生活的记忆。但在异世遇到了哪些人,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却都记不清晰的。   而遇到灵异事件之后,就连印象中看过的某些电视剧电影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只留下一些知识名词等。   仿佛是被某种神秘浩大的力量影响,凡是被划入到某个范围内的知识都打了高斯模糊。只留给她一个浅浅的印象。   才恍惚了这么一下,就听见法海冷着脸质问道,   “贫僧好心救你,施主为何阻拦贫僧捉妖?”   被大和尚一语道破了真相,左玟快速回神,抛开那些杂思。对和尚,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   “那位小青姑娘并无害人之意,大师就放过她一回罢。”   法海棱角冷硬,唇角下抿,呵斥道,“愚痴!妖就是妖,纵使今天不害人,早晚也会害人的。”   左玟闻他所言,却是皱起了眉头,轻声道,“大师未免过于偏颇了。人有善恶,妖类亦然。能害人,能助人。怎可以种族来区分善恶,而罔顾其品性呢?”   一通见解发表完毕,法海看着左玟的目光发冷,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还瞎搅和的熊孩子一般,严词厉色。   “肉眼凡胎,只知为妖精的美色所惑,不辩人妖殊途。   若非贫僧救你,真让你见到她的原型,焉能有机会说出这些歪理?恐怕早就被吞得连骨头也不剩了。”   这般斥责了左玟一番,不等左玟反驳,他忽然紧蹙眉心,冷然的嗓音中透出二分疑惑。   “鬼气……不对,好高明的佛印!”   法海顿了一顿,对着左玟面色稍霁,“你有高僧赐予的佛印护身,难怪不惧妖精。倒是贫僧多管闲事了。”   他说罢,摇了摇头,转身便要迈步离去。   左玟听到法海的话,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作恍然大悟状,“是优昙大师。”   那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法海和尚听见左玟所言,却又顿住了脚步,回身问,   “优昙?你说的可是京城大相国寺的优昙佛子?”   左玟眨眨眼,料想和尚捉妖,总不会自己人打自己人。便如实答曰,“优昙大师的确说过他来自大相国寺。但未曾自佛子自居。”   她偷偷看了眼法海,心下腹诽:虽然优昙大师没有以佛子自居,但观其的行事作风,哪哪都比眼前这和尚要有佛性得多。说声佛子,倒也是恰当极了。   至于法海呢就……   法海不知左玟的心声,自顾自地追问道,“哦?那优昙佛子现在在何处?”   左玟答,“在金华府城的千佛寺。”   “善哉。”那穿着白色袈裟的法海微微颔首,这才单手做了个佛礼,语气温和透出点点赞许。   “若能见得优昙佛子,倒也不枉贫僧救你一场。”   左玟:……   这话说得,怎么听着就那么难受呢?   大概是看在左玟提供了优昙大师行踪的份上,之前打算直接掉头走的法海回过身把左玟也带着护送出了紫竹林。方才离去。   而左玟先前将外袍给了小青,许是打斗还是起飞时,早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她只好叫了辆马车,送自己回到崇文书院旁边的客栈。以免有碍读书人的风度。   她今日又是吹风受寒,又是经历斗法,惊险刺激。难得的是,回去后既没有受伤,也没有发热感染风寒。除了跟那艄公解释一番,费了点功夫。   过两日,也就把这些事放下了。   左玟是万万没有想到,她这次透露了优昙的位置,使得法海离开了临安府,去往千佛寺。一方面是暂且救下了西湖边的青蛇姐妹。   另一方面,她却也无意中,将一心捉妖的法海引到了金华大本营。还不巧碰上了自己安置在丽泽书院的一后院的妖精鬼怪。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左玟,此刻却是在西湖边“偶遇”了一个不那么熟悉,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正是几个月前的元宵灯会那夜,赠她莲花灯和宝珠的俊秀男子,度朔。 第58章 后院起火   初春的日暮,天阴阴的,云光好似蕴着水汽。   左玟从孤山下来,独身一人,缓步慢行到西泠桥畔。   自遇见小青法海后,又过了几天。这段时日,她每次下了课,从崇文书院出来,便在西湖山水中游览闲逛。起先是与同窗一起,但后来发现大家相比起美景,更愿意趁出行的机会去看美人画舫。   左玟毕竟不是真男子,加上念着金华还有好几个“后宫”。唯恐招蜂引蝶惹桃花。故而对那些地方敬谢不敏。   所以后面就独自出行地多了。   今日课上恰好听先生提了一句“苏小小”,心有所向,便来到了这西泠桥畔。   桥畔有亭,名为慕才。亭前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曰“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但凡到了西泠桥,就不得不来凭吊一番苏小小。何况左玟还是刻意为佳人芳冢而来。   苏小小是人南齐名妓,貌美艳丽,且聪慧多才。曾与美少年相恋相离,也曾资助读书人求取功名。在美丽的年华病逝,只留下幽幽孤坟,与心爱的西湖山水相伴。   美景美人,风雅韵事,相依相伴。怎不令多愁善感的文人怜惜感怀呢?   作为文人中的一员,左玟走近了亭子。见一座古墓,静静伫立在里侧。   墓小而精致,幽绿的青苔爬上石碑,俨然刻着“钱塘苏小小之墓”几个字。   却还有一个青年男子早来了一步。穿一身月白长衫,背对着她,独自站在亭内。   那人背影清瘦,身量高挑。衬着凄清坟冢,显出几分孤单寥落之感。   见此情景,左玟顿住脚步,正有些犹豫自己该不该过去打扰。   却见亭内男子,像是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他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五官精致漂亮,眉眼有种道不出的风流韵味。苍白的肤色,有些许病弱之态。   看见左玟,那人不自觉地迎出两步,漆黑的眼底霎时多了光亮。却是手指蜷握,生生止住。只露出个忐忑的笑容,轻声问,   “左兄,可还记得我吗?”   左玟乍一见他只觉得眼熟,待他开口时才从记忆里翻出初见的片段。   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度朔?”   随后也迎上两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道,“记得的。自元宵一别,不想竟在临安与君相逢。”   听见左玟还记得他的名字,男子的笑容愈发真诚和深刻。语声轻柔的像三月的春风,“我也没有想到,能在此偶遇左兄。”   这当然是假话。   名为度朔,实为郁荼的鬼王,前夜里就来到了临安。暗搓搓关注了恩公一天,得知她今天的行程。方才在左玟从孤山走过来前,先一步站到亭下,摆好姿势。静待恩公到来。   这一番用心不能让左玟发现,可他的惊喜却是完全不做假的。   郁荼走出了慕才亭,与左玟一起站到松树下闲谈。   左玟从袖中取出那夜花灯里的明器宝珠,道,“上次度朔兄走得急,落下了这颗宝珠在莲花灯里没有取走,在下保管多时,今日总算能物归原主了。”   郁荼摇了摇头,笑容减淡,缓缓道,“并非忘了取走,这珠子本就是送给你的。”   “那怎么能行。”左玟摆手拒绝,塞过珠子道是,“无功不受禄。此物贵重,还请度朔兄收回吧。”   拒绝的话说出口,左玟便看见对方眼中碎光点点,透出两分黯然。   抿了抿唇,他道是,“触物伤情。左兄将此物予我,也是凭惹伤心罢了。若左兄实在不肯接受,就当是继续帮我保管吧。”   左玟心软,最怕看到别人卖惨,尤其是长得好看的人。   见度朔一副被提起伤心事的黯淡模样,还可怜兮兮又期许地看着她,便心软了。那珠子她已经保管了许久,也不是那么介意再多保管一段时间。   只好应了下来。   又怕他继续难过,便主动转移话题。说起苏小小的韵事来。   她信了郁荼编撰的情伤往事,有心开解他,便道是,   “昔日苏小小在西湖遇见阮郁,一见倾心,作《同心歌》以诉情谊。   千百年过去,少男少女初见钟情的美好场景,仍与诗句一起传作佳话,为后人所纪念。纵使最后未能长相厮守,亦是值得珍惜留念的。”   “同心歌?”郁荼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微动,“是什么内容?”   左玟遂念诵道,“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桃花眼的少年郎侃侃而谈,眉目中含带着温柔与关切。直将西湖美景也衬得失了颜色。   郁荼抬起头,见松叶如针,亭亭如盖。   此情此景,让他一下子感受到了诗句中的情谊。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他与恩公,是否也能有此同心之时?   想及此处,郁荼眼光如醉,似有群星点点映在眼底。偷偷注视着左玟的面容,待她看过来时,又窘迫地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直叫左玟心中莫名。   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这度朔的目光过于专注和火热。恍惚让她有种面对妙真颜如玉众女要对她以身相许的错觉。   她暗道自己多想了。人家度朔是有过爱慕之人的,怎么会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呢?何况她如今披着男儿身的马甲,真要对她有什么想法,岂不成了断袖之癖?   郁荼不知左玟心里的想法,若是知道,少不得要委屈一下。他哪里会有龙阳之好?只不过是性向随着恩公改罢了。   虚空中,一团浓雾静静远望,既不靠近,也无生息。   左玟在这边想起了远在金华府的妙真等女郎,却没想到,被她惦记的一众女郎,正因为左玟无意透露出优昙的消息,给众女郎们招惹来一个大麻烦。   ——   金华府城内,一座新开张的盛芳酒楼,已经成了近两日城中百姓提起最多的名词。   一个卖菜的小贩兴致勃勃,“听说了吗?那盛芳酒楼的老板娘前日在酒楼露面了,好一位倾城绝色,直把三生阁的花魁蕊娘都比了下去。”   旁边卖肉的嘲讽他,“你见过蕊娘么?就敢说这大话。”   那卖菜小贩把眼一翻,反驳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咳咳,我虽然没见过蕊娘,但有人见过啊!   你没听到这两日那些秀才举人老爷传出来的诗篇?可全都是赞颂那老板娘的。”   边上路过的一富贵商人打扮的老爷闻言,顿住脚步,不屑道,“你只知老板娘艳名,却忘了人家盛芳楼的名头可不是靠美色撑起来的。那以花为食的群芳宴才是真正的排面,连府君都称赞的。”   他摇了摇头,面上露出向往之色,“美人闭月羞花,又以花入菜。别具巧思。啧啧,若能得此佳妇,我这辈子就满足了。”   说罢,整了整行装,又往盛芳楼的方向去了。   像他这样的还有很多,哪怕进不去盛芳楼,也想从门口都经过几次,找到机会看两眼貌美如花的老板娘也好啊。   卖菜和卖肉的面面相觑,互相撇了撇嘴,没说话。   待其走后,才聚在一起,小声嘀咕,   “就他那丑模样样,不过就比咱们多点钱,瞧不起谁呢。”   “就是!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人家老板娘怎么也看不上他啊……”   唾弃了那人几句,小贩又八卦起来,道是,“听闻那盛芳楼的老板娘曾在元宵灯会跟某个丽泽书院的学子携手同游,旁边还跟着其他几个女郎,个个是美人。”   “唉,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世间难得的美人能得一个已是三生有幸,更别说还有几个……”   正聊着,却有一道白色身影停在卖菜的小贩跟前。问道,   “阿弥陀佛,施主所言盛芳楼,可是在那个方向?”   小贩抬头一看,竟是个手持金钵,穿着白色袈裟的青年和尚。正是被左玟指引来金华的法海。   他顺着和尚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先是点点头,“是那个方向没错。”   又忍不住多嘴八卦道,“怎么大师也有意思去看那老板娘吗?”   白衣僧人目光锐利,看了看那个方向,淡淡道,“非也。贫僧是去捉妖的。”   说罢,脚步如风,快速穿进人群,消失不见。   卖菜的小贩挠了挠头,不以为然。“前两年还偶尔能听说哪里有妖精鬼怪,这半年金华却太平得很,哪里有妖啊。”   卖肉的小贩猥琐一笑,“说不定是大师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呢。那传闻中的老板娘,可不就是比妖精还美吗?”   “嘿嘿嘿,对对,你说的有理。”   那盛芳酒楼矗立于柳云河畔,与对面的三生阁隔河相对。   琉璃瓦,玉石台阶。漆红的柱子,高高架起盛芳酒楼的金字匾额。光从外边看,就是扑面而来一股“财大气粗”不差钱的气势。   也能料想得到,手里没有银两,是别想进门的。   三楼的包厢里,妙真正提笔编写菜谱。她是老板娘,除了给左郎君会亲手下厨,其他客人是吃不到她亲手做的菜的。仅仅提供部分菜谱和食材,给招来的大厨罢了。   小倩坐在妙真旁边,手边正拨弄算盘珠子,清算今日的入账。越算越喜。   圆桌对面,颜如玉品着香茗,尝一口面前摆放的新菜,在纸上勾勾画画。却是在给新菜起名。   又有一只白猫乖巧地趴在椅子上,舔着爪爪,长尾一摆一摆,好不魇足。   青行灯百无聊赖,整理完自己的文稿。就拿着笔在小本本上勾画白猫火腿的模样。   包厢的围栏外,小七看够了自家酒楼门庭若市的热闹,回到包厢里,也没关门。   明明心里很高兴,还故作成熟的叹气道,“来了这么多人,群芳宴已经排到下个月了。也不知左郎君回来还有没有的吃。”   听见“左郎君”三个字,众女郎皆放下手中的东西。   小倩捂嘴笑道,“小七多想了,少了谁,妙真姐也不会少了左郎君的。”   妙真给了小倩一个赞许的眼神,“那是当然。”   颜如玉幽幽一叹,拧眉道,“也不知左郎何时归来,咱们碍于约定一个也不能去临安找他,可是我这心里还是不安稳……”   小七坐到桌边,嘟起嘴,“左郎君答应了我们,不会再带人回来的。”   青行灯翻开小本本,纠正道,“左郎君,说的是,尽力。不是一定呐。”   众女郎:……   齐齐叹气,“唉……”   喜欢上一个过于有魅力的俏郎君,也是很发愁的。   叹了口气,妙真轻轻敲了敲桌面,巡视一圈,眼中精光闪烁,“且不论有没有新人。你们不觉得当时约定时,郁薇答应得有些快吗?她平时可没这么好说话。而且……她已经三日没出现过了。”   颜如玉眯了眯眼,“你是说,她可能会偷跑去临安?”   小七歪歪头,“不会吧,她也答应了啊,还签了郁薇的名字。”   顿了顿,小萝莉对郁薇恶意满满,“我倒想她过去。如果郁薇或者郁荼真的去找了左郎君,左郎君不会不告诉我们的。到时候按照约定,她就再也不能来啦。”   妙真犹豫,“你说的也是……但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她们却是没有想到,所谓郁薇,也不过是鬼王的第二张皮。而他现在,则披上了第三张她们都不认识的皮违规去临安了。   还是同样的套路——   郁荼:郁薇签的字,跟我度朔有什么关系?微笑.jpg   众女正闲聊着,却忽然听得一道冷厉男声,从外栏传来。   “贫僧刚一进城就看到金华城内妖气冲天,还以为是大妖作祟。原来是一群小妖胆大包天,混入人间,招摇撞骗!”   那男声由远及近,待众女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穿着白衣袈裟的僧人,已从小七之前没关上的靠外的回廊走了进来。   下方能听见阵阵喧哗。   “那个大师飞上三楼啦!”   “好厉害的大师!”   众女对视一眼,均能看到忌惮之色。退到一处,警惕得看向白衣僧人。   小七站在最前,脾气最冲。   挡在众女前方,指着白衣僧人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懂不懂规矩?我们好好开酒楼做生意,与你何干?凭什么说我们招摇撞骗!当我们是好欺负的吗!”   妙真似笑非笑,语气嘲弄刻薄,“大师莫不是给不起饭钱,故意跑我这儿来喊打喊杀蹭饭吧?何必如此呢,后厨还有些剩菜,妾身布施给你便是了。”   她为了左玟的择偶要求,忙活两个月。规规矩矩弄出个酒楼经营,却被说是招摇撞骗,心里自然也不舒服。   妙真的刻薄话语激怒了法海,冷声道,“大胆妖孽!人妖殊途,各有秩序。你等擅入人间本就是错,还敢出言放肆,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贫僧若不收了你等,人间正法何在!”   说罢,将手中金铂掷出,厉喝一声,“大威天龙——”   小七:???   “你说大什么天龙?”   见金铂佛光大盛朝她飞来,小萝莉眼瞳瞬间成了金色竖瞳。因为上回撞破屋顶,她这次不敢再轻易变成龙身。   遂一掐法决,怒气冲冲,“呸!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雷来——” 第59章 打架斗殴   “雷来——”   “小七等等——”   两声娇喝几乎同时响起。一个来自于暴怒的小七,一个来自于面露惊慌之色的颜如玉。   奈何颜如玉喊得迟了,声音也不够洪亮。怒气冲冲的小七压根没有意会到颜如玉的喊话。   下一刻,空中骤起霹雳,雷光与法海的紫金钵盂相撞。   轰——   随着一声巨响,整个盛芳楼都晃了晃,瓦片噼里啪啦往下落,仿然地动。   “我的琉璃瓦!”   妙真心疼的叫喊,总算这才明白颜如玉为什么要阻止小七。   然而除了瓦片的损失,盛芳楼里的食客也纷纷抱头,或惊叫连连,或者直接冲出了酒楼。   喧哗声传上三楼,先前算着账的小倩也惊呼一声,“都还没结账呢!”   妙真:……心痛的无法呼吸。   此时雷光在烟尘中消散,紫金钵盂回到了法海手中。   白衣僧人锐利的目光中透出些许惊疑,皱眉道,“你是龙?不,真龙怎会自甘下贱与妖精为伍?你是蛟龙?”   法海自圆其说的话直惹得小七恼火更甚。“你敢说小七是蛟龙!”   小萝莉周身狂风涌动,金瞳里电光隐隐若现。   “真龙不发威,你当小七是那只没用的火腿喵吗!”   躲在桌子角下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白猫火腿:???   猫身攻击过分了喵!   眼看小七要原地爆炸变成真龙法相,心疼酒楼的妙真颜如玉小倩都连忙拉住小七。   “小七冷静!”   “东西砸坏了没事,伤到人就不好了。届时如何与左郎君交代?”   “小七换地方打,让他赔钱!”   最后一句“赔钱”是妙真所说,牡丹花妖娇媚的音色都要变了调,满满是气急败坏。压抑着怒火,一边按住小七的肩膀。   一边冲法海呵斥道,“你这和尚满口的正法道理,怎么不顾及这里凡人的性命安危了?要打就去城外荒郊,我们奉陪!”   法海闻言目光微动,收回紫金钵盂,单手竖立胸前,淡淡道,   “不想尔等虽然擅入人间,却还知顾及凡人性命。阿弥陀佛,贫僧答应你们。届时可留下尔等性命,放入山林重修。”   众女妖听见这话非但不喜,反而更怒了。纷纷骂道,   “好恶毒的和尚!”   “呸!假仁假义。”   “返入山林重修,不比死了还难受。”   法海皱了皱眉,仿若未闻。走到围廊外,飞身而起,留下一句,“贫僧到城郊等你们。”   “不要你等!”小七化作一道金色灵光跟上。   “小七——”诸女郎没拉住小七,不免都有些着急。   妙真遂让不擅长打斗的颜如玉留下,代替自己留下看顾酒楼,而与青行灯小倩一起追上了小七法海。   一直躲在桌角下装死的白猫火腿见此,犹豫片刻,也“喵呜”一声,追了上去。   ——   金华城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松林中树枝轻摇,天上云雾笼住了月光,几颗寒星闪烁,夜风微凉,静谧非常。   不知是何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两声呵斥。   一个冷厉男声呵道,   “阿弥陀佛。贫僧顾念龙王颜面,有心保你根基,你却不知好歹。莫怪贫僧手下不留情了!”   又有个稚嫩的女声回骂道,“臭和尚,谁要你手下留情!小七今天一定要你看看,什么才是真龙!”   下一刻,一声龙啸,金色的龙影冲天而起。夜幕的荒野,被刺目的金色雷光划破。   “吼——”   白衣的僧人在黑暗中纵身跃起,手中金钵掷出。将袈裟捋下,手臂挽出,露出后背的龙纹。高声喝道,   “大威天龙——”   随这法海的喊声,又有一道半虚幻的龙影在他手臂推出的方向显形。   那龙影以法光凝聚,梵声阵阵,肃穆威严。   前面的小金龙怒吼,“秃贼!安敢以伪龙辱我!”   林间暴风骤起,金龙口吐雷电,霹雳声声,朝着法海轰然降下。又以龙身与那法光龙影缠去,狠狠咬住了龙影的喉咙。   “吼——”   法光凝聚的龙影到底不是真正的龙,被小七咬住,呜鸣哀嚎。身型减淡。长长的龙尾前摇后摆,试图挣脱龙口。   法海见此,眉头紧皱,双手合十,眉间金刚额珠放出光芒。   “大罗法咒,般若巴麻哄——”   一声厉喝,僧人纵身跃至金龙之上。一手扣住龙脊,另一手中将紫金钵盂倒扣,语声响若惊雷。   “降龙——”   钵盂下,佛光普照。法光龙影配合缠住金龙。将此间林中,照亮得如同白昼。   小金龙在空中怒吼,雷光霹雳裹绕周身,紫电闪耀,金光灿灿。   “臭和尚你有种就下来打过——”   却在此时,比小七慢一步的妙真等赶来。   见此情景,尽皆焦急。   “不好,小七被和尚欺负了!”   “快动手——”   妖精鬼怪皆畏惧雷电正法,许多妖精都死在渡雷劫之时,自然不敢靠近雷火密集之处。遂在下方,各施所长。   牡丹花枝、鬼灯火、法力一起袭向金龙身上的法海。   金龙背上,法海凤眼凌厉如电,“妖物就是妖物,幻化为人型也不变成人,还是野性难驯——”   仍是一手按住小金龙,却将袖中佛珠掷出,“等我降伏妖龙,再来收你们!”   小金龙纵被钳制,听见此话也气得爆炸,“你才妖龙,你全家都是妖龙!小七明明是血脉纯正的真龙!”   喊声之余,挣扎得也更剧烈了。   那法海虽然口中对众妖不屑,但众女齐心协力,分散开来,以各自的手段干扰,还是分散了法海许多精力。   小七借此机会,金瞳中电光闪耀,默然念出在兰若寺时道长传授的五雷法咒。   金龙周身霹雳顷刻间暴涨十倍,龙身急驰而上。穿云破雾。忽而翻转颈部,一口咬上了背上僧人的大半个露在外的肩膀。   深咬入骨,血肉飞溅。   金龙在空中翻滚,试图将法海摔下去。   僧人发出一声闷哼,紧扣小七的背脊防止从空中掉落,疼痛之下,几乎要剥下片龙鳞来。   咬牙恨道,“妖孽!”   法海凶残,小七比他更凶。龙身的状态下,她的嗓音不复那般奶气娇软,反而如沉闷的雷声。战斗之时,祖龙血脉中遗传的暴烈也统统被引了出来。   “你给我——下去!”   吼声中,小金龙从向上的姿态,陡然翻转落下。足踏风雷,霹雳几乎将她与法海裹成一团雷球。   法海再厉害也是肉体凡胎,没有龙族那般坚固的鳞甲。受不住这样的雷火霹雳。   尤其是之前被小七咬伤的肩膀,就像是打破缺口的法相金身。防御更要减半。   感觉到肉体的疼痛,法海咬紧牙关,全凭意志死撑,仍不肯松开金龙。   “我……不可能输……输给妖!”   正在此僵持不下之时,道道柔和的佛光普照。有一男声突兀响起,于虚空中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几位施主,请住手罢。”   那平和清澈之声,如洗濯人心的清泉,清淡悠远。   在场闻此声者,无不心神恍惚,停下了斗法。就像大脑被洗过一样,负面情绪顿消,清净如许。   但那感觉只持续一瞬,就消散了。烦恼怒火重新涌上,却没有最初那么强烈。   然这一瞬的功夫,一道玉色身影已抓住了龙身摇摇欲坠的法海。语声温和,“你还不放下么?”   “放下?”   法海钝钝重复。不自觉已松开了手。   穿着玉色袈裟的和尚微微颔首,便提着白衣的法海,翩然落地。   见那僧人,身着玉色袈裟,丰神润泽,宝相端庄。肤色滢白如玉,一点红痣长在眉心,恰是吉祥。   他搀扶着法海,褐色的眼眸澄澈如水,看着众女的目光亦是悲悯祥和,不含半分敌意。   小七换回人身,于众女郎站在一块。敌视的目光看向对面两个并排站立的僧人。   小萝莉金瞳未消,暴躁道,“怎么又来个和尚?”   光凭刚才那一声佛号镇住众人的手段,便知道这个和尚的实力还要在法海之上。她应付法海已是疲惫,再来一个比法海更厉害的,就是真龙也吃不消了。   不同于小七的暴躁,妙真的警惕中还带了丝惊疑不定。欲言又止。   青行灯则没有那么多想法,歪着头看了看新出来的和尚,翻开不知从哪里掏出的小本本,翻了翻,说道,“元宵灯会,城隍庙姻缘树下,左郎君跟这个和尚说过话的。”   小七、妙真、小倩:???   “左郎君认识这个和尚?”   青行灯点头,那夜众女都沉迷挂祈愿牌,唯独她快速写好了愿望,又去盯左玟做记录。   “左郎君,叫他优昙大师,还送了他祈愿牌。”   说到这里,青行灯嘟了下唇。不怎么高兴。   一听优昙之名,众女都有了印象,点点头,“左郎君的确说过优昙大师。”   话虽如此,对优昙的警惕也没有减少。她们是妖精,不是左玟。谁知道优昙会不会帮法海收了她们呢?   听见众女郎的对话,优昙先是一愣,好似疑惑。而后微微勾起唇,笑容浅淡。   “诸位不必担忧。左玟施主却是贫僧的朋友。贫僧来此,也不是为了收妖。只是算到有位来金华寻我的小友,遭遇危难。故而赶来。”   “左玟?”   却在这时,被优昙救下的法海也出了声,“是在临安府的左玟么?就是他告诉我优昙佛子在此的。”   白衣僧人袈裟染血,眉峰紧锁,凌厉不减。   说到此处,他先是崇敬地对优昙双手合十行礼,欣然喊一声,“优昙佛子。”   而后语声中透出几许不满和嫌弃,道是,   “我还以为那书生跟青蛇妖混在一起只是意外,原来他在金华还养了一群妖精鬼怪。”   众女郎:!!!   “青蛇妖!”   “是女的?”   “臭和尚,你把话说清楚!是不是有青蛇妖缠着左郎!”   法海:……这群女妖跟他打架的时候好像也没这么激动啊。什么情况?   却把凤眼一扬,豪横不减。冷冷道,   “贫僧为何要告诉你们这些妖物?”   小七、妙真等:!!!   “大师你让开!我们要打死他!”   优昙:……   小弟可太难带了。   ——   与此同时,远在临安府西湖畔,细雨纷纷。   和度朔在西泠桥分开后,已经快要走回客栈的左玟突然打了个喷嚏。   用没有打伞的手揉了揉鼻尖,自言自语嘟囔,“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话音未落,一个湿漉漉的青色身影钻到了左玟的伞下,一把抱住左玟的腰。   她靠在左玟的肩头上,佳人扭了扭妖娆的身子,轻蹭着书生的怀抱,语声委屈,   “左相公,我被姐姐赶出家门了,你收留我嘛,好不好?”   左玟:……   “你,你先撒手!”   别蹭啊!我不行的!   不远处,一双隐藏在黑暗中看着左玟的眼眸霎时变成了猩红之色,恨不得冲出去把某条青蛇抽筋扒皮。 第60章 诱惑   “我不松手,我怕我一松手,你也不要我了。”   小青的声音并不似一般女子清脆或甜软,带着一点微微的哑,像是女子动情时缱绻又妩媚的撒娇。   “姐姐不要我,许相公不敢要我,你呢?左相公,你知道我是蛇妖了,还会收留我吗?”   说着这些话,她情不自禁想起了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小青是跟白素贞大吵一架后跑出来的。   上回她想带左玟回去说服白素贞不需要用以身相许报恩,被法海阻止。碍于那个挺厉害的和尚,她只得暂且放下抢左玟回去的念头,自己去对白素贞说了左玟的话。   不料白素贞听了只是笑笑,不以为然,反而深情款款道,“我对官人,不仅仅是报恩。我喜欢他,自愿以身相许。你现在是不能理解的。”   小青的确不能理解,但那不影响她捣乱。她不想学着做什么人,只想找回姐姐,跟白素贞一起做回西湖底两条无忧无虑的蛇。   看着白素贞转身去晒药的背影,小青咬着下唇,眼底满是不甘。   半晌,她看着另一个方向,许仙的书房。轻轻勾起嘴角,   “姐姐,你喜欢他,他却不一定那么爱你。假如他不喜欢你,是不是你就会离开他了呢?”   怀着这样的算计,小青走进了书房。看到她名义上的姐夫,正在看一本医书。   许仙是钱塘人,自幼父母双亡,被姐姐姐夫养大。家里开了间药店,学的自然也是医术,但不怎么精通。至少不如白素贞。   她的好姐姐,活了一千年,见过世事变迁,曾在山林与草药为伴。也有一身好医术。   小青走进房间,靠着门,轻笑出声。   许仙闻声看过来,且还唤了声“娘子”。下一刻,就看见了小青。   日暮的阳光是金红色的,落在青衣女子的背后。她看着他笑,姿态轻佻地靠近,目光多情而藏着某种暗示。   “官人,你在看什么书?”   “千金方。”许仙仓皇收回视线,盯着书本。又犹豫着,装作宽宏地笑道,“你应该叫我姐夫。”   小青走到许仙身旁坐在地上。没骨头似的,把头枕在了许仙腿上,“姐夫么?呵呵,那我偏不。”   她仰着头,用一种“你能拿我怎么办”的神情,定定看着许仙。眉眼具是缠绵的情丝。   “你这样不好。”许仙轻轻推她,如此说。   可是从他看着她的那一眼,小青能够看得出来许仙眼底的慌乱。   她心里嘲弄,看吧姐姐,你爱若珍宝的官人,也不过如此。   之后的几日,小青见缝插针地,趁白素贞不留意的时候,展开自己的计划。那几乎没有太大的难度。   小青的美与白素贞是不同的。少了温柔,多了野性。就像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差别。更大的差别在于,她们一个已经成了屋里的妻,一个却裹挟禁忌前来撬门。   到了今日白天,小青又在庭院里遇到了许仙。   庭院里晒着药,散发着阵阵清幽的药香,那都是白素贞和许仙共同做的。   她拈起一只蝉蜕,好奇的问,“这是什么?”   “是蝉蜕。可以宣散风热,利咽开音……”   解说了两句,许仙见小青一副无趣的模样,便主动停下来。放下蝉蜕,勾起她额边濡湿的发,仿佛含着某种隐秘的情绪,“你又去玩水了?”   小青笑起来,不答。却把脸凑到了他的脸颊边,玫红的唇几乎要贴着他的脸颊。   “许官人,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有吗?没有吗?   小青看到许仙的额角鬓边沁出汗珠子,喉结滚动,艰难的说,“我们这样不对。”   有什么不对呢?这就是她的目的啊。   就在她要开展下一步动作时,一声呼唤打断了他们。   “小青,你过来一下。”   白素贞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许仙唰地推后了两步,不敢看小青。小青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离开。   她知道她的目的已经快要达到,但白素贞却不会给她继续下去的机会。   头一次,姐姐的脸色那么冷淡。在卧房里,她紧盯着小青的眼,与她对视。   然而小青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不仅没有心虚,反而笑起来,“姐姐,你为什么不高兴?”   白素贞没有回答她。挪开视线,淡淡道,“我在苏州给官人买了间药铺,过几日就搬到那边去。你,回西湖去修行吧,不要跟来。”   小青不敢置信的瞪大眼,“你赶我走!”   “小青,我没有赶你,而是,而是你该走了。你不愿意做人,就不要留在人世间。”   小青不想听那些虚假的话。她愤怒地离开了白府,钻入湖水,又一次,在西湖边等到了左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左玟,或许是因为上次他知道了自己的蛇妖,却还是拦住和尚,让她逃走吧。   此刻,小青的头搁在左玟肩上,贴着左玟的耳,气息温凉轻软。   带着初春细雨的潮气,湿漉漉的纱裙那么贴身,勾勒出妖娆惑人的身段。   这样的女子,就算知道她是一条蛇,大概也很难有男人能拒绝。除非她不是男人。   “我会收留你。”左玟拍了拍小青的背,叹口气道,“但你得先下来。”   因为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青的腿已经没骨头似的攀在了她的腰上。   你可以想象得到,一条蛇的媚,是与生具有的。   她从生时便歪歪扭扭地爬,爬过草地,悬在树枝上。是真正的软若无骨。从蛇变成女人,便天然具备了极致的柔软和妖媚。这种体质往往与蛇性本淫联系在一起,令人浮想联翩。   而真正经历被蛇妖勾引以后,就算不是男人,有那么一瞬间,左玟甚至也想找纯阳真人再要一颗仙丹。   ——就是能够荤素不忌,享尽人间快乐的那种。   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相比于那种欲望式的眼光,她更愿意单纯的欣赏美丽的小姐姐。   更何况,左玟也很清楚小青对她并没有太多的感情。这条青蛇妖的外在妩媚妖娆,可灵魂却是蒙昧的。她不同于妙真颜如玉,她是不懂情的。   正因为知道小青的无心和懵懂,让左玟对她格外多了些耐心和包容,就像对待一个妹妹。不似拒绝妙真她们那种真心对她以身相许的女妖那般果决。   小青没有松开左玟,只是放下了腿。带着一丝困惑和不解,站在伞下,身子还是没骨头似的贴靠在左玟身上。   “为什么你没有反应?连我那姐夫嘴里说着爱姐姐,也会对我有。为何左相公你就没有?”   这条蛇妖实在是足够的大胆。在她暴露了蛇妖的身份,而左玟没有畏惧她的时候,她就像解放了天性,大胆放肆而野性十足。   她继续对左玟的耳畔吹着气,声音像沾了蜜一样甜嗲。又有着小女孩一样无辜和好胜心。   “你收留我,让我报答你好不好?就像姐姐跟许仙做的那样。我不会比姐姐差的。”   说着,她单手往下,竟往左玟腿间摸去。   左玟:!!!   “小青!”   就在左玟要推开小青的前一秒,眼瞅着小青的手开始不规矩的郁荼,终于是没有忍住,裹挟着怨气一个闪身出现在左玟身旁,抓住了小青的手,将她扯下来推了出去。   披着俊美青年皮的鬼王在甩出小青的下一刻就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了。   青衣的蛇妖被他扔出几步,身段弯折,趴伏在地。原本也准备推开小青的左玟见此,反倒忘了之前的窘迫,快步走到小青身边扶起了她。   明知小青是妖,但看着一个美人被摔了出去,还是容易忽略她的真实身份,被表象迷惑。   “你没事吧?”   左玟问出这句话,才看向突然出现的那人。   见其一身月牙白的长袍,清瘦高挑。也没有打伞,就那孤伶伶立在雨中,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把人甩出去的样子。   不免惊诧道,“度朔兄?”   郁荼紧张地看着左玟,头颅低垂,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对不起。我以为她是,你不认识的。”   与此同时,小青也撑着手臂坐起,怒瞪郁荼。   “你又是谁?也学那和尚多管闲事!”   骂完了,又往左玟身上靠了过去,两手搭上左玟的膝盖,借势撒娇,“左相公,小青摔得好疼呀——”   这么说着,当着郁荼的面,她手却还好奇地再次往左玟腿间摸去。   左玟:……“小青够了!”   郁荼见此,手指紧握成拳,却不敢再动手。只是看小青的眼光,飕飕带了刀。   左玟也不可能真让小青摸下去,感觉到她的意图,便果断起身,推开了小青。   被二次推开的小青:……   看了眼郁荼,笑嘻嘻,“左相公害羞了?你怕什么呢?”   左玟嘴角一抽,觉得自己之前因为小青的懵懂而对她放纵,实属不该。懵懂无情的姑娘比那懂情的还要放肆大单,也无所顾忌得多。   出于风度,她还是把伞递给小青,道了声,“自己起来。”   小青拉着她“诶”了一声,左玟也没有再理她。而是淋着雨走到她认为的度朔身旁,带着些无奈和纠结的解释道,“度朔兄,我与小青姑娘只是朋友,并非你刚才看到的那样。”   她也不知该怎么说,毕竟眼见为实,小青刚才对她的举动实在也过于亲密了些。怎么解释都挺无力。   原本没抱有期望,做好了被度朔误解自己是个轻狂浪子的准备。谁料度朔却扬起了笑容,难掩欢欣喜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我相信你!”   左玟微微一怔,也笑起来,松了口气的模样。“多谢度朔兄理解。”   郁荼当然是理解的。在他看来,恩公高风亮节,洁身自好。都是女妖们主动缠着恩公不放。一如金华府众女妖,一如他自己,一如今日的青蛇。   只要恩公还没有喜欢上任何一个,他就有机会。   郁荼知道,其他跟着左玟的女妖也是这么想的。   想到金华府的众女郎,郁荼垂下了眼,有些不自然。虽然他是以郁薇的皮签下的约定,以度朔的皮来找左玟。但瞒得过众女郎,瞒不过他自己。做了亏心事,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加上他已出来几日,本打算想着见一见恩公,明日就赶回金华,以免众女生疑。可如今发现左玟身边多了个青蛇妖——就愈发的,不想走了。   假如留在临安……   这般心里挣扎着,郁荼偷偷抬眼看左玟,才惊觉恩公方才把伞给了小青,正如他一般站在雨中淋雨。   就算雨不大,也不能忍。   郁荼霎时冷了眉眼,瞪向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小青。   小青先是被瞪得莫名,随后目光上下打量郁荼,轻哼一声,“嗳,你看我做什么?喜欢我么?”   她站在伞下,姿态妩媚地扭了扭腰,“喜欢也没用,你长得呀——不如左相公好看,我才……”   话还没说完,那清俊高挑的“度朔”已经冷着脸走过来,一把夺走了她手里的伞。然后一言不发举着伞遮到了左玟的头顶。   正色道,“那女子身上早已湿透,再打伞也是浪费。左兄还是自己打着吧。别受了风寒。”   小青:……(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自信心严重受创。 第61章 蛇舞   “你……你竟然!”小青指着度朔,一副怀疑蛇生的愤怒模样。   然度朔冷冷转过头回望过来,背着左玟。当着小青的面,眼中浮现暴戾冷漠的猩红之色。   鬼王掩盖着话语中的怨恶,用平淡的语气道,“姑娘,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归家吧。”   与那平淡语气完全相反,他说话之时,融入夜色的怨气从四周挤压围困过来。森森寒意与鬼王的怨憎直压得小青喘不过气。   “是鬼王……”   青蛇妖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但在微雨的夜里看得并不清晰。至少左玟是看不清的。   她感觉得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威慑实力甚至还要超过上回的和尚。是她万万惹不起的角色。   小青目光又看向了被度朔拦在背后的左玟。有不甘,也有探究和好奇。   这位左相公乍一看似乎只是个长得过分漂亮的书生,可深入接触后却格外神秘和不凡。   先有那和尚,今晚又来一位鬼王,看着与左玟关系匪浅,维护得不行的模样,加上左玟知道她是妖以后流露出的不在意,半点不畏惧的神态。可以想象的到,他必然也认识妖精。   佛道,鬼道,妖道。焉知没有神道呢?   这样的男子……   小青舔了舔嘴唇,故意朝左玟抛了个媚眼,笑声妩媚道,“左相公,可别忘了你说过要收留我的话。”   调笑着说完了话,便身化一团青光,遁入水中。   左玟见此,因为早知小青是妖,还不怎么惊讶。倒是心里一紧,先看向了度朔。   迟疑道,“度朔兄,小青她……”   话未落尽,便见度朔转过头来,神色平静温柔,不见半点异样。含笑道,“左兄,我送你回客栈罢。”   看到度朔的模样,左玟一下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   想想与度朔初见时,无人靠近的遇缘桥。还有他所赠明器宝珠,被优昙大师所关注。再加上今晚见到小青化青光而去也毫无波动——   果然,她就不能对自己的体质抱有期待。现在看来,不仅小青是妖,这个度朔恐怕也不是一般凡人。   与这些神秘未知的非人类存在相处,左玟一直都保有自己的原则。不去多问,不去多思。克制住窥探别人秘密的冲动,只要对方不肯说,她都会以普通朋友的方式与之相交。   对郁荼郁薇如此,对优昙如此,对眼前的度朔亦是如此。   除了那位神秘莫测的道长让她因为奇怪的熟悉亲近感而想要窥探,对其他人,左玟一向是很端得住的。   点了点头,左玟便揭过这一茬,不再提有关于小青的话。   正要迈步,眼一抬却瞥见度朔将大半个伞都放在了她这边,自己仅有少部分在伞下遮蔽。   遂抬手握住度朔捏着伞柄的手的下方,不动声色地将伞面往度朔那边送过去了一些。   然后方才勾起嘴角,轻声笑着道,“我们走吧。”   郁荼的眼落在伞柄之下,看到那双莹白修长的手与自己的摆在一起。以他的视力可以清晰地看见淡粉色的指甲,乃至透白肌肤下隐约可见的血管。   恩公,与他共打一把伞了……   他们打着的是一把制作优良的好伞。八十四骨,素白伞面。紫竹柄,磨得光滑如玉。上面有他的手,还有恩公的。   鬼是不存在心跳的,但这一刻郁荼却产生了一种心都要跳出来了的幻觉。脚下的步子,如同踩在云端。   他就这么飘飘忽忽地跟左玟一起走到了她住的客栈门口。   堂里坐着有两个丽泽书院的学子,唤左玟,“左兄,这位是?”   左玟便温和地回答,“是我的朋友。”   “朋友?”   郁荼无声地重复这个词语,目光微敛。如果是最初,他或许还可以接受朋友。但如今,他却不能满足于朋友了。   被温柔以待过的人,谁不想拥有全部的温柔呢?   待左玟回应过了同窗,询问郁荼是否要在客栈歇下,帮他开一间上房。郁荼虽然很心动,但还是拒绝了。   知道有青蛇妖又来缠着左玟,他哪里还能忍得下去?已是准备用上法力,尽快赶回金华。想办法,大不了让妙真那群女郎一起过来。总归比再多两个妖媚惑人的要好。   郁荼却没有想到,待他回去了金华,见到众女。还不等他想法子劝服众女,从法海那里得知小青存在的众女妖,已经在主动联络郁薇一起赶往临安找左郎君了。   见郁荼坚定要走,左玟也知道他不是凡人,故也没有强求他留下。便将郁荼送到门口,递过了自己的伞。   道是,“夜雨寒凉,请度朔兄多加保重。”   “多谢,左兄……”   郁荼收下了伞,抱在怀中。深深看了左玟一眼。最后那句“左兄”轻得仿佛要咽进唇舌里。   至于回程的路上,到底是雨伞遮蔽了他,还是他把伞好好护在怀里,便只有郁荼自己知晓了。   送走了认知中的度朔,左玟打了个哈欠,直接回房休息了。今天走了不少路,碰到小青和度朔也颇为耗神,早早就进入了梦乡。   却不知在她睡着以后,一团灰雾悄然进入了她的房间。   浓雾包裹的道人抬手,隔空轻拂床上少年的眉眼,语声温柔含笑,   “昔年你尚幼,口口声声都是要嫁给兄长……本尊一直说你小孩心性,却还是在你转世前承诺,待你历劫归来,一切皆可以由你自己来选择……”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微微低迷,笑意渐渐化作了叹息,   “本尊明知我是他的情念,却还是将我抽离出来看护你……说修的太上无情,是真的无情,还是有情而不自知呢……总归,只要你喜欢,便足够了……”   黑夜里一声低叹,无人听见。床榻上的少年仍睡得香甜,对梦外边发生的一无所知。   自那夜碰到小青后,又过了两日。带领他们的方先生传了消息,道是他们在崇文书院的交流学习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让他们再休息几日,便准备回返金华。   得知快要离开临安府,众学子是既高兴也不舍。感叹来感叹去,也不知谁提了一句——要趁着离开之前去一次“万花楼”,看一看胡姬的舞蹈。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这万花楼在临安,就如三生阁在金华。都是有名的地方。不同的是,三生阁出名的是才貌双全的花魁,和非秀才不得入的规矩。而万花楼则是彻彻底底的销金窟,以西域天竺的舞姬闻名于此。   他们之前一直不好意思去,现在都要走了,若不去看一次,还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才到临安府。   对于这种活动,左玟本来是敬谢不敏的。以往也是推辞的多。然而这一回大家都道是要离开了,说什么也不让左玟再掉队。   左玟一想,秋闱在即,这一批到崇文书院学习的学子,就算回到金华以后恐怕也马上要收拾行囊准备回省府考试。毕竟同窗一场,她总拒绝也不是回事。加上胡姬舞蹈的吸引力,左玟没太多犹豫,也就答应了。   换下书生的长袍,做平常打扮众学子进入了万花楼里。   这万花楼一如其名,虽无百花盛放,却有美人如花,绽放在夜色之中,千姿百态。   不同于三生阁的宁静高雅,万花楼的夜是一场充满异族风情的狂欢。   除了歌舞的明亮的台上,整个万花楼的环境都异常昏暗。暗得看不清晰人的面孔。   来到此处,置身昏暗中。不论商人文人贵人百姓,身份地位,好似都抛去了某种程度上的拘束。在风骚的乐声里,释放出天性里的放浪自在。成了红尘里的俗人。   楼外的雨滴答答撞击屋梁。大堂里,笛子,丝竹,小鼓有节奏的敲响。   舞姬随着节奏鼓点扭动腰肢和全身的肢节,脚踝拴着的金铃铛夜迎合着音乐摇晃,放出清脆的响声。   她们都穿着艳色的纱丽,或红或黑,金色,桃红色,什么样的都有。手臂纤腰足部裸露,扭摆时展现出掌心手背足底涂上红色的花纹。   这些天竺舞姬是那么的大胆热情,画着浓重眼妆的眼睛放任顽皮,放肆地勾魂夺魄,用眼神伴着肢体挑逗观众的感官,全不似中土女子的含蓄。   磕了五石散的乐师奏出更加狂放的旋律,无拘无束,像是要飞到天上,下彻九幽里去。   喝了两杯葡萄酒,就连左玟几乎都要在那等半醉微醺的状态下忘却一切了。仅有最后的,出于性别的理性约束着她。让她远离放浪的人群,躲在角落里,靠着最远的黑暗的阑干,享受这一刻的繁华与静谧。   正是此时,却见那台中央似是暗了一暗。   一阵白烟呼的散开,穿着艳丽的胡姬中间。好像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多出了一个濡湿的,光洁的身影。   她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青色的纱裙,紧贴肌肤。在灯光下,衬出些许隐约的肉色。   哪个女人能拥有像蛇一样妖娆的身段呢?   乐声重新响起,她大笑着,露出红唇下洁白的齿贝。摆动肢体,似胡姬一般起舞。   她放肆的挥舞自己的肢体。头颈,胸腔,纤腰,翘臀,长腿。乃至濡湿的、贴身蜿蜒的乌发。没有一处,不是柔软灵动的。   就像一条美人蛇。不,她就是一条美人蛇,魅惑众生的,能够挑动起所有人最原始欲望的蛇。   舞姬都成了陪衬,乐声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楼里的客人看得如痴如醉,但就在一瞬间,与她突兀出现时一样,她又突兀的消失了。   “人呢?”   “那个舞姬呢?”   大厅里骚乱起来,人们爬上舞台,寻找美人芳踪。却没有人发现,在最角落的黑暗处,美人出现在了某个年轻的少年身边。   小青枕着左玟的膝盖,仰起头,自下而上看着左玟,微微喘息。   那双妩媚的明眸像醉酒一般迷茫,透出的是释放狂欢以后遗留下的不解,还有压抑的难过。   “怎么办呢左相公?姐姐她搬了家,去了苏州,却连告诉我也不愿意。她不要我了,我该去哪儿?”   她本该是一条无忧无虑的蛇,生命中除了姐姐,就是修炼。但此刻,她却迷茫不解。   “人间到底有什么好,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她明明知道的,许仙也喜欢了我。可是她偏偏装作不知,把我扔了。我们几百年的相伴厮磨的情谊,难道就比不过一个男人?爱,到底是什么,有什么好……”   也许是因为葡萄酒后劲太大,也许是因为小青的懵懂悲伤让她怜悯。那种姐妹或亲人相伴,满怀依赖,却被对方扔下的难过。莫名地让左玟感同身受。   就好像她也曾经历过被依赖之人舍下的痛,那灵魂深处,也刻印下了淡淡的痕迹。   恍惚间,她脑海中闪过支离的语句。   “兄……你要去哪儿?”   “……求道……”   “道有什么好……你一定要走?”   “等我……”   …………   “左相公——”   小青的声音唤回了左玟的神思。   她垂着头,注视着小青。神情淡淡,“你想知道,就去找她吧。”   “什么?”小青瞪大了眼。   “去苏州,找你姐姐。”左玟的语声温和如水,含着一丝笑,坚定道,“我陪你去,问个清楚。”   “左相公……”   左玟说到做到,次日里就向先生请了假。带上小青,登上了去往苏州的船。   此时,她并不知晓,苏州已经连绵下了三日的大雨。一场水患,即将到来。   亦不知晓,金华府那边,一大批美人后宫正往临安而来。 第62章 水患   暮间,临安府,西湖畔。阴雨绵绵。   假作在崇文书院门口偶遇陆长庚等丽泽学子的妙真众女,正因陆长庚所言“左兄去了苏州”而诧异。   “左郎君怎么就去了苏州?”一群女郎面面相觑。   问陆长庚,他也不知。只道,“左兄也是前日突然向先生告的假,说是要去苏州办事,找个人。”   “找人?左郎君在苏州也有认识的人么?”颜如玉轻轻拧起了秀美,在妙真后边,小声迟疑道,“莫不是……为了那小青?”   不止颜如玉这么想,其他人也是这个想法。   毕竟她们常与左玟相伴,若她在苏州有朋友,出发前定会与她们露些口风。但按当初左玟说的,她从未到过江南,怎么会有朋友?   只能是为了小青了。   想到这个可能,众女的神情都有不同程度的郁色。本来就僧多肉少,还要再来个抢的,如何能快快乐乐接受?   却是听到颜如玉话语的某个丽泽学子接话答道,“左兄在苏州有没有朋友我不知晓,但他在临安似乎是有个朋友的。上次我们在客栈见过,听说是叫度朔。   看他们关系匪浅,会不会与他有关?”   “不会。”沉默的郁薇出言否定。   这般信誓旦旦的坚定语气,倒让众女侧目,眼光疑惑。   小倩好奇地问道,“郁姐姐为何这么肯定?”   他度朔就站在这儿,怎么可能再变出一个把左玟引去苏州?   披着郁薇皮的郁荼,面不改色为自己的第三张皮站台,道,“直觉。”   众女郎:……   妙真颜如玉互相对望一眼,可不相信。都是千年的妖精,玩什么聊斋?   说得那么肯定,郁薇绝对与那度朔有关。   众女与学子们告辞,因是没遇见左玟,面上都难免有失落之色。   有两名学子见女郎们姿态不俗,起了心念,还欲请她们同游。在他们看来,大家都是丽泽书院的学子,今年要下场秋闱。   就算他们长得不如左玟那么好看,这么多女子也不至于所有都喜欢左玟,总有能看见他们的。   谁料众女没有丝毫动心,全然一副“遇不到左郎君也不要跟别人约”的模样。直接告辞。   望着一群身姿曼妙的佳人离去,书生们再克制,也忍不住流露出了艳羡和些许嫉妒。   “这个左玟,当真是好福气!”   担心左郎被新来的小妖精勾走,一群妖精女郎们打着伞,趁着夜色直奔码头。   把银两给足,就算是夜里,也不影响开船。   船只在夜色中朝着苏州而去。   白胡子的艄公一边掌船,一边还劝,“不知道女郎们到苏州去是为何,听闻那边已经连着下了三天的雨,实在不是安生之处。如若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去的好。”   听见艄公的话,众女皆惊。   “什么意思?您是说,苏州会发水患?”   艄公摇摇头,叹气道,“那谁说得准,最好当然还是祈愿平安无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惊雷炸响,女郎中个子最矮的小七突然面色骤变,站了起来。   其他女郎都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小七没有回答,跑出船舱。抬起手指着黑夜里的前方,大声问艄公,“苏州可是那个方向?”   艄公看了一眼,肯定,“是那个方向。”   “不好!”   小萝莉面上尽显焦色,吓坏了一帮追上来的女妖。   “如何不好?”   “可是左郎?”   小七急急道了一句,“那边发大水了,我先去看看。”   说罢,纵身跃入水里,化作一条金色龙影,须臾间就不见了身影。   艄公见得龙影,吓得腿一软跪倒下来,“龙!是龙神啊!”   郁薇过来把艄公一拉,语声凶厉,“去苏州,快!”   他们都不同于身为真龙的小七,在陆地上还好,到了水中就不行了。更不能对抗水患。   天上乌云密布,传来雷声滚滚。细密的雨丝,打在身上冰冰凉凉,心里却如喷涌火山岩浆,焦躁不安。   水患面前,妖类尚且要心怀畏惧,何况凡人?   到这一刻,她们反倒希望跟左玟在一起的,是青蛇妖了。   ………   再说苏州城。   城内河道朝南北方向有七条,朝东西方向有十四条。街道依傍河道,店铺民宅,前是街,后是河。   若在平时,那是极美的江南水巷,风景怡人。可要是碰上接连的暴雨,便成了可怕的灾难。   暴雨接连下了三日。   左玟和小青方到苏州,歇息一日。还未找到白素贞的新居,次日夜里就碰上了水灾洪难。   也是运气不佳,他们住的客栈恰好就属于被洪水冲垮的房舍之一。   半夜里,只听得外头雷电轰鸣,吵得人无法入眠。心里好似沉甸甸压着什么,烦闷不详。   不知过了多时,隔壁的小青突然冲进了左玟的房间。满面焦色,未发一言,抓起她就越出了窗外。   左玟“诶”了一声,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下一刻,只见府城里的河道之水暴涨,汇成洪流。似一条奔腾的水龙,发出雷鸣咆哮,怒吼着奔向人间。   房舍被洪水冲塌,人们与牲畜、木板石头,无差别地混在水潮中哀嚎。   水患并不会区分生命与死物的区别,在天灾面前,万事万物都是一般无二的待遇。   她被小青带着飞到一处安全的高地。   夜幕深深,雷电轰鸣,大雨倾盆而降。洪流从脚下山峦间奔流而过。   漆黑的雨夜,唯有在电光闪动之时,才能看到一眼下方的惨况。   而声音,却是不断传入耳中的。   扶着一棵树,左玟心火如焚,拉着小青央求,“拜托了小青,再去救些人吧。”   小青点头,看了看山峦下方,迟疑道,   “我是水中蛇,可以试着治水,但只怕……只怕我法力浅薄,不足以平息水患。”   左玟听得此语,惊喜不已,正色道,“哪怕只是尝试,也好过完全不做。你试一试,说不定就有转机。”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那白姐姐不是也在苏州吗?”   听到白蛇,小青眼光一亮。“你说得对!我这就去!”   说罢,又化作一团青光飞到了洪流之上。   留下左玟,站在安全地段,满心焦急。深恨自己的无能。   忽的想起什么,把头上发带一扯,问,“快醒醒,你能治水去救人吗?”   雌雄莫辨的声音传入脑中,带着点不好意思,“你要老子打人还可以……救人,我真不行……”   说到不行的地方,连自称都改了。   左玟叹口气,也无可奈何。她今为凡人身,纵使再怎么懊恼焦急,也是无能为力的。而被左玟的话说服的小青,则到了洪流之上,开始施法治水。   ……   就在小青的法力开始作用到洪流之上时,苏州城内,某一处“好运”避开了洪水的新宅中。   安抚着许仙紧张情绪的白素贞面上陡然变了颜色。扭头看向窗外的倾盆大雨,洪水滔滔,语声情绪莫名。   “小青!”   “小青来了?她在哪儿?”   “小青她在……”在治水。   白素贞的话还没说出口,许仙惊喜的口吻便转成了焦急,“这么大的水,小青怎么会来?千万别出了什么事。”   白素贞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却转了口风。娇嗔埋怨道,“官人想什么呢,小青她回老家去了,怎么会在苏州来呢。”   又靠在许仙怀中,媚声道,“官人,雨好大,我好害怕。”   许仙眼中光泽黯淡了一下,表情不甚自然,“对,我倒是忘了。”   他抱紧了白素贞,好像自己真的很有力量。   一对夫妻在灾难中紧紧相拥,却是各有所思。许仙两眼发直,不知在想怀里的妻,还是那远在别处的小姨子。   而白素贞依偎在许仙怀里,眼神却紧紧盯着窗外。感觉到那熟悉地试图水患的法力逐渐衰弱下去,她终是按捺不住。   小青都在努力治水救人,她岂能……   白素贞的目光转回到许仙身上,眼神微暗,柔柔唤了声,“官人!”   许仙被她喊的回过神,遂低下头,“怎么了娘子?”   白素贞勾起笑容,仰头在他面上轻轻一吻,“官人可是困了?”   许仙不明所以,“困?我不……是有些……”   话没说完,人已倒下,沉沉睡去。   白素贞看了眼许仙的睡颜,眼光复杂。即刻化作一团灵光,飞出了宅院。   ……   洪流之上。   算上三百年法力的小汤圆,小青总共也不过八百年法力。她用尽全力施法改动洪道,没多时就力有不逮了。而水势在暴雨中,也没有减缓多少。   她不禁咬牙,暗道,若是姐姐也在……   才起了这念头,便有熟悉的法力与她渐弱的力量支援而来。   一道白影似是须臾出现在她身旁,语声坚定,“小青,我来助你。”   “姐姐!”   小青惊喜不已,心态波动之下,连之前衰弱下去的法力,都又有了拔高的苗头。   白素贞转头看她,抿了抿唇,露出个笑容,却肃然道,“不要分心,我们一起。”   “好。”   青白二蛇遂一起施法,试图改变河道,镇住水患。加上千年修为的白素贞,起到的作用比小青一个时要大上许多。   然而天灾毕竟时天灾,在暴雨不止的状况下,纵使两蛇妖全力以赴,也只能让水势缓迟一些,不能瞬间改变局势。   “不行啊姐姐,”小青汗如雨下,半条蛇尾露出,垂入水里。喘息道,“我快坚持不住了。”   白蛇看着比小青好一些,却也面色发白,“小青,再坚持一会儿,现在放弃,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而在此时,却有一道金色龙影来到洪流之下,抬头看向上方垂下的青色蛇尾。金瞳竖直,疑惑道,“这是……青蛇妖?”   金龙冲出水面,变成一个头生小角的萝莉,来到青白身前。冰冷的金瞳注视小青,质问道,“你是青蛇妖?可知左郎君何在?”   那萝莉正是刚刚赶来的小七。她心里焦急,对小青也不友好。龙威浩荡压过,天生的血脉压制,直叫被针对的小青尾巴根都吓软了。   “真龙!”   两蛇妖身子发颤,白素贞还能坚持着输出法力,小青却直接变成了一条青蛇,匍匐而下。瑟瑟发抖。   没了小青相帮,被龙威影响的白素贞也难以支撑压制水患。方才镇静一些的洪流再度奔腾泛滥起来,其势滔滔,甚至远胜之前。   “糟了。”   白素贞苦苦支撑着,对面前真龙央求道,“龙君!我姐妹治水只为救城中百姓,全无恶意,请龙君明鉴,放过小青吧。”   “治水?”小七这才扭头望向滔滔洪流和其中挣扎的凡人,皱起小脸,快速道,“你们不许跑,等小七治了水还要来找你问左郎君的。”   说罢,重新变成一条金龙,钻进了水底。   没过多久,凡在水中挣扎的活着的人,不少都看到一条金色光影穿梭到洪流源头,破水而出。   暴雨狂风的夜幕之中,一条金龙直冲云霄。   却听得天上传出震动的龙吟之声。悠远绵长,好似牛吼。   凡人不辩其声为何,在高地的左玟却隐约有感,那声龙吟的含义应当是一个字,   “镇——”   “这是,小七?” 第63章 龙神小七   随着那一声混在淅沥暴雨中的龙吟,瓢泼的雨势肉眼可见的减弱。奔腾怒吼的洪流也平息下来,好似发怒的水龙为天威所镇,渐渐止住了疯狂与暴怒。   在洪水中挣扎的人因为水势平息而得以缓一口气,另有一些跑到屋顶上,或者没有被水冲走之处的人群都纷纷望着天上。   乌黑雷云中,金色光影与闪电交织,好似一条穿梭云层呼风唤雨的金龙。   “看天上哪,好像是金龙!”   “龙神!一定是龙神在治水!”   “雨小了,我们有救了……”   “大水停了,快去救人──”   人群指着天,或高呼,或叩拜。呼喊之声,仿佛能打消水患的恐惧。   洪流之上,白素贞看着天上的龙影,眼底满是震撼,语声喃喃,“真龙——这就是真龙的威力……”   在小七走后,恢复人形的小青,直把艳羡都摆在了脸上。兴奋激动不已。拉着白素贞,口吻充满了向往,“姐姐,我们若坚持修行,也能有这一天吗?”   “我们……修行……”白素贞下意识看向苏州城内某个方向,眼底的光芒一时暗淡,清亮的眼里尽是挣扎。   小青看着她,困惑道,“怎么了姐姐?你脸色好憔悴,是累着了吗?”   白素贞摇了摇头,转移话题。建议道,   “小青,龙君可以治住水患,我们也别愣着,下水救人罢。”   “好。”   一青一百两道身影潜入水里,落水的人只见得青或白光闪过,看不见是谁,自己便从水里到了树上或者屋顶。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彻底停住,天上的乌云在一道金光龙影的冲撞下散开了去。黎明的晨光从乌云的缝隙间洒下,破开重云雨幕,抵达人间。   天,晴了。水,也停了。   却从水面上飘来两个僧人,似是踏浪而来。   一个丰神润泽,宝相庄严,眉心一点红痣,目光悲悯。一个轮廓硬朗,凤眼凌厉,额间金刚额珠隐隐若现。   正是从金华而来的优昙与法海。   优昙看看此地情景,对法海笑道,“我们来迟了一步,临安的百姓有龙女相助,此次灾祸已是解了。”   法海却仰头看向云层中吞云吐雾,驱散雨云的金龙,皱起剑眉,“那龙女是……”   “正是与你打斗的那位。”   法海眉目冷硬,顽固不改,“龙族行云布雨本就是神职所在。我从未与龙族为敌,是她执迷不悟与妖精鬼怪为伍,破坏人间秩序。”   优昙闻言摇了摇头,“法海,你的分别心太重了。”   又将手一指,让法海看去。道,“那边还有两条蛇妖,你可能看清她们在做什么?”   法海凝目望去,抿唇不语。   二僧进入灾患区域,帮忙救人之余,却见那救援地之高处,不时能看见获救的人跪倒,对着天空口称“拜谢龙神”。   亦有另一些被救的人群中流传一种说法,道是水患里帮忙救他们的是龙神座下青白二仙女,遂又有被青白救的人,口称“谢谢青白娘娘相救。”   水里的两个听到这些话语的蛇妖羞红了脸。愈发卖力起来。   那在小青刚刚送了一个昏迷的妇孺上岸后,忽然瞥见边上一个熟悉的光头也救了人过来。   看了一眼他的模样,吓得小青连忙再次窜进了水里游走。只是没跑出多远,又被金龙截下。   而这边的法海回眸冷冷看了小青消失的方向一眼,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却也没有追上去。而是选了另一个方向,足踏白浪,继续帮忙搜索救援水难中的人。   再说左玟,被小青放到了远处一块高地上。待雨势停下以后,亦是自行下了高处救人。   不多时,一个半人高的小萝莉撞到她怀里。头顶一对金色龙角,埋在左玟的腰间撒娇。   “左郎君,小七终于找到你啦!小七好想你呀!”   “小七!真的是你!”   左玟惊喜莫名,回抱着小七揉了两把。   问她,“你怎么来了?先前那治水的金龙可是你么?”   金裙子的小萝莉仰起头,脸颊两靥生红,粉扑扑的,既兴奋,又害羞。   软软道,“是小七……小七,是跟妙真姐姐她们一起来找左郎君的。因为听说左郎君要被青蛇妖勾走了……”   话说到这里,之前对着左玟还软萌可爱的小七侧过头,金色竖瞳狠狠盯了眼领着她过来的蛇妖小青。   被龙女怒视的小青瑟瑟缩了缩脖子,道是,“我去救人,你们慢聊。”   说罢,往水里一钻,决定去找姐姐白素贞。一条蛇实在太危险了,又是和尚又是龙君的。还是跟着姐姐安全。   小青被小七吓跑了,让左玟也是哭笑不得。   抱着小七夸赞几句,“小七真厉害!”直叫小萝莉脸颊泛红。   本还想多问两句妙真她们的情况。但看看这洪灾现场,还是放弃了叙旧的打算。请小七继续帮忙从水里捞人,而她自己则将人扶到高处,做基本的救援。   水潮渐渐退下,从泛滥的屋顶那么高,退到人的腰间,又到膝盖。   尽管大水及时被一龙两蛇阻止,但水患刚起时还是带走了不少人或禽类猫狗的性命。   水面上漂浮着尸体,尤其以体衰的老人以及脆弱的婴儿占多。还有活着的救下的伤患,则被放到大木盆里,送去医馆救治。   白素贞见此情景,悄然领着小青回到了自家新置办宅院。位于观前街的保和堂,三进院,一进看病,一进开药,一进住家。   叫醒了昏睡的许仙起来,白素贞急急忙忙道,“官人快醒醒,水患里伤了好多人,我们得快些开门救治伤者了。”   许仙揉了揉发懵的脑子,也不知听没听见白素贞的话,目光却越过白素贞,看到了倚着外门框逆光站立的青衣小姨子。   雨后的晨光照耀着青衣女子妖媚的容颜,恍如高山上一颗可望不可及的欲望之花。   “小青!”男人俊秀的面容满是惊喜,而后又疑惑,“小青不是回了老家,怎么会来苏州?这里又是大水又是下雨的,你一个姑娘家……”   话还没说完,靠门而立的小青笑容轻蔑,“呵”了一声,翻个白眼直接朝外走去。   嘴里道,“姐姐,我先去开门迎病人。”   竟是理都不理许仙了。   小青对许仙原本就是虚情假意,不过是为了让他与白蛇分手才诱惑了他。哪知许仙这般不经用,更没想到白素贞会直接选择带许仙离开西湖,撇下了她。   为了避免再被姐姐扔下,加上她也是真的不喜欢许仙。小青便懒得理他了。   这态度让许仙直接愣住。   他可不知道小青的心思,对小姨子动了心的他,哪里能接受小青前后不一的态度。   下意识叫“小青——”,便想要追去,   “官人!”一旁被冷落的白素贞咬着唇瓣,按住了许仙。   勉强扯出个笑容,道是,“小青就是这个脾气,我也出去了,你快些起来帮我抓药吧。”   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她已经为了维持夫妻感情撇下过一次妹妹了,在两姐妹一起治水救人后,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狠下心。   一段感情只能生存于两个人之间,多出了第三个,便失去了美好。姐妹情,夫妻缘,交织成了一团乱麻。哪怕活了千年,她也无力开解,不敢触碰。   与其想这个,倒不如全心投入救助伤病的百姓,还快活许多。   许仙看着白素贞出去房门的背影,手指握拳,抿唇不语。   呆愣片刻,他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开那些不应有的想法。然后也起身整理好衣服,外出帮忙了。   这白素贞千年道行,除了修行法力,在医道上也颇有研究。草药经络,于她而言一目了然。治病开方,更是手到拈来。   小青是知道姐姐本事的,也足够听话。她虽然不懂药理,但胆大心细,又有修为。帮忙处理伤患的伤口,止血上药,配合得当。   而许仙原也是个小郎中,可惜治病开方不如白素贞高明快捷,处理伤口又不如小青麻利。最后就专门负责抓药熬药了。   那场大水里,除了保和堂被白素贞的法力保护,完全没有损失之外,少有完全保存下来的药铺。   伤患太多,知道保和堂这边有药有大夫,病人便源源不断被送来。   快到午时,左玟与小七送病患过来,才知这保和堂是青白蛇开的。   见这姐妹夫妻三个忙得脚不沾地,左玟小七便也留在了这里帮忙。   到了暮间,循着鬼王在左玟身上留下印记的妙真众女,也都找到了这保和堂。   一群美丽的女郎混在灾民们中间走进来,尽管还处于灾难后,竟也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小声私语,“好多漂亮女郎。”   “她们为何来此?来找谁的?”   虽是大难刚过,然获得救治,能看到希望的人们又从死寂的黑暗中焕发了活力。   凡人不过百年身,多么艰难都得积极向上,乐观的活。   在外间抓药的许仙迎上来,询问道,“几位姑娘是来这里看病还是找亲人?”   “我们来找人——”   站在最前面的妙真话还没说完,忽然看着里面给伤者包扎的俊美少年,眼前一亮,   “是左郎!”   “左郎在那儿!”   莺莺燕燕抛下许仙置之不理,一起朝左玟走过去。   许仙怔怔看着,神思恍惚。他像是无意识地转向内间的方向,里面有人声传出,连着道,“谢谢白郎中,谢谢白郎中。”   他神色微黯,忽又猛地扭头看向另一边给人上伤药,包扎伤口的小青。望着那婀娜的,青纱的影,目光闪烁不定。   情到浓时情转薄,如是而已。   ……   再说左玟听到有人唤她,回过头看,旋即吃了一惊。   诧异道,“妙真、如玉、小倩,郁姐姐,青行灯?你们都来了!”   小七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从她旁边冒头出来,递给左玟。一副乖巧懂事的小可爱模样。   “左郎君,药熬好了!”   治病救人为先,叙旧可以推后。   左玟遂摸摸小七的头,温和道,“小七真棒,你跟妙真她们说说情况,我把药给白郎中送去。”   这却是因为小七先前被左玟派进去给白素贞送药,龙君之威犹在,直吓得白蛇青蛇冷汗直冒。左玟便不叫小七进去了。   她倒还奇怪,小七这么可爱乖巧,怎么青白蛇就这么害怕她?思来想去,只能归根于是龙蛇血脉压制吧。   妙真等众女满怀惊喜的到此,不想一来就被冷落。   眼看着左玟端药去了里间,小七笑嘻嘻看着她们做了个鬼脸,好不得意。   “你们想了解什么情况,小七给你们介绍啊。”   “不必了。”妙真轻轻含笑,半点没有小七想看到的低落,“我也通些草药,这就去帮忙抓药。”   颜如玉落落大方,温柔端庄,“我也去。”   郁薇,也是郁荼,淡淡瞥了眼面露失落之色的小七,跟着左玟去的方向进了里间。   只听见里面白素贞焦急道,“病人太多,我备的药材恐怕不够用了。”   而后便是郁薇的声音,“白郎中缺哪些药材,我倒是能帮着跑跑腿。”   小倩、青行灯互相对视一眼,跟进去道,“我们也可以帮忙!”   这却是因为大家对左玟都有相当的了解,知晓事有轻重缓急,对左玟来说救伤患肯定比跟她们叙旧重要。   要想让左郎君另眼相看,何须去问小七?自然还是帮忙,发挥作用来的快。   小七:……情敌们素质太高,革命仍需努力!   府城外,两名僧人站在高处,遥望城里那片妖气浓郁之处。一个善意含笑,一个眼光复杂迷茫。   “你还要去除妖吗?”   “……佛子,妖也会有善类么?我除妖,难道是错的吗?”   “佛说众生平等。神人鬼妖,并无不同。法海,放下分别之心,用你的慧眼去看。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我。”   静默良久,那轮廓冷硬的和尚双手合十,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天空中,一道彩虹浮现,无限澄明。 第64章 许仙   自来大水过后必有瘟疫,尽管这次有小七及时治水,但那么些失去家园的伤患聚在一起,加上没来得及收拢安置的浮尸,还是出现了小范围的疫病。   接连几个身上起红斑,发冷发热的病人被抬到保和堂后,左玟才发觉自己忽略了这点。不敢再拖延,在白素贞诊断疫病之初便规整了具体的隔离和卫生措施。迅速处理遗体,将病人隔离,用石灰水洒在房屋角落,抑制瘟疫蔓延。   又有白素贞研究一夜,调配出一大缸药水。轻者服用可以痊愈,重症患也能状况减轻。   两相配合,疫病很快就被抑制消除。   大约半个月以后,伤患已经极少,但来保和堂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盖因这次苏州水患,白素贞救治伤患,调制药水,分文不取。将保和堂白郎中的名声传遍了府城。还有其他帮忙的众女,皆是美人。艳名与善名一起远播。就连长得好看的左玟也引来不少女子喜欢,总都有大姑娘小媳妇慕名而来。   有病的治病,没病的看人。   救灾重建之余,走到街上都能听得到关于保和堂的盛名。   “白郎中医术高明,人还漂亮。”   “其他几位也是人美心善。”   “左相公也是极好的。”   各种如“贫病施药,分文不取”“妙手丹心”的牌匾,都被敲锣打鼓送到了保和堂。   又听闻码头处正在建一座龙神庙,感谢这次治水的龙神和其座下青白仙子。把小七喜的不行。   然去看过一次龙神塑像后,就瘪着嘴回来了。嫌弃说不好看。同样去瞧过自己的小青与小七深有同感。   然而口头上的嫌弃,并不影响她们的得意。因为这有志一同的吐槽和小孩心性,她们两个已经冰释前嫌了。哪怕凡人皆不知龙神是这么个小萝莉,不知小青是青娘娘,但还是喜得每天见人都笑吟吟的。   值得一提的是,小七和小青两个里,占据绝对主导的却是看上去年幼的小七。也许是那日真龙治水的威力,让小青变成了七公主的小迷妹。对化龙一道向往不已。   尽管治病救人被夸赞感恩的感觉很不错,但等到左玟第三次被借看病之名看人的夫人拉着问有无婚配之时,不管是左玟还是妙真众女都知道,是时候该走了。   而就在左玟一行准备提出告辞,回返金华之时,白素贞的夫妻关系却出了大问题。   凡事有好的一面,自然就有坏的一面。   当整个保和堂被人们盛赞的时候,最为保和堂里颜值最低,又跟白娘子捆绑夫妻关系惹人妒忌的许仙,听进耳更多的却非赞美,而是贬损。   快到端午了,许仙走在重建的街道上,打算买雄黄酒和粽子带回家。   走到卖雄黄酒的地方,还没说话,商贩已经热情开口,“这不是白郎中的官人吗?是出来买雄黄酒的吧,快快拿上两壶最好的给许相公带走。”   许仙要掏钱,又被对方拒绝,只道白素贞施药不取分文,他是万万不能收银子的。   推辞来推辞去,反倒把周围的商贩引了来,纷纷要他给白素贞带些谢礼回去。想买的,不想买的,都有了。   许仙推辞不掉只好笑着接受。一趟空手出来,一分钱没用出去,却捧了满怀的东西回返。   太多东西遮住了脸,看路都有点困难。许仙正感叹自己夫人的受欢迎程度,忽听边上有人道,   “那许仙真是好命啊,有白郎中这么有本事的夫人。”   许仙的脚步慢了下来,绕过东西瞥了一眼,却是几个建房子的男人一边干活,一边在高谈阔论。   “听说他原在姐姐家寄人篱下,一无所有,好命得了白郎中青睐,现在不仅有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添了保和堂作资产。真是什么好处都让他占尽了。”   “呵呵,个大男人,软饭吃的可香?”   “诶,莫说他了,这白郎中的软饭我也愿意吃啊。”   “你长得这么黑,白郎中哪看的中你哈哈哈……”   “白郎中看不中我,要是青姑娘能看上我也好啊!”   “做梦吧你就──”   带着嘲弄的大笑声传入耳中,许仙把脸藏进商贩们送的东西后面,快速远离了这里。   闷着头走出老远,也没有辨明方向。再抬头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偏移了方向,走错了道路。   看看怀里堆起来的赠礼,许仙却再也找不回收到东西时被欢迎的喜悦了。   他站在巷子口轻嗤一声,“现在谁还记得我也是许郎中?”   语声掩不住火气。遂将怀里的东西统统扔到地上,愤然甩袖离开。   走在巷子里,才要拐弯,却听见对面有一男声愤愤道。   “什么白素贞白郎中,一条蛇妖还充上大夫了。我蜈蚣辛苦苦拜师学来的符反倒卖不出去。要不是老子修为不——”   说到此处时,那人恰好转过来,与许仙迎面相撞。   面对脸色苍白的许仙,那手里拿着“妙手回春”的幡,作道士打扮的蜈蚣精停下脚步,一脸警惕。   “你谁啊!看什么看!”   许仙看着他,嘴唇发颤,“你说白郎中,是蛇妖?”   ……   良久后,许仙拿着一壶雄黄酒,脚步虚浮,恍恍惚惚往保和堂回去。   在许仙拿着雄黄酒走进保和堂之时,左玟正被要求讲自己到临安后的经历。   因为已经向白素贞辞行,决定明日就离开。小青要跟着姐姐,不会跟着左玟一道。众女欣喜之余,便早早关了保和堂的门,由妙真置办了一桌好菜,算是践行宴。   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团宠,一群妖精姐姐们眼里的香饽饽,明面上唯一的男子(误),左玟当仁不让的成为了等待许仙回来时间里讲故事的那个存在。   也是凑巧,许仙进门之前,左玟恰好讲到自己被卖汤圆的老翁调戏的地方。   “那老翁对我说,一颗小汤圆就是三百年法力,只要我叫他一声好哥哥,便把整个担子都给我。”   左玟讲得入神,众女妖听的也义愤填膺,纷纷声讨。   “怎么能这样?”   “老色批。”   “左郎君可不能答应。”   青行灯日常拿着小本本记记记,顺带补一句,“太坏了!不能答应。”   左玟笑道,“我自然不会答应,留下铜钱,就把那碗里的汤圆泼下湖了。”   她们讲得热闹,却没有注意到青白二蛇的脸色在听见左玟说“三百年法力”之时,变了一变。   小青看向白素贞,眼神古怪。白素贞轻微摇头,主动开口试探地问,“左郎君可还记得遇见那买汤圆的老翁是在哪一日?”   左玟不明白白素贞为何问这个,但还是答道,“这个我记得,是三月初三,到临安的次日,先生放了我们一天假。那天的天气也怪,本来是晴天,后来不知怎么就下起了雨。下了一阵,却又晴了。”   说到这里,她还是没注意小青白素贞的神情变化,又继续接口道,“本来这只是个小事,但联系我那日下午遇到的貌似是纯阳真人的相士,我总觉得早上的老翁也是他。”   “纯阳真人?”妙真听到这个名字异常兴奋,问道,“可是那个三戏白牡丹的纯阳真人?”   “应该是。”左玟叹道,“我只是猜测,但要真是那位真人,早上的小汤圆恐怕也是真的。被我扔进湖水里,若融进水里了,却是有些可惜。”   听到这里,小青突然从座椅上站起来,眼眸晶亮,“没有!不可惜!”   白素贞也起身,走到一脸懵逼的左玟身旁,秋水似的眉目看着左玟,充满感激喊了声,“左恩公——”   众女妖:!!!   小七,“等等!”   郁薇眼一厉,“不可以!”   颜如玉温婉贤良,微笑道,“白姐姐怕不是认错人了!”   妙真捂嘴笑了声,“虽是送行宴,也别这般开玩笑。”   半个月里构建的塑料姐妹情,瞬间消失。   青行灯的小本本翻页狂记,“两条蛇妖……左郎君……疑似会多出一对姐妹花……一为人妻……”   小倩却一看门口,如释重负,“许相公回来了,白姐姐快些回去吧。”   白素贞转头看门外,许仙正站在门槛处,手里提着壶酒。看着围到左玟身旁的白素贞小青,脸色沉沉,阴晴不定。   白素贞迎上去,温柔含笑,一副贤妻模样。从许仙手里接过了酒壶,嗅到雄黄酒的味道,脖子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随后假作无事娇嗔道,“官人你回来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叫我们好等。”   许仙眼光微闪,不动声色地错开了白素贞的手,“你们刚才在与左秀才聊什么?怎么还站起来了?”   白素贞眼波流转,眨眼想了个说辞,“没什么,是小青,她…………“   话还没说完,却被小青打断。青衣的妖媚女子眼光挑衅,   “我跟姐姐在说舍不得左相公,若是能够跟他回金华就好了。”   “小青!”白素贞警告。   其他不愿意看到这个情况发生的众女郎也纷纷帮衬,“小青开玩笑呢。”   “怎么会呢。”   有一群女孩子帮腔活跃气氛,这事很快揭过。许仙站在原地,犹豫一会儿,还是把雄黄酒放到外间的柜台,才坐到席上,与白素贞一起。   有许仙在,神仙妖怪的话题自是不能继续说了。众人便将话题换为此次水患,说着说着就不觉夸赞起白素贞的医术和仁心。   白素贞被夸得两颊生红,许仙却脸色逐渐难看。   在左玟真心实意说完,“白姐姐妙手仁心,苏州百姓有目共睹,无需谦虚”之后,许仙终于是忍不住开口了。   “娘子,如今疫病已经过去,伤患也不剩下多少。我以为你不需要再这般劳累。”   白素贞一愣,还未说话。旁边的妙真已经觉出些意思,轻笑着问,“许郎中的意思是?”   许仙目光微垂,“我是觉得娘子最近太过劳累,还是留在家休息,也免得积劳成疾。这行医一事,不若暂且放下吧。”   白素贞对他摇了摇头,轻轻抿唇,温柔道,“我知道官人是关心我,但是官人放心,我会注意自己的身体的。”   许仙抬起头,看着白素贞,“可我介意。”   大概是发觉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许仙稍稍柔和了些,抓起白素贞的手,轻声道,“我希望我的娘子能够过得轻松些,在家闲暇设计些三餐菜式,四季衣裳。而不是出去与男人抢活儿,那实在是太辛苦你了,我不舍得的。”   他的话说得漂亮,可在场没有谁听不懂他的意思的。白素贞面上浮现挣扎之色,“可是官人……”   许仙看上去有些低落,“娘子难道不愿意为我洗衣做饭,做个好妻子吗?”   白素贞急忙道,“不,我当然愿意!”   “那就这么……”   “且慢。”   听到这里,众女面面相觑,皆不言语。却是一向好脾气的左玟放下筷子,带着两分客套的笑打断,   “许兄可否听在下一言,白姐姐一身好医术,若是弃之不用,在后院里为饮食衣服忙碌,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左郎君……”白素贞看着左玟,眼里感激。   那许仙却道,“左秀才何必插手在下的家事?”   那话语里若有似无的嘲讽,直接惹怒了众女郎。   那郁薇最是维护左玟,语气也刻薄,当即似笑非笑地嘲弄道,“左郎不过是帮忙说句公道话,许家相公何必恼羞成怒?”   不待其他人说话,本来应该站在姐夫这边的小青,却是第二个怼了上去。   她对许仙厌恶已久,轻嘲道,“左相公哪里说的不对。更何况,若我姐姐不出去行医,咱们吃什么?用什么?”   “小青你!”许仙神色中愤怒和受伤,不敢置信交杂,怒而起身离去。   白素贞喊了声“官人”,才要追上,却被左玟叫住。   “白郎中且慢。”   听见这称呼,白素贞下意识止住了脚步。   回过头,却见那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少年目光严肃,问道,   “白郎中喜欢行医吗?”   “我……”白素贞看着许仙离去的方向,张了张嘴,“喜欢的。”   学的时候只是玩闹,待这回水患中接触到病人,她便是真正喜欢了。若非喜欢,她一个千年蛇妖,何必整日忙碌不停?   左玟笑了笑,道,“在下是不该干扰白姐姐家事,但明日就要离开了,哪怕会让白姐姐不喜,有些话也不得不说。   在下看来,女子与男儿于能力上并无差异,也不该被困陷于三餐制衣中。虽然嫁了人,但你还是你自己,并不是谁的附庸。惟愿白姐姐能做你认为对的,快乐的事。如此而已。”   说完,左玟对一众看着她的女郎摇了摇头,也离开饭桌,去收拾行囊了。   留下白素贞站在原处,神思恍惚,好似进退两难。   而一众女郎中,气质同样温婉,然比白素贞多了端庄大气,少了几分媚态的颜如玉却走了出来,拉住白素贞的手臂。   笑道,“我们都知道素贞你的故事了,但你还不知我们与左郎的事吧。明日就要分别,今日白郎中可否抽出些时间来与我们闲话几句?”   白素贞顿了顿,轻声应,“好……”   堂外,许仙拿起之前放在柜台上的雄黄酒回到后院。关上房门后,定定看着那装雄黄酒的酒壶,从怀里拿出了一方叠起来的黄符纸。   他看着那黄符纸,眼中满是挣扎。   却听得身后一道唤,“你在做什么?”   许仙吓得立马攥紧符纸,藏入袖中。转过头,掩饰地勾起了笑容,   “小青。” 第65章 分手白蛇x许仙?   “你刚才在——”   小青第二遍质问的话因为嗅到许仙手里拿着的酒壶的味道,咽在了喉咙里。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眼底满满是嫌弃。   “雄黄?”   许仙目光微闪,把酒壶重新放回身后的桌上,看着小青道,“快要端午了,我先买来雄黄酒备上。”   听到“端午”,小青的眉头拧得更紧。原本要问许仙在做什么,被雄黄酒打断后也忘了。   摆着手扇了扇风,她小声埋怨道,“过什么端午,热死个……人了。”   抱怨完了,又想起自己过来的最初目的,警告地对许仙道,“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姐姐喜欢行医,你不许干涉她。”   天气渐热,小青穿得还是那么轻薄。淡青的丝裙柔软贴身,额角一缕乌发弯曲地黏在脸颊上,妖媚之态天然而成。是与现在越来越像个贤妻良妇的白素贞完全不同的野性,哪怕怼人作恼的模样,都是活色生香的。   许仙看着这样的小青,不知从哪里忽然升起一种冲动,凑近两步,几乎鼻尖挨着鼻尖地贴近了她。   “小青……”   他的语声压低,透着些受伤,“为何你来到苏州后就变了脸?”   小青轻轻抬头,并不躲避,勾起个凉薄的浅笑来,“我对你本来就不是真心的。”   “我不信。”这个懦弱的男人抓住了小青的手,趁着妻子不在的时间与小姨子谈情说爱,似乎有种别样的刺激混在情感里,让他仿佛有多么爱眼前的女人。   “我不信你对我没有过真心,在临安的时候你明明就──”   “就什么?”小青并不愿意许仙提起这个,她好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神态讥讽,“你这么拉着我,想过姐姐么?”   “娘子……”许仙呢喃着,手松了松,却又再次握紧。带着一丝喜色,“你不是对我无意,只是顾及你姐姐是吗?”   他盯着小青的眼,表情让小青觉得陌生。   “她不会知道的。”这个平凡普通的男人表现出非同一般的自信,“我可以不介意她出去抛头露面行医,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找她,她不会发现我们的事。”   小青不敢置信地看着许仙,因他的无耻而失语。   也许是因为小青听他讲到了这里,更加坚定了他认为小青喜欢他的想法。许仙仿佛受到鼓舞,大胆地紧紧抱住了小青的腰,“别对我那么残忍,别对你自己那么残忍,小青──你打我!”   他的痴缠理所当然得到了一个巴掌。   伴着“啪”的一声脆响,小青不无遗憾地说,“那一日我跟姐姐怎么就遇到了你?如果换一边靠岸,我们遇到的就是左相公了。”   她把许仙推开,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臭老鼠那样嫌弃。   “你这么普通又没用,怎么就能想得那么美?谁给你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坐享齐人之福?”   “左相公?”许仙捂着脸,愤怒地回望着小青,“你移情别恋了,我就知道是他。遇到他以后,你就变了心。”   “你就没有变心吗?”小青的气势比他更足,“何况我从没喜欢过你。你怎么对得起我姐姐?”   她讥讽地勾起嘴角,看着许仙,宛如蛇类看着囊中的猎物那样轻蔑。   “是姐姐对你太好了,才让你忘记了你本来是一无所有的,现在还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自知之明是个好东西,希望你知道。没有姐姐,你什么也不是。”   冷冷地说完这些话,小青转身离开了房间。   留下许仙,捂着脸静默站了许久,用力地抓起手边的茶盏砸了出去。   再一次,他从袖中取出那叠好的黄色符纸打开,颤抖着手,将里面的灰色粉末倒入了雄黄酒的酒壶里。   盯着酒壶片刻,却又把它摆开老远。   “我……不……”   窗外,一个白衣身影静静看着屋里那失去了最初的纯良和善良的普通男人,转身离去。   …………   按照前日的安排,左玟一行次日就离开了苏州,坐船回返金华。   白素贞与小青将他们送到码头,许仙留在保和堂,并没有过来。   昨日白素贞已经说出了那三百年法力小汤圆的事,尽管左玟说不用感谢,她还是对左玟保证,若有驱使必不推辞。   待到船开之前,小青还是没忍住追出两步,对将要登船的少年道,“左相公,记得给我寄信。”   左玟含笑应了。又调侃她,“我是会寄信,你也得好好识字才行。可别只让你姐姐念给你听。”   小青撇撇嘴,有些嫌弃,“那字长得比蛇还扭曲,我才不——”   话说到一半,看看左玟,吐出一口气,“我学学试试。”   旁边众女郎见此,表情皆是微妙。但也没有说什么。毕竟,这回没有直接带新人回去就不错了。寄个信而已,构不成太大的影响。   左玟说完了小青,又对白素贞道,“昨日的话,是我越矩了。白姐姐自己喜欢,快乐就好。”   白素贞回了个笑容,“我知晓的。谢过左恩公挂念。”   左玟点点头,不再多说,后与众女登船离去。   目送那船离去,看不见影。白素贞拍了拍小青,温柔笑道,“你若舍不得,跟着去便是。左相公不会介意的,”   小青摇摇头,“左相公是不会介意,但小七公主她们不得拿了我煲蛇羹?   她看着白素贞,头靠在姐姐的颈边,委委屈屈,“我还不是为了陪姐姐你,免得你被凡人欺负了。”   白素贞抿了抿唇,搂着小青,笑着说了声,“小青,有你甚好。”   看看天,又道,“端午将至,官人又买好了雄黄酒。你修行不够,怕是受不住会现原形。这几日出去避一避吧。”   这端午节,乃是一年中阳气最盛的日子邪祟不可生。且蛇类畏惧雄黄,这一天人们都有喝雄黄酒的习惯,故而白素贞说怕小青受不住现原形。   小青嘟着嘴,“我不要走。”   “我端午有些事,恐怕不能看顾于你。”白素贞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小青的脸,温柔道,“你听话,过了端午再回来便是。”   “有什么事,我也能帮你。”   “小青,你听话。”白素贞的语声带了丝严肃。   小青被白素贞的严厉屈服,怏怏回了句,“那,好吧。端午那天我再走。”   …………   有白素贞的要求,几日后,端午节的前夜,小青就被强制要求暂且离开了保和堂。   因是佳节,保和堂也关了一天门休息。只留白素贞于许仙夫妻二人在家。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白府的庭院里,摆着白素贞做的一桌庆佳节的酒菜。一壶雄黄酒放到桌上。   夫妻二人对坐,面上都带着笑,情意绵绵,一如往昔。   许仙夹了一筷子菜到白素贞碗里,温柔敦厚,“这些日子又要操持家务,又要接待病患,娘子辛苦了。”   “官人……“白素贞满面幸福的甜蜜之色,看着许仙,柔声道,“有官人疼我,怎么会辛苦呢?”   许仙闻言微微一怔,扯了扯嘴角,问道,“那日所言让娘子暂且放下行医在家修养一事,娘子考虑的如何?”   “那件事……”白素贞垂下眼睑,想了想,抬眸看着许仙轻声道,“官人,我喜欢行医,不想放弃。”   她的目光里有着期冀的光,态度温柔如初。   许仙低落问她,“就算我要求,也不行么?”   “官人,我会照顾好家的。”   这便是委婉的拒绝了。   许仙点点头,垂眼看着桌上的菜,沉默。白素贞也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片刻后,许仙仿佛回过神一般,拿起了边上摆放的酒壶。   “瞧我,光顾着吃菜,倒把酒忘记了。”   他说着,将酒壶倾倒过来。手掌却微微发颤。   白素贞安静地坐着,忽的笑着开口,“官人手怎么在颤抖似的?可是哪里不舒服,不若为妻给你诊脉看看吧?”   “不用!我没事!只是有点抽筋,已经好了。”   许仙否决了这话,手不再颤,快速倒了两杯酒出来。白素贞遂不再问。   微黄的酒液落入杯盏,高阳炎热的气息混着雄黄酒的气味,浓烈逼人。   男人的手又开始发颤,递给白素贞一杯,晃的杯中酒都洒了不少出去。   白素贞笑起来,一手接过了酒杯,一手搭在许仙的手背上,语带娇嗔,“官人怎么又抽筋了,我给你揉揉吧。”   才挨到他,白素贞又道,“官人怎么手上这么多汗水,可是天气太热了吗?”   许仙连忙抽回手,紧张道,“没,没事,是,是有些热。”   白素贞定定看了眼他,也收回了手,摸了摸心口。轻笑一声,“是吗?可我还觉得,有些冷呢。”   许仙呼吸一窒,抹了把额头的汗,重新对白素贞道,“娘子体寒,快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好。”   白素贞端起了酒杯,放到唇边。又顿住,唤了声,“官人。”   “怎么了?”   她放下酒杯,温柔地问,“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日吗?”   “记得……”许仙看着她,恍惚回到了三月三的西湖断桥,春色景明。   一青一白两名绝色女子从桥上走来,与他擦身而过。一眼,就迷了他的心。   奈何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仰仗姐姐姐夫的穷小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肖想美人的。   谁曾想,后来却下起了雨。一场大雨,竟然让他又有了与这对姐妹的交集,还娶了姐姐为妻。拥有了以前想不到的一切——却始终还是寄人篱下。   一个男人,一个怯懦无能的男人,也是很难接受自己比妻子差的太多的。   何况,她还是妖。   想到这里,许仙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深吸一口气,笑语温柔。“娘子说那些干什么,来,我们喝了这杯酒,希望往后的日子越来越好。”   白素贞抿着唇,端起酒杯,再度放到唇边。却迟迟不动。   许仙把酒一饮而尽,问她,“娘子怎么不喝?”   她笑容牵强,颤声道,“官人,这气味我不习惯,能不喝吗?”   许仙不敢直视她的眼,撇开眸,道,“娘子……毕竟过节,就喝一杯吧。”   “当真要喝?”   “……嗯。”   白素贞点点头,“那好吧。”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唇瓣贴近了酒杯。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始终不敢看她,也不叫停的许仙。   雄黄酒的味道在喉头漫开,辣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下。   白素贞闭了闭眼,蓦然转头,吐出了口中的雄黄酒。   “娘子!”许仙惊诧地看着白素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你怎么了?”   白素贞擦了擦划下脸颊的泪,惨然一笑,   “这酒太难喝,留它不得。”   她说着,深吸一口气。扔掉酒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神情慌张的许仙,语声是从未有过的冷。   “这人太伤人心,也留他不得了。”   许仙瞪大了眼,吓得差点没摔到地上,   “娘,娘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素贞拿起那壶雄黄酒,歪倒瓶身,将酒液缓缓倾倒在地上。   一边倒酒,一边淡淡说道,“官人心知肚明,何必问我。”   “我……不,我不清楚……”   “你清楚的,许仙。”白素贞沉静的望着他,“你放符灰到酒里那日,我就站在窗外。后来我又找到了那只蜈蚣精——那个道士,你还不知道他是蜈蚣精吧。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啊,这酒,我也换过了。只是普通的雄黄酒。”   说话间,她已倒光了酒,扔掉酒壶。   陶瓷的酒壶在青砖上碎成数片,好似那破碎的婚姻关系。   “你几世以前救过我,今生我来偿还你的恩情,故而以身相许。原是我用错了方式,看错了人……”   她说到这里,恍惚了一瞬。便被冲过来的许仙抓住了手。   他仓惶不安,“娘子,我,我是被那蜈蚣精骗了,你相信我。”   “我是蛇妖。”   白素贞眉目淡淡,突然张嘴,吐出的却不是丁香小舌,而是长长的蛇信。   吓得许仙惊叫一声,甩开她的手,连退几步,跌坐在地。   “嗤……”   白素贞摇摇头,继续道,“保和堂留给你,算作报答,愿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向左侧,喊了声,“小青,你随我走吗?”   水池子里跃出个青衣的身影,正是偷偷留下不肯走的小青。   青衣的女子没骨头似的缠上白素贞的身子,对许仙吐了吐蛇信。贴着白素贞,语声缠绵,“姐姐,我自然是要跟你一起的。”   “那就走吧。”   “回西湖吗?”   “不回,先陪我去别处散散心吧。”   “好。”   二女遂化为一青一白两道挨在一起的光芒,须臾间消失在此地。   被扔下的许仙在地上呆愣许久,才发疯一般爬起来,对着天空高声喊,“娘子!娘子——是我错了,你别走,你别走……”   然而他再怎么喊,怎么认错,也没有人回应。   许仙再次跌坐在地,看着空荡荡的宅子,泪流满面。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并且在往后的余生里,终生与悔恨相伴。   ……   而在白蛇与许仙分开后的不久,回到金华的左玟也收到了二蛇的来信,得知了这一切。   除了唏嘘和感叹,她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又写了封劝慰的信,按小青所说,寄到临安某一处宅院。   信中内容,一部分是安慰和支持的话语,另一部分则是告诉她们,自己不日就要离开丽泽书院,回鄂州参加秋闱了。   现在已经是五月,秋闱是在八月,考生需回到各自省府参加考试。故而准备参加这一节乡试的丽泽学子都陆陆续续归了乡。左玟也不例外。   寄出信以后没两日,左玟就与书院这边的先生同窗告别,离开金华,往武阳家去了。 第66章 考乡   自去年秋来到金华,还不到一年,便要离去考秋闱。在丽泽书院历代学子中,似左玟这般的还是极少数的个例。   究其缘由是因为多了颜如玉这么个作弊器,有书灵为师,针对科考全方位补习。加上书院的先生大儒言传身教,哪怕左玟于君子六艺的综合水平上还欠缺了些,但在科举上,却是有了下场的水准。   这也是山长和方先生当初特意叫左玟过去询问她意愿的缘由。   再打磨几年自然更好,可少年人胸有意气,想要早日下场考试他们也会支持。丽泽书院的教学风格一向开放自主。   来金华的时候左玟是与李磬宋志两个表兄一起,回去的时候却只有她一个人了。   宋志死在了兰若寺就不去说他了,李磬则是因为水平不够,还要在书院学习几年。这次就不与左玟回去了。   当然,假如种族不限制为人的话,陪左玟回去的还是不少的。   首先颜如玉作为左玟的科举导师,必定是要跟着她的。又有青行灯,是要跟着左玟记录编写她的大作的,也不会缺。郁荼郁薇没怎么露面,但传来的话是要暗地里跟随的。   再有小倩和那藏身槐树种子的清贵少年晏平的生魂,左玟答应他们要带晏平进京寻亲,不能落下。   最后却是起先陪伴左玟来金华的妙真和小七,这一次不能与左玟一起离开。   只因妙真的酒楼才开不久,之前跑去苏州半个月已经遗留了不少事务等待老板娘解决。小七与妙真认识最久,也留下陪她。故而妙真和小七,就先留在金华。待处理好酒楼的事务后,再去找左玟。   还有金华猫火腿,虽然已经成了只家猫,但属于美食在哪儿它在哪儿。自然选择跟着妙真,而非左玟。   临行前,左玟与这大半年在金华认识的朋友告别。其他的同窗关系不仅不远,统一告别的且不提他。   只有个亲近些的陆长庚陆斋长,今年也要下场秋闱。陆长庚的老家就在金华,不用离开。两个人都知晓对方的水准,自觉秋闱难不住他们,便与左玟约定来年会试为同年。   除开与丽泽书院的同窗告别,左玟还单独去了一趟千佛寺,拜别了优昙大师。真心祝愿他早日找到了那个大气运者,回去相国寺。说不定日后还能在京城相见。   能见的都见了,不能见的如小青白素贞,还有远方的顾衍之也都去信说明。至于见不到也联系不上的,如送她莲花灯的度朔和藏在灰雾中神秘莫测的道长这类,左玟除了遗憾,也没有别的能做的。只默默希望还有再见之日。   踏上回返武阳老家的路,想来是因为带了一种非人妖精鬼怪,左玟回返武阳的一路都顺风顺水,没有再遇见任何非常规生物。   左玟自然不知,这回有郁荼跟随。每到夜晚,她睡的安稳之时,鬼王都放出阴兵巡守。哪有不长眼的妖精敢上前来?   就这么风平浪静回到了县里老家,拜访过外祖家,又陪了母亲李氏一段时日。到八月里,左玟便到了府城贡院,参加乡试。   其时正值金秋,府城里丹桂飘香。   这乡试,又称解试,每三年举行一次。若遇见庆典加科,即为恩科。因为一般在八月举行,故又叫秋闱。中试者即为举人。   而中了举人,不仅意味着可以参加次年京城的会试,最重要的是成为举人就有了选官的资格。多考上一层,相比于秀才,却可谓天壤之别。   乡试共有三场,每场又考三日。连着一考就是半个月。   因为要在考前一日进场,故而第一场也就是初八的中午,考生们就进了贡院等候。   尽管记忆里有过科考的印象,但她本人进贡院考试还是头一回。   走进被分到的号房,就跟记忆里一样狭窄逼仄。直起身,头顶几乎能挨着屋顶。形同一只鸽子笼。   两块四尺长的木板,嵌在砖托槽里,上面的一块充作答题的桌子,下面的当作椅子。等到晚上睡觉,把上面的木板拆下来,与下面那块木板一拼,就成了床铺。相当简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左玟的运气还算不错,分到了靠中间的地方。屋顶没有漏,不用担心下雨打湿了试卷。也没有被分到传说中的“臭号”。加上准备充分,衣食笔墨具无缺漏,想来只要正常发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到初九那日,乡试正式开始。   下发试卷后,左玟一看题目,原本还有些紧绷的心便松了一半。   题目没有做过,但还算熟悉。又因为提前几日悉知了主考官的身份,被颜如玉甩了许多该考官的文章。知晓其喜好。下笔时对文风立意的偏向上也没有太多犹豫。   在这种信息落后的时代,除了颜如玉这个书灵,其他考生是很难在短时间里知道那些信息的。   虽说左玟的题目还是自己作答,也是应有的水平。但某种程度上来说,相较于信息闭塞的同年,左玟算是开挂了。   因为考的很顺利,故具体的考试细节且不多说。将近半个月的考试结束后,饶是左玟平素心理素质还算不错,考试结束走出号房的那一刻,也有种喜悦异常的解脱之感。   那种心情,堪比另一个时空的高考结束以后。   排队走出贡院,在外头等着她的却是李家的大表兄李垣和自家二姐夫秦晤生。   毕竟回到了武阳府老家,又是这么重要的乡试。家里人肯定不会让左玟独自一个前来。   外祖李家在后辈科举上投注许多,总算出了左玟这么个快要考上举人有可能做官大宝贝,可不得重视再重视么?便把下一任家主李垣派来给考乡试的左玟作陪了。也算是提前拉近关系。   而二姐夫秦晤生,就纯粹是家里人,带着李氏对左玟的爱护叮嘱而来。   两个兄长站在贡院外头,一看到左玟出来就拼命挥手。喊,“玟弟——在这边——”   左玟朝着二人走过去,到了近处,才发现他们满头大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她这次考试是正常发挥,心态很是平稳。虽然看着有几分憔悴,但神态还比较沉静,没有低落之色。   故而笑着道,“让二位兄长久等了。”   李垣和秦晤生见左玟神态自然,皆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问她考试的情况。   二姐夫秦晤生是个老实模样,接过左玟的考篮,直摇头,“我们不辛苦,玟弟才是受苦了。”   李垣则把左玟一拉,道是,“我已让人在醉香楼叫了桌席面送到宅子里,你好好补补。”   李家在府城内有生意,置办了宅院。左玟来了自然不会让她住客栈。   走出几步,有个少年似是挤在人群里,不小心撞到了左玟。   他忙道一声,“对不起。”   抬起头来,竟是郁荼的面孔。   鬼王演技绝佳,坐得一副惶恐抱歉的模样,问左玟,“这位相公可还好吗?”   这却是因为左玟必须与家人一处,他们这些妖精鬼怪不好相随。但又挂念左玟的情况。女子不好挤到贡院外,才让最不显眼的少年模样的郁荼前来。   左玟回了个浅笑,轻声道,“很好,不用挂念。”   郁荼退让出半步,又接一句,“那就好,不叨扰相公,请早些回去休息吧。”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就分开来,倒也没惹来李垣二人的怀疑。从郁荼的话语中知道今夜不会有妖精来找自己,左玟便上了李府特派的马车,安安稳稳回到了离贡院不太远的李宅。   吃了一顿异常丰盛的饭,洗去在号房里缩了三四天的霉味儿。左玟一身清爽躺在高床软枕洒上,连闲书都不想看了。   看着青纱床幔,想想在贡院里的几日,不禁感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也不知是不是乐极生悲,在床上翻了两下,还没睡着,突然感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热流濡湿了底裤。   已经闭上眼的左玟猛然睁开眼,掀开被子一瞧,表情从茫然困惑,过渡到了不敢置信和惊恐。连忙又把被子裹上头,仿佛无脸见人。   男装太久,险些忘了自己还是个女的。   那血红的痕迹,不是万恶的让每个女孩子闻之色变的大姨妈是什么!   左玟:怀疑人生.jpg   算算她的年纪,翻过年是十七岁,这个年岁来已经算是很晚了。想来是她一直做男装打扮,不仅自己从没想过,就连李氏都忘了这个。   若她是个普通女子,这或许是件好事。但对于一个女扮男装,准备科举入仕的女子来说,就成了大麻烦。   做了两个深呼吸,左玟一边安慰自己还好没在贡院里考试的时候来,一边还是没憋住面色发苦。   疼不疼的是次要,每月一次的血迹该怎么处理才是大问题。今日只有她自己在,妖精们怕打扰她的休息,都贴心的没有来。可往后呢?外头的人好瞒,妖精却是防不胜防的。   “这可怎生是好……”   主动爆马?   设想一下知道她是女儿身的妖精们的反应,光一个妙真她就受不住了。   左玟只能把脸埋在被子里发愁,热得头晕也不想出去面对惨烈的大姨妈。   不知过了多久,也没想出解决办法的左玟,却听见有个清越男声含着笑意喊她,“别藏了,出来吧。”   这声音是——   “道长!?”   左玟从被子里钻出小半个脑袋,果不其然看见了那灰雾包裹,面容模糊的灰袍道人。   知道她此时羞窘着急的心态,道人也不多浪费时间。摊开手,将掌心里一枚褐色的丹药落于左玟跟前,语声温和含笑。   “这一丸药,可以保你一个月……咳,不流血。”   左玟:!!!神仙!请受我一拜!   拜当然是不可能起来拜的,血迹还没有清理。   却是脑子都没过,一条手臂瞬间探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道人手里抓过了丹药。才想起来客气。   眨了眨眼,只道,“这多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她也没有任何把药还回去的打算。   道长:……   一时失笑,温声道,“与贫道不需要客气。”   他说着不用客气,按理来讲听的人都不会当真,肯定要客气客气。   但左玟也不知怎么,听到道长说不用客气,就觉得他说得很对。仿佛理所应当,她就不需要与他客气。   遂轻咳一声,厚着脸皮问,“道长,这个要一个月吃一次吗?有没有一丸药,终生见效的?”   道人摇了摇头,解释道,“凡间的材料炼不出那样的丹药。女子天葵水至,乃是身体的自然发展。若强行用药断绝,怕会有损根基。   似这丹药一月一丸,在来的前一日或当日服用,对你身体的伤害控制到极小。但那几日也需要多吃些温补的膳食,减少运动,才能补足。”   他讲得这么明白,虽然左玟遗憾不能一次解决问题,也不敢生出任何意见,唯有感激。   待道长说完了服用需知,左玟本还想拉着他多聊几句,探听一下道人的身份。不想对方好似知道她要问什么,赶在左玟开口之前再次消失。   只下留一句,“下个月后贫道再来给你送药。”   这道人神秘莫测,来去皆无踪迹可寻。却总是在她有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左玟不知他的身份和目的,但能够确定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反而十分照顾。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待道人离开后半晌,左玟毫不迟疑地服下了丹药。   没过片刻,就觉得下腹隐隐作痛的不适感消失了。   止了流血,可之前的痕迹还在。   左玟遂将脏掉的衣裤脱下,穿了身干净衣裳。叫来人拿个火盆进来。   把血污的亵裤床单一起丢到火盆里,毁尸灭迹。为了做个掩饰,还烧了些废弃的手稿。   她掩饰自己的女儿身倒是天衣无缝了。但次日里,李垣却贼兮兮要拉左玟去逛花楼。嘴里还说让她不必那么害羞,男人都有那么一天的。她还算晚了。   左玟听到这些话,知道他肯定是发现自己烧掉的衣物,并且误会了什么。   没有坦白,也没有辩解。只是拒绝了去花楼的提议。倒是让李垣感叹几声,不愧是文人,真能克制自己。   对此,左玟但笑不语。   一场危机在道长的帮助下悄无声息的过去,没几日,就到了放榜的日子。   虽然李宅离贡院不算太远,但着急知道名次的考生们还是不约而同齐聚贡院外面。   李垣不缺钱,早早在贡院外的茶楼订好了位置。   三个人喝着茶,也不说话,静待放榜的时辰。越是接近,外面的人越多,茶楼里等候的诸生的氛围也就越紧张。   “这次若在不中……”   “要中,一定要中……”   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断传入耳中。秦晤生耐不住这气氛,直接下了茶楼跟李家的仆从一起去挤放榜了。   李垣声音直打颤,还宽慰左玟,“没关系玟弟,你还年幼。就算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他这话说的,绕是左玟胸有成竹,到了这一刻,也是紧张得连着灌了几杯凉茶。   “这次,最好这次就能成……”   哪怕有颜如玉在,左玟不敢说一定。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好肯定是一次就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锣鼓声喧嚣震天,从街头响到街尾。   处处的喊声合为一句,“放榜了——”   左玟握杯的手一紧,忍不住站到窗边,满怀期盼和紧张,看着下方拥挤的人潮,焦急等待。   是一步登天,还是再压三年,成败就在今朝。 第67章 解元   “第三十五名——”   “第二十九名——”   报喜的声音随着锣声不断传来。   楼下一个头发斑白的老秀才喜得热泪盈眶,在大街上风度全无,如同个孩子。   “中了中了,老夫终于中了呜呜呜——”   这般举止,四周却无一人议论,而是一片赞誉恭贺之声。乃至已经有不少人围上去攀谈送礼。   所谓十年寒窗无人识,一举成名天下知。便是如此了。   “第十五名——”   报喜的名次渐渐进入了前列,被李家当作家主培养的李垣都有些绷不住了。在一旁走来走去。   “怎的还没到,晤生也不见影……就算没——诶不会不会——”   左玟也只是比李垣看起来沉稳些,其实握着窗框的指骨都发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贡院外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喧嚣声中,茶楼下却见秦晤生推开人群,往这边跑来。急得连鞋子掉落了也不顾,边跑边喊,“中了!中了——”   李垣扒着窗,险些没直接从窗口跳下去,大声问,“第几,你倒是说啊——”   秦晤生停在楼下,喘了口气,满脸通红,用平生最大的声音撕心裂肺喊出来——   “头名——是解元啊——”   “解元……解元?”   李垣脚下一软,若非一旁的左玟扶了他一把,差点真的跌下楼去。   下一刻,李垣就抓住了抚着他的左玟的手,激动得不能自已。   “解元!玟弟中了解元!咱们家竟然出了解元!天爷啊十七岁的解元哈哈哈哈……”   莫说李垣兴奋如斯,左玟此刻也是大脑发白,满脑子都被“解元”给刷屏了。   “我,中了头名解元?”   虽说早知有颜如玉做外挂,摸清了主考的喜好,但也没想到竟然会是第一名。   她还不能从这喜讯里回过神,整个茶楼却已如同煮沸的开水,热闹炸了锅。   “解元在此——”   “十七岁的解元啊——”   左玟所在的窗口被人团团围住,连李垣都被挤去了一边。   “解元老爷可有婚配,我家有女貌美如花,愿给老爷做个妾室——”   “走开去走开去,我家女儿可陪嫁良田百亩……”   “我是茶楼店家,这是小小心意……解元老爷可否留幅墨宝——”   左玟:……救命!   这些人攀扯着左玟不肯松手,纷纷叫嚷着要送钱送美人。解元三年也只有一个,能中解元,中进士的几率就足够高。未来的大官就在眼前,可不得趁现在攀附上关系么?   左玟被热情的陌生人簇拥着,连衣裳都要扯坏了。她性子温和,少年的脸也缺少威严,最后还是李垣和赶回来的秦晤生帮忙,才让她挣脱了重围。   当日在外庆祝了一番,回去府上已是门庭若市——都是来给她送礼的。   在外求学时就有先生给左玟讲过中举后的情况,东西不可能完全不收,但哪些能收,怎么收,却都有一套讲究。   其他的不说,至少美人左玟是一个也不可能收的。   到下午,左玟让李垣帮忙应付来结交的人,自己则以外出会友的名义跑去约见了一帮子妖精鬼怪的真朋友。   醉香楼里,已经订好了包厢。除了本就跟着她回程过来的郁荼等,妙真小七赶在左玟放榜前也赶来了此地。   但见得一张大圆桌上,有娇媚者如牡丹妙真,有温婉大气的如书灵烟如玉,有稚嫩可爱如龙公主小七。郁薇、小倩、青行灯各有千秋。就连猫妖火腿也应景的变成了精致漂亮的猫女形象,乖巧地坐在了妙真边上。   其中要单独提一提的,一是郁薇。她与郁荼从不同时出现,给出的解释是需得留下一人约束阴兵鬼魂,不能同时离开。这一日出现的是郁薇,郁荼就万万不会出现。   对此,左玟虽有些遗憾,但也表示理解。   其二是小倩。她原是一幽魂,跟着树妖姥姥时只能在夜间出没,畏惧阳光。但跟了左玟以后,也不知为何,却渐渐的不那么害怕阳光了。   尤其在苏州保和堂帮忙了半个月以后,魂体愈发凝实,一如常人。回到金华时,只要不是正午。其他时候经可以自如在阳光下行走。故如今也能跟着众女一起白天出现。   而被收在槐树种子里的晏平,就不似小倩这般,依然是浑浑噩噩的魂体。   包厢里,满桌女郎齐齐起身,面上带笑,端着酒杯娇声贺道,“恭喜左郎得中解元。”   那等场面,几乎让左玟以为自己不是中的解元,而是登上了皇位,有了一个后宫的美人。   满饮了那杯酒,左玟却是自觉倒了第二杯酒,敬谢颜如玉这位老师。   她道是,“我能有今日,全赖如玉平日不吝赐教,为我搜寻大儒文章,考官喜好。这一杯酒,必须敬与颜先生。”   她以先生相称,直说的颜如玉面颊泛红,一副羞赧模样。   亦是端起酒杯,推辞道,“左郎天资聪颖,勤学不倦。又岂说都是我的功劳?”   旁边围观的众女郎虽然很酸左玟单独敬谢颜如玉,但也知晓颜如玉起的作用是自己羡慕不来的。   遂纷纷搭腔道,   “如玉姐姐教的好,左郎君学的也好。”   “嘻嘻,颜先生就别谦虚了。你的功劳是逃不掉的。”   “是啊,快些喝了这杯酒开始开席吧,看把火腿都馋坏了。”   猫耳少女形态的火腿可怜兮兮的“喵”了一声,表示赞同。   颜如玉只好喝了左玟敬的酒,坐下来,面上的羞红却是好半天都没消去。   再之后,众女又开始分别恭贺左玟。   妙真小七是最早的迷妹,信誓旦旦,“我们早就知道左郎君不凡,一定能考中。果不其然,头次乡试就中了解元!”   其他迷妹们也吹捧,“要是做郎君愿意,莫说解元,就是状元也是手到擒来的。”   那等确定无脑吹的狂热模样,直叫左玟汗颜。一面警告自己不能飘,一面也还是忍不住被吹的有点飘飘欲仙了。   直至与众妖分开,回到李宅。左玟独自站在窗边,望着天上的明月,才警诫自己,   “中了解元也不算什么,后面还有会试,殿试。还不到真正放松的时候呢。”   这般做了心理建设后,白日里那中了解元的恍惚不真实感和被吹捧的飘忽,才渐渐消失,重新变得踏实起来。   却在此独处时,听得微风送一道清音入耳。   “恭喜。”   嗓音清越,温雅含笑。   左玟勾起嘴角,四处去望,却不见那灰色雾气,也不见穿着道袍的修长人影。   方才的笑容不觉消失,撇了撇嘴,小声嘀嘀咕咕,“道长好没诚意,说恭喜连脸都不露的。”   这声说完,只听得耳畔一声轻笑。   清风拂面,仍不见道长人影,面前窗框上却多了一只草编的小猫。   左玟眼一亮,将那稚童手掌大的草编小猫拿了起来。   现已是金秋八月,草木枯黄,那草编的小猫整体淡黄色,带些草叶本身的斑纹。仰着头,上半身立起像是在拽什么东西一般。眼睛的地方嵌了两颗黑色的珠子,好生灵动。   可爱是相当可爱的。就只是——   清风送来道长的声音,含着笑意问她,“可还像你?”   左玟:……“不像!”   不就是初见时拽了腰带一把,至于记到现在,还特意编一只猫来映射她吗!   遂收猫,关窗,睡觉。丧失了聊天的兴趣。   放榜后两日是鹿鸣宴。作为榜首,左玟得到了知府、主考官的重视。这次的张主考乃是翰林院学士。大许是因为文章合胃口,张主考对左玟尤为赞许,直言期待有朝一日与她在翰林院重聚。   科举殿试分三甲,一甲前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能直接入翰林院为修撰编修。二甲三甲需要再进行一次选拔考试,成绩优秀者也能入翰林院学习。   不管张主考说的是哪一种,这也是极大的认可了。   除了考官前辈,同辈的举人也纷纷上前与左玟结交。好一似众星捧月,风头倍出。   其中便有几个举人约左玟一起进京科考,但左玟想想那一群不能直接露面的妖精伙伴,没有直接答应。   她如今应酬已经多了很多,在家里也少有时间陪伴妙真等。去了京城以后会不会更加忙碌是可想而知的。   跟着她的这些妖精鬼怪各有本事,让他们跟着自己留在后宅,只等她每日忙完了才聚那么一会儿,如后宅妇人一般。左玟是不愿意的。   她有心劝说妙真她们或者好好修行,或者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只是暂且不知怎么开口,怕她们觉得自己被厌弃了。   左玟打算进京这一路找个能与大家坐下来聊一聊的机会。却还得看自家母亲外祖能不能放任她单独上京。   鹿鸣宴结束后,左玟回了县里。   她中解元的喜讯早早传了回来,李氏、外祖家都是一片欢腾。李家财力雄厚,待左玟回家后,还在县城里摆了几天的流水席作为庆祝。   又有乡下左家父辈那边的亲戚也贴了上来,极尽讨好,全然不提当年说在娘胎里的左玟克父,逼迫李氏把她打掉的往事。   自祖父母二老李氏后,她们家早就跟左家那些亲戚断绝了来往。   以前没什么人会说,可如今左玟中了举,为了往后的官声,于家事上却要格外注意一些。毕竟她还姓左,不可能真的跟左家断干净。   在李老太爷的建议下,还是给了左家宗族一些银钱,作为左家后辈读书之资。又出钱乡间修葺了祖坟,祠堂。孝义上无缺失便足够了。   之后左家自有李老太爷帮她盯着,翻不过大浪。   因为会试就在转年的春天,解决了家里的事,左玟就得及早出发,上京赶考了。   之前她有心与众妖精一起走,试图说服家里人放她独自出行,被断然拒绝。   不说李氏这个当娘的不放心,那李家在她身上投注许多,对左玟也是看护的紧。这回跟着上京除了让未来家主李垣陪同,还额外跟了一个掌柜,两名护卫。   李垣是为了增长见闻,与左玟打好关系。掌柜是为了去京城寻找新的商机,顺便还带了些银两,预备殿试名次出来后给左玟置办宅院。至于护卫的任务就不去提了。   李老太爷是越老越精明,行事安排极为妥帖。左玟自幼受老太爷恩情,又有李氏的要求,却是无从拒绝。   只能放弃了单独跟妖精们出行的打算,委屈众女郎重新变为牡丹花、小金鱼、书页里的纱美人、行灯、槐树种子、白猫跟随。   想着反正也有李垣他们在,索性又应下了与同年武阳的两名举人一起上京。日后要有机会同朝为官,还是个照应。   她这边带了四个人,一帮子拟态的妖精鬼怪。另外两名举人也分别带了一名书童。   一行人收拾行囊,便于八月底整装出发,往京城而去。   水路走了大约十来天,在船上很是平静,无事发生。而后要在一处名为孟龙的地方下船,改换为陆路。   从船上下来,原是要去找间客栈休息的。但同行中的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举人夏淳,眼尖地看到不远处山头上似有座古刹。   他爱好游览,便提议大家今晚去古刹借宿。   众人在船上待的久了,也觉得无趣。便同意了夏淳的提议,一同步行往古刹而去。   古刹名为灵云寺,远远看觉得古旧,到近处看反而还好一些。   寺庙位于半山腰,在红枫掩映之下,建筑结构恢宏大气,古色古香。甚是宁静。   李家的护卫前去敲响了寺门。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响,古旧的大门随之打开。然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不是和尚,而是一整队穿着甲胄的士兵。   开门的高声回禀道,“将军,来的是几个书生。”   众人被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就听得里面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命令道,   “甭管来的是谁,先抓起来再说!” 第68章 画壁   随着寺院里那将军的一声令下,门内所见穿着棕红色甲胄的士兵们便蜂拥而出,将左玟一行人团团围住,堵死了逃跑的道路,便有士兵前来抓人。   这次与左玟一起上京的有两个举人,一个叫夏淳,二十来岁。这次乡试中排名第九。性子急,喜好游览,耐不住寂寞。考上举人后颇有几分骄傲。之前提出要来古刹的就是他。   见此情形,夏淳先站了出来,愤然道,“什么将军,好没道理!我们又没犯事,作何就要拿人!”   而另一个叫王拙,年近四十。乡试中排名第十八。原是个谨小慎微的性格,想是怕夏淳的态度不好开罪了官差。   把夏淳一扯,王举人露出个笑容,拱手道,“诸位军爷容禀,我等是上京赶考的举人。今日才到的孟龙。却不知哪里冒犯了军爷,还请诸位军爷大人大量,放我们离去吧。”   与他们两个不同,左玟却是没有开口的打算。   她眼见这些兵士甲胄齐整,军容整肃,有彪悍之气。领命出来时看上去是蜂拥而出,但二三十人队列不乱。先挡去路,再来抓人。没有指挥,却井井有条。   军中人令行禁止,既然得了号令,必然是要把他们抓进去的。说什么都没用。   果不其然,那些士兵听了夏淳和王拙的话,没有半分动容。该围还是围,只拿淡漠的眼神看着他们,跟看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   独之前开门的亲卫,闻言笑嘻嘻道,“原来还是举人老爷,怪不得胆子都比之前几个大一些。这要放在我老家,举人都是横着走,备受尊敬的。可惜今日碰上了我们将军。   将军脾气不好。最不喜欢的就是文人书生,你们可注意着点。最好是收一收身上傲气,莫叫将军恼了,打起人可不管你是学文的还是习武的。”   这说话的亲卫和其他士兵一般,肤色都晒得黝黑,一双眼很是机灵。   左玟听他所言,却不像是随便说出来的话,倒像是有意施压。至于为的什么目的,就不明确了。   那亲卫一番话说完,不等左玟等回话,寺里头的大嗓门又嚷了起来。   “小木匠,你磨磨唧唧个什么劲?还不把人带进来!耽误了三郎出来的时间,老子拿你是问!”   将军一吼,那被叫做小木匠的亲卫顿时收了笑容,做了个怪表情,小声道,“看吧看吧,我就说将军脾气不好吧!”   说着,他那双过分机灵的眼睛偷摸地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待看见夏淳等人变了脸色,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后,嘴角笑意加深。   又对那些拿着绳子要上来绑人的士兵道,“将军催得急,这又是几个书生,各位哥哥要不就不绑了,直接带进去吧。”   那些人高马大的士兵各自点了点头,收回了绳索。   夏淳王拙,包括跟着的左玟李垣等,都露出了感激之态,   “多谢这位军爷。”   虽不知晓这些人目的为何,但左玟也没有像其他人那般担忧恐慌。一来她见这些士兵的甲胄都属于正规军队。想来不会胡乱伤人性命。二来她身边还跟着变成拟态金鱼的小七,暗地里郁荼也在。此时不发作,但到了关键时刻肯定不会吝惜暴露身份。   跟着众人进了大门。见庙里还算干净,像是常被打扫的样子。   绕过供奉大佛的正殿,从侧边的小道来到后边的禅院。   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士兵都被派去了大门口,院里没有更多的士兵。青石铺就的地面,一口古井位居中央。仅在井口的边缘,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   走到近处。见那将军身长九尺,虎背熊腰。五官生得粗犷,豹环眼,络腮胡。一道疤从耳后横到鼻翼。穿着黑色甲胄,好不凶煞。   看到被小木匠引进来的左玟一行,将军的目光环视,在进来的几人面上一一扫过。   他的眼神太过于锐利,像一只吃人的猛虎,目光都透着血气。夏淳等具不敢与其对视,低着头躬下身,颤声道,“见过将军。”   唯有左玟,在刚刚与其对视时仅仅是愣了一下。   她见过的妖魔鬼怪太多,在金华时还近距离接触过倭寇。似郁荼发怒时那双满含怨恨的红眼睛,可不比这将军好到哪儿去。故而没有太多恐惧。   淡定地与其对视一眼,便学着同伴的模样低下头,口称,“见过将军。”   她低头低的太快,也没看见那将军在与她对视后挑了挑眉,露出两分意外之色。   没有理会左玟一行人的施礼,那不知名号的将军一脚踹在小木匠的屁股上,骂骂咧咧,“个小木匠,老子叫你绑人,你又跟老子放水。”   小木匠笑嘻嘻凑过去,“将军莫气,您看这些书生文文弱弱的,万一绑坏了怎么办?咱们又不是谋财害命的土匪,您别叫人误会。”   那将军冷哼一声。眼睛在左玟等面上过了一圈,不屑道,“要不是那老秃驴非说咱们身上血气太重,进不得仙境。老子也不稀得见这些书生。就他们这群弱鸡样,连刚出生的小马驹都赶不上,怕是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说着,他走到左玟跟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道,“看这小书生,毛都没长齐呢。你说本将军说得对不对?”   前半句是感叹,后半句是问话。   自到达灵云寺后的种种怪异之处,包括小木匠的言辞做派,聚集在门口仿佛守株待兔的士兵们,还有这空荡荡的后院。一一在左玟脑海中回放。   左玟轻呼一口气,抬起头来,坦荡迎上将军凶煞的眼,目不斜视。越是危急之时,她越是镇定。   不仅不惧,反而淡笑道,   “我等于体格上或许不如马,但术业有专攻。起不起得了作用,试过才知道。   将军位高权重,若有驱使,在下等莫敢不从。作何要这般吓唬我们呢?”   那将军眯着眼与左玟对视两息,蓦然放声大笑起来。   拍了拍左玟的肩膀,洪亮的声音差点没炸聋了左玟的耳。   “小子好胆!之前没听你在外头说话,看你这样,也是举人?”   左玟还没说话,她身旁的李垣这些日子吹左玟次数多了,已是与有荣焉地插嘴道,“我玟弟乃是头名解元!”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跟谁说话。被将军看了一眼,又吓白了脸,低下头去。   将军点点头,带着些讥讽的口吻说道,“看来科举考出来的也不全是怂货,倒是本将以前见得少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们文人都好写歪诗作画,也算是碰到专攻的术业了。既然如此,就跟本将进去,看看你们到底专不专业吧。”   说罢,将军先一步迈出,往大殿而去。   左玟等人面面相觑,也随后跟上。   文人清高,自然看不起武夫。然强权在上,被军爷们这样吓唬了一番,哪里还有胆子拒绝呢?   走进之前绕开的大殿,正面对着的是大佛的背后。   将军全没有去拜佛的意思,脚步一转,往左侧而去。   左玟跟在其后,也转向左边。目光越过将军的背影,看到的却是一整面被黄布遮起来的墙壁,以及靠着黄布坐在蒲团上打坐的老和尚。   老和尚穿着褐色袈裟,灰白的胡须,面容苍老,气质祥和。   听见动静,老和尚睁开眼,眼底多处一抹无奈,叹道,“将军何必这般心急呢?贫僧早就说过,待到时机成熟,画壁自然会将小公子放出。”   将军重重踩了下地板,语声带了几分真切的焦躁,   “但你也说过,如果进去了有缘之人,就能早日把三郎带出来。”   听见两人的对话,诸生心里都有种不详的预感。奈何前有凶煞将军,后有虎视眈眈的士兵守着。纵使畏惧,也只是欲言又止,不敢说一句话。   老和尚摇摇头,“您已捉了十多人进画壁,也没有一个有缘人。机缘成熟,并非人多就能凑数。”   将军闻言哼了一声,带了二分得意,“这几个不一样,他们是自己投上门的。缘分肯定比山下抓的深。”   然后催促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快点拉帘子,别让我家三郎久等。”   他一副你再不动,本将军就亲自上的模样。老和尚没办法,双手合十对站过来的左玟等人念了声“阿弥陀佛”。   眼看老和尚站起身,从墙角起,缓缓去拉那帘子。   一行人里,终于有那夏淳没忍住,“大师且慢,那画壁是会吃人吗?”   夏淳一开头,其他人也憋不住了。   几个书童护卫跪下求告,“将军绕了我们吧。”   “我们什么也不会啊。”   将军冷眼扫过来,“都给老子闭嘴!”   众人顿时安静如鸡。   他又骂道,“真是群鼠胆子。吃不了你们,老子家的三郎还在里面呢,就算你们陷进去了,老子也要再找人的,怕什么!”   骂完了,又吼老和尚,“你还不快点!”   老和尚低叹一声,一边将帘子拉开,一边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几位施主切记恪守本心,莫要为眼前的虚幻所迷。”   黄色的布帘,自左而右,缓缓被拉开,露出墙壁上的内容。   左上角,最先出来的却是四个黑色的篆体字,“安天大会”。   其下有两行小字,却不怎么清楚。依稀可见“悔”“灵药”“碧海”几个字样。   两行小字一晃而过,没有人在上面多投注多的注意力。只因为比起后面拉开的壁画来说,文字的冲击力实在是远远不够。   那俨然是一副精心描绘的壁画。尽管年代久远,颜色不复初时艳丽,有些部分墙皮脱落,但总体的构造还是相当完整清晰的。   但见得,诸天神佛齐聚盛宴。三清四御,世尊菩萨,高坐七宝灵台,放大光明神光。   有宝华光洒,仙雾缭绕。只可见神佛之高高在上,让人瞻仰顶礼,而不可见其形容模样。   与高位神佛不同,桌上摆的明珠异宝,珍馐满盘,都清晰的很。   同样清晰的,还有那场中献舞的仙娥美姬。   有的吹箫弄笙,有的展开手臂,洒下香花,围绕着中心翩翩而舞。云雾缭绕间,仙娥们衣袂飘飘,婀娜多姿。   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画壁画的人技巧太高超。一眼看过去,左玟竟有种画中仙娥都像是活生生,会从画上飞下来一般的感觉。   很美,但是不心动。   可惜有那感觉的不止是她。李垣夏淳等人的反应只会比身为女儿身,阅尽群芳的左玟更大。   “好美……”   “这就是天人之盛宴吗?却是令人心向往之——”   “若能亲眼见上——”   痴痴的话语尚未说完,人已经没声了。   左玟奇怪地扭头看了一眼。懵逼地发现,她左右都是空荡荡。   将军还在,老和尚还在,李垣等同伴,却一个也不见了。   左玟:一脸懵逼。   “人呢?”   不仅她懵逼,将军和老和尚也有点懵。   魁梧凶煞的将军甚至露出了几许茫然,指着左玟,“你怎么还在外面?”   左玟无辜回望,“我也不知道啊。”   她说着,又去搜寻同伴的身影。   目光无意瞥见壁画上,霎时顿住。   “那不是……”   话音未完,她仿若看到中心场上起舞的舞姬都动了起来。齐齐做了个往外的动作,将最中间的仙子衬托展露了出来。   恍恍惚惚地,似有一张绝美如清幽之月的面庞,对她轻轻笑了一笑。   直笑得她心神一荡,目中一花。   再回神,眼前已是漫天的宝华香花,瑞气千条。 第69章 嫦娥   却说左玟被那如月华般绝美的仙子一笑晃动了心念,下一瞬,四周场景已全然不同。   眼前是仙雾袅袅,瑞彩虹光;入耳是玄歌妙乐,凤鸣竹箫。缥缈天香满座,缤纷仙蕊仙花。   见上首,有龙旗鸾辂,宝节幢幡。神佛大帝,身披九宝光华、金花庆云。脑后功德圆盘,放大光明,不可直视。随侍仙娥仙童,端正妙好。   仅是仰观一眼,便能感受到莫大的威能恢宏气势,如观仰莫测的天地。更衬得自己如蝼蚁一般渺小,惶惶然不敢抬头。   又有寿星财神,九曜仙官,位列其上。觥筹交错,簪花鼓瑟,其乐融融。   视线微垂,便可见奇花朱果,玉液琼浆。龙肝凤髓,珍馐蟠桃。云炉对开,燃起馥郁香烟,氤氲缭绕。   又有美丽的仙娥,翩然于天空起舞。或怀抱琵琶,轻拢慢捻,奏出仙乐袅袅。或倒悬身子,似一抹轻烟自天而降。彩袖飘飘,裙袂飞扬。   身临其境,与在壁画上看到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纵使左玟心志再坚定,亲眼看到这天宫盛大的宴会之景,也不免为之动容,震撼不已。   正是惊叹之时,忽听得那方仙乐丝竹中好似夹杂了熟悉的声音。   左玟方才将注意力从上空的仙娥和盛宴中拉回,挪回自己身周。   却发现她正处于玉京大殿的外围,一根耸入云雾的白玉柱子旁。正因为在外围,所以才能看到殿中所有的场景。   而耳中所闻的不和谐的声音,则都来自于大殿里。   却见得一队威武的金甲卫穿梭在仙娥香雾中,像是在搜罗抓捕什么人。   有些去了仙娥中间,有些去了摆放蟠桃玉液的案几之下。   凝目望去,那被金甲卫们追捕的,可不就是之前不见踪影的李垣一行人吗?   那些金甲卫个个有九尺高,手中铁索哗哗啦啦的作响。逼近了李垣等人。   “救命,别抓我——”   “不要过来……”   而与凡人的呼声相对应的,则是金甲神卫冷漠而洪亮的声音。   “大胆凡人,胆敢擅闯仙宫——”   几十个金甲卫好像是同样的声音,说着同样的话。在巍巍大殿回荡,犹如神言。   一行人分散在大殿各处,似王拙王举人便跪在地板上,高声祈求神佛。   “在下误入天宫……”   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个金甲卫扣住左右,捂了嘴,往外拖出去。   其他人看到了王拙的下场,不敢学他,都开始在大殿里无头苍蝇似的逃窜。   导致殿内的场景就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搅得极为混乱。   说来也怪,明明都看见这么些凡人误入了大殿,被金甲卫东躲西藏的,可那座上的神仙佛祖,都好似看不见一样。仍就在那里欣赏歌舞。哪怕看不清晰面容,也能看到他们品尝美酒珍馐的动作。   还有跳舞散花的仙娥,也都继续该跳舞跳舞,该奏乐奏乐,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这些仙神,就好像之时从静态不动的壁画,变成了动态的画卷。全不为外界环境所动。   一番你追我逃的抓捕行动,最后到底是金甲卫们厉害,抓住了李垣几人,用铁索束缚住。按着他们跪在殿中。   而后朝着殿上拘礼,用冷漠无情的语声说着恭敬的话语。   “启禀陛下,误入的凡人已经缉拿归案。”   上首神仙不见有什么动作,却有恢宏而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中。   “压往天牢,留待宴后处置——”   “领命。”   金甲卫们领了谕令,便两个神卫提起一个凡人,往殿外走来。   左玟心知自己不可能是金甲卫的对手,这些神佛也不会理睬他们。唯有依靠自己自救。   忙一转身,躲到了圆柱后面,屏住呼吸。   猛烈的皮靴撞击地板的铿铿声越来越响亮,在靠近圆柱之时骤然滞住。变成了金甲卫冷漠的声音。   “此处还有凡人的浊气。”   “滚出来!”   听见这些声音,左玟既不敢发声,更不敢出去。   随后脚步声再度响起,明显是在逼近她所在的圆柱。   她呼吸一窒,下意识屏息凝神。心跳如擂鼓,紧张得大脑都有些空白。   铿铿声愈发接近,让她脑后发凉。左玟微微侧头,已然可见一条金甲包裹的手臂伸了过来,即将触碰到她的肩膀。   左玟:凉凉!   却在左玟都要放弃挣扎,千钧一发之时,一道清冷淡漠的女声蓦然响起。   “你们在找谁?”   与此同时,左玟眼里所见,玉笋般雪白的柔荑搭在了金甲卫的手臂上。将之轻巧地按了回去。   “此处无人,尔等速速离去,莫要扰了上仙们的兴致。”   金甲卫们冷淡的声音随之响起,“是。”   脚步声渐行渐远,竟然就听话地离去了。   左玟听在耳里,还不敢去看。心道也不知是哪位仙子,好大的脸面。听声音,倒是跟天宫一个特色,都那么冷。   才起了心念,就听得之前的清冷女声道是,“他们一会还会回来,你快走吧。”   闻得此语,左玟便知道这位仙子是有意救了自己。遂从圆柱后转身走出,满怀感激地躬身谢称,“多谢仙子相救之恩”。   说话间,自不可避免地看到仙子的模样。饶是左玟自诩见过不少美人,对美人已有抵抗力,见了眼前的仙子,也不由得愣住了。   见她眉如翠羽,肤若凝脂。杏唇莲脸,美目盼盼,潋滟生秋波。乌丝巧挽云罗螺,鬓边斜缀金凤丝。玉质冰姿,超凡脱俗   一身月牙白的仙裙,腰系彩绦,衬得柳腰纤细,顿月迟回。臂弯里抱着一只红眼睛,毛皮雪白的玉兔,柔荑轻拂兔子的耳朵。透出几分闲适。   当真是九天上的神女,可与月华争辉,用言语无法描绘她的万分之一绝色。   面对左玟的视线,仙子朱唇轻启,“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的运气吧。若你在殿内,我也是救不了你的。”   一语说完,她看看左玟呆愣的模样,清冷的面目上带了丝清浅笑意。奇道,   “你这凡人,看着倒是有几分面熟。我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   到她说完这句话,左玟方才从惊艳空白的漩涡中稍稍抽离。   之前遮挡壁画的帘子刚刚被拉开时一晃而过的几个字眼与面前仙子的形象结合,让她忍不住问出声,   “您,可是嫦娥仙子?”   怀抱玉兔的仙子眼中带了两分讶色,“你怎么会认识我?”   这便是认下了身份。   左玟登时心潮澎湃,正要解释之时,却大殿门口听得有人喊,“嫦娥仙子——仙子请留步——”   嫦娥眉头微皱,对左玟道,“你先躲一躲。”   左玟依其所言,再度藏入白玉柱后面。   这一回却是胆子大了些,借有嫦娥挡在前头。自扒在圆柱边缘,偷偷摸摸探出点头往外面看去。   却见一个穿着金甲,手拿酒壶的神将大步走来。虽然是同样的金色盔甲,但这位的明显要高级很多。   走到嫦娥跟前,痴笑着弯腰拱手,“仙子,有礼了——”   嫦娥背对着左玟,看不到正脸,但声音却极为冷淡,“天蓬元帅,寻我何事?”   神将摆手道,“没事没事。就是见仙子要走了,心里不舍。”   “元帅慎言!”   嫦娥的语声带了恼火,转身欲走。   那天蓬竟扔了手里的酒壶,一把抱住嫦娥仙子纤腰,“广寒寂寞,吴刚只知伐木,仙子何必急着回去?不若留下与我——”   左玟:!!!   之前同伴被金甲卫抓捕的时候,左玟还能理智考虑到这是画中世界,自己不可能力扛金甲卫等情况。但是此时看到美人被强迫,就忘记了自己是在画壁里了。左玟一时没忍住,直接从柱子后面跳了出来。   厉声喝道,“你撒手!”   神将被突然冒出来的左玟唬得一愣,“你是何人!”   嫦娥趁机脱身,看着左玟欲言又止。   左玟没有功夫再去看仙子姐姐了,只因为她已经对上了十来个面无表情,连脸都长得分不出谁是谁的脸——是返回来的金甲卫。   神将大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区区凡人。”   已经被金甲卫轻而易举拿下的左玟:……美色惑人,冲动是魔鬼……   自我反省了一下,左玟倒也看得开。她这会儿又想起来这里是画中世界了,并不是特别恐惧。对嫦娥道,“仙子没事就好,我就去跟同伴团聚了。”   嫦娥轻垂眼睫,语声微柔,“你等我。”   说罢,直往大殿中而去。临经过神将身旁时,冷冷扫了醉醺醺的神将一眼。   左玟被金甲卫锁着,推搡着往殿外走去。那神将却不知为何一直顿在远处不动。   走出老远,仿佛听见身后宫阙里传出遥远而冷然的只言片语。   “天蓬……调戏嫦娥,触犯……贬下凡——”   左玟回头去看,被金甲卫拦住,什么也没看到。   又走了一会儿,她眼前出现许多悬浮的圆台。圆台边缘,雷电环绕,织成了牢笼的样子。   噼啦啪啦的紫光里,隐隐可见每个里面都关着个人。看不见谁是谁,仅一个模糊的影子罢了。   她心想,这便是天牢了。   果不其然,那些金甲卫很快就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将她推进了一个雷电牢笼。   电流窜过肤表,刺痛的感觉一晃而过,很轻微。下一刻,她人已在天牢之中。   左玟看着四周的紫光雷电,小声自语,“一人一间,这天庭的待遇还挺好。”   正在此时,左玟腰间香囊里微光轻闪。灵光飞出,落地成为一个穿着锦衣,气质清贵的男子。   他四下一打量,看着左玟淡淡道,   “怎么每次见你,都在牢里?”   左玟:……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亲。 第70章 越狱   当左玟被收进画壁之时,画壁外的现实世界也并不平静。   变故从左玟的气息消失在现实世界时开始。   因为是白天,郁荼跟得不是那么紧密。自获得度朔印以后,他的修为与日俱增。还在金华之时,感知力已然可以覆盖到整个金华府城。   离开金华后,或许是因为不是自己地盘的原因,行水路途中,稍稍薄弱了些。白日又比夜晚更弱。但半里路是没有问题的。   故郁荼在白日里都是吊在左玟一行后面,阴兵下属则是夜间行路。小倩也跟着阴兵一块儿。   察觉到自己的感知中恩公的气息突然消失,郁荼登时急了眼,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左玟消失的灵云寺。   他到达时,一队士兵正在前院看守左玟一行人的行李。明面上是行李,而左玟的花(妙真)、书(颜如玉)、小金鱼(小七)、灯(青行灯)都在其中。   小七等不似郁荼的能力这般奇异,不存在感知这种能力。实际上,其他鬼王也不存在。并且一个鬼魂要修到足矣为鬼王的程度,至少需要几百到千年积累。   以当初跟郁荼打过的陆判为例。那陆判有阴府功德,数百年方修得功德金身。   依靠判官笔度朔印,这么多年为阴府抓阳间鬼王是无往不利。不想却在郁荼身上栽了跟头。   若他当初知晓郁荼并非千年老鬼,而是成鬼不到一年的“小鬼”,只怕就不敢在阳间逗留,隐瞒阴府,准备自己夺回法器了。必然是立即回到阴府禀明情况的。   那样,也就没有后面的朱尔旦一事,导致那样的下场了。   综上所述,郁荼不管是在修为的进步和其他能力上,都强悍诡异的不同寻常。   鬼王的怨气黑雾顷刻间漫上灵云寺,怨气冲天而出,遮蔽天日。   灵云寺所在半山腰处,霎时失去了光亮。   镇守在外的士兵纷纷仰头,惊奇道,“这天,怎么突然就阴了。”   “好大的风……”   “我突然觉得有点冷——嘶,好阴冷的风。”   “难道是要下雨?”   在士兵们看不到的寺庙上空,一层金色佛光构成的屏障,正抵抗着试图进入庙里的鬼王。   随着天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大,阴寒之气愈发地盛。   正殿里,佛像金身轻轻晃动。   这殿里只留下了将军、小木匠和老和尚三人。其他士兵都领命在外等候。   将军专注于看画壁,而观察力敏锐的小木匠是头一个发现不对劲的。   疑惑道,“这佛像,怎么好像在动?”   将军盯着画壁,头也不回道,“动就动呗,只要墙没事,管他做甚?”   小木匠“哦”了一声,知道将军现在只关心在画壁里的三郎,便也不开腔了。   却是陪着将军坐在画壁前的老和尚,先是不为所动,捏着手中佛珠,一颗颗拨数默念佛号。   也不知动了哪里,突然老和尚手中的串珠断裂开来,檀香佛珠散落一地。   老和尚仿佛意识到什么,骤然变了脸色。   “佛珠散落,大难临头?”   说了那么一句以后,老和尚在将军莫名其妙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佛前蒲团跪下。   也不讲个缘由,便急急敲响木鱼,念起经文来。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灵云寺的上空,郁荼眼见快要破碎的屏障重新坚固起来。一双猩红的眼底,怨怒渐浓。将一方墨印取出,操纵其在空中变大,重重撞了上去。   大殿里,将军终于是跟着老和尚的动静转过头来。   挠挠头,不解道,“老和尚怎么还念起经了?前几天也没见你……”   话没说完,无意间瞥到外面天色的小木匠已经惊呼出声,打断了他,   “将军!你快看外面——”   将军扭头看去,只见方才还明亮的外头,此刻已漆黑一片。乌云压迫,黑风乱卷,好不骇人。   他也是目光一厉,变了脸色,“怎么回事?走,出去看看。”   便与小木匠一齐朝外走去,前脚跨出的大殿的门槛,后脚还在里面。却听得殿内“咔嚓咔嚓”,连着几道什么东西碎裂的响动。   老和尚停止了念经文,发出惊慌的声音。   “阿弥陀佛,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了!”   将军和小木匠回头看去,皆是震惊。   只见那端坐的神像上,金漆剥落,数道裂纹横在中央。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光彩,被侵蚀得古旧斑驳。   之前那碎裂的声音,竟然是来自于佛像金身?   凡人未得神通,仅能从裂开的佛像金身上窥得一二。却看不见与此同时,灵云寺上空,无形的金色佛光屏障在一方印玺的打击下,也刚刚碎裂开来。不甘愿地散作了无形的灵光,再无力重聚。   上空,鬼王郁荼漠然收回了度朔印。闪身出现在院里。   天上的乌云越压越低,低到了地面上。   那已经不再是云,而是黑色的雾,阴寒胜过同冬日最冷的雪。将先前威风凛凛的高大军卒们冻得瑟瑟发抖。   “太邪门了……”   “快去请将军。”   “我……唔……”   讲话声未尽,一团黑气蔓过,发抖的军卒来不及发出什么声音,就倒了一地。   这还是看在左玟心善的影响下,他们才只是暂且昏迷。   一次性解决了所有军卒,嘶哑粗砾的嗓音响在院子里,阴冷异常,“恩公都失踪了,你们还在这无动于衷!”   此话一出,数道灵光亮起。妙真小七等几女纷纷现身,个个是一脸焦色。   “左郎不许我们出来。”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啊,怎么会失踪?不是进了佛殿看画吗?”   “不是还有那条发带在。”   “早就约定好了,左郎未曾喊我们,我们不能出来……”   却是之前将军讲什么术业有专攻,书画等语句,让众女产生了误会。以为将军只是让书生们去搞点书画相关的内容。正常的思维哪里想得到画壁呢?   加上左玟千叮咛万嘱咐,如果她没有喊救命,她们都不许出来。众妖精们这才隐忍至今。不曾想,就出了差错。   悬在半空的鬼王一身阴煞怨气,没有再跟众女多说,听到大殿的关键词,就迅速冲了进去。   小七等对视一眼,随后跟上。   ——   当外头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被关在壁画世界天牢里的左玟情况却还算过得去。   “晏平兄,你醒了!”   突然出现的晏平让左玟又惊又喜,尽管对方出来后先吐槽了一句,但在这种时候,能够有个熟人一起,怎么也好过自己一个人。   惊喜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担忧,“你这次能清醒多久?我即将上京,不知要如何帮你?”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根据老和尚的话语,出壁画只是时间问题。相比之下,晏平的情况反而比她更糟糕一些。   以其每隔一年只能清醒片刻的状态,这回不问清楚怎么帮他找家人,下次怕又要等一年。   听见左玟的话,晏平眼光微闪。   对左玟道,“多谢你上心,我虽还不能说话,但这一年偶尔也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说到此处,他扬了扬嘴角,淡漠的面容勾起一丝浅笑。   “先恭喜你,得中解元。”   左玟这些时日得了不少人恭喜,但被晏平再一提,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晏平样貌属于冷峻那一类,生来有一种尊贵不可逼视的清贵之气,此刻笑起来,倒是柔和平易近人不少。   遂摆摆手,少了些客套,道,“我那算不得什么,后面还有会试殿试……哎,还是别浪费时间说我了,快先告诉我去了京城要如何寻你的家人?”   晏平眼眸低垂,竟仿佛不知说什么。左玟也不催他。   直到那种昏沉的感觉再度袭来,他才抬眼看着左玟,迟疑道,“本……我家境复杂,让你上门,只怕害了你……若你进了京城,可将我容身的槐树种子扔到大相国寺——”   话说到此,他的声音渐弱,竟又成了浑浑噩噩的模样,回到了左玟腰间的香囊里。   左玟见此,叹了口气,对这名为晏平的少年,又多了几分同情。   连家里人都不能信,反而宁可相信大相国寺的和尚。这么一想,晏平成为生魂漂泊在外的缘由,也值得推敲了。   怀着感叹,左玟盘膝坐在圆台中间,托着下巴思索逃离的办法。   在里面待了不知多久。忽听得四周雷电牢笼劈劈啪啪的响。   随后一道清冷的女声唤道,“那书生——”   左玟寻声看去,只见紫光雷电织成的笼子出现了一块缺口。缺口处,绝美如清幽之月的仙子映入眼帘。   看着她道,“你还不出来?”   “嫦娥姐姐!”   左玟一时惊喜,连忙起身,从嫦娥打开的缺口处钻了出去。   出了天牢,方才躬身深深一礼,“谢过仙子相救。”   嫦娥轻轻摇头,“不需多礼,你也是因为我才出来被金甲发现。”   然后又道,“你是凡间人,不可久留天宫。且随我回月宫,我借月华的通道送你回去便是。”   左玟:嫦娥姐姐,人美心善!   虽然很不好意思,左玟还是腆着脸央求道,“仙子,我还有几个朋友被关在天牢里,是否有办法将他们一并送回呢?”   嫦娥拧了拧眉,轻叹道,“罢了,好人做到底。我就再帮你一回吧。”   左玟闻言先是一喜,然后摇头拒绝,“不妥,若是对仙子有不利之处,我于心何安?只需仙子告诉我能否救助于旁人,有什么别的办法,我自去就好。”   本是不想连累了嫦娥,不料对方嗤笑一声,道,   “现在的凡人,哪来这么多心思。我敢答应你,自然不会有事。走吧,去救你的朋友。”   说罢,那仙子竟比左玟还要干脆利落,拉了她直接飞到另一处悬浮的天牢处。   才到这边,就听见里面传出个清脆的童音,   “雁雁雁,摆溜溜,红袄袄绿裤裤,小米捞饭勾肉肉,我一碗他一碗……呜呜小叔啊你在哪,三郎好饿好饿啊——”   左玟、嫦娥:……   仙子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颇有一种,现在的凡人真让她大开眼界的意思在里面。   “这,也是你朋友?”   左玟很想说不认识,但根据小孩歌谣的话,知道里面大概就是将军口中的三郎,故还是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嫦娥点点头,后走到紫光雷笼旁,素手轻点,用法力故技重施,准备开一道缺口。   边输出法力之时,边随口问了一句,“我倒是忘了,你在玉京金阙之时,如何就能猜到我的身份?”   牢笼的缺口被打开,里面露出个在地上打滚的小孩。   穿着红色团花锦衣,大眼睛炯炯有神,却长得跟小球摞大球一般,又白又胖。   左玟试探地唤了声,“三郎?”   地上躺着的小孩仰起头,看过来,圆嘟嘟的脸上一喜,“漂亮姐姐来救三郎么!”   说着,从地上爬起来,登登登就往这边跑。   左玟:……这谁家的熊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漂亮姐姐了!   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左玟看着那移动的红色胖球,恍惚作答,   “我在误入此处前看到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故而——”   解说还没讲完,边上的嫦娥仙子转过头来,打断了她,“你住口。”   左玟:???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绝美的仙子重复地念了这句诗,冷笑一声,“嗤,谁说我悔了?”   左玟:……   却见嫦娥收了法力,闭合了雷笼。将已经跑到缺口处的小胖子三郎,重新关了进去。   男童的童音就在里面撕心裂肺的喊,“漂亮姐姐!我还没出来啊啊啊——”   甚是凄厉。   嫦娥没有理会叫唤,那一身清冷之态,甚至比最初碰见的时候还要冷漠。   见左玟满面茫然,她对着左玟冷冷道,“我是不悔的,但你马上要后悔了。”   说罢,扭头喊了一声,“金甲卫,这里有个犯人擅自越狱。”   金色甲卫须臾而至。   左玟:……卧槽!   她一脸懵逼看过去,只见嫦娥仙子目光冷淡,粉唇微勾,道,“好叫你知晓,莫要觉得自己读了几首诗就跑到正主面前卖弄。且去天牢里反省吧。”   左玟:……   呵,女人!   ——   而于此时,壁画世界的宴会金阙中,端坐于上首如同动态画卷一般的道君里的某一位突然睁开了眼。   挥手散去面前的九宝光华,他看看左右环境,自语道,   “这里是,安天大会?因月得活的画壁小世界,倒是有趣。”   一语毕,感知顷刻间遍布整个画壁小世界,不觉轻笑。   “历劫一场,竟是叫你体会了一番神界的天牢……” 第71章 妙乐天尊   算过了左玟的现状,知晓她虽身在天牢,但处境还算安全。便也不那么着急了。   便抬眸,见九宝莲花宝座上,垂十绝鹤盖。两旁有随侍仙童三十二。正是当初安天大会之时的装扮。   他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殿内熟悉的场景,不禁叹道,“可惜那些小辈不能进得画壁之内。若能见此盛况,对天宫生出些向往,也能坚定道心,好好修行。”   他口中所说的“小辈”,不是指别人,正是指的左玟那群非人小伙伴们。   先前郁荼妙真几个冲进了佛殿内,因为佛像的灵性早在郁荼闯进灵云寺时失效,故而他们进入正殿畅通无阻。   与对外面士兵的态度一样,郁荼一个照面就弄晕了小木匠。将军多坚持了片刻,但也不敌鬼王的怨气。很快就倒地不起。   到了佛殿前,他们抓着那跪在佛前的老和尚就是一通逼问。   得知左玟被吸进了画壁里,一众妖精鬼怪就要往画壁世界里去。   谁料他们这群非人的待遇与上过战场的将军等人一样。妖、龙、鬼和身有血气者,画壁统统不接收,将他们挡在了外面。   那或许是画壁自动排斥太有攻击性的存在的缘故,却气坏了一帮子妖精鬼怪,险些没拆了寺庙。   偏偏左玟在画中,他们还不敢砸了这画壁。生怕砸了左郎君就再也出不来了。   而那画壁只有盛宴一幕场景,没有画到调侃。当左玟走出画面范围,外面的就看不见她了。   故他们只能堵在外头,看着壁画上被金甲卫带走消失的左玟,焦急如焚。   唯一没有被弄晕的老和尚自然就成了被围攻的对象。   前有将军蛮不讲理,到处抓人进画壁,后有鬼王群妖龙公主,围着他一言不合就要拆佛寺。   老和尚这段时日的情况,还真应了那句大祸临头。   道长有掐算之能,在外面就能算出左玟此遭有惊无险。他活的足够久,哪怕郁荼回归本源,与小七妙真一样,也都是他眼中的小辈。   他做过允诺,不干涉左玟的选择,一切随缘。除非那些小辈具不能解决的问题,否则绝不轻易现身。这一回,原也是不打算干预的。   但既然众妖鬼都入不得画壁,他便也顺理成章现了身。   跟着左玟久了的妖精鬼怪都知道道长的存在,尤其以最容易排斥旁人的小七,因为五雷正法的口诀,对道长却是最心悦诚服的。   当他出现在殿内,留下一句“尔等在外等候”便化作灵光,神入画壁。   众妖鬼不论是仰慕还是排斥道长,都安下了大半的心。自又去教训逼迫左玟入画壁的将军一行不提。   道君稍稍惋惜过那些小辈不能得见天宫仙境后,便起身走下九色莲花宝座。   他迈出一步,左右随侍仙童虽无灵性,竟也跟随他的动作,亦步亦趋地迈开步伐。   “太阴之力,果然妙哉!”   这般感叹一句,道君挥了挥袖袍,在九色莲花宝座上又还原了一个自己。定住跟随的仙童。然后摇身一变,再度成了灰袍的道人。   上位神所在之处都被画者以九色光华及仙雾遮挡,画壁外的人,是看不到这番变化的。   正待要离开金阙,往天牢而去。那最上首的三清神座之上,却如波纹一般,泛起灵力的涟漪。   有磁性的嗓音含笑的唤了声,“妙乐天尊,且慢。”   道人脚步一顿,转过身,做了个道揖。一派的清静自然之态。   “玄都见过玉宸大道君。”   灰袍道人,即为妙乐天尊,亦名玄都。   而叫住他的,正是昔日在三清殿点拨左玟的上清灵宝天尊,也称玉宸大道君。   大道君微微颔首应了,手下轻拂。其座下七宝灵台便换成了一团柔软的白云,服饰打扮也从道德长者变成了左玟当初所见的潇洒红衣青年的模样。   调整到舒服的状态,他才悠然道,“不过是个没长成的画壁小世界,全然没有威胁的地方,竟也值得你亲自进入。”   顿了一顿,红衣的道尊轻勾嘴角,含笑调侃道,“倒是看顾得紧。”   玄都的神态并无波动,淡然自若。回道,“大道君不也进来了么?”   大道君挑了挑眉,“吾是特意来提点你的。”   见玄都不为所动,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当年你忍痛割爱,让她随吾离去。得此传承妙法之徒,本尊却是要领你的情。”   玄都抬眼,心知这位更多是想顺便看看他和自己徒弟的热闹,但也不揭穿。只用平静的语气答道,   “大道君谬赞了,玄都受之有愧。当初让她随您离开,一是我要专心研习丹道,二来也是因她实在修不成太上无为。不得不如此罢了。要说领情,也该是玄都感激大道君才是。”   闻言,大道君嘴角一撇,“看你遣化身下界,还当你开了窍,不想还是这般无趣。”   没有在意大道君的吐槽,玄都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抬起眼眸问道,   “却要请教大道君,那随感而应的法门,为何小玟——”   话没说完,白云座上的大道君猝然起身,断然否认,“与吾法门无关!”   大概是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丢了面皮,大道君轻咳一声,摆正脸色,严肃道,“需告与你知晓。那丫头此生命犯桃花,性子多情,却与吾妙法无关。”   玄都看着他,也不知信了没信。   “被你说的,吾险些忘了正事。”   想是怕玄都纠结这个问题不放,大道君清了清嗓子,正经模样劝道,“凡人有句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今在画壁小世界,机会难得,你需得主动些才是。不然她身边的桃花再多一些,你怕是后悔莫及。”   尽管大道君说的语重心长,但玄都仍是面上淡然无波,摇了摇头,“一个也好,几个也罢。只要她高兴就好。”   大道君:……   他看了看玄都的头顶,仿佛看到了包容的绿光。   抽了抽嘴角,大道君摆摆手,语声嫌弃。   “快走快走,真是修无为道修傻了。太上也不是你这样啊……”   说罢,一缕灵光消散。白云座和上清的模样皆恢复为画壁之初。   玄都遂施礼而去,不做任何辩解。   ——   彼时,天牢之内。   被金甲卫重新关回雷光牢笼中的左玟,看着在嫦娥姐姐的建议下又加固了两层的雷光禁制,陷入沉默。   女人,真是个玄学问题。你永远不知道哪句话说出口,就惹恼了她。   看着紫光雷电外隐隐约约的纤细影子将要离去,左玟还是没忍住好奇,困惑地问,“不知在下是哪里得罪了仙子?”   外面的影子静默许久,言,   “帝降夷羿,革孽下民;胡夫河伯,而妻彼洛嫔。他对我不起,我盗取神药,有何愧之?   我飞升后以月宫为宿,与玉兔为伴,桂树为邻。长长久久青春不老。有何悔之?   君非我,却妄自揣测,实在可厌。你们这些后世之人,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   用清冷而略带讥讽的语声给左玟留下了一段话。牢笼外的仙子翩然而去。   留下左玟在雷光中,听完嫦娥的话,心情也仿若被雷劈了一样震惊。   “原来后羿与宓妃……那却是没什么好后悔愧疚的。”   宓妃是伏羲之女,渡洛水覆舟淹死后成了洛水女神。即嫦娥所言的洛嫔。宓妃嫁与黄河之神河伯为妻。度过了婚后的甜蜜期,渐渐厌恶了狂妄的河伯,与后羿结合。   河伯发现了他们的偷情,化为白龙游于水旁。后羿便用弓箭射瞎了河伯的左眼。致使河伯上天向天帝告状。   天帝没有对后羿作出什么惩罚,但嫦娥却是不能忍的。便有了她盗药飞上月宫的后续。   且不论盗药的对错,仅说嫦娥飞升后。有漂亮的月宫居住,有玉兔给撸毛。月宫环境优美,桂树飘香。说话有吴刚,有天宫的天娥。再加上长生不老,还有了法力。   仔细想来,还真没什么好后悔的。   想明白的左玟捂着嘴,一脸懊悔。   “嘴快误事……得罪了嫦娥姐姐,可怎么出去呢?越狱?”   左玟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紫光雷电屏障。才挨到一点,就电得她直哆嗦。左玟连忙收回手,打消了越狱的念头。   正是百无聊赖,坐在地上看着那雷笼发呆之时,却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隐隐约约映在了屏障外部。   左玟霎时有了劲,从地上起来,惊喜喊了声,“嫦娥姐姐!你回来了!”   话喊出口,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不自觉又想起了之前要去救的小胖子三郎。似乎就是这个模样?   用力摇头,努力想要甩掉脑子里古怪的画面。却听得一声笑叹。   “嫦娥?贫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那语声熟悉,清越好比山涧清泉。   左玟停下了自虐的动作,定睛一看,惊喜莫名,“道长?”   只见牢笼没有任何变动,这块圆台上,却多出了一个被灰雾笼罩的修长人影。   她小跑过去,站定在道人面前。   不知是不是每回遇到困境,道长一出现就解决养出来的信任。左玟看到道人后,由心而生的欢喜竟比之前以为是嫦娥回来的时候还要浓郁一些。   藏住面容于灰雾之后的道人看着左玟的模样,虚抬了下手,又克制放了回去。轻笑道,“贫道来带你出去。”   这话刚一说完,道人还没有任何动作,两人却同时感觉到天旋地转。   四周场景变得灰白,如同流动的水墨,急速转动。让左玟来形容,可比另一个记忆里的滚筒洗衣机。   左玟如今不过凡人身,突然天地环境这么一扭转,哪里还站得住?   惊呼一声,险些跌倒。幸而被道人伸手接住她,帮她稳住身形。   就在灰雾里的道人伸手之时,四周流动的水墨环境又重新有了色彩,转动的速度放缓,渐渐定格成为一座高耸入九霄的雪山。   道人揽着左玟,目光环顾,瞳孔骤然收缩。头一次露出些不淡定的情绪。   “不周山?”   震惊的话刚刚出口,却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迫使他垂下了头。   桃花眼的少年粉唇微张,轻轻皱眉,一副惊讶不自胜的模样,澄亮的眼瞳里映入了他的模样——   黄裳锦衣,亦没有灰雾的遮挡。   “道长?”她抬起手搭在他的脸上,像是为什么所迷,充满了困惑与茫然。“你,好生面善啊……”   玄都:!!!   ……   虚空中,一红衣道尊捻了捻指尖浓缩的灰雾,玩味的笑道,“又不是大姑娘,总遮着脸做甚?还是本尊助你一臂之力吧。” 第72章 不周山行   左玟是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突兀地看到了一直被遮盖起来的道长真容。   只因那道长不过是妙乐天尊分割出的一缕真灵,借一颗金丹灵气而成的道体。常以灰雾遮挡,也是因为金丹灵气的道体还算不上肉身实体。   加上画壁中存在妙乐天尊的形象。故而道长神入画壁后,就直接作为画壁中的妙乐天尊醒来。形象,面貌,自然也是画壁中的模样。   他自己用了障眼法,变作了灰袍道人。   但在玉宸大道君的操作下,灰雾被取走了,障眼法也消失了。出现在左玟眼前的,就成了本尊妙乐天尊的模样。   见那道君,穿着黄裳锦袍,头戴太清鱼尾冠,玉立颀长。   第一眼看他只觉得清俊秀逸,霁月清风,给人一种和煦自然之感。那种清净无为的气质,好似穿林而过的清风,又似如如不动的磐石。   这气质太具有迷惑性,倒让人很难注意他的五官。绕是左玟与他贴的那么近,也是看了几眼,才能专注于看他的脸。   却见他面如冠玉,鼻若悬胆。修眉下,一双灰眸清透如水,因左玟的注视微微泛起波澜。淡色薄唇,仅唇珠微微凸起些,形状优美。嘴角自然含带了二分笑意,不甚威严,但温柔和煦。   左玟怔怔看着他的脸,自初次见到道长便升起的熟稔之感,在看到他的真容后愈发浓郁。漫天飞雪下,更有一种如梦如幻之感,仿佛身在梦中,见到前尘的旧人,似真是幻。   忍不住下意识上了手,困惑道,   “道长……你,好生面善……”   “只是……面善么?”   道人口中呢喃重复,垂眸注视着左玟,神思却恍惚飘到了久远蛮荒之前。   也是在不周山,白皑皑飘雪的半山腰。作为初代人族的他得太上指点,拜山求道。每逢山便拜三月,以示向道之心坚固。   那一日,正好来到不周山。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而在盘古开天的传说中,不周山又为盘古脊柱所化撑天之柱,高耸入云,常年飘雪。凡人不可到达。   放眼望去,可见冰雾笼罩,浮云遮在半山,看不见顶峰。漫天飞雪缥缈,山体气贯苍穹。   彼时共工还没有怒撞不周山,十金乌之一自东方扶桑神树上升起,山上紫色曦光漫洒,与飞雪氤氲生辉。   他仰头观景,透过奇景,看到的是仙道妙法而得的大自在。   不想那紫烟竟成了个白白嫩嫩的婴孩,飘飘然落到了他的怀里。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小孩不知跟脚,一日三变。他采集雪水灵草喂养她,未等三月拜完,便长成了桃花眼的妙龄少女。   从此,独自拜山的人族玄都就多了个“大兄”前“大兄”后,跟着他的妹妹。   如今想来,那却是极好的一段时光。只可惜后来……事事总不会尽如人意。   尽管及时收住了回忆,然情绪却再难回到无为清净的状态。   玄都抬手轻轻按住自己面颊处的手,目光随心情几经变幻,讳莫如深。   那“少年”却忘记了前尘旧事,仅留下些许面善眼熟的感觉,皱眉瞧着他,既是困惑,又是迷蒙。   缓缓呼出一口气,玄都松开左玟,微勾嘴角,露出温润的浅笑。温声道,“出了点差错,贫道送你回去。”   “哦……”   左玟应了一声,眨眨眼,一脸认真地重复道,“可我还是觉得您好面善。”   闻得此语,玄都轻轻“嗯”了一声,神态不改淡然。   没有回应左玟的困惑,他伸出手臂,轻声道,“一会儿你若站不稳,可以扶着……”   话没说完,站在他面前的左玟却陡然瞪大了眼,指着玄都的背后,惊呼道,“那是谁?好像要撞上来了!”   玄都回头看去,瞳孔微缩。   “共工氏!”   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人面蛇身朱发,驾起飞龙,猛地朝山峰上撞来。   一声震天巨响,轰隆隆——   霎时间,天地巨变,山川震动,星辰移位。   不必等转换场景,山体剧烈晃动倾斜之下,刚才跟他分开的左玟又主动自觉地抱住了稳如磐石的玄都。   且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大声喊,“共工氏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撞不周山啊啊啊——”   左玟:这也太不走运了!   玄都:……   反手揽住情绪相当不淡定的左玟,玄都嘴角微抽,低叹一声,“大道君……”   无语且无奈。   为了看热闹,连共工怒撞不周山都衔接上来了。相比起他老师的淡然无为,那位大道君未免太皮了一点。   叹过后,他足下生云,带着左玟升到半空。方拍了拍左玟的肩膀,温声道,“莫怕,这是画境之中,伤不着人。”   又把手一指,“此场景贫道也未曾近处看过,机会难得,不如看看再走。”   昔日共工氏与颛顼争帝位,怒撞不周山,使得天地震动。除了三清这等远古神尊能观得全景,其他人都在变动的大陆上求救无门。   难得玉宸大道君今日这般大方,耗费法力给他们放映远古场面的画卷,怎么能不珍惜机会看个清楚?   左玟闻得玄都之言,加上踩到软绵绵的云上,也消去了畏惧,再次看向不周山的方向。   只见山体被拦腰折断,一半山体斜踏下来。天柱折断,致使四方偏移,天空倾向西北,而大地塌向东南。大江大河奔流向东,其势滔滔,奔腾流入大海。   那等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震撼过后,左玟却是抓着玄都的衣襟,不忍而焦急地问他,“天柱塌,四方偏移,岂非造成生灵涂炭?”   不同于左玟的悲悯与焦态,玄都的目光却淡漠如初,答曰,   “所谓福祸相依,此乃劫数,亦是造化。此后中原大地的地势会更适合农耕灌溉,乃长久之计。”   “可今日的生灵,难道就……”   见左玟抿着唇,不似赞同的模样。玄都轻叹,下意识抬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温声补充安慰道,“劫数不可避免,但灾难很快会过去,曙光终将迎来。未来,只会更好。”   下意识做完了这般亲昵的举动,不管是动作的玄都还是左玟皆是一怔。   左玟定定看着玄都,想要多问点什么,却还是没有问。   “嗯……”   看完了不周山倒,天地变动的场景,为防止某个不正经的长辈再给出新的惊喜。玄都没再多话,就着此时揽住左玟的姿势,直接回到了原来的画卷天牢之中。   不周山一景好似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再看到那些悬浮在云间的雷光牢笼,左玟竟然生出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事实上,何止不周山,天宫之景不也是梦幻虚无的吗?   还处于感怀之时,却听得一声清冷的女声惊呼,“你们——妙……”   “太阴星君!”   被打断的女声很熟悉,打断人家的声音也很熟悉。   前者来自嫦娥姐姐,后者来自刚刚松开了她的道长。   左玟的目光扫过离自己两步远的道长,又经过不知何时回到天牢来的嫦娥仙子,最终转回道长身上。   见道长望着嫦娥,仿佛做了个眼色。嫦娥美目轻闪,大概是意会到什么,收了震惊之态。施了一礼,笑称“道君”。   道长也微微颔首,亦是含笑道,“嫦娥仙子。”   这等和谐的情景映入左玟眼中,不禁猜测,莫非道长是对嫦娥仙子有意思?   忽略掉那一点点奇怪的感觉,左玟却是对嫦娥一礼,歉疚道,“在下不知实情,之前于言语上多有得罪,请仙子不要记怪。”   嫦娥此时看着左玟的面貌,神态古怪,不似之前的淡漠随意,反倒多出一些亲近之色。   走过来两步,美目看着左玟,笑着嗔怪道,“又不是你作的诗,你道什么歉。”   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为了画壁小世界的稳定,每一轮只有回到月宫才能取回记忆,先前却是委屈了你。”   这般前后态度的差异,直让左玟有些吃不消。   她前尘尽忘,却是不知嫦娥也是自己过往的老熟人,好闺蜜。只是她们相识在安天大会之后,故而嫦娥先前才只觉得她面善,等到记忆恢复才记起她的身份。对待闺蜜,态度自然不同。   不晓得前缘的左玟,不自觉撇了眼那含笑温和的道长,暗道又是因为有道长在?那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左玟虽然有些疑惑嫦娥的态度转变,但之前嘴快已经让她受了教训,可不敢再瞎说话了。   她没有开口问,嫦娥反倒主动解释起了画壁的由来。   她讲述道,“当年安天大会上我被天蓬调戏,有一位替天帝画像的神官为我说话。   后来他触犯天条被贬下界,我为了偿还他的恩情,引太阴月华之力做了一支神笔送给他。晚年他劫数圆满,记起前尘。遂在灵云寺画了这幅壁画。   不料画完这幅壁画后他耗尽心血,神魂也不愿回归天庭,反而散入此间,成了画壁中的灵性。   我不忍他的灵性在时光中磨灭,便分了一缕神魂来此画壁中。常引月华来保持画壁的灵性。但因为画壁太脆弱,故而我也只能以画中人时效的记忆存在。   不想这画壁世界渐渐成长,竟会自行诱惑人进来,吞一些人气,助它更快生出画灵。那些人气对凡人造不成影响,但总归是束缚了他们的自由。   我便设定了安天大会结束,我回到月宫恢复记忆的时限为一轮。一轮结束后,便将误入画壁的凡人送回外界。”   讲到此处,左玟已经差不多了解了画壁的由来。赞叹了几句嫦娥的知恩图报,也没有多聊。嫦娥便操纵月华,将画壁里的其他人都送了出去。   待轮到最后的左玟时,嫦娥却有些不舍。   拉着左玟道,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够再见。你若记得我们……今日的情分,一年后可再来此。那时画壁稳定,我便能从此脱身。然后……”   然后什么,嫦娥还没说完,瞥了眼那笑容清浅的道长。只对左玟眨了眨眼,“届时你来便是了。”   她说完,便隐入云中不见。   左玟先是目送嫦娥离去,然后突然想起来惊道,“我们还没出画壁呢!”   一旁沉静许久的道长闻言,轻笑道,“有贫道在,却是不需她费心。”   他又走过来,将一只红色小葫芦递给左玟,对她道,“贫道要离开一段时日,不能再留心你的情况。这些药你拿好,还是每月一丸。   你之前路茫茫,又是招妖引鬼的体质。贫道亦不能提前算得会发生什么。所以这段时日,你莫要让郁荼龙女她们离得远了,万事三思,以安全为重。”   一番殷殷嘱咐,让左玟听着又是暖心,又是不解。大概是亲昵感作祟,左玟抿了抿唇,带着些不舍地问道,   “道长要去哪里?”   道人看了眼左玟,垂下眼眸,轻声道,   “去找一个人,让他认清一些事……以免他往后……”追悔莫及。   “哦……”左玟应了一声,赶在道人准备送她离开画壁之前,拉住他的手臂。   “最后一句。”   “你说。”道人语声温和。   左玟深吸一口气,问他,“您走之前,我能知道你的道号吗?”   道人看着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抬眼,眼眸好似幽潭。清澈的平湖面下,暗潮涌动。   “可以。”   他顿了一顿,挥手将左玟送出画壁,仅以清风入耳,送去他的道号。   “我名玄都。”   左玟只觉得眼前一花,四周场景便又从天宫变成了灵云寺的佛殿。   画壁前躺倒了一排凡人,郁荼小七等都在,鬼气漫布殿内。唯一站着的外人,大概就是老和尚了。   “左郎!”   “左郎君可算出来了!”   没有第一时间与众妖说话,左玟只笑了笑。却是回头看向画壁。   见天宫盛宴,一如进入之前。左上角书有“安天大会”,“灵药”“碧海”的字样。   金阙正中,一绝美女仙在仙娥们的簇拥下,犹如众星拱月。   入画壁的种种经历在脑中飞快重现。到此时,她却突然想起进入画壁前老和尚的话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心中恍然,似有明悟。 第73章 争宠   她这边才收回视线,边上的众女妖已经着急了。   小七扑过来把左玟的腰一抱,“左郎君别看!”   妙真颜如玉也扯住了她的衣襟,“当心又被这东西吸进去了。”   青行灯眼珠子咕噜咕噜的转,充满艳羡来了一句,“进去也行,能带我一起吗?”   披上郁荼少年皮的鬼王红着眼睛,充满羡慕。奈何他一个男子,不能像众女这般缠绵。心中懊悔今天穿的不是郁薇的皮。   左玟转过身,看着众女关切焦急的模样,摸了摸小七的发顶,心中柔软。   温声对众女道,“放心吧,我不会再进去了。”   又解释道,“这画壁有灵,若不妄动心念,为其所迷,就不会被吸进去。”   颜如玉妙真松开了手,小七却还不肯松。   小萝莉仰头看着左玟,眨巴眨巴眼,状似无害的模样,全然看不出她之前险些拆了庙。   “左郎君会被吸进去,是因为对画上的女仙动了心?”   说着,小萝莉微微侧头,萌萌哒的大眼睛凶残地看向了画壁上起舞的仙娥。   旁边的几个女妖也是同样瞪了过去。   妙真抿嘴微笑,娇媚动人。妙目盯着左玟,丝毫不错,“这个领舞的仙子却是极美,不知左郎以为是妾身跳的好,还是她跳的好?”   画壁保持静止的样子,好像只是一副普通壁画。   被妙真盯着,众女逼问的左玟:……可可怕怕。   咽了口口水,甭管心里怎么虚,她面上却是一脸淡定温和的笑。   “妙真姐这就为难我了。我进去后就在殿外,倒是不曾看到这位仙子起舞,也无从比较。”   又掐了把小七的脸,无奈道,“我是先看到大表兄他们出现在画壁里才分了神,才让画壁的灵性有机可趁的。”   左玟话说的诚恳,实则只说了一半。   前面的确是先看到画壁上的李垣等人分了心,至于后面画壁有机可趁则是靠嫦娥姐姐的一笑迷惑了她,就不能直白地说出来了。   历经了众女调教,左玟如今,已经是深谙做“渣男”的技巧。   有些话,真不是她隐瞒不说清楚,而是说清楚了极有可能引发大战。与其闹得大家都不开心,还不如不说。   听到左玟的解释,妙真松了口气,又有些不甘愿的模样。轻哼一声,   “没瞧见,倒是可惜了。”   牡丹娇艳好斗,在春日与群芳争艳,从来不虚。天性如此,不可避免。   小七青行灯较为单纯,对左玟的话信的很深。   只不满道,“左郎君不要掐脸啊,小七又不是小孩!”   而颜如玉却只露出个清浅的笑,对左玟柔声道,“左郎受苦了。”   饱读诗书的颜先生瞥了眼画壁,一副文雅端庄的作派,温温柔柔地建议道,“这画壁害人作恶,却是不该久留。不若今日毁了它,也省得贻害后人。”   左玟:……颜姐姐是个狠灵!   合理怀疑颜如玉是看穿了她的隐瞒但不说破。这招釜底抽薪来的太凶残。   自觉披错了性别,不能参与众女团的鬼王郁荼,听到颜如玉的话以后眸光闪动。   冷冷道,“说得有理。除了这画壁,也算替天行道。”   高举替天行道的大旗,鬼王反手取出度朔印袭,就准备上手贯彻。砸了画壁。   左玟顾不得会不会引发自己被众女怼的惨痛后果,忙喊了声“郁兄且慢——”   跟她同时开口的还有先前那泥塑似的老和尚。   老和尚拦在画壁前,张开双臂,面色发苦,“请施主手下留情。”   郁荼动作微滞,像是迟疑。   左玟松开小七,上前两步,拉住郁荼的手。又道一声,“郁兄,且慢动手。”   肤色苍白的鬼王少年身子一僵,目光下移到恩公与自己交握的手上。那乌光大盛 ,鬼气纵横的度朔印也跟随主人的心意,弱弱地降了下来。缩成小小的一个,光芒微弱。   “恩公……”他低低喊了声,抿了抿嘴角,很没原则的道,“我都听恩公的便是。”   那绵软的模样,众女简直没眼看。   颜如玉摇头轻叹,“行事宜早不宜迟,迟了就不成了。”   小七嘟着嘴,气闷地嘀咕,“就他会献媚,小七也很听话啊。”   妙真与小七一个战线,吐槽道,“之前在外面凶咱们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模样。”   却在众女小声逼逼之时,也不知郁荼有心操纵还是印玺自觉,那小小的一枚度朔印竟是飘到左玟身旁,小狗一般蹭了蹭她的肩膀。   左玟先是一愣,而后松开手,摸摸度朔小印,笑了起来。桃花眼里盛满细碎的星光,温柔醉人至极。可比日月之光华,直笑得满是生辉。   众女皆不由自主地看向左郎君的笑颜,面上羞红。连壁画上装作普普通通的姮娥都投来关注。   郁荼愣愣看着,一眼不舍得离。   牡丹花痴痴作态,两靥生羞,娇媚妍丽。道是,“再没见过比左郎更俊的郎君。”   小七捧着脸,笑嘻嘻,“左郎君真好看,不愧是小七一眼就看中的。”   颜如玉克制地扫了眼周围众女,轻声一叹。“以后还不知有多少……”   书生本就招妖精喜欢,何况还是这么俊俏的书生。   青行灯看了片刻,却是低下头,忠实地在小本本上记了一笔,“郁家姐弟,一攻一守,手段高明。幸而二人从不同时出现,否则左郎君之后院恐怕就是郁家天下。”   至此,左郎君成功依靠自己的美色阻止了画壁被毁灭的命运,也没有谁再追着问她是不是对画中仙子动了心。   无奈地看了看一众盯着她脸瞧的妖精鬼怪,左玟习以为常地对老和尚保证道,“大师请放心,我这些朋友不会毁坏画壁的。”   老和尚放下手臂,双掌合十,“老僧净念,多谢施主不计前嫌,出言相助。”   “原来的净念大师。”左玟回了一礼,却是看向这大殿内躺满的昏迷的凡人,抽了抽嘴角,“不知这些人是——”   净念和尚默默抬头看向郁荼,一切尽在不言中。   鬼王轻声解释道,“他们只是昏迷,明早就会醒来。”   左玟点点头,对郁荼笑了笑,目光一一瞟过地上的人。   先找到李垣和几个同伴,见他们安然无恙,便放了心。   又见有一排的服饰各异,看样子都是将军从山下掳来投进画壁的普通百姓,才从画壁中出来。   挤在这群人里,还有个眼熟的穿着大红锦袍的小胖子,睡得正香。   目光无意扫过墙角,却见两个以诡异姿势叠在角落里,形貌状若猪头,满面青紫,好不凄惨。   左玟定睛一看他们身上的甲胄,惊诧地瞪大眼问,“那边两人是……将军和小木匠?”   小七踊跃回答,并且试图邀赏,“是啊!我们帮左郎君出气啦!”   妙真道,“若非他们逼迫,左郎怎会受此劫难。只打一顿算是轻的了。”   左玟知道众女是为了自己,却不免皱起眉头,叹道,“那将军行事确实放肆,蛮不讲理。但他终究是朝廷官员,这般打了他,只怕他醒来不好收场。”   颜如玉问,“左郎可是担心那将军醒来报复,或者拿百姓发泄怨怼?”   左玟点点头。颜如玉笑道,“这有何难,既然是我们动的手,只叫他来找我们便是。”   郁荼像是听明白了颜如玉的意思,眸光微闪,接口道,“如果他抓得住我们的话。”   颜如玉颔首,“正是如此。我们不需全部出现,只留下一个认下罪责便是。”   左玟看着颜如玉一副轻描淡化的模样抹消不利影响,再想想她所知的诗书,欣赏之余更觉得可惜。似颜如玉这般女子局限在她的后院中,未免太过可惜。   众人都认可的颜如玉的方案,下一个问题却是,   “那么,谁来做这个人?”   小七高高举手,“我我我!你们都别跟小七抢!”   其他女妖没有跟她抢的意思,独有郁荼,看了眼小七,不与她争。却看着左玟,郑重提出了另一件事,   “我想跟着恩公,做恩公的书童。”   众人皆诧异,“书童?”   小萝莉眼珠子一转,这会儿反应最快,“书童是不是能一直跟着左郎君,不用再关在屋子里?小七也要做!”   她们或拟态,或远远跟着,碍于身份,终究是不能及时出现。但书童就不一样了。那可是能一直跟着左玟的。   妙真落后一步,眼眸发亮,“我也可以变化。”   青行灯握着笔,“书童好像,很有意思?”   颜如玉虽然羡慕,但自己知道自己的不足,并不相争。   而第一个提出的郁荼看看要跟自己抢的几女,眼眸微红,“你们都是女子。”   妙真不服气,“我们可以变!”   郁荼,“变了也不会像。”   小七挑衅看向郁荼,“我觉得还是打一架决定比较合理。谁赢了谁做。”   郁荼表示,“我奉陪。”   鬼王少年头一次占据性别优势,分毫不让。   名额,只有一个。   几目对望,霎时间,鬼气与雷光共闪烁。好不骇人。牡丹花枝与青灯火光蠢蠢欲动。   左玟弱弱插话,“其实,我觉得我不用……”   众妖有志一同,“不,你用!”   左玟:……我,冇得地位。   沉浸在书童之争的左玟一行,谁也不曾注意到,左玟腰间香囊里的槐树种子,正微微闪光。   ——   彼时,京郊外一处偏僻的村庄。   一间屋子里空荡荡,摆着一只祭坛。   所有透光的窗户都被厚黑布遮挡得密不透光。仅有左右两只夜明珠,放出浅浅幽光。映照出祭坛上的一七八寸高的桐木人偶。 第74章 演戏   一场关于书童的争斗,最后还是郁荼胜出。   一来拥有了度朔印以后的郁荼实力每日剧增。过去小七还能凭借雷法克制鬼气,到如今,小七也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有法器的郁荼的对手。这还是考虑到龙族有远古秘法的情况下。   给左玟当书童,更多的还是这一次遇到将军,左郎君入画壁一事吓坏了众妖。才叫郁荼甘愿放弃另一张皮郁薇的优势,以郁荼的身份待在左玟身边。   为安全考虑,自然是选择实力更高的鬼王郁荼。   二来,明面上做了书童,就要做书童的活儿。众妖都不熟悉凡人的生活,少不得要露出马脚。相比之下,曾经是人的郁荼就合适多了。   综合来讲,鬼王郁荼以压倒性的优势胜出。   左玟开始有点意见,她是不愿意朋友给自己当书童的。但众妖坚持,并且吐槽了一番她的招妖体质,她也就没话说了。   既然加入一个角色的情势已经不可逆,左玟干脆在颜如玉针对将军的提议上稍作加工。用最短的时间设计出一个新剧本,双管齐下。   他们这边商讨完,夜也深了。看看一旁的老和尚净念,几个妖精目露凶光,故意恐吓。   净念双手合十,无比平静。自觉的开口道,“阿弥陀佛,贫僧亦是担忧将军醒来后恼怒,毁坏寺中画壁。几位施主若能帮忙劝说将军几句,老衲感激不尽。”   妙真等女妖嘲笑道,“老和尚还挺精明。”   左玟则是点了点头,并不意外。   她在设计剧本的时候没有把净念支开,就知道老和尚一定会选择与他们统一战线。想也知道,以那将军的蛮横作派,醒来少不了要拿画壁出气。   净念想要保住佛寺和画壁,只能选择向他们求助。自然也就不会泄露他们的信息了。   草草定下了应付将军的方针,左玟却在去实施计划前好奇地问净念,   “这灵云寺也不算小,缘何只有您一位在此受寺呢?”   净念叹息一声,道,“昔年灵云寺也曾香火鼎盛,但后来有了画壁吃人一说。尽管将画壁遮住,还是会有香客好奇误入。寺里的年轻僧人也不能抗拒画壁的诱惑。后来就都离开了。只留下贫僧守寺。”   听完净念的解释,左玟不免又问了句,“为何大师没想过放弃画壁?”   净念摇摇头,苦笑答曰,“这画壁乃是先师圆寂前最后的画作。且画壁有灵,只要人不动心念,便不会进入。就算拉人进入,也不会伤其性命。贫僧怎能忍心毁坏之。”   左玟点头表示明白。想想为友入分神画壁的嫦娥,又看看眼前为保留老师遗作留守寺庙的净念。不免心生敬意,真心实意道,“大师辛苦了。”   ……   自来涉及神鬼妖魔的,都是夜间好办事。   尽管经历了画壁后有些疲惫,但为了剧本的效果,还是在郁荼的阴兵下属们到达以后,就唤醒了将军。   彼时,正是深夜。阴兵聚于灵云寺的院落中听候鬼王吩咐,怨气冲天遮蔽星月。   将军自疼痛中醒来,感觉自己身上每一块皮是不疼的。意识一醒,还没睁眼,张口就骂了一句,“他娘的谁偷袭老子,有本事光明正大的打——”   打字的音还没落下,睁开眼的将军瞬间就消了音。   只见他眼前,一条乌紫的舌头掉的老长,正垂在他的鼻尖上,腥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正是郁荼的得力下属,从金华就一直跟随他,执掌阴兵的吊死鬼。   约莫是发现将军醒了,吊死鬼把舌头收回去些,发出阴测测的笑声。   “桀桀,到底是个将军,老鬼我还没下口,你就醒了。”   将军僵硬地抬眸,那鬼也恰好凑到近处。   与吊死鬼,还是一只死相凄惨,舌头掉的老长,看起来对你垂涎欲滴的吊死鬼脸贴着脸,眼对着眼是什么感觉?   将军表示他很有发言权。   也就是他从战场上下来,见惯了血腥和死人,才没有被吓得撅过去。看看保持不被吓晕。但凡换个普通人,胆都要吓炸了。   “你你你……你要对本将军做什么!”   吊死鬼退开些许,桀桀嘲笑,“鬼能做什么,当然是吸阳气了。”   说着,他的长舌狠狠抽了一下将军的脸,凑近了作出深深吸气的样子。然后狐疑道,   “听说被虐打的活人,能够产生更多阳气,我怎么觉得,也没多多少呢。”   将军:……   “你给老子个痛快的!”   在将军被吊死鬼折磨的同时,院落围墙的角落里,鬼气重叠遮挡之处,左玟和妙真众女正在看戏点评。   “这位吊死鬼仁兄演技很不错啊!”   “不愧是郁荼最得力的下属。”   “小七小七该你上了,你可不能比吊死鬼还差吧。”   小七白了说话的妙真一眼,金光微闪,摇身一变,便由娇小可爱的小萝莉成了个身量高挑的道姑。八卦袍,手持拂尘。仅看外形,却是仙风道骨。   然而样子变了,声音还没变,仍是萌萌哒的萝莉音,道是,“小七才不会输呢!”   “咿——”   众女皆发出挑剔的声音,“小七,声音没变啊——”   “太不专业了。”   小七一甩拂尘,换了个成熟的女声。   “这般,总可以了吧。”   众女打量着道姑的样子,纷纷表示,   “好多了。”   “这还像那么回事儿。”   “郁荼呢?弟子跟上啊。”   被点名的鬼王郁荼少年,仍是一身简单的白布袍,冷冷淡淡。站到了小七道姑的后面。   摆一张冷脸,静静伫立,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师傅。   “你就不能笑一笑吗?”   “哪里像做徒弟的样子。”   “一副棺材脸,哪个师傅敢收。”   女妖们的点评辛辣且不留情面,看郁荼的目光难掩羡慕嫉妒。她们有哪个不想时时跟在左郎身边呢?好事尽让郁荼占了。自然嘴上就不留情了。   郁荼垂下眼眸,全不理会。一副任说的样子,可怜得很。   左玟看了心软,轻咳一声,道,“郁兄很好。你们别逗他。”   又对郁荼温声道,“你若不适应演戏,待会儿把头低一些。天色暗,他们看不清晰的。”   郁·演技绝佳·女装大佬·荼,抬起头看看左玟,嘴角微翘,“嗯……”   众女郎:……好气啊尽会装可怜!   却有那变成道姑形象的小七,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下,盯着郁荼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另一边,将军已是气急败坏,要被吊死鬼气疯了。   这吊死鬼深谙鬼王心意,知道自家鬼王记恨将军欺负了左恩公。作为最得力的下属,他自然是要为上司出气。   将军悍不畏死,一身傲气。他就刻意将将军松开,让他逃跑,又使阴兵围堵,形同戏弄困兽。   “你跑?跑得了吗?”   “这边的小鬼说近几日有位将军,到山下绑人,好大的威风。我瞧着,是挺威风哈哈哈——”   前几日将军威逼山下人和左玟一行进入画壁的时候,也是如驱赶猎物一般。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当作猎物驱赶呢?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等羞愤屈辱比之身体上的疼痛难受何止百倍。   看着情况差不多,再继续下去怕将军要被气得自裁,小七便与郁荼华丽登场了。   伴随着一声呵斥,“大胆鬼物,竟敢在人间放肆——”   但见得空中划过一道金色闪电,破开层叠的鬼气,发出轰隆隆巨响。   似是一晃眼的功夫,院落中便出现了一个中年道姑和年轻的少年。   将军大喜,“仙姑救我,本将必有厚报。”   吊死鬼看见自家鬼王就头皮发麻。奈何再麻也得硬着头皮上。   阴阳怪气来了一句,“哪来的女道,多管闲事!看看这凡人身上的血气,能是什么好货色!”   小七道姑面色肃然,“他是阳间人,还轮不到你这小鬼来管。”   说罢,把手中拂尘从甩到右,看着要出手的模样,却扭头朝着身后来了一句,“徒儿,你先上,让为师看看你的本事。”   郁荼:……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剧本明明只是让他打个酱油,在最后被委托给左玟照顾。怎么现在就让他上场?自己打自己下属?   众女郎纷纷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小七绝妙!”   “小七愈发聪明了!”   “该!叫你扮可怜博同情!”   左玟也是哭笑不得,“小七学坏了啊……”   当初多单纯可爱的小公主,如今竟也学会戏弄人了。   小七道姑:就,很爽!   小七努力克制不露出得意之态,装模作样打这些“自己鬼”有什么意思?雷放的都只有响,没半点威力。与其憋屈的装打斗,不如让郁荼吃个亏。叫他跟她抢!   看似严肃,实则幸灾乐祸道,“徒儿别怕,虽然这些鬼实力不赖,你肯定打不过。但是没事,为师会在这儿看着你的。”   这话说出来,就是要郁荼输,作出不敌的意思了。   低了一辈的郁荼,冷冷看了眼小七,从她身后走出。   穿着白布袍少年肤色苍白,一脸病容。纤细瘦长的身型,怎么看就一个形容词——弱不禁风。   连将军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仙姑啊,您这弟子看着就弱,别让鬼给吃了!”   小七也记恨着将军欺负过左玟,哪里会对他有好脸色?   一道惊雷直劈到其脚下,凶道,“你才被鬼吃了!”   将军:……沉默,沉默是今晚的保命符。   郁荼没有理会小七和将军,走到吊死鬼和众阴兵正前,目光淡漠。   站在自家鬼王对立面的吊死鬼、众阴兵:……怕就一个字,他们能说很多次。   吊死鬼磨磨蹭蹭,舌头上上下下的收了又放,放了又收,还是不敢动手。那模样,比哭还可怕。   也就是他显露了丑陋鬼态,看着只是更狰狞,不至于看出他欲哭无泪的表情。   磨蹭太久,郁荼怕露了馅,皱起眉头,把手抬起。度朔印在掌心隐隐若现。   就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直吓得吊死鬼膝盖一软——给跪了。   郁荼:……   众围观女郎:……   将军粗旷的大脸露出困惑的神色,“这是……什么情况?”   鬼王的死亡射线扫向吊死鬼,目露冷光。   吊死鬼:颤抖的手,颤抖的心……   深吸一口并不能吸到的空气,吊死鬼从地上站起,指着小七所化的道姑,悲愤地大声道,“好你个女道,嘴上说让你弟……让别人动手,自己却搞偷袭!众阴兵,给我上——”   阴兵们没有迟疑,一齐扑向小七道姑。   剧本,就这么神奇地又圆回去了。   鬼王看着从自己身边越过的吊死鬼,语声赞赏,“不错。”   吊死鬼谄笑回了一句,“王调教得好。”   却是精神百倍,奔向小七。   被阴兵围住不得不按剧本演下去的小七:淦! 第75章 仙姑   满院阴兵在吊死鬼的命令下围向了小七道姑。一时间,阴风呼啸,黑气漫天。金色雷光穿插在怨气中闪烁,雷电轰鸣与阴兵的吼声交织,称得上是鬼哭狼嚎,令人生畏。   然而,那也只是表面看上去罢了。   真实情况是,怨气围而不动,阴兵骑着战马阴灵乱跑。金色雷光就只是光和响,真正的威力完全没有。   哪怕知道是假的,藏在角落里的左玟一行,也还是为这等场面而心生震撼。更不用说那将军了。   被打成猪头的将军跑到站着不动的郁荼身旁,焦急道,“你就这么看着?不能帮帮你师傅去?”   看样子,很是为小七道姑着急。   郁荼冷冷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不去。”   后宫之中,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左郎君。他不拿度朔印补一下就不错了。   将军:……这师徒两个真的不是仇人吗?   没过多久,只听得阴兵围困中一声厉喝,   “贫道顾念鬼道修行不易,对尔等手下留情。既然你们不领情,就别怪贫道客气了!”   此话一喊出来,配合演戏的大家就收到了信号。   鬼王表面仍不动弹,却操纵怨气为遮掩,让左玟等安然走回画壁所在的正殿内。   同时,金色雷光陡然加大了声势,灿若朝辉。刺得人睁不开眼。   借由此刻,阴兵鬼怪都敬业的发出“啊——”“好厉害的女道”“快跑”之类的喊声。顷刻间四散而逃。   等到金光消散,将军睁开眼时,院落里的黑色怨气已经散了个干干净净。   鬼物的阴寒之气逐渐减弱,点点星光漫洒。相比之前的大动静,此刻的夜色静谧非常。   却有一女道立在院中,道袍发型分毫不乱,道骨仙风。看在将军眼里,那周身仿佛闪动着灿烂的金光。   “仙姑!”将军扑了过去,“救救我的侄儿……和其他人吧!”   仙姑小七心中赞叹左郎君的预料分毫不错,而后耍帅地将拂尘从左甩到右,淡淡道,“你说。”   片刻后,小七道姑领着把自己当花瓶的郁荼进了佛殿。   郁荼前脚进门,后脚就转身关门。把将军关在了门外。仅有冷淡的嗓音透过门缝传出,   “家师施法,不许旁观。你就在外面等着。”   小七郁荼进了殿内坐下,弄了个不透出声音的禁制,就跟大家一起快快乐乐讨论起之前的大戏。   众女对小七临阵坑郁荼的行为深表赞赏,“小七真棒!”   “小七演的特别好,郁荼你该学习一下……”   恢复成萝莉的小七被夸得小脸红扑扑,得意地冲郁荼吐了吐舌头。   被众女针对的郁荼弱小可怜又无助地坐在左玟旁边,低下了头。一脸苍白的病容,形同一只被欺负的犬类。   左玟:……明知他是威风八面,抬抬手就吓得阴兵膝盖软的鬼王,也还是会被表象迷惑,心生怜惜呢。   遂拍拍郁荼的肩膀,违心夸奖,“郁荼也很好,下次继续努力。”   鬼王抬眸看着左玟,嘴角微微扬起。“嗯。”   众女郎:艹!(一种植物)   不说佛殿内是怎样一副和谐场景,佛殿外的将军却是很不好受。   他先是昏迷被殴打,身上无一处不疼。然后又让吊死鬼跟阴兵们恐吓一番。身体呵精神都快到极限。   见道姑和其弟子进了佛殿,也不让他进去,就打算在院子里找个地方坐下歇会儿。   此刻没了怨气遮蔽,借着星月的光,将军却是一眼就发现了大殿外面沿边躺一地的军士。   忍着身上的疼,将军走过去挨个查看军士的死活。确定他们都是活的,不过是昏迷了过去。   待走到最角落处。看到那被单独捆出来,跟他一样被打成猪头昏迷的小木匠,将军先是一愣,而后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给小木匠送了绑,将军坐在石阶上闭目养神。   半晌,突然睁开眼,看向了殿门的方向。   那眼里精光闪烁,充满狐疑,“为何,单单是本将跟小木匠被打……”   快到天明,佛殿里昏迷的百姓和左玟的同伴都在鬼王的操作下悠悠转醒。   只见画壁已重新让黄布遮盖,佛像之下,站着几个人。   一个老和尚,一个道姑,两个少年。   道姑看起来跟那个桃花眼的少年交谈甚欢。   思维逐渐回笼,惊讶不敢置信的语声接连响起。   “我们,出来了?”   “不在天牢里了!”   “那仙娥……”   还没彻底接受自己出画壁的喜讯,却有一声童音盖过了若有人的声音。   “呜呜小叔——三郎好饿,漂亮姐姐没有了呜呜呜——”   众人皆看向哭哭啼啼大嗓门嚷嚷的红衣小胖子三郎。   下一刻,大门被猛力推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旋风般冲了进来。一把抱住叫唤的三郎,激动得热泪盈眶。   “三郎!”   这一番感天动地叔侄情,如果叔叔不是逼人进画壁的将军,大家会更感动一些。   感动了那么一下以后,将军听到三郎口里哭着的“漂亮姐姐没有了”,随即松开手,黑着脸给了小胖子一个爆栗。   怒道,“大哥只你一个子嗣,你就知道漂亮姐姐,往后怎么去驻守边关!”   小胖子三郎摸着头,眼里含着两泡泪。原要反驳,可看看将军被打得青紫的脸,还是咽了回去。   他们叔侄喜相逢,那边老和尚已经给众人说明了情况。言是道姑将他们救出。   众人纷纷前去感谢小七道姑。   小七自己没做过的事,还是不好意思厚着脸皮挨夸。听了两句,把拂尘一挥,道是,“无需感谢,贫道这便要走了。”   又郑重道,“那画壁乃是灵物,尔等不可心怀记恨毁坏画壁,否则恐怕折损福缘。别怪贫道没有说明。”   众人皆点头应是。   道姑遂一步迈出佛殿,然后对跟在了左玟身边的郁荼装模作样地告诫道,“徒儿,你好好侍奉左举人,做书童不可懈怠,知道了吗?”   郁荼点头说了“是”。语声透出愉悦。   却是见不得郁荼得意的样子,小七又拉着左玟,一副相见恨晚的不舍模样。   “他要是不听话,左郎君只管打骂,不用给贫道面子。”   这戏演的左玟忍俊不禁,忍着笑正经回道,“仙姑放心,在下一定好好照顾郁荼。”   小七:……哼!   人群后,将军眉峰一皱,“是那个胆子大的举人,让弟子给他做书童?”   旁边的三郎戳了下将军,小声道,“我认识那个漂亮哥哥。之前在画壁里,他跟另一个漂亮姐姐要去救三郎来着。”   将军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心中暗道,莫不是看那书生长得好,道姑也动了凡心?   他这里才生出念头,被左玟维护郁荼气到的小七却是看向了将军。   收敛了对左玟时的笑容,淡淡道,“将军可随贫道出来片刻。”   不说救命之恩,将军也不会得罪有法力的高人。便跟着小七道姑走到了院中。   小七遂按剧本叮嘱了一番将军,着重说了不许他毁坏画壁以及宽以待民一事。   将军都爽快应下,却忍不住问,“那左举人是何身份,仙姑为何将弟子都送给他?”   这个问题有点超纲了。但小七已经演出了经验,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淡淡道,   “你懂什么?此子福缘深厚,绝非凡人。”   眼珠子转了转,小七继续加戏。   对将军意有所指道,“你若是之前有不敬之处,还是自觉些去道歉为好。”   将军态度良好的应下,回头看了眼左玟的方向。见她正与同伴交谈,笑容清浅,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不由得想到当今喜好重用容貌好的人的习惯,倒是觉得道姑说的没错。   戏演完了,小七也最后甩了甩拂尘,往寺外缓步走去。   她走得慢,逆着晨曦,格外的仙风道骨。   一群人目送在后面感叹,“真是仙姑啊!”   听到这话,道姑的步伐越发稳,身影飘渺。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晨光之中。   待小七离开后,将军竟然真的向被他逼进画壁的人,尤其是左玟道了歉。他态度诚恳,又听说是为了大哥唯一的后人,才急了眼。加上众人只是受惊,没有损伤。也知道自己都没能力报复将军,   甭管是不是真心的,面上都原谅了他。   左玟一行多了个书童郁荼,又再次上路,往京城而去。因为知道郁荼是仙姑的弟子,其他人都不敢把郁荼当普通书童小厮对待,态度十分友好和敬重。   这也是左玟要安排这么场戏码的缘由。郁荼愿意为了保护她折身做书童,她却不能让别人真的轻慢了他。   当左玟他们上京之时,那始终没有暴露名姓的将军,也领着自己的人马和侄儿往西部边关而去。   骑在马上,小木匠摸着疼痛的脸,对将军道,“听起来是很合理,但属下觉得有哪里不对。”   “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小木匠瞪大眼,“那您还——”   将军转头看他,镇静的神态,不见鲁莽,目露精光。   只是一瞬,他轻哼一声,恢复平日大大咧咧的样子,凶恶道,   “你吩咐下去,这行路上对百姓都给老子都客气着点。省的又得罪了哪个高人,害本将军挨打。”   “将军?”小木匠满是不解。   想想他们在边关,说有多疼惜百姓谈不上,但保家卫国是真。将军往日的态度也是如此,有条命在就不错了。   杀人杀麻木了,在他们眼里如同杀鸡。又不是文人,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忧国忧民的情绪?   将军转回头,“本将这一回是因为三郎丢了焦急,大哥只留这一个孩子,被京城那群婆娘惯得无法无天——”   话锋一转,开始自我吹捧,“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放在平时,本将还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将军嘛!”   小木匠:……当儿子踹的爱民如子?   算了将军开心就好。   ——   再说左玟一行离开灵云寺,又在陆路走了十来日。   因为灵云寺画壁一事,大家连古刹都不敢随便去了。租了三辆马车赶路,想要快点到京城,路上大多选择客栈或者民舍借宿。   这日不巧,马车连着走了一下午,入夜了也没见到人烟。   穿过一道山岭,众举人已经商量着今晚要不要露宿郊外了。却听得前面的马车夫喊,“看到灯火了!那边有户人家——”   众人闻声撩开帘子看去,果然见到前方有模糊的光亮。皆大喜。催促着马车夫快些过去。   到了灯光所在,才看见是一家路边小店。门前挂着两盏素色的灯笼,大门紧闭。   马车夫前去敲门。敲了几声后,出来的却是个老翁。   老翁披着衣裳,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看见这么些客人,面上却没有露出喜色。   而是歉意道,“不巧了各位老爷,今天暮间突然来了许多客人,房间都住满,已经没有多的客房了。”   一行人的惊喜霎时减淡,互相看了两眼。   同行的王举人拱手问道,“老丈,不知这附近可还有别的店家?”   老翁摇了摇头,“此去阳县还有三里路,在蔡店只有我一家店。”   闻言,夏举人皱眉道,“我们赶了一天的路,累的不行,哪还有功夫再走三里地。”   左玟点点头,对老翁温声道,“我们不需要很好的地方,只能歇脚即可。老丈行行好,可否想法子腾出些位置来,让我们休息一晚?”   许是看左玟长得好,说话语气也温和,老翁犹豫了一些,道,“有是有,就怕……”   他叹口气,解释道,“不瞒诸位老爷,是我那儿媳刚死,尸体就停在一间房里。我儿子出门买棺材未归,怕是诸位老爷忌讳啊。”   众人面面相觑,王举人有些不乐意。夏举人却不忌讳,想住进去。   夏举人道,“咱们连画壁都进了,还怕死人吗?这一夜也没多久了。歇一歇吧。”   李垣小声道,“死人而已,升官发财也是好兆头。”   有他们俩的话,众人也点头赞同。向老翁表达了不忌讳,愿意入住,还保证,“钱我们也是照给的。”   见此情形,老翁只好道,“那各位随小老儿来吧。”   众人便跟着老翁走到一间屋子里。   刚进门,就看见一张桌案,案上摆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隐隐约约照出后面帐子里停尸的死者。   而他们的住所却并不与死者同屋,而是里面套间的大通铺。把帘子一遮,似乎死者也没多大影响。   或明里或暗里,众人都松了口气。谢过老丈,不敢多看死者,都去里间歇下。   唯有郁荼,皱眉多看了那死尸几眼,暗暗动了动手指,挥出一道鬼气。方才跟着左玟进了里间。   而就在同一家店中,老翁所说的暮间来的许多人,悄然聚集在了一间房里。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拿出一颗夜明珠照亮。   幽幽的珠光下,一只墨色灵蝉在竹筒内疯狂撞击。被放出来后,就朝着左玟等所在的小屋的方向,冲撞窗户。   嘶哑呕哑的嗓音在室内响起,激动而欣喜,   “玛哈神庇佑,他就在这里!”   “巫祭大人,那我们……” 第76章 恩公,是个女子?   蔡店县,距离小店不远的山林中。一个青年僧人靠着一棵松树,闭目盘膝打坐。   他眉心有一点红痣,宝相庄严。拨着檀木佛珠,默念经文。虔诚清透,面如莲花。   “五浊恶世,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中……”   不知何时,他手中佛珠错漏了一颗,陡然停下了念诵。抬起头,睁开了眼。轻声自语,   “贫僧算得显示大气运者将会北上入京,故而离开金华返回京城。   今夜心中异动,莫名欢喜,以至念不得经文……莫非大气运者会应在今日?”   他说完,猝然起身。飞上松树尖端,像一只轻飘飘的燕子。   站上树顶,僧人脚下踩一根细细的松枝,自上而下,目光环视四周。好半天,也没有发现什么。   他念了声佛号,便又下了松树,走出山林。   漫无目的地缓步行走在山路上,也不知前方为何,是哪里。   走出百来步,忽见一盏灯笼飘飘忽忽,由远及近。   僧人脚步微顿,又往灯光处走去。十多步以后,方与提着灯笼的人相遇。   那是个壮年男子,提着灯笼,衬得脸色灰暗,满是疲惫和悲色。   僧人定在原处,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为何深夜赶路?”   那壮年男子抬起灯火打量,见是个漂亮的和尚,警惕之色减弱了些。自我介绍道,   “我是这附近的住户,跟老父开了一间小客店,接待路过的行人。今日出行是因为我娘子病逝了,停尸在家。   我到县城里去买棺材,弄得晚了。本要在县城歇下,但还是不放心家里老父,才深夜赶路回去。”   “原来如此。”僧人点了点头,便要离去。   可那男子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僧人,“大师,天色不早了,何不与我一起回去?这地界人烟稀少,方圆五里除了我家小店,没有别的店家。您不若到舍下休息一晚吧。”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收你钱,只您帮我家婆娘念一部经就够了。她活着的时候没能享福,希望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僧人回过头,点头称“善”。   ………   就在男子口中的小店。一间狭小的房间里,足足挤了有十来个个人。   一个黑跑老者站在桌前,占据一半的空间,另外的人挤在另外一半空间中。微微躬身低头,肩贴着肩,充满敬畏。   “巫祭大人。”   说话的是站在前列一个中等身高,精瘦的男子。他稍稍仰起头,眼中划过一丝狠色,“我们现在就去除了那一伙人,抓住大皇子——”   “不急。”被称为巫祭的黑袍老者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他们敢带生魂上路,应该有些本事,先试探一番。”   说罢,便闭上眼,念出一段咒语。其他人顿时把头低得更下,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玛哈哒伊噜……”   幽幽的光芒中,巫祭将竹筒放在桌上,拿出一根红色的线香插入竹筒。低声念完一段咒语后,他的指腹擦过线香的顶端。那线香没有引火,便自燃起来。   淡粉的香烟袅袅升起,气味像极了潮湿环境的霉味,还带着一点血腥之气,混合为一种古怪的味道。   巫祭深吸一口,眯着眼,褶皱纵横的老脸上充满迷醉。   原本躁动不安,冲击墙壁的黑色灵蝉在线香燃起后也镇静下来,慢悠悠飞回了插着线香的竹筒里。   巫祭又将红色的线香取出,递给那说话的精瘦的矮个男子。   “拿这个,去插到那间小屋外,顺风的方向。”   “是。”   精瘦男子领命出去,不过片刻就返回复命。   巫祭遂令人打开窗,自己从箱笼里取出一方小铜鼎,放到桌上。   那铜鼎以青铜打造,直径大约成年人双手一箍的大小。鼎有三足,鼎身上面满是青绿、黑紫的铜锈,花纹已经看不清晰了。   更诡异的是,那铜鼎的盖子并不是配套的青铜,而是以“乌木”雕成的,盖子上还有一尊小小的神像。   神像未着衣物,抱膝而座。发髻类似佛陀隆起的肉髻,眼睛一睁一闭,嘴角一扬起一下撇,似哭似笑。神态煞是诡异。   仔细去看,就能发现,那乌木神像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结着发黑的血块。应是常年被血浇灌,落成的乌色。   巫祭跪在神像前,拜了一拜,其他人也不敢站立,皆颤颤巍巍地挤在一块儿,俯身下拜。   拜过以后,巫祭跪直起身,将神像的盖子揭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绿油油的癞蛤蟆,放到了青铜鼎里。   “来时见那女士已成尸魄,可以为我所用。本想放入子蛊,让它吞一些精气再带走,不想今晚就能派上用场。”   众人俯首,“巫祭大人高明。”   “玛哈神庇佑。”   …………   一缕淡粉的香烟顺风,渗透门窗,飘进了小屋里。煤油灯轻轻摇晃,将帐中平躺女尸隆起的身形映照在墙上。   “咕呱——”   一声诡异的蛙叫,竟是从帐子里的女尸身体里发出。   那女尸面若金纸,指甲逐渐锋利变长。眉心处,却有一缕黑气埋伏不动。   又一声“咕——”,女尸蓦然睁开眼,从帐中坐起。   那眼里,全是黑色的瞳仁占满,没有白仁,好不诡异。   僵硬地转动脖子,女尸缓缓走下床,朝着里间走去。   她动作僵直,关节好似格外坚硬,不能弯曲。但走路的声音特别的轻,接近于无。喉咙里咕哝咕哝,像是蛤蟆的咕呱声,又不完全一样。   一步,两步,在靠近里间与外间隔开的帘子时,蓦然顿住。   “咕……”   …………   小屋的里间,因为赶了一天的路,疲惫不堪。几乎沾到枕头,众人就睡了过去。   他们睡的是大通铺,左玟自知不便,遂面朝着墙,侧身而眠。   她边上躺着时是郁荼。郁荼过去又是李垣和李家的管事与护卫。而对面的大通铺上则睡着夏举人王举人几个。马车夫实在没有位置,便在马车上休息。   他们赶路,以往都是尽量住在客栈,有时房间不够,左玟也会让郁荼在自己房里休息。但郁荼是鬼,一般都枯坐一夜守着,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睡到左玟身边。   他也侧着身,面朝左玟,背后靠着李垣。   两个人的位置,因为他们睡觉的姿势,中间又生生隔出了一人的空位。   一臂的距离,好似隔了一条天河,让郁荼不敢越过去半分。他专注地看着左玟的背影。   少年清雅的气息窜入鼻腔,淡淡的,像清冽的雪。又有一种暖暖的无法形容的香味。   浅浅的呼吸声也仿佛响在耳畔,一吸一呼。哪怕看不到正脸,仅一个背影,也让他心潮澎湃。若非极力克制,只怕已经激动的打颤。   “恩公……”   脑海被这两个字填满,欢欣雀跃,容不下其他。导致女尸的动静到了门口,才唤醒鬼王的关注。   他皱起眉头,却不舍得起身离开。便只操纵之前留存的阴气,在女尸体内游动起来。与某个作怪的东西周旋。   女尸卡在进房间的帘子外,锋利的长指甲插入自己的头颅,喉咙里咕哝咕哝,嗓子却是发不出声音。   另一边,盯着铜鼎内蛤蟆的巫祭陡然扒到了桌前。   见那绿油油的蛤蟆不知为何,竟成了黑色,阴气森森。   巫祭先是诧异,而后满面惊喜,“是个鬼物?”   黑色的癞蛤蟆“咕呱——咕呱——”的叫起来,四脚扑腾,好似特别难受。   巫祭见此,目光一凝,“果然有些本事。”   说罢,便从袖里拿出一根银针,用力刺入了蛤蟆头顶。   “扑哧——”   一滴乌血溢出,黑色的癞蛤蟆已经没有了生息。   巫祭直起身,从箱笼里取出一只小竹篓,递给精瘦男子。“进了门就打开这个,不要迟疑。”   又将装着黑色灵蝉的竹筒再次打开,“跟上灵蝉,我会给你们施法。”   “是!”   随着这声应和,十来个男子从腰间取下半月形的弯刀。银色刀锋寒芒闪耀,锋口却抹了幽绿的色彩,诡异生光。   便挨个从窗口跳下,直奔旁边的小屋而去。   而在银针插入蛤蟆头颅的同一时刻,小屋里的女尸发出嘶声的低吼。突破怨气的操纵,冲进了小房间里。   “嗷——”   一声,仿若惊雷。   左玟自梦中惊醒,睁开双眼。郁荼却已翻身坐起,想也没想地唤出度朔印,砸向扑过来的女尸。   借着外面煤油灯的灯光,左玟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被一方闪着幽光的小印击中,朝着另一边王举人夏举人所在的大通铺,倒飞过去。   “啊——”   那边的人纷纷惊醒,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接了女尸一下。下一刻,借着灯光看到女尸金纸色的脸,全黑的眼瞳,都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有鬼,鬼啊——”   “诈尸了!”   “救命——”   那女尸被度朔印砸的晕头晃脑,竟是让王举人几个逃下了床铺。冲往屋外。   当初郁荼以度朔印两陆判压成肉泥,可见这小印的威力。可今日对上女尸,不知为何,威力却大大减少了。只是在其胸口打出一个凹陷的弧度,似乎还未损伤其内核。   那女尸栽了一会儿,便重新气势汹汹,以更大的吼声,扑向左玟这方。   郁荼见此,闪身挪到左玟身前,手持度朔印,又补一记,再次打向扑过来的女尸。   “砰——”   女尸重重撞到墙壁上,一声巨响,仿佛铁块撞过去,直接凿穿了墙壁。落到屋外。   “轰隆轰隆——”   一面墙轰然倒塌,失去了这边的支撑,房梁偏移。原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小屋,竟是摇摇晃晃,沙石滚落,即将要坍塌了的样子。   顾不得去管女尸,郁荼抱起左玟,身化黑雾,闪身出了屋子。   脚还没落地,左玟焦急道,   “垣表哥管家还在里面!”   郁荼遂放下左玟,留下一句,“在这等我。”   便又进了那将要坍塌的屋子。   一团黑雾眨眼消失,左玟的目光跟着望过去。却被几道刺目亮眼的白光晃了眼。   她不自觉闭上眼,微微侧头,避开那刺眼的光。   大许是闭上了眼,感官反倒灵敏了。直觉一股劲风扑面,惊得她头皮发麻,本能地弯下腰,摔坐在地。   再睁眼,就见着一个胸前凹陷,佝偻着背的女尸。面泛金色,指甲发黑,足有两寸长。僵抬着一双手臂,直朝她扑刺来。   左玟往旁边一滚,耳畔劲风扑过,转头就看到十个黑色长指甲擦着自己的耳朵,深深地捅进了土壤里。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刺激过,心跳都要吓停了。   同一时间,“轰隆”的声音传来,原是那小屋终于塌了。   其后,救了李垣等一行人出来的郁荼还有跑出来的小七妙真等见此一番情景,目眦欲裂。   “左郎——”   “恩公!”   把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扔,就要奔向左玟。   却在此时,十来个手持弯刀的人围了上来。分别拦住了小七妙真。   嘴里怪异道,“怎么突然多了几个女人。”   虽是如此,他们也没有手软,挥舞着幽绿的刀锋就劈向众女。   在他们过来的同时,另有一人打开竹篓和竹筒,放出成群的飞蛾以及竹筒里的灵蝉。   那些飞蛾不过一指长,身体皆是白色,翅膀上有彩色斑斓的花纹。刚一出竹篓,就跟饿急了一般,行动如风,全部飞向了被怨气包裹的郁荼。   他几乎已经快要到左玟身边,却被飞蛾拦住。鬼王眼瞳赤红,挥出一道怨气要将飞蛾打散。不想怨气碰到飞蛾后,飞蛾非但没有被打死,而是瞬间吞噬了鬼气。   不仅身形从一指长变成巴掌大,翅膀上的彩色斑纹明艳夺人,生出幽幽光辉,且数量上又多出一倍。   一群蛾子,竟似饿虎扑食,围上了鬼王。   有一只飞的最快,长得最大的,直接破开怨气,一个照面就咬住了郁荼的手臂。   “滚开!”   自为鬼后,郁荼几乎是无往不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有东西会以怨气为养品。把他当成食粮。   然而这只飞蛾还没甩开,其他的飞蛾群也赶到了。将他团团围住不得脱身。   而当众妖精鬼怪被这群陌生人拦住的时候,左玟已经忙不迭又在地上翻了两个滚。   被被女尸追赶的左玟,脑中除了逃已经没有别的。跳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跑。   女尸“咕”了一声,把手指甲从土壤里拔出来,追上左玟。   混战中,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一只黑色灵蝉跟飞蛾一起放出来,却是挥舞翅膀,追着左玟而去。   始终盯着灵蝉的精瘦男子,见此,也领着分出来的两个持刀人,跟了出去。   不说郁荼让飞蛾们盯上如何,那小七等女郎哪里是普通凡人?   被人团团围住,加上看到左玟跑了出去,一时也顾不得隐瞒身份。各自使出本领,显现神通。   天上惊雷骤响,狂风呼啸。牡丹花枝横扫,青行灯也挥出鬼火,一起突围。   却在那间客房里,黑袍巫祭看着此处满面肃容。在青铜鼎内撒下一捧不知名粉末,咬牙划破手指,涂抹于邪神神像的身上。   霎时间,院中飞沙走石,远近山岭的蛇虫鼠蚁疯狂涌出地面奔向小七等一群人。又有鬼影重重,好不恐怖。   “好多虫子!”   妙真见了地上爬过来的虫子,登时花容失色,牡丹花枝都弱了声威,抬不起来。   小七见此,金瞳闪耀,抓着妙真和青行灯凌空而起。在空中变成一条三丈长的金龙,口吐雷火电光,扫灭地上的蛇虫鼠蚁。   巫祭见此,又在鼎中点火。   便有一团巨大的火球,飘飘悠悠,冲向小七。   金龙带着妙真躲避火球之时,却听妙真喊了一声,“小七,你快看郁荼。”   小七转头看向那团越变越小,时不时飞出两只彩色飞蛾的黑雾,口吐人言,“那些虫子能吞噬鬼气繁衍。但我的雷法也跟鬼气相冲,恐怕对他更不妙。”   “那怎么办?”   金龙眯了眯眼,“算了,为了快点去救左郎君,小七今天就委屈一下吧。”   说罢,金龙抓住妙真和青行灯冲向了怨气弥漫之处。一头扎进了飞蛾堆。   “啊啊啊虫子——不要!”妙真的叫声凄厉无比。   飞蛾群中,将鬼气收回到体内,不再喂食飞蛾的鬼王听到声音,仰头看着冲进来的金龙,猩红的眼底头一次有了触动。   可惜那触动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一条金色龙尾扫来——   “啪啪啪”   吞噬鬼气的飞蛾被物理攻击打成肉酱的同时,鬼王也感觉到了脸疼。   郁荼:感动什么的,果然是错觉呢。   又过片刻,飞蛾清理的差不多了。只听得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大皇子果然福泽深厚,流落至此,还有妖精鬼怪维护。只可惜,你们的人太少了。”   众妖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黑跑老者,身后跟着十来个手持弯刀的男子。   另有众多蛇虫鼠蚁,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都聚集到老者身后。   小七没有理会那老者,继续给郁荼清理干净了飞蛾。   然后将他一推,“这里交给我们,你快去救左郎君。”   “好……”   郁荼说完,身上的皮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开。显露出狰狞的鬼王本体。下一刻,一团黑雾如闪电般飞了出去。   却是他这些时日为了跟着左玟做书童,终日都披着画皮。之前来不及脱下,就被飞蛾控制住了。画皮到底还是限制了一些,脱下皮后,顷刻间就消失在原地。   那巫祭又放出一团飞虫,阴着脸,“拦住他们——”   “雷来──“   …………   再说被女尸追着逃出门去的左玟。   不得不说,人在危难关头的潜力是无穷的。她两辈子恐怕都没有跑的这么快,身姿那么矫健过。   出了店门,窜进树林。   感觉到耳后有风,就绕着树打转。   那女尸虽然肉身坚硬,但动作僵化,不甚敏捷。加上被郁荼两下打得直不起腰,速度又慢一些。   左玟一绕树,她就容易横冲直撞,扑倒在树干上。若是指甲插进树中,拔出来又要耗一些时间。   眼看就要将女尸甩在林中,之前那亮白的刀芒却再次晃过了左玟的眼。刺得她停在原处,睁不开眼。   “什么东西!”   只顿了这么一会儿,那女尸又追了上来。披头散发,尖锐的犬齿长出来,咆哮着扑向左玟的后背。   左玟感觉到背后的凉意,故技重施要躲。却听见一声,“阿弥陀佛!”   洪亮之声,如同大狮子吼。庄严肃穆,悠远传播。   左玟睁开眼,只见得金色佛光在黑夜中亮起,不多不少,恰好照耀到她所在之处。那宝相庄严的优昙大师正位于佛光中心,自十步外,跨步走来。   金色的佛光照在人身上柔和,而碰上邪祟则刚猛无比。   那女尸嘶吼着跪地,被佛光照耀的地方如同遇到烈火焚烧,出现大片的黑色燎痕。   左玟怕被误伤,爬起来,两步跑到和尚身后。   激动地唤了声“优昙大师”,几乎要热泪盈眶。   优昙微微含笑,对她点了点头。却是口中诵念佛号不止,慢慢靠近了女尸。手掌下扣,轻轻搭在了女尸头顶。   “阿弥陀佛……”   柔和的嗓音,冲满了慈悲和悲悯。   女尸嘶吼的声音渐渐减弱,长指甲和牙齿面色都开始逐渐恢复。   左玟看着这一幕,不知怎么的,心里积压的恐惧和惊吓似乎也在佛号声中冲淡了许多。   才静了静心,脑中就响起个雌雄莫辨的声音,愤怒道,   “哪个和尚在念经,吵得老子睡不着觉!”   左玟:……   左玟推后几步,跟优昙拉开些许距离。   抬起手,揪住自己头顶的发带。左玟咬牙切齿,小声道,“该用你的时候你睡觉,不该你出来的时候又冒出来扰人!”   发带轻轻晃了晃,声音透出点懵逼,“啥玩意儿?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发生了什么?”   “那是现在!”   气愤中的左玟,也不曾注意到一只墨色灵蝉飞到左玟的腰间,静静栖在那悬挂的锦囊上。   左玟还在骂发带,有优昙在,极大地减弱了她的警惕性。   “刚刚我被女尸追的时候你——”   说话间,一个藏匿许久的精瘦男子从树后跃出。嘴角扯出一抹狞笑,幽绿色的刀锋照着左玟的颈子无声劈来。   才挨过骂的发带登时暴怒,在左玟的意识中骂骂咧咧,暴跳如雷。   “艹!还真有人敢来!今天不弄死你,她真当老子是个摆设了!”   与发带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另外两个声音。   “快躲开——”   “当心——”   一响亮,来自停下诵念佛咒的优昙。   一微弱,像是从十分遥远之处传来。夹在洪亮的声音里,几乎是听不见的。   背对着的左玟辩不清楚是谁在喊,她只觉得脑后微凉,下一刻,她手里揪着教训的发带竟然就脱手而出,直接飞了出去。   一瞬之间,左玟头顶的素色发带在空中化为古朴长剑。   但见得清光闪烁,仙灵之气如云雾散开,剑芒锋利,直斩向挥刀劈来的精瘦男子。   而失去了发带遮掩的左玟,长发披散,女性特征尽皆展露。在仙光与佛光的交相辉映下,一双桃花眼都瞪成了杏眼。   艳色姝丽,举世无双的桃花美人,满是懵逼地对上了十来步之外优昙和尚震惊的眼神。   “仙气、鬼气、妖气、佛光……大气运者,原来是你?”   而更远的地方,裹在一团黑色怨气中的鬼王也停了下来。僵在原地。   “恩公……是女子?”   左玟:发带误我! 第77章 优昙   男装时的左玟,面容已是美得雌雄莫辨,清俊非凡。多情还似深情的桃花眼少年,惹得众妖女纷纷要对她以身相许。全靠气质温润雅致,才压了几分艳色。   但凡见过左玟的,无人不得夸一句长得极好。哪怕是不喜欢她的,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不好看。   而变回少女模样的左玟,棱角柔和下来。青丝披散,雪肤红唇,眼角晕染着淡淡的粉晕,桃花瓣似的娇媚动人。   虽然少了些少年的清俊,却愈发凸显出她五官的优势,姝色绝艳。   在仙光与佛光的辉映之下,她的周身都附上了一层朦胧的光。美得像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一时之间,仿佛连时空都静止了一般。   不管是受惊过渡,懵逼不知所措的左玟,还是她前方与左玟正对面的优昙,亦或是远处偷偷望着左玟的郁荼。都好似失去了言语和动作的能力。   气氛凝固片刻,只听得“锵”的一声。   左玟回过头,便眼睁睁看着一个举着刀的精瘦男子一个被仙光长剑斩上。清光闪烁,剑芒纵横而出。   那人面上的惊诧之色还未散去,挥刀的手还未落下,就在耀眼的剑光中,连人带刀生生被碾灭成灰烬。   光影未散,灰烬飘飘洒洒,未碰到地面,就在剑光中连灰也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直接飞灰,那场面,当真凶残至极。直叫左玟连性别真身曝光的慌乱都忘记了,满心之中唯余震撼。   “别看。”清净柔和的嗓音响在耳畔,一只手掌则拦在了左玟眼前。   远处,一团鬼影动了动。似乎想要过来。但最终又克制住自己,停滞片刻,掉头回返小客店。援助小七等去了。   宽厚的掌心虚掩在左玟的眼皮上,让她不自觉闭上了眼。只觉得眼部温热,周身仿若被阳光暖照。驱散了一切不安和恐慌,心向光明,清静祥和,虔诚如佛。   她不禁想,优昙大师的心境,便是如此的吗?   这念头才生,优昙的手掌便挪开了。只因剑芒与那人遗留下的灰烬全都消失,唯有半空中那把仙光耀耀的古朴长剑飞回到左玟手中,变成一条软软的发带。   同一时间,左玟的女性特征消失,又重新变回了清俊文雅的少年。   看着那素色发带,左玟瞬间上火。头一次这般恼怒,恨恨道,“你还知道回来!”   发带的声音跟着传入脑海,“嘿嘿抱歉,有点激动。”   “你还笑!”   左玟余光瞥到身旁的优昙,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懒得现在骂它。骂了也没用。   绑好了发带,方才重新看向优昙。   “大师……我……其实……”   她为难地皱起了脸,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大许是发现了她的窘迫,优昙轻轻摇了摇头。手持佛珠,面上含笑。   “左施主若有难言之隐,尽可放心。你的情况贫僧不会说出去。”   左玟如释重负,感激地看着优昙,深深一礼。   “大师屡次救我,又帮我保守秘密,左玟不胜感激。若有驱使,定不推辞。”   优昙和尚目光祥和,却在左玟这般说完后双手合十,道了声,   “阿弥陀佛。贫僧却有一件事要烦问左施主。”   一般人听了左玟那样的话,不管真心假意总要推辞客气一下,但优昙和尚却格外的坦荡。   左玟是真心感激优昙,敬仰大师的品性。   听得此言,非但不以为怪,反而欣喜于能偿还恩情。抬起头,真挚道,“大师请问。”   优昙看着左玟,琥珀色的眼瞳清透如水,却额外多了一丝认真肃穆之色。   “敢问左施主,可曾听说过晏平这个名字么?”   “晏平?”   左玟诧异地重复了这个名字,先是愣了一愣,随后点点头。“不知大师找晏平兄何事?”   这个态度已经明确表现出她是认识晏平的了。   听到左玟的话,头一回,优昙面上显出几分喜色。甚至不自觉往前走出一步,   “左施主可知他的下落吗?”   “知道。”   一句肯定的话答完,左玟却是有些迟疑了。她受晏平所托,必要对其负责。尽管很相信优昙的人品,但可怜晏平被害得生魂离体,连神志都不能保持清醒。也却是要多顾虑一些。   思绪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儿,左玟才委婉回答道,“我答应会帮他回家。”   说到回家,左玟突然想起晏平在画壁里让她把槐树种子丢到大相国寺的方式。   “我记得,大师曾说过您来自大相国寺?”   “正是。”   左玟抿了抿唇,暗示道,“在下仰慕相国寺盛名,有心到京城后便去寺里参拜,大师若是要回相国寺,不防与在下同行?”   她的话题跳转极快,优昙闻言似是思索了一下,而后轻笑着颔首。   “善。”   左玟前面说会送晏平回家,后面就接上了大相国寺。若是优昙认识晏平,知晓他的家室,大概也能猜到二者间的联系。   见优昙没有再追问晏平,而是从善如流答应了与她一起进京的要求。左玟放松之余,对大师的好感又添一层。   却又听优昙问,“不知左施主缘何会遇到追杀?”   “我也不知道……”左玟回忆起自己被女尸追赶一路还差点让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抹了脖子的经历,还有些背脊发凉。   皱着眉头回忆起今晚的事,从女尸突然诈尸,到郁荼将她救出,再到小屋轰塌,女尸追着她跑到这里。   想着想着,左玟骤然惊觉。妖精们可不是那不靠谱就会睡觉的发带,以小七郁荼等对她的维护,怎么会让她被女尸追赶得如此狼狈?   这么久没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都遇到了麻烦。   她之前被女尸追赶,脑子里除了跑也没关注其他。如今细细回忆起来,在小店里,她也经历过一次被刀光晃眼。逃出去的时候,隐隐有些印象,院子里多出许多拿刀的人。   莫非妙真小七他们有危险?   意识到这一点,左玟顿时急了。   “大师,我的朋友有难——”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林子的另一边,隐约传来一声龙吟怒吼。   这却是因为树林隔绝声音的性能过优,除非特别响的声音很难听见。   听见龙吟之声,左玟闭上了嘴,拔腿就往回跑。   跑出两步,却听得耳畔一声,“你这般太慢了。”   下一刻,一双手臂卡住腰身。左玟只觉身子一轻,人已从树木中间,飞到了林子上方。仿若一只飞鸟,以极快的速度,轻踏树木顶梢,飞向小店的方向。   左玟转过头,就看见优昙和尚那白净庄严的面庞,近在咫尺。清晰可见他狭长的眉眼,柔粉的菱唇。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满面庄重,如圣洁的雪莲花。祥和悲悯。让人生不出一丝亵渎之意,也就更不会觉得他搂住自己是冒犯了。   那和尚微微偏过头,却是目不斜视。只温声解释道,“事急从权,请恕贫僧冒犯了。”   左玟“嗯嗯”了两声,她是百分百相信优昙的品性。怕自己掉下去,还主动侧身抓住了优昙的肩膀。   左玟并没有察觉到,在她主动把手触碰到优昙时,和尚那微微滞缓了一瞬的速度,和陡然绷紧的身躯。   她只觉得,这优昙大师模样生得妙好,可行事体格却更偏向于武僧。想是血气旺盛,那过高的体温隔着袈裟衣物包围了她,晕出好闻的檀香。舒缓她的焦急之余,短短的时间,竟还让她感觉到有一丝丝热得要冒汗的感觉。   而等到他们到达小店外,优昙放她下来,左玟向他道谢时瞥的一眼,无意中还看到大师额角也沁出了些许薄汗。   但此时情况紧急,她着急妙真小七等伙伴,也没有在意。   只是事后想起来了,自我怀疑是不是近些时吃的太多,长胖了。才让大师累得冒汗。   想当初优昙一篙渡江,后头还牵着个劫匪,也是清清爽爽的呢。   后话暂且打住,却说优昙带着左玟到达小店外,将她放下。左玟只一抬头,就可见一条金龙于半空中翻转,龙首处束了一圈乌黑的光。   金龙一边翻转,一边怒吼。   直看得左玟心痛如绞,惊怒交加。喊一声“小七”,就冲进了院里。   而优昙则看着那邪气逼人,似有血色流转的乌光皱起了眉头。紧跟在左玟后面进入院中。   跑步间,又听到妙真的叫骂,“老东西快放了小七!正正经经斗法,你尽使阴招,不怕折损福德吗!”   随后传出了个老者的声音,“斗法还管什么正道阴招,有用就是好。桀桀,倒是老夫的宝贝虫最爱吃花花朵朵,你怎么不用了?”   循着这声音进入,只见院中鬼影重重,地上空中尽是蛇虫鼠蚁。   一黑袍老者,站在左边边缘,身前有四个拿着弯刀的人。   或许那些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说是像人的怪物更恰当些。他们身量足足扩大到一丈高,一身皮肉变成绿色的癞皮脓包。眼神也没有了灵性,像是只会听从命令的木偶。   四个怪人护在老者身前,还有十多个都在院子里,围攻妙真、青行灯和被飞蛾追赶的露出了狰狞面貌的郁荼。   妙真一边应对怪人,一边跟青行灯还时不时地抽空帮郁荼拍死飞蛾。   那等场景,是左玟从未想过的狼狈。   左玟站在门口,尚未有什么举动,一只手掌已然搭在左玟的肩头,将她拉到身后不让她看。   伴着一声响亮的“阿弥陀佛——”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举刀的怪人闪电般冲过来,沐浴在金色的佛光中仿佛是冰雪遇到了烈火,顷刻间化为了一滩绿色脓水。   苍老呕哑的声音含怒响起,“优昙!又是你!”   佛子双手合十,目光淡漠,“大巫祭,又见面了。” 第78章 仙剑   老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巫祭语声嘶哑,阴冷笑道,“来的正好。三年前被你坏了计划,老夫苦心想出对抗佛光之法,今日就让你尝尝万虫噬心的滋味。”   话说完,那黑袍巫祭念起咒语,一边操纵大批蛇虫鼠蚁袭向优昙。一边使身周的四个持刀毒尸到身旁,取出四块乌黑的骨珠,在每个毒尸嘴里放了一颗。   毒尸服了骨珠,再踏入佛光范围,竟不再畏惧佛光。   优昙目光微凝,“你祭炼了高僧的舍利子?”   巫祭桀桀笑了两声,带着几分得意,“不愧是佛子,果然有几分眼力。老夫拿到这舍利子,可不容易啊。”   他们对话之时,因为优昙的出现,妙真等得到一丝喘息之机。却是寻声看到站在优昙身后的左玟,霎时急了眼。   妙真咬咬牙,挥出花枝,缠住两个毒尸。   “左郎快走!”   另有那被飞蛾围困的郁荼,欲往这边来,又被阻止。   左玟越过优昙,见妙真的花枝一出现,就有无数飞虫蜂拥,附在花枝上啃噬。   植物最怕虫害,何况还是娇贵的牡丹?花枝虽是法力的具现,但与妙真本体也脱不开干系。肉眼可见,宫装美人的脸色白了一白。   再看空中被乌环束缚的小七,以及郁荼青行灯。   她心中大恸,明知自己是个累赘,应该快点离开。可脚下却如生根了一般,不能动弹。   眼看四个毒尸踏入佛光,就要近身袭来。优昙转身搂住左玟,一步将她送到院门外,取下佛珠塞进她的手中。   目光肃穆,“你先走。”   说罢,一手揽住扑过来的毒尸,迅速关上了院门。   而在关门以前,那一番动作中。左玟腰间的香囊在划出一个弧度,恰好显露出了香囊上栖息的黑色灵蝉。   只因那灵蝉趴上去后就没有动弹,仿佛一个死物,故左玟优昙都没有注意到。   大巫祭忌惮优昙,一直盯着他这边。见优昙面对毒尸,反而先将左玟送出去,就更多关注了几分。   修行人耳聪目明,巫祭虽年长,目光却十分敏锐。瞥到左玟腰间那一闪而过的灵蝉,巫祭大喜过望。   自语道,“好小子,原来在你那里……难怪佛子……”   看了看回身对付毒尸的优昙,巫祭眼里精光闪烁,却是默不作声,拿出青铜鼎作起法来。   再说左玟,被优昙推出战场。看着院门紧闭,听着里面的打斗之声,心若刀绞,那滋味着实难以言尽。   凭借理性,跑出十来步以后,蓦地想起什么,揪住头顶发带,语声急切,“醒醒,你能不能……”   求助的话还没说完,发带的声音已经响起,断然拒绝。   “别想!不可以!我不能!”   “为何?”   “老子就是个剑灵,只能保护你,不能插手人间事,除非你——呸呸,没有除非。你还是听和尚的走吧。虽说老子不喜欢和尚,但是里面那个还是挺厉害的。”   尽管发带及时打住,还扯到别的,左玟还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切问道,   “除非什么?”   脑海中沉默一片。   左玟咬了咬牙,威胁道,“你不说,我就回里面去,你最后还是要出手的。”   发带:……   “道君会融了我的。”连自称都改了。   左玟直接把发带扯下来,披头散发,抓着它低声央求,“你帮帮我,若玄都道长回来问责,全由我来承担。”   她这般低声下气,发带到底是软化了。   “他哪舍得问责你啊……”   嘟囔了一句,才极不情愿地说道,   “老子不能主动出手,但如果你是持剑人,以你为主就可以。但你要想清楚,老子是仙剑,你现在是凡人身,强行用可是要损伤肉身,折损寿数的!”   闻得此言,左玟非但不以为惧,反倒松一口气。“我愿意。”   “你真的要想清楚,会很痛的……”   发带再度规劝的话还没说完,一道苍老呕哑的嗓音却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桀桀,早知大皇子就在你手里,老夫何必要跟那群妖精和尚斗法这么久。”   左玟呼吸一窒,握紧了手中的发带,转过身去。果不其然,看见了一身黑袍的巫祭。   她将握着发带的手背到身后,面上警惕,嘴唇轻颤。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你在这里,优昙大师他们呢?”   巫祭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只桐木人偶,笑道,“小子可听说过傀儡替身之法?他们自然在跟老夫的傀儡周旋了。”   说罢,他长满皱纹的老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之态。   上下打量了一番左玟,道,“你若乖乖地把大皇子交出来,老夫兴许能留你个全尸。长得这么好的小子,作成僵尸仆从,也赏心悦目。”   左玟听过许多夸她相貌好,但是像巫祭这种认可的方式还是头一次听说。   她气极反笑,扯了扯嘴角,“巫祭大人对自己就这般有信心吗?”   巫祭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模样,“看来你是不愿意了,也罢。先抓了大皇子,赶在佛子发现傀儡之前解决你的本事老夫还是有的。”   说罢,他一手举起桐木娃娃,一手咬破食指,将血液涂在桐木娃娃身上。画了起来。   左玟警惕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原以为大巫祭是要针对自己施法,谁知眼前一晃,却是晏平的魂魄出现在自己身前。   他起先还是浑浑噩噩的模样,随着巫祭的动作,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神志也恢复了。   清贵的少年咬紧牙关,极其抗拒,怒瞪黑袍巫祭,冷然道,“本殿纵使魂飞魄散,也绝不让你得逞。”   他说着,也不知做了什么,魂魄微晃。看似要自毁的样子。   “呵呵,那可由不得你。”   巫祭冷哼一声,快速画完了图案,将桐木娃娃握紧,用力拉向自己的怀中。   霎时间,晏平减淡些许的生魂也像是被什么拖拽一般,飞到了巫祭手边。   巫祭便又抓住晏平的手臂,一点点将他塞入桐木娃娃内。   他看着晏平,目光充满怨恨,怪笑道,“我族捉山外的人喂养蛊虫自古如此,怎么到了你朝就不行?景康帝派兵入山灭我族之时,可曾想过今日他的儿子会落入我手?桀桀,不急,我族的仇,定会让你周朝付出百倍代价。”   一个修长高挑的少年,挣扎着被生生塞进小娃娃里。此等场景奇诡恐怖至极,左玟都被惊得顿了两息,才握紧发带,焦急催促道,“来不及了,你快点变啊!”   “你别后悔!”   脑海中发带道了这么一句,下一瞬,一股气流由掌心顷刻间流遍全身。好似钢刀刮过每一寸皮肉,痛得左玟膝盖一软,几乎跪地。大滴的汗珠直冒。全靠另一只手及时撑了一下,才没丢人跪下去。   对面,巫祭发现左玟的动静,塞晏平进桐木人偶的动作一滞。耷拉的眼皮抬起,“现在才知道求饶,迟了——你?那是何物?!”   巫祭的震惊,自是因为左玟。   疼痛只有最开始那一轮,碾遍周身,很快过去。   左玟手持长剑,从地上站起。死死盯着巫祭。   妙真小七郁荼等被围攻的惨状在脑海中回放,乃至还有那些发疯失去理智蛇虫鼠蚁和明显过去是人的毒尸。   因为之前的疼痛,她看看还有半边身体和头部在外的晏平,声音微嘶,“还不算迟——”   “少年”长发飞舞,周身清光闪耀,照亮了半边天空。执剑的手抬起,气势压迫之下,竟让对面的巫祭都感觉到心悸。   “这声威,难道是……仙剑?”   巫祭手段再多,也还属于人的阶层。仙器压制凡人,相比之他那虫子手段对妖鬼的压制何止强了千百倍?   老巫祭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身子打颤。忌惮地看了眼持剑的少年,竟是抓着桐木娃娃,咬破手指念咒唤出黑影重重做遮掩,转身欲逃。   看着重重黑影遮得巫祭背影朦胧。   脑海中发带大笑,“他跑不了,还是被人使的感觉爽!”   左玟没有理会发带,亦没有任何迟疑。轻抿唇角,目光坚定,朝着巫祭的方向,一剑斩出——   …………   院内,才解决三个毒尸,还在跟最后一个缠斗的优昙看向外面亮起的仙光,瞳孔微缩。   “这剑光是……”   优昙猛然瞥向那边巫祭站立之处,眉心红痣处,额珠外放佛光。遍布整个庭院。   佛光无差别照耀下,蛇虫瑟缩,毒尸纷纷化为脓水。   而妙真郁荼等妖精鬼物也收到不小的伤害。妙真青行灯直接摔了下去,郁荼的鬼气也淡了许多。   亦在佛光普照中,那巫祭变做一只巴掌大的黑木人偶,啪打落在了地上。   “不好!左施主!”   优昙转身飞起,跃出庭院。   而听到优昙的话,看见巫祭的傀儡替身的妙真郁荼等也瞬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郁荼快速飘走,二女也强忍着疼,相互搀扶,推开院门,追了出去。   所有出远门的人(妖鬼)都没有想到他们会看到这样一幕——   那文弱的书生置身于仙光中,如仙如圣。她抬臂挥剑,寒光照亮,剑芒直射而出,搅动风雷,纵横千步。   正前方,重重黑影碎裂,穿着黑袍的巫祭被中间被劈成两半,却无一丝血流出。   桐木娃娃自他手中无力地落下,晏平趁机拔出身体,逃了出来。   巫祭的两半身体便在剑芒中化成了粉末,须臾飘扬不见。   逃出来的晏平回头望左玟。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专注的看着作者,一眼不错。   那少年长发飞扬,袍袖吹鼓,在仙光中美得雌雄莫辨,震撼人心。仿佛随时要飞升而去。   此情此景,刻入他们心中,再难忘怀。   巫祭身亡,被乌光勒得难受的金龙也摆脱了乌光。向着此处飞来,赶上了最后的时间。   金龙变成小萝莉,语声震惊,“左郎君?”   妙真恍然如梦,脸颊激动泛红,“左郎,左郎太,太……”   激动之下,竟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形容。   青行灯接口,“太美了!”   而被众人围观的左玟却骤然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仙光减弱,长剑重新变作了发带。充盈体内的仙力回到发带里,一并带走的还有左玟的寿数,只留下一个损伤的身躯。   就在发带还原,抽走左玟寿数的瞬间,远在天外,有一道君蓦然睁开了眼。一步跨出虚空。   而在此间,左玟只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全身无一处不觉得虚软发疼。最后的力气,几乎全部用力抓紧发带,免得暴露性别上了。   灼热有力的臂膀及时环绕撑住了她的身子,淡淡的檀香盈满鼻尖。   “别怕。”   一只手落到她捏着发带的手掌处,抓着发带,快速在她腕子上缠了两圈。   这便不会再有掉落的风险了。   左玟心下一松,直接瘫在了优昙怀里。   大师灼烫的体温透过衣襟,搭配檀香,极为舒适。让人不舍得离去。   不远处,鬼王低头看看之前被飞蛾咬烂的人皮,眼瞳红的滴血,却还是不敢靠近。   妙真小七等只比优昙慢了一刻,皆跑了过来,关切地将左玟围了一圈。   “左郎君你还好吗?”   “左郎可真厉害……”   左玟听着,勉强勾起嘴角。缓和了一会儿,刚要说话,就听见一清越男声响起。   “贫道才走了几日,你就成了这般模样。”   那语声听着好似平和温润,左玟却能从中听出压抑的愠怒。让她莫名心虚。   抬头望去,道长缓缓走来。周身,却没有了遮挡面容的灰雾…… 第79章 药不能停   京郊二十里外,小鞍山下。   而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天色还是暗沉沉的。刚下过一场雪,山路上冰雪未消。树上挂满了晶莹的雪,白皑皑,似银花盛放。景致优美,空气清新。   左玟穿着素色大氅,举一把伞,提一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白雪覆盖的山路上。   将至卯时,她仰头看了看天色,蓦然加快脚步。赶在卯时之前,到达山顶。   小鞍山并不高,哪怕踩着雪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从山脚到了山顶。尽管如此,山顶也还是比山下要寒冷得多。   寒风凛冽,风吹雪扬。   还没到山顶,就闻到一股暖融融的药香。左玟顺着药香飘来的方向而去,脚步又快几分。   刚一上到山顶,就看见一块大青石上有个红泥小火炉,上头架着陶罐。白烟袅袅升起,飘散了草药的浓香。   像是有一阵风吹过,一个穿着灰袍的人影出现在青石边。   他似是突兀出现,又好像已经在那儿站了很久,融入进灰蒙蒙的天,让左玟一时没有发现。   左玟走到近处,偷看那灰袍道人的脸色,有点心虚的唤,“玄都道长,晨安……”   玄都微微颔首,宽大的袖袍在青石的另一块空落处轻轻扫过。青石上顿时出现一个草编的蒲团。   他没有遮住面容,那双清透如水的眼眸静静看着左玟,轻声道,   “你来迟了。开始吧。”   左玟“嗯”了一声,看着玄都欲言又止。还是没说话,自踏上了青石,将发带扯下,放到一边。恢复了女儿身,才上了蒲团,盘膝而坐。   她没有急着闭眼,而是先放平呼吸,洗清杂念。头正颈直,下颔微收。待心思沉静,呼吸均匀,方才缓缓闭上了眼。   道人则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打坐中的少女。目光不似之前淡然,温柔如许。   过了片刻,暗沉的云层越来越亮,第一缕晨曦破开层云,隐约有紫气浮动。   尔时左玟在定中,昏昏默默,不见万物。无形的灵气随着吐纳进入她体内,排出丝丝浊气。苍白的面色也多了些红润。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玄都将陶罐中的汤药倒入一只陶碗中。待汤药微凉到能入口的温度,方叫醒左玟。   苦着脸把药灌进去,左玟放下药碗,脸皱成一团,眼底甚至还带了点晶莹。   那药味之苦涩辛辣到极致,吞进去都令人作呕,舌头都麻了。让左玟充分感觉到道长清净无为表皮下的暗黑心机。   自蔡店县外的小店外,她强行用仙剑斩杀巫祭。直到今天,算起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明明可以让她吃丹药,却为了惩罚她的莽撞不顾性命,生生让她连着喝了两个月的苦药汁。   两个月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道长收了药碗,坐到她旁边。一手伸出平摊在膝上。左玟乖乖把自己的腕子放了上去,让他给自己把脉。   三只白玉般的手指微微下压在她的脉搏处,指腹温热而柔软。   左玟缩着肩膀,眼巴巴地瞅着道君清俊的容颜,充满期冀。   玄都看着左玟这般作态,目光平和而略带浅笑,温声问,“你在期待什么?”   明明是再亲和不过的语气,可左玟却是心里一虚,被这表面平和的语气拉回了两个月前的夜晚——   …………   两个月前,蔡店县,小店外。   道长说了一句“贫道才走了几日,你就成了这般模样”后,便大步走到抱着她的优昙和围了一圈的众妖旁边。   一种无形的道蕴漫开,让众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就纷纷退开,空出了位置。   唯有优昙佛子,如如不动。琥珀色的眸子与道长垂下的眼四目相对。   “道友是?”   玄都蹲下身子,未曾回答。却是看看优昙,与一旁的妖精鬼物们,语声似若平静,   “她为了尔等,以凡身强行使用仙剑。若救的及时,还有三十年寿数。若不及时,便只有二十年了。”   众妖皆惊,纷纷央求,“怎么会这样!”   “道长你快救救左郎君吧!”   优昙松开手,任玄都接过左玟。“请道友全力救治,贫僧拜谢。”   玄都微微颔首,抱起肤色白的透明的左玟,大步走进小店里。路中经过郁荼,瞥了眼,未曾言语。   却在进门前,转头看跟上来的优昙,淡漠地问了一句,“优昙,佛在何处?”   左玟那时没有力气,把头靠在道长肩上,恰好能看到后面紧跟着的优昙大师微变的脸色。   “佛在……”   然而留下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也不等优昙的答案,道长就抱着左玟进了一间空房。紧闭房门直到天明。   次日,待左玟走出来,优昙就自请带晏平先回京城。到现在,左玟也没弄明白那句话对大师来说有什么意义。   再说被道长带进房间后,他先是给左玟吃了一颗丹药。取下她腕上缠绕的发带,传给她一段上清心法。   随后以灵力为她疏导经脉,同时让她自己以心法口诀的内容留住了些许灵力自我温养。   道长是极其有职业道德的道长。治伤之前,一句别的闲话也没有跟左玟多说。待梳理完经脉后,才捏住发带,一副要算账的模样。   看着左玟,道,“它可曾告诉你,强行用剑会折损寿数?”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她的受伤给道长带来的转变。左玟觉得道长说自己离开一段时间再回来后,好似变了一些。   少了对她的纵容,多了丝长辈那般的威严。明明一直很温柔,某些时候却让她发怵。   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发带的喊声便传入耳,“快救我!你说好会给我求情的!我要被熔了呜呜呜……”   左玟此时除了虚弱些,已经好了很多。闻言也不管怵不怵了,连忙抓住道长的手,解释道,   “我知晓,它阻止过我,是我非要逼它帮我的。”   玄都看着她,唇线绷直,“他们对你就那般重要吗?”   左玟点点头,却是补充了一句,“不仅是他们,道长对我也很重要。”   她认真地看着道长,“莫说只是折损寿数,纵使当下即逝,我也是愿意的。”   那道长凝视左玟许久,蓦然轻叹,“已经亏损的寿数不能弥补。天道平衡,我若直接插手,你将来会更加艰难。   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即日起,你就早起随我打坐修行吧。好歹能补上肉身的亏损。”   左玟乖乖应下。   也由不得她不愿意,从那夜伤了肉身根基起,左玟就成了个病秧子。为了自己不在科举场上晕过去,也自觉地踏上了早起喝药打坐的不归路。   尽管她是惨了点,但好在妙真她们都没事。   有妖精们吸引火力,李垣和王举人等同伴都只是受惊,或者被蛇虫咬了几口,索性保住了性命。   女尸有优昙的佛力加持,恢复原状,被安然下葬。店家父子也继续小店经营。   王举人和夏举人那日虽然被吓晕过去。但大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休息两日,伤一好就对左玟请辞。不再与她同行。   左玟自己也知道他们是受自己的体质牵累,不仅让他们离开,还以自己需要在此休养为理由,请李垣和管家护卫先去京城了。   尽管当初面上答应了,到了京城会去找李垣他们会合。但实际上左玟没落后两日就到了京城。被道长要求住在了小鞍山下,妙真等住在山下租的宅院中。独她自己每日卯时上山打坐吃药。   直到如今。   …………   此刻,面对道长平静却仿若看穿她的所有小心思的左玟,尽管心虚,还是苦着脸眼巴巴地瞅着道长。   凭借着这两个月每天见面积攒下来的对道长的了解,左玟眨眨眼,挤了挤眼角还没干的一点晶莹。用来卖惨。   拉住玄都的袖摆,左玟吸了吸鼻子,语声沉痛,“道长,我真的知错了。我保证以后行事一定三思而后行,绝不轻易伤害自己。”   悔过言辞,她可怜兮兮地说出最终目的,“那药,能不吃了吗?”   周边是一片白皑皑雪景,眼前的少女拉着他的袖子轻摆,眼巴巴的模样,不由得又将他拉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在不周山,在其后许多的地方。她也是惯常如此,拉着他撒娇。   “大兄,草药真的不好吃啊,咱们今天吃蘑菇吧!”   “大兄,我学不会无为之道怎么办?”   “大兄,你随太清道德天尊走了,我该去哪儿?”   ……   “你有你的缘法,跟着我,才是误了你。”   昔日的话不自觉脱出口,面对左玟一脸茫然的神态,玄都垂下眼,不作解释。   却是淡淡道,“药不能停。”   左玟:……   左玟霎时垮了脸,不再关注他之前说漏嘴的话是什么意思。   桃花眼的少女满面沉痛,眼角红晕楚楚,奈何没人去看。   病人需得遵循医嘱,她只能叹口气,“好吧不停……”   玄都看着她的模样,轻笑着出去一只红葫芦,放到左玟手中。抬手撩了撩她被寒风吹乱的发,温声道,   “汤药不用喝了,给你换成丹药,每日一丸。”   左玟抱紧了小葫芦,感动得热泪盈眶。   “道长,好人啊!”   玄都:……   不用吃药的快乐一直持续到下山,左玟很是开心的跟妙真小七分享了自己的快乐。获得一致的恭喜和催促她去念书备考的言论。   只因当初左玟给的说辞都是科举未成,不考虑男女之事。导致女郎们催促起她备考来,比她自己还要积极。唯一不那么急切的只有郁荼。   让左玟不适应的是,郁兄近来看她的眼神温柔地过分,且极为呵护。不似过往那般与她保持在一定的距离。   但她受伤后,妙真颜如玉她们对她都呵护了很多,把她当成了瓷娃娃一般。郁荼的转变也就没那么明显了。   就这般清晨修行,回去后读书的日子又过了几个月,会试终于在微凉的春日里,拉开了序幕。 第80章 大相国寺   京城,二月,晴。   乡试之后就是会试。   所谓会试者,便是集天下举人英才共会京城,比试科艺。因为考试在春二月举行,故又称为春闱。   会试由礼部主持,预备参加会试的举人们需要要在考试前到衙门登记自己的身份。   尔时正是春二月,会考的前几日。   春寒料峭,冰雪初融,点点绿意在冰雪中含春待放。   左玟从衙门验证了身份出来,深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打了个激灵,大脑无比清明。   陆长庚并另外几个金华书院的举人已在衙门旁边的会仙楼等了许久,一眼看见左玟过来,几人皆诧异不已。   “左兄如今这风貌,和以往大不相同啊!”   “半年不见,左兄是在哪里学了一身好功夫?”   他们并非无的放矢,实则是因为左玟如今的精神风貌比起当初要好了太多。   她今日只穿了一身白底黑色横纹的单衣,袍袖宽大,仙姿飘渺。相比起来往路人穿着的夹袄,显得极为单薄。   尽管如此,她却是面色红润有光泽,气色极好。   左玟拱了拱手,一一和几个同窗问好。方才笑嘻嘻道,“功夫倒是学了,不过是打坐修道的功夫。”   她所言不虚。跟着道长修行了几个月后,她不仅摆脱了当初使用仙剑的虚弱后遗症,体质也增强不少。虽说只是打坐,也没学得什么招数,更不能腾云驾雾使用法术。且损失的寿数不能回来。但却已经能初步辟谷少食,冬暖夏凉调节体温。   别的不说,应对这春寒日的考试,是没问题的。   “打坐修道?”   众人面面相觑,都笑了起来。   “左兄不地道,竟唬弄我等。”   “若参禅打坐就能有这样强健的身子,大家还看什么大夫吃什么药,都去找老道士学打坐了。”   见他们不信,左玟也不解释。只笑了笑作罢。   众人也无心纠结这个问题,随意调侃两句,便离开了此地。   这些同窗里,跟左玟最熟悉的还是陆斋长。   陆长庚知道左玟关心什么,主动讲起她离开后金华的情况,还有李磬的情况。左玟听得入神,得知磬哥准备来年下场参加乡试,亦是欣然。   准备记下这些,回去转述给李垣。大表哥也是很关心李家唯一的读书人的。   京城的繁华是左玟见过之最。   走在街上的,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打扮富贵的达官贵人,都有一种昂扬自豪的精神气。比起家乡的城镇,京城人行事说话也讲究得很。   沿街走出百来步,讲完了李磬顾衍之的情况,左玟却是想起什么一般,好奇地问,“陆兄,不知咱们现在是去何处?”   陆长庚愣了一愣,诧异道,“你不知道?他们都没告诉你吗?”   听到他们讲话的同窗纷纷开口,   “我们没说啊。”   “我以为斋长说了。”   “怎么陆斋长没说吗?”   四五个人里,几乎都以为陆长庚已经告诉了左玟。   陆长庚一脸无奈,“行行行,是我的疏忽。”   他是斋长,在书院里时就习惯了安排和背锅。   便对左玟道,“我们是去大相国寺拜佛听经的。”   左玟一懵,“听经?”   这比她打坐还听着还要玄幻。   其他学子见了左玟的样子,或大笑或吐槽。   “哈哈哈左兄的表情跟我当时一样。”   “我们也奇怪呢,都快科考了,斋长应是要我等去听和尚讲经,说什么考前静静心,沾点佛气到时候发挥更稳定。”   “哈哈哈斋长说的没错啊。沾点佛气,求佛祖保佑我等不要被分到臭号。”   “呸呸,别说那个词。当心真的……”   他们又聊得热闹起来,没有注意到陆长庚与左玟渐渐与他们拉远了距离。   左玟笑着转头,“陆兄可不像那么没谱儿瞎说的人。”   陆长庚也笑起来,“左兄知我。”   看了看周围,他便示意左玟附耳过来。   左玟好奇的凑过去,就听他问,“左兄可听说过大皇子吗?”   不仅见过大皇子,而且还跟对方又过纠葛的左玟:……   “大……”皇子?   听到这个名词,左玟差点惊呼出声。连忙捂住嘴,以免自己的声音太大。   咽了口口水,她故作茫然,“他怎么了?”   陆长庚声音压得更低,“我从本家族兄得到个消息,不知真假。据说那位病了三年,一直在大相国寺休养。近些时日听说是康复了。”   又看了看左右,见旁边无人关注他们,才含糊道,“若是运气好,说不得还能遇上……”   后面的话他没有言尽,但左玟大概能猜到。   她看着陆长庚的侧脸,只觉得相比起当初在金华分开之时,在京城陆家待了几个月的陆长庚似乎有了某些转变。就像是,背负了太多的担子,不复当初的洒脱。   深吸一口气,左玟指指前面几个丽泽书院的学子,苦笑道,“陆兄应该不曾与他们说这些吧。”   陆长庚点头,“然也。”   “那为何要告诉我?”   陆长庚笑了笑,没有再说悄悄话。   却反问左玟,“玟弟可知陆家分支有多少?”   左玟摇摇头,“不知。”她才进京没两日,哪里会去打听陆家的事。   “单本场进京的举人,陆家就来了四个。但这消息,族兄却只告诉了我一个。”   “为何?”   陆长庚转开脸,语声平静。   “因为我是解元。”   左玟哑然。不知怎么的,直觉告诉她,陆长庚说这话时半点没有得意或者快乐的情绪,反而有种莫名的愁绪和苦涩。   她轻轻抿唇,却道,“但陆兄告诉我,一定不会因为小弟也是解元。”   陆长庚脚步一顿,扭头看着她笑了起来,“何以见得?”   左玟眨眨眼,“是直觉啊。”   又指了指前面的金华学子,“还有他们,陆兄本也没必要叫上他们一起的。”   若要占便宜,自然是人越少越好。有人觉得做好准备,可以被人衬托得脱颖而出。但眼缘之玄妙,可不是做好准备就能有的。与群芳争艳,怎么也比不上一枝独秀来的好。   陆长庚露出今日最畅快的笑容,“左兄知我。”   他拍了拍左玟的肩,神色自若,像是在宣告,又像是玩笑。“今日受人摆布的旁系子,焉知来日不会变成家主,或者……超过家主呢?”   说完这句话,陆长庚与左玟便不再私聊。而是重新回到了学子中间。   …………   沿着朱雀街一路前行,过一道桥,就到了大相国寺的东门大街。   东门大街大都是买卖的腰带、书籍、冠朵等物。一行丽泽学子走了半天,便找了个茶铺坐了片刻。喝了茶,才去到寺里。   左玟这两年也去过不少寺庙道观,跟和尚道士,也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乍一进寺里,嗅到那香火之气,还觉得有几分亲切。   这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但今日并非大相国寺开放进给百姓进行交易的日子,故而清净许多。   走过三道门,见左右分列有两座瓶状的琉璃塔,甚是华美。   到大殿献供上香后,几人从侧面走出。走出门,两旁的走廊里,左右都有名家题字画壁。   经过灵云寺的画壁一行后,左玟看到画壁都下意识清净正念。但大相国寺这种时常有人来的地方,出现画壁情况的几率近乎于无。   不同于左玟的警醒,其他几个举人都对左右的壁画题字赞赏不已。   “好字……是张大家所作!”   “这壁画也不凡……鬼子母栩栩如生……”   赞叹了几句,有个僧人走过。其步伐平缓,不疾不徐。双手合十,默然静谧。   僧人一言未发,众人却不由自主受其影响,双手合十,安静了下来。   待其走过后,讲话的声音也不自觉轻了许多。   陆长庚不是第一次来,他告诉大家这寺里有座佛塔,内有金铜铸罗汉五百尊,还有历年收藏的佛牙和法器等物。精美绝伦,令人目不暇接。   所以欣赏完走廊上的名家字画,众人又往佛塔走去。   那佛塔恢弘无比,却还不是人人都能进去。   是陆长庚拿了京城陆家的帖子,守门的僧人才不情愿地放他们进去。   开门前,却还找了个小沙弥跟随,不忘叮嘱道,“请施主们安静些,莫要惊扰了里面的僧人。”   众人自是应下。   左玟他们进得塔内,也是不免为里面罗汉和其他法器的精美为赞叹。   但见有僧人在其中抄经礼佛,加上小沙弥跟着,也只能眼神叹赞,不敢发出声音。   安安静静走到了三楼,却见这一层,窗户紧闭。整个殿中却只有一个僧人盘膝坐在中间,闭目参禅。   小沙弥转过头,夸张地竖起手指头,对他们比了比嘴唇。然后指了指楼上。   这是示意他们不要游览这一层,直接上去的意思。   他越是这样,书生们就越发好奇。尽管不能进去,也不能发声,却还是忍不住在上楼前拉长脖子看向殿内。   只见那殿中,金铜铸的罗汉神态各异,神像前各点亮一盏香油灯。因而殿内还算明亮。   灯光掩映下,那打坐的僧人样貌端和,妙好庄严。眉心一点红痣,恰是吉祥。见他端正而坐,于明光中静若莲花,不染凡尘。   人群中的左玟眼中一亮,张了张嘴,无声地喊,“优昙大师……”   奈何小沙弥就在旁边,看着一个个同伴上了楼。   左玟还站在原地不动。   小沙弥轻轻推了左玟一把,面露疑惑不满之色。   左玟无声低叹,右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抹向了左手腕上的佛珠。准备转身上楼,等下次再还给优昙。   那佛珠是在几个月前的夜晚,优昙留下应付巫祭,将她推出门时给她的。他次日就离开了,佛珠也就遗落在了左玟手里。一直没有归还。优昙与她也断了联系。   今日见到优昙,本是个归还佛珠的好机会。奈何情景不太合适,只得作罢。   在小沙弥的催促下,左玟抬腿迈上楼梯阶。却在上楼前,没忍住遗憾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而就在左玟方才摸向佛珠的同一时刻,那闭目参禅的青年僧人额角落下一滴汗珠。仿如常人从噩梦中惊醒。   蓦然睁开了眼。   冥冥中似有牵引,使得他目光转向了楼梯口处。   “左……左施主?”   ——   彼时,佛塔外。   一老僧陪伴着一青年,一中年两个锦衣男子,也走到了佛塔门前。   守门的小僧一改之前的不情愿,合掌口称,“住持。”   老僧微微颔首,令其开门后,便陪同那两个人一起进了塔。 第81章 佛珠   “左施主?”   随着那带着诧异的一声唤,殿内盘膝而坐的僧人站起身,与左玟转过来的视线遥遥相望。   明光下,四目相对。   左玟先是一愣,没想到优昙这么巧醒了过来。下一瞬,笑意绽开,充满了惊喜。   “优昙大师!”   发觉左玟情绪的转变,僧人淡色的薄唇不觉微勾,带着二分不易察觉的悦色。琥珀色的眼底有光华流转,似清如平镜的湖面掀起波光粼粼的涟漪。   唤了一声,左玟便要下了楼梯,准备回到三楼殿内与优昙叙话。   才刚退下一步,那引路的小沙弥就像受了什么惊吓,慌里慌张地展开手臂,把左玟一拦。小声道,   “这位施主,您不能过去。”   那小沙弥才不过十岁左右,肤色微黑,圆圆的小脸红扑扑的,浓眉大眼,看着有几分憨气。   “觉尘师傅说过,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扰佛子。您若进了,师傅会罚我的。”   左玟脚步一顿,低头看看这小沙弥。见他瘪着嘴,一副执拗不屈的样子,心生喜爱。   “这样吗——”   左玟拉长语调,视线却转向殿中缓步朝自己走来的优昙,轻笑出声,“那我不进去,佛子出来可行?”   小沙弥呆了一呆,苦恼挠头,“觉尘师傅没说这样行不行诶……佛子已经好多天都没出来了……”   看他头顶光溜溜,肉嘟嘟,憨态可爱。左玟更是忍俊不禁。   之前被佛塔里沉静虔诚所感染,一言不敢发,也没有过多的看小沙弥。现在一逗弄,才觉出有趣。   假作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小沙弥的光脑壳,左玟嘴上提议,“那可如何是好?要不你现在去找觉尘师傅问问?”   她和小沙弥说话间,优昙已经走到了小沙弥背后。   左玟冲着优昙眨了眨眼,桃花眼里满含笑意。嘴唇张开,做了个“稍等”的口型。   优昙微微颔首,竟也配合着左玟,不发声,也不动弹。   他与左玟间只隔了个小沙弥,不到两步的距离。   优昙可以清晰地看到少年,亦或者说是少女眼周的红晕。看她肤白如雪,粉唇如樱,笑容如醉。更使人……舍不得挪开眼……   听到左玟的话,小沙弥皱起了脸,   “现在去问?”   小光头掰着手指头数,“觉尘师傅说不跟紧香客会罚挑一缸水,让人打扰到佛子罚五缸水……一缸,五缸……”   他左手食指伸出比了个一,右手五指深处比了个五。两手摆在一块儿对比两下,作恍然大悟状,一拍脑门,   “五缸水比较多,我去问觉尘师傅佛子能不能出来。”   他说着又仰头看左玟,合掌道,“施主,你在此等我一会儿,千万不要进去啊!”   左玟实在没忍住,扑哧一笑。本就有十分的姝色,笑起来愈发动人。   小沙弥望着左玟,傻愣愣嘟囔,“这位施主也长得太好看了……”   站在对面的优昙看见左玟的笑颜,清透的眼底泛起些许柔光。在左玟注意到之前垂下眼眸,抬手搭在了小沙弥肩头。唤了声,   “圆明。”   小沙弥圆明顿时呆滞了下,转过去,一脸震惊,“佛,佛子?您怎么就出来了!”   左玟咬唇直笑。   优昙瞥了眼左玟,浅笑中添了一丝无奈。   “你上去给香客引路吧。”   圆明犹豫地看了看左玟。“可是这位施主……”   优昙温言道,“我会与觉尘师傅说明。定不会罚你。快去吧。”   圆明闻言,乖乖应了好,轻手轻脚地上楼去了。   左玟看着小光头消失在楼梯口,含笑回望近处的年青僧人,感叹,“这位圆明小师傅倒是可爱得紧。”   优昙眉眼微垂,妙好祥和。侧身,露出去往三楼的门口的空隙,道了声“施主请进”。   待左玟迈开步子,与他并排走近。二人一边走,优昙一边缓缓道,“阿弥陀佛,自蔡店一别,左施主可是已痊愈了?”   “承大师挂念,在下已经好了。”左玟在优昙旁边抖了抖袖,示意他看自己春衫,笑着道,“您看,比以前还要康健呢。”   那佛子微微颔首,道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施主还当注意一些。”   左玟先是应了好,却看向优昙身上的青色袈裟,道,“大师还说我呢,您不也是一年四季都只着一件袈裟?”   闻得此语,优昙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轻笑了声,不再多言。   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经走到了殿中。   见四周,竖满金身罗汉。有香花供奉,灯盏长明。一只蒲团摆在中央。   罗汉们或站或坐或卧,持着不同的法器,神态动作各异。像是都在看着他们二人一般,雕塑栩栩如生,精美绝伦。   置身这么一个环境中,还真令人心生敬畏,连说话也不敢大声了。   左玟收敛了笑,不太明白优昙为何要把修行参禅的地方选在这里。被那么些罗汉注视着,难道不会觉得不自在?   但转念一想,优昙大师的修行境界哪里是自己能比的。她觉得被盯着不自在,可兴许对大师来说,那些注视就如云烟,心净空无尘呢?   晃了晃头,甩开那些揣测,左玟却是将左手腕上的檀木佛珠取下来,欲递还给优昙。   道,“当日大师走的急,将佛珠落在我那儿了。今日见面,正好归还给大师。”   这串佛珠是紫檀的材质,一百零八颗,颗颗圆润,色如琉璃。单看质地就绝非凡品。触感温暖润泽,香味也和大师身上的一般。好似檀香夹杂了些许莲香,嗅之令人心旷神怡,神思清净。   左玟刚开始打量都忍不住喜欢,戴在腕上。却是后来发现,郁荼妙真他们在左玟身边,若没有收敛好自身的鬼气妖气时,那佛珠会外放佛光示警。   方才知晓它还是优昙的法器。难怪那夜在送她出院门的时候,优昙会把这串佛珠借给她作护身之用了。   这样珍贵之物,左玟自然不能昧下,一见优昙,就准备还给他。   在左玟的认知中,优昙当初给这串佛珠她时借予她防身,但优昙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   佛子眼光澄净,拿起佛珠,又执起左玟的手,戴回了左玟的腕上。   “大师?”   “不是落下。”他语声温和,道是,“施主常与妖魔鬼物打交道,这佛珠虽不算珍稀,却是贫僧温养多年的。关键时刻,可以防身。左施主若不嫌弃,还请留下它吧。”   “那怎么行……”   左玟忙要推拒,右手捋着佛珠,与优昙的手背相碰。   却在这时,听到一声呼唤,语声中略带警示。   “优昙。”   两人同时看去,只见楼梯口有一位老僧徐徐上来。   那老和尚年岁颇长,慈眉善目,气质平和。穿着黄色的衲衣,眼神明亮而睿智。好像能看穿表相,直达人的内心深处。   优昙收回了手,双掌合十,口称“见过了悟住持。”   左玟也放弃了撸下佛珠的打算,学着优昙的动作合掌,“小生见过了悟住持。”   老僧回以一礼,在楼道口,侧身而立。却从他后面,又上来两个男子。   前一位身着紫袍,四十余岁的模样,蓄了短须。   观其皮肤微白,气度不凡。有些中年发福,神态难掩疲色。但五官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淡淡的模样,有一种常人不可及的威严。   上了三楼,那中年男子看到左玟与优昙并排而立,带着一丝诧异,笑了起来,道是“好俊的两个孩子。”   他笑起来时,眼角勾出些细纹,才显得年岁长一些,威严压迫之感减轻。   左玟被夸惯了容貌也习以为常,含笑拱手回了一句,“小子见过长者。”   优昙神态比左玟更要从容,只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   中年男人点点头,跨过住持,走进殿内。   而紧跟在中年人后面上来的却是个青年人。   一看到青年的模样,左玟差点没忍住露出惊疑的表情。   那青年生得清贵俊朗,鬓若刀裁,凤眼凌厉。明明做出温和的表情,却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尊贵漠然。与之前的中年相仿。   这人好看时好看,就是过于眼熟了些,像是年长几岁的晏平。   是晏平的哥哥?还是他本人?   左玟想起当初巫祭对晏平的称呼为“大皇子”,民间也知道皇长子乃是嫡长子,所以眼前这位不会是晏平的亲兄长,大概率就是他本人了。   毕竟晏平是几年前被巫祭害得生魂离体。也许魂魄没有生长,但肉身还是随年数增长吧。   而被左玟注视的青年,看到左玟的第一眼,凤眼一扬。眼中明亮了一瞬,却及时克制住自己的表情,仅微笑点头示意。   道,“优昙大师,我与家父不请自来。可是打扰到你会客了么?”   优昙摇头,道,“红尘来往皆是客。”   待这两人进了殿内,老和尚了悟才随后跟进来。二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左玟把手背到身后,掐了一把掌心。克制住内心的震惊,面上维持平常的神态。   假装那对父子只是普通的香客,笑了笑就不再理会。   转头对优昙道,“大师既然来了客人,我今日就先行一步。待来日再与大师叙旧吧。”   佛子微颔首,见左玟要走,却是做了个抿唇的动作,开口唤道,“左施主……”   “嗯?”   他方才缓缓道,“此次科考,祝愿施主能蟾宫折桂,一偿夙愿。”   “大师?”左玟惊呆了。   优昙明知那对父子的身份,还刻意为她点出蟾宫折桂。此等举措,怎让她不震惊?   果不其然,在优昙说完以后,那中年人似是突然来了兴致。   “哦?这位小公子年岁轻轻,也要参加今岁会试么?”   左玟不敢分心思考优昙这么帮她的用意,转过脸去,看向那对父子和住持的方向。   因为做的是不识得天颜的模样,左玟便也大着胆子,直视那中年人。   方要说话,那中年人却是看着她的正脸,再次感叹,“好俊的年轻人,若能金榜题名,不知要被多少人家榜下捉婿。”   脑子里不知转过什么念头,他上下打量两眼左玟,循着话头问她,“小子可有婚配?”   左玟:…… 第82章 会试   尽管中年人话语的内容很像要给她介绍对象,但他这话问出来的语气极为随意,且身份特殊。应该只是顺着感叹她容貌和榜下捉婿的延伸。   故而左玟没往心里去,老老实实答道,“在下并无婚配。功名未成,不作此想。”   左玟对天家并无了解,才答得轻松。可旁边的晏平与优昙听了这中年人问话,却有不同的理解。   那晏平皱了皱眉,一改平素淡漠的应对,主动开口笑道,“少年人面皮薄,还没到会试,父亲就跟他说榜下捉婿。莫要吓坏了人家。”   “哈哈哈。”中年人闻言大笑,“那确实吓人。我记得上一回殿试的探花惹得李张两家大打出手,最后却让沈国公府截了胡。到底祖上是当过将军的,还是要莽悍一些。”   这榜下捉婿的话题听着有趣,左玟瞪大了眼,满面惊奇,“还能这样?”   女婿直接靠抢的?   中年人点头,看着她眼中有些许满意之色,故难得耐心解答,   “历年皆如此。不过这么些年的进士里,倒是没有比你更俊的。”   他说着,又把话题扯了回去,目光投向左玟,若有思量。   晏平见此,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故作低落地叹气道,“上一回探花郎的事,我却是不知了。”   中年人闻言转过头,见他垂着下眸,似有低落。顿时没有了看左玟的心思。   “今年又是大比之年,往后见得机会还多着呢。”   见此情形,优昙不动声色地走出一步,对左玟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望施主多加保重。”   左玟眨眨眼,“只要大师在相国寺,我少不得还要来叨扰的。”   优昙微笑,“善哉。贫僧送你出去吧。”   左玟对其他人打了个招呼,就要出去殿中。   那了悟住持却是看着并肩的优昙与左玟,轻叹着念了声“阿弥陀佛。”   优昙送左玟到三楼门口,恰好碰到了下楼来的陆长庚。   陆斋长下来了对左玟道,“玟弟久也不上去,那位圆明小师傅不知为何尤为着急,催我来把你叫走。这位是?”   “这位是优昙大师。”左玟介绍完以后,笑起来,“圆明小师傅大概就是怕我打扰了他吧。”   陆长庚便与优昙见了礼,待看到优昙的模样,略有疑惑道,“大师看着却有几分面熟。”   优昙微微颔首,“贫僧曾在金华千佛寺挂单。”   “原来如此,他乡遇故知,却是有缘。”   陆长庚与优昙说完了话,目光移开时又与殿内的那对父子对上了视线。   他爽朗一笑,拱了拱手作为见礼。然后就与左玟上了楼,去与同窗们汇合了。   这陆斋长虽说到了京城陆家后有些改变,但还是爽朗模样,加上面貌俊朗,英气十足,不似普通书生的文弱。在长辈眼里,自来是讨喜的。   那中年人微笑颔首,对晏平道,“这个看着也不错。”   见说的是陆长庚,晏平没再岔开话题,赞同道,“的确不错。”   “虽说气度不凡,但容貌比起之前那少年还是差了点,芳儿的喜好你也知晓。这么些年一个也没相中过。刚才那个说不定能得她喜欢。   纵使才学差了几分,有此容貌,只要芳儿喜欢,天家养两个富贵闲人还是可以的。”   闻到中年人说要让左玟做个富贵闲人,晏平皱起眉头,道,   “儿子倒觉得,那左……小举人目光清正,谈吐不凡,不像是没有才学只靠脸的模样。”   “那不是更好?”   说到此处,优昙已然返回。重新见礼,“优昙见过陛下,大皇子。”   晏平只得压下了他是觉得自己妹妹配不上左玟,更争不过一群妖精龙女的言语。   杀大巫祭那一夜,少年持剑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仿若就在昨夜。   那般风华绝代的少年郎,凡俗女子谁能配得上?   若他不是少年,而是少女,他是万万不会放手的。只可惜……   ………   左玟与陆长庚他们没过多久浏览完了佛塔,就去讲经堂听经了。陆长庚并不知晓他与大皇子与陛下已经有了一面之缘,左玟考虑到自己和晏平相识的由来,也不好与陆长庚详述皇子被害的事。索性就不说了。   一行人听了佛经后,就离开了大相国寺,各自回去备考。   而景康帝与晏平前来找优昙说了哪些内容暂且不提,却说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离开后。仍在佛塔的三楼,去送景康帝父子离开的了悟住持,则再次找到了优昙。   彼时优昙又坐回了殿中央的蒲团上,在众罗汉的注视下,打坐参禅。   老和尚走到优昙身旁,看着四周奉满的香花烛火,了悟席地而坐,缓缓道,“六祖给弟子讲经,见风吹幡摇,二弟子辩论,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如何作答?”   优昙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静静与了悟对视。   答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一句说完,优昙不再言语。   了悟叹息一声,“你可知方外之人,不得参与朝堂之事?”   “我知道。”   “为何明知故犯?”   优昙面色无波,坦然道,“那是她应得的。”   救了大皇子和斩杀大巫祭的都是左玟。虽然因为顾虑左玟要参加科举,不能在帝王眼里跟妖精鬼怪扯上关系。他与晏平将此事瞒下。但左玟的功劳还是不可抹灭的。   个中情况了悟并不知晓,却是又问优昙,   “从金华归来后,你便住入佛塔。置身罗汉法眼下静坐,不饮不食。是为修行,还是逃避?”   话说到此处,一直坦荡无波的僧人面色终于又些变了。   他垂下眼眸,合掌轻叹,“是为自省。”   了悟住持摇了摇头,“你是天生的佛子,莫叫多情毁了梵行。”   而后站起身,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便转身离去。   优昙自蒲团上起身,亦念了句佛号。   “阿弥陀佛。”   口中念佛,脑海里却是出现了那夜玄都道君的问话。   “优昙,佛在何处?”   若是以往,他会回答“佛在心中”。可是如今,他却不敢这么说了。   面朝西方,佛子重新跪下。合掌,闭目诵念忏悔经文。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到会试那日,李垣等将左玟送到栅栏外,目送她走进。   尔时是天还未明,蒙蒙地黑。   左玟进了栅栏,回头看。   见无数火把下,李垣管家等焦急的站在人海中,和其他考生的家人在一处。   一个金裙的小萝莉,挤到了最前面,上蹦下跳。朝左玟喊,“左郎君,加油啊——”   她身后,妙真、郁荼、颜如玉、青行灯、小倩,乃至金华猫都变成原型让妙真抱在了怀里。纷纷前来相送。   左玟朝他们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按差役所指的方向排队。却是在进贡院考试前还有道搜间的工序,防止考生携带小抄。   左玟等候排队的过程里,就看到有两个被搜出小抄的,让差役拖了出去。   快轮到她的时候,左玟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周朝的科举检查没有那么严格,还会给你保留一件里衣。像过往乡试受检时那样催眠自己就是个男的。   然而看到自己前面那个被扒开裤子检查菊花里有无夹带的时候,左玟发觉自己有点想的太美好了。   其一,乡试和会试的检测力度不是一个难度的。二来,会试给检查的都是军中士兵。文武之仇由来已久。武人们常年被文人压着鄙视,唯有这一回能扬眉吐气,好好整治文人。可不得抓紧机会?   在弃考与否间挣扎,轮到她的时候,那两个军士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互相对视一眼,对左玟扬起了热情的笑容。   “您不用怕,我们会很温柔的。”   左玟:……   草,一说更害怕了。   她踟蹰不前,却有清风入耳,送来一清越男声,“放心。”   左玟微微一怔,目光轻闪,放心地迈步向前。   走出几步,恍然觉得如同穿过水波,空间微颤。   到两名军士面前,却见一人面带微笑,上下摸着虚无的空气。另一个拿起她提来的篮子,细细掰开糕点肉干等物,检查带来的东西里有没有夹带。   尽管如此,相比于前一个举人来说,他们动作的确温柔的过分。   左玟诧异的瞪大眼,又回头看去。见后面排着的考生也像没看到什么特殊情况一样。表情写满了抗拒。   震惊过后,却是小声道,“早知您有这本事,当初乡试的时候我就不让人摸了。”   空气中默然无语。不好告诉她,那时的道长为金丹所化,修为受限,没有这种本事。   片刻后,两兵士停手,将考篮还给左玟。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放她进去,又板着脸继续去查下一位了。   压根没有解衣被检查的左玟。看看旁边面色青白又窘迫又愤恨的其他考生,心中油然而生些许关系户一般的心虚。   她哪里知道,除了现场帮忙的道长,宫里还有另一位也发了大力,不让检查的军士羞辱于她呢?   就这么跟着队伍走进贡院。   进入贡院前,又有清风吹拂,在耳畔落下一句,“贫道等你金榜题名”。   左玟轻轻“嗯”了声,不动声色。   跨过门槛,心中实感触万千,复杂不可言明。   十年寒窗苦读(算上原身的一起),为的就是跨过那道门槛,天高海阔。又有多少人,被挡在了这里,乃至更前面呢?   想起贡院外送她的李垣、妙真郁荼,还有不曾露面的道长。左玟呼出一口气,放下心中忐忑,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鱼跃龙门,自今日起。 第83章 抢女婿   一连九日的考试艰难度过。   开考的前两日还好,第三日半夜里就下起了雨。料峭的春寒从雨水中渗透而入,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冻得人骨头发冷。   坐在左玟对面右侧两个位置的考生,大许是身子骨不好。勉强撑到第四天凌晨,就在寒风冰雨中一头栽到桌上,烧得人事不省。   后面的结果自然是弄脏了卷面,无法继续,被士兵们带走。错过这场又要再等三年,令人唏嘘。   要是以左玟前几个月的身体素质,不管是受伤前还是受伤以后,要撑到最后一天恐怕都有些艰难。但如今——   比起下大雪时上山顶打坐,下场春雨算什么冷!   对左玟而言,寒冷虽不足为虑,也没有被分到臭号,但她屋顶的边角处却有个小小的漏洞。雨下得急了,水流便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为免雨水溅湿考卷,她只得将自备的伞撑开,斜靠在桌角,好让雨水顺着伞面滑下去。   但伞柄容易碰到手臂,也怕伞身滑走。时不时就要停下笔,扶正伞身。也给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雨水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到最后三天总算放晴了。不管是考生,还是在外面走道淋着雨严守的士兵们,亦或是必须顶着雨出来巡考的考官都松了口气。   九日的会试结束,走出那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的牢房一样的小单间,绕是左玟如今跟道长修行一段时日,身体素质大大提高了,也有些吃不消。   出了考场后,左玟回到李垣他们在京城租赁的小院好好睡了两天。而后才走出家门。   值得一提的是,在她去考试的那几日,郁荼都是跟李垣他们在一处的。左玟回来休息后,他便贴身照顾。端茶递水,细致入微,连块毛巾都不让左玟去拧。   左玟实在适应不了,跟他提了一下,才好些。   自郁荼以书童的身份留在左玟身边,那郁薇姐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待在小鞍山修行的那几个月,左玟也问过郁薇的情况。   以往在金华时,只要她对郁薇问起郁荼,或者对郁荼问起郁薇,后面一回来的都会是她提到的另一个。   可是到了京城以后,不论左玟提几次,郁薇都没再出现过。多问几次,郁荼就说说郁薇离开了,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以郁姐姐的战斗力和舌战群女郎的高调程度,竟是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着实让左玟跟众女郎惊奇又遗憾。   对此,郁荼表示他想的很明白。当初披上郁薇的小马甲就是因为觉得左郎是男子,性别在女郎们中间不占优势。所以才弄了个美艳郁姐姐的皮。   如今知道左郎君真实身份是个女子,怎么还可能让郁薇那个黑历史存在?   自然是永远消失再也不回来。   其实以郁荼的偏好,是更偏向于用度朔的皮的。一来那是自己生前的本来面目,二来也比这个少年的皮好看。   只不过度朔那个身份没有找到明目出现,而少年皮又方便做书童,经常跟着左玟。综合考虑下,才暂且固定用这个。   会试的结果出得快,不过几日功夫,就到了放榜之日。   左玟与陆长庚,还有其他几名熟识的朋友一起在贡院外的状元楼包了房间。静待放榜。   “第一百一十三名……孙耀辉——”   随着这声传来,包厢里的一名丽泽书院同窗猛然起身,一脸惊喜交加。   “中了!我中了!”   其他人纷纷起身道喜,难掩羡慕之色。   “恭喜孙兄得中进士。”   “同喜同喜哈哈哈。”   “第八十九名——”   “第六十五名——”   后面的传名还在继续,除了那个孙姓举人,包厢里再没有出现新的进士。   有几个自知水平不足的,已然露出黯然之色。叹息道,   “已经五十名了,我这次恐怕……唉。”   “我何尝不是呢?”   “回去再学三年吧。”   说话间,却听得外面传唱,“第四十八名——”   包厢里一个进士站起身,狂喜不已。众人自又是恭喜不提。   “第二十一名——”   “第十一名——”   随着名次越来越靠前,包厢里众人,包括左玟都有些坐不住了。   有人提议道,“前面也没几个人了,要不咱们出去等吧。”   “也好。”   “的确是坐不住了哈哈。”   便一起出了包厢,到状元楼的大堂口,听得更清晰,人也更拥挤。之前在包厢内,位置小,故只有举人们在。出了包厢,郁荼作为书童就又跟在了左玟身旁。   又唱过了几名,只听得锣鼓喧天,   “第三名……陆长庚——”   “斋长!是陆斋长的名字!”   “斋长中了!”   “恭喜斋长。”   一行的丽泽书院学子纷纷道喜,都比那陆长庚本人还要激动。   左玟虽然一直没等到自己的名次,却也为陆斋长高兴,“第三名!陆兄之前程不可限量!”   陆长庚大笑几声,谢过了其他的学子,含笑的眉眼看着左玟回答道,   “玟弟莫要着急,你在书院时进步神速,后期排名时常越过了我。我有预感,这一次你必然高中!”   左玟笑了笑,手指揪了下袖口,掩盖住自己的紧张。   “呈陆兄吉言,就算今年不行,下一回……”   话音未落,她就被七八个穿着富贵的人挤到了一旁。   “陆进士可有婚配否?”   “老朽家有一女……”   “我也有个女儿……”   陆长庚被他们拉扯,不好挣脱。口中直道,“在下暂时没有那个打算。”   这些人别看穿着打扮富贵,看着脑满肠肥,行动却格外敏捷。左玟与陆长庚说话未觉,他们突然就挤了过来。   若非郁荼及时搀扶了她一把,左玟险些被撞开。   她扶住郁荼的手臂,回过身笑道,“幸好有你在。”   那肤色苍白的郁荼闻言身子猛地一颤。抿了抿唇,低下头,遮住眼底泛起的猩红的占有欲和浓烈的情愫。   轻声道,“我会一直在……恩公身边……”   郁荼抬头看着少年的眉眼,压住了后半句话——但他却不能保证一直甘心做个书童。   左玟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莫名。总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被狼盯上。只觉得那眼神炙热非常,让她身上着火一般。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她松开了抓住郁荼手臂的手,看着楼外,叹道,“都第二名了,难道这回……”   “恩公一定可以。”   郁荼肯定的话刚说完,就听见锣鼓震天,鞭炮齐鸣。传唱的声浪叠传,   “第一名……左玟——”   “是左兄!”   “恩公!你中了!”   郁荼抓着她的手臂,满面惊喜。左玟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三问,   “我?会元?中了?”   旁边熟识的人都围了过来,“左兄竟然中了会元!”   “恭喜左兄,贺喜左兄。”   “哈哈哈不想我丽泽书院竟出了个会元!”   “我记得左兄还是解元,那连中三元的……本朝开国至今也只有一个呢,说不得下一个就是左兄……”   同时,楼里有声浪传开,“会元在此——”   “会元在状元楼——”   “好年轻好俊俏的会元!”   刚才把左玟挤到一边的那群人,乃至更多的人都涌到了左玟身旁。   “我有一女,愿许会元为妾!”   “我有一女美若天仙……咳咳,比会元老爷长得差了点,但才德上佳啊!”   “我家老爷是礼部侍郎,请左会元过府一叙……”   这在会试中了头名会元,想必殿试里只要发挥正常,名次都不会很低。固然有许多高官大家会等到殿试后再提择婿,但也有很多人家会守在会试出成绩时就抛出橄榄枝。   赌一赌,提前拉拢,说不定就捞着个大的呢?   前面的还算文雅,有郁荼拦着,左玟推辞,倒也还过得去。   可身边这些还没应付过去,另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在楼外响起。   “统统都让开!你们听着,今日若能把那俊俏会元抢回府去,老爷我每人赏十两黄金!”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富贵打扮的老爷气喘吁吁跑到了门外,正对十来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发布悬赏。   旁边人议论纷纷。   “那是国舅爷!”   “哎哟,国舅爷家的三小姐还没嫁出去呢?”   “你想什么呢?这回是五小姐了。要不是家里有七朵金花,国舅爷哪至于连殿试都不等到。”   “嘶,七朵金花!那可真不少。”   有之前围在左玟身旁拉扯的人,见此情况,都犹豫起来。   “咱们抢过国舅爷么?”   “人带少了抢不过……国舅爷抢了三个女婿了,经验丰富……”   “那,撤?”   左玟:……   抢女婿经验丰富可还行?   那边一群膀大腰圆的家丁已经纷纷应声。   “是!”   “老爷放心!我们拼死也把他抢回去!”   话喊着,声震重楼。人已经朝楼里跑了过来。   要不说国舅爷有经验,带的家丁个个是大块头,吃得多,力气足。挤进人潮密集的状元楼里,如入无人之境。   “会元何在?”   “会元在那儿。”   “五小姐这位可比之前都要俊俏。”   这些话语传入耳中,直听得左玟心发慌,意难言。把郁荼一拉,已然放弃了说理。唯恐自己被强拉着拜了堂,对其他同窗道了一句,“我先走一步,来日再约。”   便冲郁荼道,“咱们快走!”   郁荼点点头,看看愈发靠近的家丁们。把左玟的腰一揽,气息微颤。   却直接带着她上了二楼的包厢,从窗口一跃而下。很快就隐入人群消失。   这番举动,引起一大片热烈的讨论。   “啊呀会元被逼的跳窗了!”   “那小哥儿好俊的功夫……”   “国舅爷抢亲竟然也有失败的时候。”   守在楼外的国舅爷也是一懵,看着同样懵逼无措的家丁,把心一横。   “那不是还有个第三名吗!抢了这个回去,老爷一样赏黄金十两!”   一群家丁在旁人的指点下盯上了陆长庚。目光如同饥饿了七八天的犬。都抓紧时间朝陆长庚扑过去,生怕拖久了赏钱又跑了。   陆长庚:……   转身钻进人群,陆斋长一声高呼,“左兄等等我——”   众人,“哈哈哈哈……”   那一日左玟和陆长庚都逃脱了被捉去成婚的命运。据闻国舅爷当日一个也没捞着,气得回府后捶胸顿足,直嚷嚷要去宫里请皇后赐婚。   后面进宫回来后不了了之,再也不提此事,倒也没多少人敢问。   …………   会试放榜后,就是殿试。   殿试的考场是在宫中太和殿,由皇帝亲自出题监考。只考一场。也不会再刷人下去。考试结果仅做排名而用。   这一日,仍是天未放明,一众新进士们就到了皇宫外等候。   左玟身为会元,站在最前列,广受关注。   天明前的月光照在她身上,更衬得君子如玉,面若桃花,灼灼其华。直把后面的学子都衬进了泥里。   一个内侍悄摸摸见此,匆匆小跑进了宫里。在太和殿的后殿,禀报了自己所见。   尔时,左玟曾在大相国寺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人,正同一位宫女打扮的美丽少女说话。   “一会儿你跟着宫女们进去送早膳,可以多看几眼相中了谁。但切莫要太高调,让裴相他们看到了,朕也不好办。”   “知道啦知道啦!”那少女看着景康帝,狐疑道,“父皇,你说的那个会元当真有那么俊俏?”   “你见了就知道了。父皇还能骗你不成?”   ………   准备参加殿试的左玟对此一无所知,犹在排队等候,猜测今日的题目为何。   她哪里能想到,自己逃过了国舅爷的魔掌,后面却还有个更大的,在等着她呢? 第84章 状元   天刚亮,一众贡士就排列成两行,在内侍的引领下迈进了漆红的宫门。   红墙深深,宫殿恢宏。金色的琉璃鸳鸯瓦,赤柱挺立,雕梁画栋。一行行御林军持枪鹄立,秩序井然。   在他们的注视下,众贡士纵然为宫殿之华美而震撼,也不敢露出半分轻狂。皆恭谨慎微,端庄稳重。   走过了金水桥,就到了殿试的太和殿。   太和殿,又可叫金銮殿。其建筑宏伟大气,如巍巍泰山藐视群小。   诸生在殿下的月台等候许久,直至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斜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光彩夺目。   方听到传唤,宣景康十九年的贡士觐见。   登上白玉阶,走进太和殿。殿内已然站了许多官员。蟒袍玉带,正色肃穆。虽无士兵的锐利,却另有一种文人的庄重威严,叫人生畏。   左玟站在前列,却是微低着头,目不斜视,随贡士们俯首叩拜。   三叩以后,景康帝让他们起身。勉励了两句后,殿试就正式开始了。   此次会试一共录取了一百一十三名新晋进士,殿内早已备好了同等数量的桌子和笔墨纸砚。   官员们陆续退离,只留下几位。考生们坐到了自己的座位前,静待礼部官员发卷。   片刻后,试卷派发。左玟打开那雪白的试卷,看到题目后,微微扬眉。   那是一篇策论题。大致提出了周朝如今民生、吏治、农桑、倭患盗匪等几个方面的问题。摆出问策的架势,让考生根据自己擅长的方向,择其一二或综合作一篇时务策论。   正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些贡士们虽然未真正入朝堂,但既然抱着要做官的念想,对时务自然都是有所见解的。   目光在几个选项的文字上转动,左玟的思维却跳跃到了考前颜如玉给她的补习上。   沉思片刻,她在稿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倭”字。   左玟在金华曾亲历过倭寇,且听闻自金华起,沿海地区的倭患今年频发。有陆长庚从陆家得到的消息,说当今想要政绩,有意扩充海军。议过几次,却被朝中大臣以国库空虚和西北的军情为由阻止。   表面上看,大臣们顾虑有理,但以左玟超出时代的眼光来看,未必就没有可行之法。   在大脑中整理了一下脉络,左玟提笔在稿纸上落下文字。   根据颜姐姐文学库更新的朝中文章可知,景康帝年岁渐长,颇喜夸耀之词。所以开头自然是少不得吹捧一枚之词的。   吹了几句后,左玟才以谦逊的口吻开始叙述自己的想法。中心围绕倭患,先说危害之长远,灭倭的必要性,再从经济民生乃至军事等方面综合提出怎么挤出小钱钱以及缩减开支,一步步实现平倭的目的。   投入真情实感后,左玟此时文思泉涌,笔走如飞。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竟全然没有注意到,有宫女提着食盒鱼贯而入,一一走到贡生们桌前放下早膳。自然也没发觉,站到自己身旁那位颜色极佳、高贵不似寻常的“宫女”,因为左玟的专注,已经从一开始看她的脸,变成看她的文字了。   才写完放纵倭患之弊端,却听得身旁一声娇喝,声若黄莺般清脆,“好!”   左玟手中笔一顿,迷茫地转头望去。   方才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宫女。白肤胜雪,红若涂朱。一双眼眸闪亮如星子。颜色俏丽。   却是发现自己的失态,她捂着红唇,目露慌张之色。   小宫女那一声“好”喊得响亮,不仅打断了左玟,也吸引来了旁边其他考生和巡走的考官的注意。   眼看那穿红袍的官员板着脸走过来,左玟目光扫向桌上的早膳。端起一碟糕点递给那小宫女,轻笑着道是,   “如此,就麻烦你带回去了。”   小宫女一懵,下意识接过了糕点。便有考官走过来,沉声问,“怎么回事?”   左玟看向考官,拱了拱手。恭敬道,“是在下不想用早膳,请这位姑娘帮忙带回。想是吓着了她,所以声音响亮了些。起因还是在下的不是。”   考官闻言皱起眉头,刚要训斥,就听上首景康帝开口道,“张卿家,算了吧。只是小事,莫要影响了这名贡士答题。”   那张姓官员转身称“是”,警告的看了眼左玟,便走开了。   左玟口中谢过了景康帝,仍似保持恭谨,不抬头直视君颜。   又有那陪在景康帝身旁的内侍走过来,对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假模假样地低斥一声,“还不退下。”   那小宫女低头应好。一边收起了刚摆上去的早膳,一边偷偷看左玟。   见左会元眉目温柔,含笑看着她,目中似有安抚之色。   本就满分的俊颜,有此温柔魅力加成,姝色愈丽。直让她心口砰砰乱跳,不知不觉就红了脸。   提着食盒退出殿门时,还没忍住回头,留恋地看了眼左会元所在的方向。拎了拎手中食盒的分量,不觉露出担忧愧疚之色。   上首,景康帝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上,将这一番情形都望进眼底。看左玟的目光,很是满意。   目光转了转,却是召来跟着自己的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左玟桌上多出一碗温度适宜的胭脂米粥和一碟三只表皮晶莹剔透可以看到里面素馅的包子。   送东西来的内侍轻轻点了点左玟的桌,示意她不要出声,快些用膳。   左玟看了看四周其他考生桌上干巴巴的糕点与茶汤,一脸的受宠若惊。   好似此时,她才终于敢抬头看了眼景康帝的面貌。转而露出些许惊疑之色,却没有说话。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埋头吃了起来。   景康帝看到左玟的反应,微微颔首,面上笑意盎然。   殿中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这里动静的官员或者近处的考生,但看清楚给左玟送东西的内侍是谁,就都不敢说话了。   却有刚才到左玟那边去的张姓官员,蓦然想起了什么,瞪大双眼。震惊一会儿,看向左玟的眼光顿时就变了。   早膳时间结束,左玟继续奋笔疾书。   到她草稿打完,开始抄撰之时,景康帝也从龙座上走了下来,轮流走到贡生们桌前。那些专心书写没有注意外界环境的还好,有那心理素质不佳,注意力也不太集中的,看到景康帝过来,险些吓掉了手中的笔。   沿着场内走过一圈以后,景康帝才到了左玟身后。眯着眼,看她纸上撰写的内容。   片刻后,左玟写好用来撰抄的草稿纸被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拿走了。   抬头一看,发现景康帝就站在她的桌边。   昔日在大相国寺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人今日换上了龙袍,好不威严。   那景康帝拿着她的草稿翻看。阅了一遍还不够,在左玟忐忑的目光中,又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方才放下那叠纸,高深莫测地看了左玟两眼。提起一支笔,在她的草稿纸最上面一页画了个圈。   而后板着脸,转身离开了太和殿,到殿试结束都没有再回来。   左玟:……   因为景康帝这个举动,左玟的午膳都用的有点食不知味。故也没发现自己的午膳跟旁人的不同。   殿试结束,众考生离开皇宫,各自坐马车回到了各自的住所。因为不知景康帝那般到底是喜是怒,看起来其匆匆离去像是不悦的样子。   故而相比起早晨贡士们争相与左玟结交的盛况,到离开时,她身边却是冷清许多。连另外两个丽泽的学子,也只是打了个招呼,态度疏远许多。   唯有陆长庚待左玟的态度依然如故,劝慰左玟放宽心。   左玟谢过了陆斋长,回去李家租赁的院中便闭门不出。   期间李垣他们都不敢问左玟殿试的情况,尽管左玟行为如常吃喝不愁,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但听到考生们间某些风声的众人,对待她都还是有些小心翼翼和抑制不住的惋惜之色。   有那郁荼,甚至直接对她说出“皇帝不长眼,恩公不需伺候”的话。   对此,左玟暖心之余,也颇感哭笑不得。   要知殿试的阅卷评判是有五个等级,用五种记号标注。圈,即为最佳。   她已经被皇帝御笔评了等,再怎么名次也不会低。只是这太和宫的事不能对外去说,怕真的得罪了帝王,左玟才做出这谨慎的模样闭门不出。   虽然是有自己的考虑,但也无意中试出了真心假意。倒是桩幸事。   到殿试放榜当日,左玟换上礼部送来的传胪大典上要穿的进士冠服,头戴乌纱帽,手中拿上笏板,便再次到达了午门外。   依旧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午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穿着朝服的文武官员,亦有新晋进士。   左玟自然是走到了这一届的新晋进士们之中。   眼看着这位容色绝艳、高调的会元走来,人群中响起阵阵唏嘘之声。   一人走出来,明似和气,实则挖苦道,“这不是我们的会试的第一名吗,听闻你在殿试中触怒……咳咳,今日还敢来,不愧是会元。”   左玟寻声看去,见此人就是上回排在她后面的,会试中的第二名。名为贾嵋,据说是某位国公之子。与陆家主家相当。   看他年纪约莫二十余岁,皮肤雪白,五官生的也奶气。细细看去,便发觉他似是涂了脂粉,修画了眉毛,加深了轮廓。   第一眼看会给人以惊艳好看的感觉,然而细细看去,却终归修饰过重,不如左玟的颜色天成、姝色无双。   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左玟轻笑着答道,“贾兄过誉了,左某平生没有什么长处,只有脸长得好看和胆子大两个优点罢了。”   闻得此语,贾嵋看着她的脸,嘴角微微扭曲。眼中难掩妒色。   自来文无第一,他会试排在第二,堪堪被左玟压了一头。最厌恶第一名的,不是最后一名,而是第二名。   再看这贾嵋在脸上下的功夫,就知道他还着重容色,偏偏又被左玟比下去了,怎能不恨?   等到左玟落于微末,他自然不会错过打击对手的机会。   哪知左会元明明被圣上所厌弃,竟然半点不低落,看那精神面貌和怼人的语气,比他还要硬气。   谁给她的底气?陆长庚?   贾嵋看向走到左玟身边的陆长庚,面露不屑之色。冷笑一声,“陆家的旁系子,倒是不愧为一路货色。”   陆长庚面色不改,只拍了拍左玟的肩,爽朗笑道,“能与左兄做一路货色,倒是我陆长庚的一大乐事。”   左玟看着陆斋长,也笑道,“能与陆斋长做一路货色,实乃左玟的一大幸事。”   贾嵋:……呸!   讥讽道,“那就看看左会元的容色能否再给你挣个头名吧。”   左玟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那还真说不准。   随着午门鼓响,正门大开。文武百官、新晋士子排好队列,迈步走进了午门。   左玟位列众生之首,桃花面,进士服,一人撑起一片颜值的天。   到了太和殿前,这一回以他们的身份却进不得殿内。按照品级排列,新晋进士得在殿外百官之后。   望着前方巍峨的大殿,乌泱泱的人群,等级分明。左玟心中别有一番触动。   这一回是真正的,鱼跃龙门,只看今朝了。   三声鞭响,昭和乐声悠扬。景康帝高坐庙堂,着人宣读景康十九年传胪大典的开始。   一声“传制”。便有鸿胪寺的官员按《制》宣读。   “景康十九年三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读完《制》,终于到了贡生们最期待的唱榜环节。   殿试揭晓结果与过往乡试会试不同,不是从最末及前,而是从第一名唱到最后。   在一众贡生们忐忑又期许的心情中,鸿胪寺的官员站在榜前,开始唱榜。   只因左玟他们的位置太靠后,唱榜的人声音再大也传不了那么远。但索性,指望的也不是他。   一片肃静之中,排列的卫士们每隔几人,便有一人响应唱榜之声。接力一般,用洪亮的声音齐声传唱,将榜首之名从殿内传到殿外。   “景康十九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一名,左玟——”   月台上,声浪叠传。一连传唱了三遍,整个广场似乎都在回荡这个名字。   “一甲第一名,左玟——”   “一甲第一名,左玟——”   而这一刻,左玟除了意料之中的兴奋激动之外,还很想回头看看那位“假美人”的脸色,是不是也跟他用的脂粉一样好看。 第85章 游街   当左玟的名字被唱出,便有专门负责引导的官员过来,将左玟引领到了御道之上。   所谓御道,就是专供皇帝走的路。除了皇帝,也就只有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能在传胪之时走上那么一次。   站在御道中央,感受到四周投来的或为震惊不敢置信、或为艳羡嫉妒的眼光,可谓人生的高光时刻。   叩拜谢恩,再起身,便是天子门生。饶是以左玟的心态之沉稳,此时也难免有些兴奋和志得意满的情绪。   忽听得耳畔细微的一声“恭喜”,似轻风挠了挠耳廓。   左玟忍着耳部微微的痒,心里吐槽某位道长出现从不分场合,来去不定。也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继续跟他修行呢?   这心思一转,之前升起的一点子志得意满就烟消云散了。面上恢复了平静淡然,只略带一点恰到好处的喜色。恭谨站立于御道中央。   这一副沉稳庄重的模样落在前排一些大臣眼底,却是得到不少赞许的目光。   暗道,“状元郎年纪虽轻,倒是少年沉稳,又得圣上青眼,往后前程不可限量啊。”   三两个家里有适龄未嫁女的大臣视线交错,各自能看出对方眼里敌意。   暗啐对方:呸!老东西,又想跟老夫抢!   这俊秀貌美的状元郎只有一个,僧多肉少,抢手的很。   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终谁能收为女婿,就得看哪个更神通广大了。   状元的名字唱了三遍,那传胪的官员又开始念榜眼探花之名。   “一甲第二名,陆长庚——”   “一甲第三名,贾嵋——”   听到第二名的时候左玟还惊喜于陆斋长成了榜眼,位列一甲。   待听到探花的名字时就嫌弃地撇了撇嘴角。   自来都是新进士中选最年轻英俊的点为探花。也不知景康帝是什么审美,竟然选了这么个涂脂抹粉的“假美人”。   要在左玟看来,不说她自己,陆兄的英气俊逸也能甩贾嵋十条街都不止好吗!   左玟是见多了绝色佳人,要求太高。却不知男子涂脂抹粉于当下还算是一种风尚。在左状元进京前,家世不赖的贾嵋在京里也是名声远播的俊小生。   殿试当日,景康帝早先的注意力都在左玟和自家公主身上,后面则被她策论提出的可行之法夺了心神。离开得也早,对其他人都没怎么看清晰。   故而在点探花之时,自然就按自己过往听过的京中的风闻,点了贾嵋为探花。   不管左玟心里怎么吐槽,事实既定,也无法转变。   待所有新进士的名字都被唱完,金殿传胪结束。下一步流程就是仅次于传胪唱名、让进士们精神振奋不已的——御街夸官。   所谓御街夸官,也叫游街夸官。就是在殿试后(新科状元穿着红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皇城御街上,由吏部、礼部官员鸣锣开道,接受万民朝贺。)   尽管只有前三名能骑马游街,后面的进士都得步行,但也不影响他们享受夸官的高光时刻。   而在此之前,景康帝却是传了新晋进士们入太和殿内觐见。   以左玟为首,陆长庚贾嵋后她半步,一左一右将状元衬托在中央。而百多名进士则排成两列跟在榜眼探花后面,一起进入了太和殿。   行过了叩拜之礼,众进士起身,激动地站在大殿之上。   景康帝第一眼就看见了自己亲自选出来的状元郎,当真是面若桃花,明艳端庄,气度不凡。再想想她的策论,真是越看越喜欢。   他含笑夸赞了几句状元颜色跟才华一样优秀的话,比往年按惯例夸奖的话说的都要长一些,也真挚得多。   殿内的大臣听了,对左状元的简在帝心程度又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左玟谢过了景康帝的赏识,礼尚往来地回了一通赞扬皇帝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愿意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话。君臣对对方都表示很满意。   夸完了状元,景康帝的目光又转到了榜眼探花身上。   这一看,就有种想要揉眼睛的冲动。   之前人都在外头还不觉得,这会儿列在了一块儿,殿内的帝王就发现了不对——   本该是进士里最俊俏的探花郎怎么还比不过状元榜眼好看?是哪个唬弄朕说贾嵋的容色在京里备受追捧的?京里的人眼睛都瞎了吗!   三连问,问在自己心里,自然没人回答他。   想想他选错了探花,不知待会儿游街的时候百姓会不会质疑圣上的审美。这一发现让景康帝的好心情大打折扣。   连带后面的话都没什么心情讲了。比较形式化草草勉励了几句,完事就让进士们退下散朝。   景康帝回去后是怎么痛骂误导自己的人不提,却说这殿内站的重臣们也不是没长眼的。   工部尚书吴大人年逾六十,老眼昏花。   待景康帝走后,一边朝殿外走去,一边捅了一下旁边的兵部尚书,狐疑地问他,   “老夫眼神不好,你说之前那状元郎跟探花郎,是不是站错了位置?”   兵部尚书王大人嘴角一抽,硬邦邦回了句,“没有。”   “那就是榜眼和探花站错了位置?”   “……也没有。”   吴老大人揉了揉眼睛,叹息道,“这……看来老夫的眼神是真的不太行了。”   王尚书静默了一瞬,真心实意地对同僚前辈道了一句,“您老这回的眼神倒是真没问题。”   有问题的是一甲三个进士,尤其是探花郎!   旁边的吏部尚书插嘴表示,“待会儿游街夸官想来有得热闹瞧。”   站在殿前没走的大皇子楚晏平,听着这话语,面上微微勾起个浅笑。   自他生魂离体后在朝堂显露头角的二皇子楚晏时见此,目光微闪。走过来问道,“大哥这是何故发笑?难道也是因为那状元郎?”   晏平扫他一眼,并不回答,淡淡道,“二弟有心思盯着为兄的表情,不如回去叮嘱一下你的门客,莫要把手伸得太长。”   楚晏时哈哈笑了两声,故作姿态埋怨道,“弟弟不过是多问一句,大哥何必着急呢?你一病三年有余,朝中许多事都不清楚。好比上一次,你会试时吩咐贡院的军士对那左状元——”   “楚晏时!”   不等二皇子说完,晏平就打断了他。一双凤眼凌厉非常,森然道,“不是所有的东西,你都能碰的。”   晏时嗤笑,年轻的脸庞显出些许不屑,与兄长针锋相对。   “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争不过呢?大哥,今日的你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你,今日的我,也不是三年前的我了。”   ——   再说左玟这边。   因为进士服都是深色蓝罗袍,一甲三人为做区分,也为了喜庆。状元榜眼和探花都要换上绯红亮眼的衣服。故而左玟和陆长庚贾嵋就先与其他进士分开,被带进了换衣的偏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上状元的缘故,陆长庚和贾嵋两个共用一个屋子,左玟却是单间。   在内侍的帮忙下换上了圆领的绯红袍,系上光素银带,腰配药玉。好一个翩翩玉立,容色姝丽的状元郎。   换好了身上的形制,却还有冠帽未至。左玟转身正要开口问,那内侍却不知何时退后了去,由一个模样俏丽的小宫女捧着二粱朝冠,立在了左玟身后。   “左状元,可还记得我吗?”   这小宫女声若黄莺出谷,一双眼眸亮若星子,见左玟转过身来,面颊微红。   左玟认出了她,正是殿试当日给自己送早膳的“冒失”小宫女。不禁带了笑意。   见内侍还在屋内,遂眨眨眼道,“记得的。那日我殿试吓着了你,没害你受罚吧?”   “没有受罚……”   那“小宫女”知道左玟是为自己说话,怕内侍听了去,心里微甜。不想耽误了他的时间,便将手中朝冠举起,笑吟吟道,“左状元,让我为你戴上朝冠吧。”   “好。”左玟应了声,朝她笑了笑。便坐在椅子上,由那小宫女给她戴上了朝冠。   状元戴的冠与榜眼探花不同,是为双翅冲天冠。两排大于进士的点翠簪花更显出不同。   那小宫女看了看左玟的面容,却是拿出一根嵌着明珠的金簪,簪在了左玟的朝冠上。   而后才退开两步,微红脸,不敢看她。只道,“状元,已经戴好了。”   左玟不知自己的金簪有什么不同之处,闻言便笑着道了句谢。想着都见了两面了,还不知对方的名字。出于礼貌,便问了一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小宫女手指微攒,抬起头用那双明眸看着左玟道,“我名晏宁。左状元可以叫我芳儿。”   左玟:……突然有种熟悉的不妙的感觉。   于是她机智的忽略了后半句话,只唤一声,“晏宁姑娘。”   这个称呼似乎不能让小宫女满意,她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外面陆长庚唤,“左兄?你好了吗?”   左玟当即应声,“好了好了,我马上出来。”   便对小宫女微微颔首,快步走出了偏殿。   一打开门,就看到陆长庚和贾嵋早已换好了各自的冠服在外等她。   贾嵋少不得阴阳怪气,“左状元到底是状元,换衣裳的时间都要久一些。”   内容还是挖苦,但口吻到底要比早上好了许多。   左玟也就懒得理他,只对陆长庚笑道,“不想今日竟能与陆兄一同游街夸官,真应了今晨所言,是我人生一大幸事。”   陆长庚笑声爽朗,“陆某亦然。”   却在此时,一个颜色俏丽的小宫女从殿内走出来,怒瞪着陆长庚。   陆长庚被瞪得茫然,怔了一怔,好脾气的拱手笑道,“不知在下哪里得罪过姑娘?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那小宫女不答,狠狠剜了陆长庚一眼,扭头离去。   陆长庚:???   大概能猜到缘由的左玟,面对陆斋长疑惑不解的模样,心虚地捏了捏袖口。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想来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那小宫女的。   耽误了一会儿功夫,今科进士们终于到达长安左门,也是御街夸官开始的地方。   那长安左门在皇宫的东北角,因为历年殿试后都在此悬挂金榜,所以又被称为龙门。即鲤鱼跃龙门之意。鲤鱼自然指的就是一众新科进士了。   彼时,长安左门披红挂彩,仪仗都已筹备齐全。   游街夸官是三年一度的盛会,早有无数爱热闹的百姓早早挤在了这边,等着看今科状元郎。   礼部官员将金榜悬挂,一甲的三人也身披大红绸,帽插宫花,骑上了游街的高头大马。至于其他进士依旧是步行跟随。   作为状元的左玟理所应当地在众进士之首。她的前面则由差役鸣锣开道,扛着“状元及第”“连中三元”的牌子旗帜,走在前方。   但听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长安街万人空巷。   在无数年轻少女拿着香花锦囊的翘首以盼之中,新科状元与进士的队列,整装出发。   “啊啊啊快看——那是状元郎!” 第86章 打马游街   就在左玟忙着要走上长安街开始游街之时,左状元的朋友们也没有闲着,在左玟不知道的情况下,纷纷来到了现场。   大相国寺——   小沙弥圆明因为那日被人打扰了佛子,本要受罚挑水,幸得优昙求情。发觉佛子并没有那么难以接触,也是为了感谢优昙求情,便时常到优昙闭关的塔内打扫。   这一日他早早就来了,一边擦着烛台,一边道,“听说今日有新进士游街夸官,好不热闹。觉尘师傅说我做完了功课下午可以跟着师兄们去看看。今天就不能陪佛子很久了。”   圆明大多时候都是自言自语,优昙不会经常回他,但也从来没有让他别说话。   但今日这话说完,优昙却是睁开了眼。语声微涩,   “今日是新进士游街之日?”   “是啊!”小沙弥圆明没想到优昙会接话,高兴地跑到他身旁,问,“佛子也要去看看吗?我三年前看过一次,特别热闹呢。”   闻言,年轻的僧人摇了摇头,再次闭上眼。   圆明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劝说。师傅们说过,佛子是生来就要做佛的,跟他们不同。他脑子愚钝,还不知道要修多少世呢。   等到圆明打扫完要离开之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小沙弥回过头,好奇地瞧了一眼,便诧异问,“佛子?您要出去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柔的,几乎融化在喉头的“嗯”。   ——   挨着长安左门的街头,李垣、郁荼等家人书童挤在人群中,焦急不安的等待。   “玟弟,哎玟弟可千万别出什么问题。”   “不会的,恩公……是状元?”   …………   长安街头,一家酒楼中。   妙着、小七、颜如玉,还有小倩青行灯猫猫等,一众妖精女郎们都在厢房里,关着房门,气氛低迷。   受不住这等沉默,小七咬了下唇,问到,“你们说……左郎君会考第几?”   颜如玉轻叹,“郁荼传话说左郎殿试时似是触怒了圣颜,只怕……”   妙真重重一敲桌面,丰润的面容尽是肃穆,道是,“不论旁人怎么评判,左郎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不会改变。”   众女皆赞同,“我们也是。”   说话间,便听得外面喧声震天。   “状元郎出来了——”   屋内,无人动弹。   小倩抿了抿嘴角,弱弱提议,“要不,咱们还是看看?殿试不会刷人,看一眼左郎也好啊。”   青行灯表示赞同,“我好想看,游街只有一次……左郎君肯定是,最好看的一个。”   这话打动了其他女郎,众女面面相觑,却依旧无人动弹。   最后还是没动过心只爱吃食的白猫火腿看不下去她们的样子,变成少年模样去推开了窗。   “你们不看,我是要看的喵——喵?”   “怎么了?”   “那那那,那个骑马的好像是左郎君——”   “什么?你让开,让我瞧瞧!”   ────────   年少初登第,皇都得意回。   都人争看状元出,九衢车马何煌煌。   长安街头人声鼎沸,街两旁围得水泄不通。所有酒楼店铺窗门大开,楼上楼下街里街外,人头攒动,翘首以盼。如同过节一般热闹。   不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幼。甚至连那平素大门不出的年轻姑娘、闺阁小姐,今日也都走出了家门来围观状元游街。   锣鼓震天,鞭炮齐鸣。靓丽的仪仗从东门缓缓而来。   那身穿大红袍,脚跨金鞍红鬃马的状元郎,刚一踏上长安街,就如同在烧得沸腾的油锅里滴了一滴水,整条街都轰动沸腾了起来。   “快看状元郎——状元郎来了!”   听见状元郎来了的消息,街上的人都踮起脚昂着脖子,一看到那骑马的状元郎,便迫不及待地欢呼招手,大声议论起来。   “今年的状元好年轻啊!”   “年轻的多了去,长得这么俊俏的还是头一遭见。”   人群中,李垣和李管家惊喜万分,“状元!玟弟竟是状元!”   “大喜啊——快快回去,之前怕表少爷伤心没有好好置办酒宴仪礼,得赶紧在表少爷回去之前办好。”   “郁荼,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那肤色苍白的少年痴痴凝望着状元,目光不肯移开片刻。跟着状元仪仗的行进在人群中穿梭而去。   李垣等见此,也不强求,自抓紧时间回家了。   随着络绎不绝的感叹声,一个眼尖的少年指着差役扛的牌子,高声喊,“你们快看那牌子,三元及第左玟——”   “什么?连中三元?这是我大周开国后第二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吧!”   “左状元真是文曲星下凡啊!”   在一众惊叹声中,却有一老者突然出声,呜呜咽咽,一下子吸引了周围几人的注意。   见其须发花白,黑黝的皱巴巴的老脸。穿着一身布衣。捂着半边脸,佝偻着腰,望着进士们的队列,激动得热泪盈眶。   “老夫有生之年竟能看到三元及第,呜呜呜虽然老夫屡试不第,能见一回三元及第也不虚此生了……”   旁边的一中年书生为之侧目,用惊叹的口吻盛赞道,“老先生好豁达的心态!末学今次落第,本来遗憾不已。一听您的话才知自己太过狭隘了。”   老者看着这夸赞他的中年举子,含着泪的老脸咧嘴一笑,如同遇到人生知己至交好友。   刚要说话,却被不远处另一少年冷笑着揭穿道,   “燕老将军又出来骗外乡人。您老在北境抗戎数十年,五十七岁了回京休养,说要弃武从文考科举。结果考了三回不中,圣上还专门给了您一个名誉状元的头衔。当然不虚此生啦!”   那老者闻言把遮住脸的手放下来,作出一脸震惊的表情,“老夫遮着脸你都认得出来?”   说话那少年呵呵一笑,“不才去年被您骗过一次,老将军这么快就忘了我了?”   燕老将军:……   老头嘴角一抽,“不记得不记得。老夫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记不清楚。你可别瞎碰瓷!”   而后感叹道一句,“少年人记性就是好。过一年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少年:……被骗过能记得不清楚吗!   说话间,老者直起先前佝偻的腰背,站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比旁边的人都要高出一个头。再看他,精神健硕,目光炯炯,自有一番威严气度。哪里还有之前的畏缩颓废?   再看那中年举子和揭穿他的少年,嘿嘿一笑,“年轻人就是要多受磋磨,心态好了才能堪当大任。不用谢老夫了。”   中年举子、少年:……好气哦但是打不过他。   没有再理会这两个被自己骗过的年轻人,燕老将军却是看着骑马走过去的状元郎,摸着下颔花白的胡须感叹,   “可惜了老夫无儿无女。不然要是有个孙女,把这左小状元绑回去生个漂亮的小重孙也不错。   啧啧,好一颗水灵灵大白菜,又要便宜那群老狗啰。”   说着,背着手,满面遗憾地退出了热烈的人群。   此处的动静只在极小的范围内,别处还是沉浸在状元游街的风采中的。   有那楼上的小姐闺秀,在看清状元郎面容的一瞬间,激动地忘却了所有的礼节端庄仪态,挥舞着手中的帕子、香囊,发出尖叫娇呼。   “好俊的状元——”   “从未见过这般俊俏的郎君!”   无数大姑娘小媳妇,嫁没嫁人的,都激动得掷出了自己的手帕香囊,还有提前备好的香花,皆投向最前方的状元郎。   一个粉红的绣着鸳鸯的香囊飘飘忽忽,在漫天花雨中砸到了左玟的帽檐。   左玟往那侧边的楼上看去,便瞧见一排年轻秀美的姑娘挥舞着柔荑,好几个捧心后仰,满面潮红。   “状元郎——啊啊啊状元郎看我了!”   “你滚开啊,状元郎看的明明是我!”   左玟:……   诗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古往今来,为何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挤破头地奔向科举之路,她今日总算能理解了。   这么想着,左玟却是抬起手臂,迎着漫天的香花手绢,笑着朝那个方向挥了挥手。   下一刻,那方爆发出一阵尖叫。一个姑娘捂着心口躺下。   另一个姑娘掠开袖,就要翻越二楼的窗户,一边翻一边高呼,   “左郎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幸而被其他同伴拉住,嘴里却还在高呼不止。   左玟直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转过身,不敢再妄动。   对面的酒楼里,一个年轻美艳的小媳妇倚着栏杆,素手抹着眼泪,痛哭流涕,   “呜呜呜只怪妾身嫁的太早了,今生与状元郎无缘,余生已是了无生趣。”   她身旁的小姑娘也哭,“嫂嫂说的是,一见左郎误终身,不见左郎终身误。我已许了人家订了婚,如何还能再嫁状元郎呢?”   “苍天啊你何其残忍!让我姑嫂痛失左郎!”   “未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呜呜呜……”   平素关系不好的姑嫂二人抱头痛哭,埋怨那无情的苍天让她们错失左郎。哭哭啼啼,好不凄凉。   站在一旁陪同的小叔默默退后两步,远离了自家嫂嫂和妹妹。还是决定不告诉自家兄长他头顶发绿的事实。毕竟——   小少年靠在阑干上,迎着春风,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清泪。   “只恨我为男儿身,不能扫榻待左郎。”   没来看现场的某不知名兄长:……   余生,也要笑着活下去呢。   而在大众追捧绝色状元郎的同时,现场还有部分不怎么和谐的声音。   一小贩嚷道,“亲娘姥姥,都说探花要选最年轻最俊的来。怎么今年是改了规则?”   旁边的人赞同道,“我早就想说了,那探花怎么长成这样!”   “是啊,比不上状元就罢了,毕竟人家是三元及第的文曲星。可怎么连榜眼都比不上。”   “难道今年的名次,是按容貌排的?”   这些声音夹杂在对状元的吹捧中,传入贾嵋的耳中。叫他气得面目扭曲,恨恨盯着前面的状元榜眼,显得容色愈发不及前两名了。   这一下,连楼上某些与他家世相当的贵族少女,都忍不住吐槽了起来。   一个少女不解道,“贾嵋以前看着还挺俊,怎么今日就这么难以入目呢?”   另一个满脸嫌弃,“天呐,我以前居然还夸过他好看,哪里比得上状元半分。”   到底是一个圈的,也不好说的太过,便有一个主动岔开话题,道,   “状元郎好看,榜眼也好生俊朗。我就喜欢这般英气的郎君。”   其他人顺势跟上,“听说那是陆家的旁系子?”   “陆家?哪个陆家?”   “我知道,是前两年去世的陆老太傅家。”   “哦?听说他们家后人不太成器,只有那陆太傅的长子在翰林院编书?”   “所以才要拉拢旁系啊。那榜眼如今位列一甲,焉知往后不会成为主家呢。”   此话一出,几个少女目光微闪,各自有了思量。   而在这时,状元的仪仗也终于到了众妖精女郎的厢房下。   “左郎君——左郎君——”   “左郎——”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左玟寻声探去,就看到妙真等挤在窗口,纷纷朝她挥手。   见着她们,左玟登时露出了惊喜之色,一改之前的收敛。满面笑容挥舞手臂,甚至拉住了马匹。   “左郎君!左郎君看到我们了!”   小七兴奋地大叫,颜如玉稍沉静些,也难掩面上羞红。   却是妙真,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朵怒放的粉红牡丹。照着左玟的方向抛了过去。   那牡丹花苞有灵力催动,一路飞一路飘洒花瓣,悠悠飘到左玟掌中时已然只有巴掌大。清香逸人。   妙真羞答答地指了指发髻,期许地看着左玟。   左玟一时失笑,没有犹豫,便将那粉红的牡丹花插在了冠帽上。   好个俊美无涛的状元郎,人衬花,花映人,竟是人比花更艳,直将整条街都为她静谧着迷。   默了一瞬之后,街头爆发了更热烈的呼声。   “太俊了,世上竟有如此美男子!”   “状元郎戴花了啊啊啊……”   “状元郎娶我娶我娶我——”   无数花朵香囊绢花向状元郎而去,洒下漫天花雨,落英缤纷。   小七颜如玉等其他女郎纷纷表示不满。   “妙真姐姐作弊!”   “小七也要让左郎带小七的花!”   “花呢?我们都没备花,你快些再变几朵出来……”   妙真哪里能肯?嘴里直道,“没有了没有了,我变不出来了。”   “你骗人!好姐姐,就赏我们几朵吧。”   却在妙真她们隔壁的酒楼上,一个少女激动不已。   “我的花呢?我的香囊呢?我手帕呢?怎么都扔完了?”   没了东西的少女盯上了同伴准备掷出的香囊,下手要抢。   “那是我的香囊!你还我!”   同伴的姑娘也不是好欺负的,夺回了自己的香囊,快乐地扔向左状元。   那扔光了所有东西的少女急得直跺脚,一摸发髻上垂着流苏的蝴蝶金簪,第一反正想到:这不也是可以扔的花?   还没过细想,就拔下头顶的金簪,朝状元郎扔了过去。   下一刻,那姑娘意识到自己扔出了什么东西,得脸色苍白。连忙高声呼喊道,   “状元郎小心!”   金簪在漫天花雨中闪动锐利的光,并不那么显眼,可对全心关注左玟的几个存在来说,那金属的光泽却格外分明。   “不好,左施主!”   “恩公当心!”   人群之中,刚刚走来的大师与跟随状元仪仗的少年同时动了起来。   同时,半空中,一团灰雾亦是动了动,在一瞬间碎裂虚空不见。 第87章 借花献佛   欢快热烈的气氛最是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美丽的容颜更具有软化人心的魅力。   在整条街的人都沉浸在状元郎带花的视觉惊艳之中,加上扔出金簪的姑娘没有起坏心,也是无意之失。   故而莫说普通的围观百姓,就是隐藏在人群中的鬼王、佛子、道君,也为那姝色所惑,没有察觉。   直到那金簪快要接近左玟一臂之距时,才发现那金属冷光的不对劲。   尽管他们都不是凡人,发现后动作也快,但那金簪靠的距离太近,周围的人又太多。情急之下,愈发滞涩了思维,只是本能地靠近阻拦。   到最后,郁荼和优昙被人群所阻拦,仅接近到了状元的仪仗。一在后,一在马前。而破空而来的玄都道君也慢了一步。   从空间跨出之时,只见那锋利的金簪尖端几乎要刺中左玟的眼睛。   电光火石之时,却被一只素白的手及时握住,左玟也快速侧过头避开了脆弱的眼部。   绯红袍袖,玉白皓腕,赤金发簪。   赤、白、金,三色交错,晃人眼球。晃眼之后,才发现那尖锐的簪口,堪堪擦过状元郎耳垂一毫。划出一滴鲜红的血珠悬在肤表,金簪则被其稳稳捉住。   街上注意到的百姓都静默了一瞬,而后爆发出高亢的惊呼声。   “这这这……这谁扔的金簪!”   “吓死老子了!”   楼上,某个少女捧着心,虚脱一般滑坐下去。   “状元郎……接住了就好。”   听着周围惊吓过后,激情的喝彩之声,左玟自己却没什么可兴奋的感觉,唯有逃过一劫后的余悸未消和耳垂一丝丝的疼。   之前她在一片欢腾中突然感到旁边空间有些许波动,连带有金光晃眼,如同那夜被巫祭手下追杀时的危急紧迫之感,及时敲响了警钟。   却是道君跨越空间产生的波动提醒了她,加上数月来的修行使左玟的身体素质较过往不知拉高了多少。   种种因素之下,左玟才在金簪快要刺中眼睛之前,撇开了头。至于抬手抓住了金簪,那就纯粹是运气了。   心有余悸的呼出一口气,左玟在群众的欢呼声中尽量维持面上的平稳。装作自己一点也不慌张的模样,把金簪抛给了旁边一脸紧张之色的差役。   笑道,“想是哪位姑娘扔错了东西,不是大事,莫要惊慌。”   差役双手捧过金簪,一脸崇拜。如果说之前只是对状元郎这个名头的敬畏,如今就是出于对左状元这个人的仰慕。   徒手捉金簪,半点不露慌张,镇定自若。还能谈笑如常,让旁人不要惊慌。   这一手玩得漂亮,再次征服了全场。   满街群众沸腾,喊什么的都有。   “当街谋杀状元郎,好大的胆子!”   “亲娘咧吓死我了,还好状元郎身手好接住了。”   “好身手!徒手捉暗器,状元郎文武双全啊!”   有姑娘们的尖叫声,“左郎娶我!”   连男儿郎也按捺不住,嚎起来声势比姑娘们还要响亮。   “状元郎性别不要卡的太死——”   “状元嫁我!”   “靠!状元郎老子可以啊啊啊!”   种种声线,最后也不知在谁的带领下,汇聚成了一个声音。   “状元郎——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   伴着有节奏感的掌声,几乎让左玟以为自己是在登台表演。   左玟:……   再来个球!   她心里嘀咕这些京城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面上也是一脸无奈。   才要说点什么推辞的话,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碰到自己的耳垂。温凉的,轻柔抚在伤处,一下就盖住了那丝火辣的疼痛。   淡淡的药香在满街香风中钻入鼻腔,左玟微微歪头,循着感觉,目光疑惑地望向那空无一物的虚空。   眼前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但左玟却有十成能肯定,那里应该是有人的。   之前金簪飞过来时空间波动的感应再次出现,她抬起手再次按在了自己耳畔。   如玉般温凉的触感贴着掌心滑过,左玟手指合拢,似是握住了半截指尖。   柔软的指腹相贴,顿了一顿,对方便匆匆抽离开去。   她心中顿时情绪莫名,怅然若失,又夹杂了一丝不该属于此刻产生的恼怒和怨念。   为何而怒?因何而怨?左玟并不知晓。   一朵纯白色的山茶花不知是谁抛出,恰好落在了左玟抬起的手中。   在不知实情的民众眼里看来,就像是左状元应他们所求,再次表演了接花的一样。   “左状元好样的!”   “漂亮!”   欢呼声中,左玟捏着短短的花枝,拿到眼前。   白色的花瓣轻盈薄透,重重叠叠。山茶已经完全开放,好比一轮洁白的满月绽放清辉。金黄色的花蕊藏在花瓣中央,含蓄蕴藉,纯净中透出不易察觉的糜丽。   她看着手中白色的山茶,蓦然轻笑。道不明心底的情绪。却恍惚冒出个不知缘由的想法:   既是含蓄,就沉默克制到底,何必又要来招惹?   那念头一瞬即逝,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左玟的手指握紧垂下,视线偏移。压下莫名的情绪,正要继续状元游街之行,目光却忽然瞥见了仪仗边一个要转身离去的背影。   青玉袈裟,身长玉立。与其说的背影让她注意,不如说是那闪亮的光头引起了左玟的注意,然后才觉得眼熟。   喜悦之情瞬间驱散了方才的负面情绪,左玟出声唤道,“优昙大师?”   那背影滞住,微微回眸。湖水般清透的眼,衬着眉间红痣吉祥,面若莲华,庄严静好。   正是先前没能及时赶到的佛子优昙。   他从闭关的佛塔中走出已是违逆向佛之心的极限。本来只想在混在人群里看一看她,默默为她得中状元而欢喜。看过后就回去忏悔闭关。   不料左玟遇见意外,他情急之下,走出了人群。   后面又被少女穿着状元服的风采所惑,慢了一步,没有及时离开。这才让左玟发现了他的存在。   优昙立于街旁,双掌合十,温和道,“阿弥陀佛,恭喜左施主蟾宫折桂。”   他面带微笑,态度却透出些强行演出的疏远。但佛子自来虔诚端重,从未表露过什么,故而左玟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四周民众有认识优昙的,皆发出惊呼。   “那是大相国寺的优昙大师!”   “大师也来看状元郎?”   “你说什么呢,明显大师和状元郎认识好吗!”   左玟经历过之前半天,已经习惯了被百姓们围观议论。优昙心中亦无他物,任旁人如何言语,他自不动安然。   两人一在马上,一在马下,对视片刻。   优昙先一步挪开视线,低头念了声佛号,退入人群。抬抬手,示意左玟继续游街,不要为他停留。   左玟却是勾起嘴角,笑着驱驾马匹,在佛子清如水的目光中走到他身旁。   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白色山茶花递过去。笑道,“今日见到大师,我心甚喜。奈何身无长物,便借花献佛,聊表心意吧。”   她说的真诚,桃花眼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优昙,仿佛满街为其欢呼雀跃的人群都成了梦幻泡影,唯有他的面容映在那穿着绯红袍状元郎的眼中,无比真切。   “状元郎的花啊啊啊,我也想要……”   “状元看我一眼啊——”   “我才发现,佛子也好看得紧,只比状元郎差一点点。”   种种喧哗声,皆不入耳。   佛子愣怔在原处,看着左玟递给他山茶花的手。那绯红袍袖撩开些许,露出缠绕在腕上的檀木佛珠。   他目光微闪,抿了抿唇。迟疑许久,终是伸手接过茶花,缓缓置于鼻下轻嗅。   动作生涩无比。   “多谢……”   左玟看着优昙佛子的动作,点点头作为告别。而后上马重新启程,再无留恋。   白茶花出手,她心里莫名觉得解气了一般,仿佛放下了某种情绪,无比轻松自在。   却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番“借花献佛” 的举动,对某几个人来说,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   状元郎离开以后,佛子清如湖水的眼眸泛起了涟漪,望着状元郎驾马离去的背影。一声“阿弥陀佛”咽在喉头,再不能发出。   佛在何处?   佛在心中。   心中有佛,嘴上的佛号不念也罢;心中无佛,念再多声佛号,又有何用?   这一场情关,他还是陷了进去,陷在那幽幽的花香之中。   堪不破情关,终不得正果。   …………   状元仪仗后方,同样挤出了人群的郁荼站在街边,猩红的眼底是盈满的嫉妒与怨念。   指尖划破了表皮,溢出森森鬼气。   他的神态似茫然,似困惑,迷茫又充满沉郁。   “恩公为何看不见我……是因为人太多了吗?恩公,只要看见我一个就够了……”   话语中含着深深的独占之欲,瞳孔似染鲜血,森然若地狱深渊。   …………   高空上,一道人立于云上,掌中平放一朵零落的白色山茶,身周飘散去几许山茶花瓣。   他蓦然轻叹,平添几分寥落。   “小玟……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静默许久,却又轻笑一声,“无为而无不为。何不顺应自然之性而为呢?”   …………   对这些一无所之的左玟骑着高头大马走完了几条主要街道,结束游街夸官后回到了在京城租赁的宅院。   方一回来,迎接她的又是热情的鞭炮锣鼓声。   与家人分享过喜悦,连夜写了报喜的书信送回家乡。休息一晚,到第二天,左玟便又骑上马,穿着簇新的状元袍去赴那游街后的琼林宴。   琼林宴由来已久,是殿试后为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地点就在皇宫东边的琼林苑中,由皇帝亲自主持。   然而左玟不知道的是,在大周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琼林宴,又为相亲宴。   很大一部分到场的文武百官,都是冲着那些年轻未婚的新进士的婚配而来的。   当看到本次恩科最年轻貌美的状元郎与其他进士们走进琼林苑中,两名携手而来的大臣同时交换了一个略带敌视的眼神。   一个假笑着试探道,“赵兄,今朝那状元郎……”   另一个摆手打断,打出情谊牌,也笑道,“诶,你我同朝为官二十载,刘兄难道要和本官抢?”   前者顿时没了笑容,板着脸道,“琼林宴上无兄弟。届时赵兄来我家喝喜酒时,咱们再谈二十年同朝之情吧。”   后者闻言拂袖而去,走出两步,又回头道,“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刘大人莫要高兴得太早。”   兄什么兄?一个优秀女婿不得比塑料兄弟情重要吗?   琼花深深,乐声袅袅。盛宴未启,琼林苑的氛围已然热烈起来。 第88章 琼林宴   玉树琼花蔚上林,琼楼玉宇缀芳芬 。   琼林苑与金明池相对,大门里外的道路都铺上了平整的砖石,极为气派。大路两旁种着松柏,又有石榴园、樱花园等园林。亭台楼阁,间或其中。   此时还是三月中旬,樱花园里的花却都开了。漫天的樱花在春风里飘扬洒落,粉白的,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绚烂而零落。   左玟穿着簇新的状元袍,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踏上这条樱花铺就的路,心中竟生不忍踩踏之感。   驻足于此,捉一朵飞来的花瓣,轻嗅着风中的清香。就听见身后有几人笑着唤她,“左状元。”   “左状元晨安。”   左玟回过头,见是七八个同年的新晋进士看着她拱手问好,便也拱手笑道,“诸位晨安。”   几名进士看到左玟的笑模样,表情都放松下来。   昨日殿试放榜,他们因为左玟触怒龙颜的消息都疏远了左玟,不与她说话。有些甚至还暗地里指指点点,笑她年纪太轻不知进退毁了前程。   谁料殿试放榜,左玟竟成了状元,且看后来景康帝召见他们时对左玟的态度。哪里是被触怒的样子?分明对状元郎满意的不行,恨不得招做女婿的模样。   这才纷纷懊悔起来。   昨日游街夸官,大家都很兴奋激动,没有心思想这些。今日一见左玟,便想上来缓和一下关系。毕竟是同年,对方前程无量,起点都高于自己。哪怕不能为友,也不能为敌。   本是忐忑不安地一起过来,此时见左玟丝毫不介意的模样,心里无不松了一口气。   他们怕得罪左玟,左玟也不愿给自己树敌。都是独木桥上竞争上来的进士,谁也不是蠢人。几句口角是非,又不是大仇,多个朋友总好过不通人情树一堆敌人的好。   便又主动开口相邀道,“想是我来早了,没有遇见诸位同年。几位若不嫌弃左玟才浅年幼,衬着宴会时辰未到,不若一起赏一赏这琼林苑美景如何?”   其实左玟独身一个的原因还是与进士们当初孤立她有关。除了一个陆长庚,她没有能够相约而来的。陆长庚今日又与陆家主家的叔伯一同,她自然就成了独身一人。   几名进士闻言没有不答应的。纷纷笑道,“左状元客气了。您若才华浅薄,我们算什么呢?”   还有一名进士笑着调侃道,   “状元郎站在此处,可把漫天花雨都衬得没了颜色。真要嫌弃,也是你莫嫌弃咱们貌丑才是。”   “是啊,昨日游街之后,左状元恐怕已是全城女子的梦中情郎了。”   “咱们这辈子怕都没有此等美事了。”   左玟一脸无奈,便做出一副小生怕怕的模样,自揭伤疤道,“诸位说的可是当街差点被金簪刺伤的美事吗?”   “受不住受不住,这美事也只有文武双全的左状元能接得住。”   “左状元真乃豁达之人啊。”   众人大笑,芥蒂全消。便一起走进园子,探花赏景不提。   穿过弯曲的石子小路,绕过堆叠的假山,赏过垂柳笼轻烟的池塘。遇到其他进士后,左玟一行的队伍又壮大了许多。   原也遇到了贾嵋,但这位探花郎深恨左玟抢了风头,害他被长安街上的百姓嘲笑。他们之间的仇怨,不是其他仅是疏远左玟的进士可比的。   故而看到左玟,他直接当作不认识,没看见。自与他一般家世的旧友一同了。   大好的日子,左玟也懒得跟他吵架。同样当作没看见罢了。   这皇家园林到底不凡,园子里百花齐放,亭榭楼台,金碧辉煌。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众人便一起往设宴的地方走去。   还未至设宴的园中,远远就能听见雅乐声声。金石丝竹,钟磬之音悠悠远播。似高深流水,清耳悦心。   踏入园中,见百来张桌子依次摆开。桌前已经坐了不少官员和进士。   桌次是按官阶排的,暂且不提。新进士们这边,则是状元、榜眼、探花三人一桌,而其他进士五人一桌。   这也就意味着,贾嵋再不愿意跟左玟碰面,琼林宴上他们也得一个桌子吃饭。   对此,左玟表示自己无所谓。   毕竟——同坐一个桌,谁丑谁尴尬。   见陆长庚和贾嵋已经落座,后者看她过去脸色发绿。左玟便与其他进士分开,正要往状元的小桌而去。   没走出几步路,却听见官员那边有人唤她。   “左小状元——”   这个称呼今日在场只有她一个担得起。   远远见是一位穿绯红袍的前辈,左玟不敢大意,便走进了官员那边的席面。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左玟从进士那边走到官员这边的席位外围,暴露在一群老大人眼皮子底下。总有一种备受关注的感觉。   好像那些或闲聊或饮酒的官员,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一样。   左玟觉得自己可能是昨天打马游街的后遗症,才觉得谁都在看自己。   没有多想,走到那位传绯红袍的大人近前,见其四十岁左右,有些发福。看到他袍服上绣着的云雁图案,便能确定这是个四品官员。   她先见了礼,对方热情地拉着她的手,让她不用客气。   自我介绍是太常寺少卿,姓赵名彦。   这位赵大人先夸了一通状元郎少年英才的话语,左玟也在谦虚之余表达了一下对前辈的敬仰之情。   闲谈两句,那赵大人拉着她的手,话锋一转,问起了私事。   “左小状元小小年纪连中三元,真是年少有为。不知有婚配了没有?”   这话一问出口,周围其他那些装作闲聊不关注这边的官员们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四下为之一静。   左玟起先还没注意,下意识答了“不曾婚配”。   随即便有无数火辣辣的视线投了过来。   左玟身子紧绷,只觉得那一位位,或着青,或着朱色官服的前辈大佬们,投注给她的眼神过分热切。已经远远超出了看优秀后辈的眼光。   而眼前这位赵大人更甚。眼里不全然是赞许,倒像是考虑着要把她抢回去生拆活剥搬上餐桌一般。   龙阳之好?   左玟打了个寒颤,率先否决了这个想法。   那赵大人没有让她久等,一听到左玟的回答,笑得满面灿烂。   “好好好,不曾就好。”   说着,便要趁其他人没开口前抢占先机,打了一记直球。道是,“本官家有一女,金钗之年,最是仰慕文采斐然的……”   左玟一听这前半句,就预感不妙。这口吻,分明就是要招她做女婿啊!   以及,金钗之年是十二岁,十二岁着什么急呢!   她心里才想要怎么推辞,对方话还没说完,却是斜插进一只手,搭在赵大人拉着左玟的手背上。硬生生把赵大人的手拉走了。   同时响起个笑声,   “哈哈哈琼林宴上,赵兄怎么想独占状元郎说话?”   左玟懵逼地转头看去,见又是一位绯红袍的官员。年岁品阶都与之前那位相当,但气质更斯文儒雅一些。   后来的这位淡笑道,“赵兄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吗?”   前面的赵大人嘴角一抽,到底在左玟面前还是有点抹不开面子,遂淡淡介绍道,“这位是国子监祭酒刘增贤。”   左玟又见了礼,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暗暗感激刘祭酒及时出现。   感激的心情还没持续到片刻。那刘祭酒用过了介绍人,一步上前,把赵大人挤开了去。将过河拆桥做到极致。   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叠好的诗笺。   一边打开递到左玟眼前,一边笑着道,“左状元才华横溢,可否帮老夫看看这首词,写的如何啊?”   “词?”   左玟的视线下意识跟着话语,瞥到了纸张上。还没看清写的什么内容,却是第一眼就发现那字迹娟秀,似浮云流水。明显是出自女子之手笔。   左玟:……原以为是来解救她的,结果却跟赵大人打得一样的主意吗?   她有九成九肯定,刘祭酒也是来抢女婿的。剩下一点点不肯定,取决于是闺女还是侄女。   “刘祭酒,这……”她一时苦笑,摆了摆手,婉拒道,“末学不擅诗词,恐怕难以给出适宜的意见,不敢在刘祭酒面前献丑。”   那刘祭酒把眼一眯,幽幽叹息施压道,“左状元这是不肯给本官面子啊。”   左玟还没回话,之前那被他打断挤到一边的赵大人却挤了回来,把刘祭酒往旁边一扒拉,怒道,“老不知羞,你还知道要面子?”   好朋友互怼起来那是毫不客气。   刘祭酒仍是一副斯文模样,笑道,“不过是半斤对八两,赵大人技不如某,何必恼羞成怒呢?”   “你!”赵大人气的吹胡瞪眼,“你是不是要绝交!”   刘祭酒不甘示弱,“赵兄这次是要割袍还是割席?”   左玟:……   这次的意思是……以前还有不少次吗?   尽管内心很想吐槽,左玟面上还是要劝。着急道,“二位大人何至于此,莫要坏了和气。”   她话才说完,一只手掌重重拍到左玟肩上。她肩膀一麻,差点没摔下去。   耳畔同时传来一阵大笑。嗓音苍老粗犷,却是中气十足。   “哈哈哈哈小状元,你别被他们骗了。信不信他们今日说要割袍,明日就能手挽手去上朝?这副作派,老夫都不稀罕玩的。”   赵大人与那刘祭酒看到来人,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嘴角一抽,异口同声道,“您老怎么也来了?”   左玟再次看向旁边,这回却要扬着头才看清对方的样貌。   见一老者,肤色黝黑,花白的胡须,精神极是健硕的模样。明明长了一张武将的粗犷的脸,但看他身上,却跟自己一样穿着身状元红袍。   老者摸着胡须,故作文雅道,“老夫怎么不能来?这小状元是状元。老夫也是个状元嘛。”   左玟:???   见左玟一脸困惑,那老者嘿嘿一笑,“小子不信?不信你就问问他们。”   说着,用指着在场其他坐在席上的官员。   左玟看过去,见被老者手指到的人,无不是一脸无奈,点头称是。却都不敢说话。   唯有坐在前列的另一位紫袍老者缓缓走来,道,   “圣上亲封,谁敢说你燕老将军的不是?”   眼看着紫袍老者过来,那赵大人和刘大人对视一眼,叹息着退下。   嘴里道,“连裴相都来了,这次又不成了。想找个好女婿可真难。”   “你家才十二呢,不急不急。下次再看。”   “你家才九岁,不还是跟我抢?”   “嗐,咱们两都是中年得女,可不得早些留意吗?”   听到这话的左玟:……   不仅如此,左玟还留意到,他二人是走到一块儿,坐到一块儿,全然没有什么要断交的意思。   左玟:合着您二位是耍我玩呢?   大周朝的官场,是不是有点过分活泼了! 第89章 公主   与燕老将军的高大健硕不同,裴相是个精神矍铄的干瘦老头儿。他步履沉稳缓慢,须发皆白,可目光还是十分清明透亮,半点不似老年人的浑浊。   尽管个子不高,面无表情,但那气度却如高山仰止,不可捉摸。   左玟对这二人不敢有丝毫大意,在裴相点明了那穿状元袍的是燕老将军后,便恭恭敬敬地先后给两位大佬行了礼。   面对左玟的施礼,裴相只微微颔首,燕老将军则是一副感兴趣的模样,目光扫过左玟的手臂虎口封处。问道,   “听说你小子昨日在街头徒手捉暗器,文武双全啊。怎么老夫看你的模样不似习过武的样子?”   左玟可不敢随便应什么文武双全的帽子,忙解释道,“末学并未习过武,只是五感天生比较灵敏,又危难当头,才侥幸捉住了那金簪罢了。而且投出金簪的姑娘也并非故意而为,称不上暗器。”   燕老将军点点头,又看着站在一旁的裴相,笑呵呵道,“老夫是对小状元徒手接金簪感兴趣才过来,你平素不爱管闲事,说要学老龟养气延年,连闲话都不多说一句,怎么今天也跑过来了?”   穿着紫袍的老者抬了抬眼皮,给了燕老将军一个寡淡的眼神,而后缓缓回答道,“昨日不慎掷出金簪的,是老夫的孙女。”   燕老将军闻言笑得打跌,手指着裴相乐不可支,“噗哈哈哈哈——当年你任行军司马,在城楼上怒而掷出一箭,正好射中了北戎大将。明明不会射箭的人,准头和运气却好的不得了。   没想到你孙女也……哈哈不愧是你孙女,当真有乃祖父之风范!”   左玟:……这个遗传基因,除了服气,还能说什么呢!   不同于之前面对燕老将军的畏缩不敢言语,在场官员听到燕老将军提起文官之首的往事,纷纷开口追捧。   “可恨下官晚生了三十年,未能领略裴相当年英姿。可惜可叹!”   “但凡能学得裴相百之一二的雄才,下官如今也不是如今的模样。”   “什么百之一二,万分之一也够你我受用一生的了。”   更有甚者,当场赋诗一首夸赞裴相的功绩,以表达自己对裴相的仰慕之情。   各种狗腿之态,溜须拍马登峰造极,让人为之震撼。   而置身于吹捧中的裴相,则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神态甚至还有点嫌弃。   大概有点像,这些话都听腻味了,嫌弃后辈们拍马功底不太行?   目睹这一切的左玟: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大周官场果然能人辈出!   大许是她一副三观受到冲击的模样逗乐了旁边的燕老将军,老将军拍了拍她的肩膀,亲切地表示,“他们文人就是这样,你五感敏锐,是个好苗子,要不要考虑跟老夫弃文从武?”   被前辈们刷新三观的左玟抽了抽嘴角,看着这位不怎么正经的老将军,心中对其性子有了大概的琢磨。   便大着胆子,认认真真反问了一句,“我随您习武,几年能手刃敌首?”   燕老将军本来只是玩笑逗一逗左玟,谁料这小状元竟是摆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反而让他有点懵了。   刚考上还新鲜热乎的状元,真能狠下心放弃。   他默了默,看看眼前纤细雌雄莫辨的少年。没好打击左小状元的自信心,斟酌着答道,“十年?”   左玟又问,“裴相是多少岁掷箭灭杀敌将?”   燕老将军一寻思,“二十八九?”   左玟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小子今年虚岁十九,愿效仿裴相,十年为官报国,十年后去北境城上掷箭。裴相一箭射中敌将,小子扔个百八十箭,不求手刃敌首,能杀七八个小兵也足矣。”   一直神态淡淡的裴相闻得左玟的言语,微微颔首,带了二分笑意,“后生适应得很快。”   左玟躬身一礼,笑吟吟道,“全赖前辈们提携指点。”   燕老将军:……   静默片刻,指着左玟笑骂道,   “好小子!真不愧是状元郎!十年后你敢不去北境,老夫亲自绑了你去!”   左玟闻言嘴角一抽,就听裴相慢悠悠地补了一刀,   “北境不着急,倒是东海的倭患肆虐,局势万变。左小状元此时去那边正合适。”   左玟:???   左玟的思维飞快转动,听到东海倭患,便想到了自己殿试时所作的策论。心中猜测,莫非是因为那篇平倭策?   就不知这位裴相对此是什么态度了……   她心中惴惴,思来想去,也摸不清裴相的意图。索性遵从自己的本心,坦然而真挚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支不支持的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也愿意去。   听到左玟的话,那燕老将军眉毛一扬,先道了声“好”。   裴相点了点头,才要说话,却听到内侍传话说圣上将至。便摆了摆手,让左玟先回到进士那边入席等候了。   这琼林宴说是由皇帝举办,往年景康帝一般是不会轻易露面的,来了也坐不了很久。往年大都是礼部尚书主持。   但今年,却和往年不太一样。   皇帝的仪仗在恢弘的雅乐声中靠近,群臣拜见。   如殿试那日一般讲了些场面话,景康帝按照惯例给新进士们此诗两首,进士们也纷纷回以表忠心的诗词。皇帝又赐“书”、“袍”、“靴”、“笏”,受到进士们的感激涕零。   现场氛围非常和睦和热烈。   左玟坐在进士这一边的首席,与榜眼探花一同,跟官员那边的裴相一桌相对。也是距离景康帝特别近的位置。抬起头,就能看到景康帝的面容。   景康帝的神态难以窥得情绪,面上是标准的威严中透着和煦。   倒是有位跟在景康帝身边的内侍官,似乎总在瞧她。但等左玟借着给皇帝献诗的机会望过去时,对方又匆匆低下了头。露出的半边面容,给左玟一些淡淡的熟悉感。   奈何那是景康帝身边的内侍,左玟也不好多看。便摆出水来土掩的心态,不去关注了。   赏赐完了东西,终于到了开宴之时。   琼林宴的酒席菜品是由专门为皇帝做饭的御厨主持,不可谓不丰盛。连着二三十道佳肴,含括了常见或不常见的食材,山珍海味。不仅菜品丰富,各有美好的寓意,味道更是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尽管御膳那么美味,可进士们却不能专注于吃。   菜没吃几筷子,诸进士举杯谢过了皇帝,又集体前去官员那边给主考官们和裴相等大员敬酒。   那珍藏的御酿,不过五六杯下肚,众人脸上微红,都有了醉态。   其中,又以左玟姝色最盛。她脸皮薄,喝一点酒就显露在面上。眼角红晕更浓,桃花眼似浸了春水,脸庞白里透红。在这满园春色里,可谓言压群芳。   宴会上,喝过了酒,大家都不再拘束,言谈也随意许多。   被敬酒的某位吏部官员见左玟这幅模样,便惊艳地调侃道,“少年人还是脸嫩,我们这些老东西,喝再多的酒,也没有这般好颜色了。”   其他桌的官员都笑起来。   “钱大人说的是。”   “老了老了,想本官当初也是探花郎啊。”   借着酒意,一位穿绯红袍的官员竟也笑着道,   “都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左小状元已得其一,这二自然也不能落下。老夫家有一侄女,视若亲女。才德兼备,容貌不俗。我却是有意做个媒人。”   这话方才说完,左玟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的副主考官韩大人却发了声,道,   “巧了,本官也有此意。但不死说与侄女,而是我家次女。我为副主考官,也算与状元郎亲上加亲,钱大人可不要跟我抢。”   “诶——韩兄此言差矣。”   这一回说话的又是主考官张大人。   他道是,“要按这个说法,本官身为主考,岂不是比韩大人更名正言顺吗?”   短短一刻之间,已经有三位大人接连为左玟的婚事发声。其余进士们皆艳羡不已。   奈何看看左玟的样貌,也不得不感叹,“左兄的容色,我等拍马也不及。”   又有人笑叹,“老天将七分的容貌给了左状元,只让我等平分三分。偏心太过啊!”   其他官员也借着酒意吐大苦水,“我家女儿在长安街对左状元一见倾心,回家后便气闷我给她许早了人家。”   “你只是女儿,我那夫人可是直说早生了十多年,不然定要嫁与左小状元。”   “啧啧,这你也能忍?”   “家有悍妇,家有悍妇啊!”   说到此处,那位家有悍妇的大人却是话锋一转,拉着左玟哭诉,   “左小状元啊,我家夫人说了,她自己嫁不成,让女儿嫁也是可以的。今日若是谈不成这事儿,她就不让我进家门啊……你看这……”   一双泪眼看着左玟,直叫她目瞪口呆。   她只得哭笑不得的婉拒道,“可是末学暂时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   此话一出,旁边的人都表示不同意。   “怎么能没有打算呢?”   “以前没有,现在可以有了。”   左玟:……   正是为难之际,却听得裴相一声轻咳,对左玟招了招手。   作为文官之首,大周的二把手,裴相的一点动静众官员来说都是大动静。   拉着左玟的官员都不敢再留她,让她去了前面一桌的裴相近前。   便瞧见裴相将一张请帖给了左玟,缓缓道,“昨日老夫的孙女险些伤了你,甚是愧疚。特于两日后在府中设宴——”   这话里头的意思,不用听完也能知道。   旁的官员见此,皆倒抽一口凉气。   “连裴相都……”   “罢了罢了,抢不过抢不过。”   “左状元当真好福气。”   便将目光转向其他进士。   “陆榜眼——”   “贾探花……啊有主了,那个——”   更有甚者,直接开口喊,   “有婚配的进士自觉边上去一些,莫让我等白费口舌。”   因为贾嵋已订了亲,故而新进士们就以陆长庚最受欢迎。   被公认好福气的左玟:……跟别人谈婚论嫁只是要掉马甲,跟裴相的孙女恐怕得要命吧!   这边左玟恍恍惚惚接过了裴相的请帖,上首景康帝边上那遮遮掩掩的小内侍见此情形却是着急了。   走进两步把景康帝的袖子一拉,露出张青春俏丽的面庞。正是景康帝唯一的未嫁女,晏宁公主。   这位晏宁公主撒娇又埋怨似的拉长音,唤了声“父皇——”   被女儿缠上的景康帝看看左玟那边,又看看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面露犹豫之色。问她,“你当真这般喜欢那左状元?”   楚晏宁点头,有些不解道,“您之前不也中意那左状元?还特意让儿臣去相看,怎么如今又不愿了?”   “那时东海不是还没……”   话说了一半,景康帝就止住了。看看小女儿期待的模样,终是不忍。   摇头叹息道,“罢了。也不一定非要他去……你且去园子里选一朵花来吧。”   晏宁应了好,又看一眼左玟,恋恋不舍地走向了园中。   片刻后,揣着裴相请帖发愁的左玟收到了景康帝的传话,被另一名不认识的内侍请到了景康帝桌前。   站定了身,又行了礼。左玟却是看到那位立于景康帝身旁的,特别眼熟的内侍,脑子里闪过了某些联想,直觉不妙。   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许是左玟面上泄露出了紧张不安的情绪,景康帝目光微闪,当即屏退左右,仅留晏宁公主假扮的内侍在身旁,招手让左玟凑到近处。   端起一杯酒,笑眯眯问道,“状元郎年少而有慧才,文思敏捷。可猜一猜,朕找你来所为何事?”   左玟:……   猜是猜到了,但臣真的不敢说啊。   她保持沉默,景康帝也不言语,静静笑着看她。那晏宁公主倒是动了动,但在景康帝的眼神下,又缩了回去。   好半晌,左玟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盏,沉着道,   “陛下。您的这位内侍官,下官曾经见过的。” 第90章 拒婚   景康帝闻言眉梢一挑,看左玟的目光有些复杂。却是静默着,示意晏宁公主自己上前。   扮成小内侍的晏宁上前一步,面上微红,唤了声,“左状元。”   左玟对这种目光熟悉得不行,看到景康帝的态度,也十成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心中发苦,却也只能按临时设想出来的思路,试图赶在景康帝开口前来婉拒极有可能迎来的赐婚了。   她面上平静,注视着晏宁,温声问,“上次殿试时,姑娘曾在末学的书桌旁道了声‘好’,不知是何缘由?”   晏宁想起自己上回的冒失,面色更红,却难掩仰慕之色。答,“是因为看到了左状元的文章,情难自禁。”   左玟故意问,“是么?姑娘识字?”   这问句让晏宁有些不高兴,她撇了撇嘴角,不甘示弱道,“本宫……我,我是说我也读了四书五经的。虽不如状元郎的锦绣文章,识文断字却也不成问题。”   左玟点点头,一脸的赞许之色,“姑娘的亲长待您极好,定是高瞻远瞩的睿智长者。”   这么说着,左玟余光瞥到景康帝面上带了几分笑意。   估摸着铺垫做的差不多了,这才把话锋一转,道是,“那姑娘可知在下为何要写那篇策论?”   晏宁一懵,“为何?”   左玟遂答,“因为在下在金华丽泽书院求学时,曾正面应对过倭寇。亲身被他们举刀追杀,也在看到千佛寺做法事时,亲眼目睹了那些堆积如山的无辜百姓尸身。   不仅有青年男女,年长的翁妪,更有四五岁的孩童,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乃至被折磨致死的孕妇,可谓血流成河,残肢——”   “左卿!”   景康帝皱起眉头,及时呵止了左玟继续说下去。眼光严厉,充满不赞同之色。   公主被左玟的话语吓得俏脸微白,却是义愤填膺道,“世上竟有此等残暴之徒!”   左玟心知自己吓到公主势必会在某种程度上让景康帝不悦,但比起直接拒婚触怒圣颜,亦或是当个“女驸马”哄骗公主,这种程度也就不算什么了。   反倒是景康帝只是呵止她这一反应,让左玟对之前的某个猜测又多了一重肯定。   没有再继续吓唬小公主,左玟再度转换话题。“陛下,宴前裴相曾说东海局势万变,问臣下是否愿往……”   景康帝面无表情,眯了眯眼,沉声问,“哦?左卿如何作答?”   左卿?   没有错漏这个称呼。左玟深吸一口气,双手前拱躬身行礼,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一时之间,景康帝与左玟有志一同陷入了沉默。   左玟能够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凝在自己低垂的头顶,充满了压迫感。   过了片刻,景康帝尚未说话,那晏宁公主却是不解地发了声,“父……你们怎都不说话了”   这幅娇憨中带些天真的模样,看在景康帝眼里,不觉叹息。   摇了摇头,严肃道,“晏宁,你且退下吧。朕与左状元还有要事相商。”   听到这句话,左玟心里一松,又拱了拱手,终于恢复站直的状态。但还是微微低头,不再多看晏宁一眼。   晏宁公主咬了咬唇,“为什么?您刚才明明——”   “晏宁。”面对女儿的撒娇,景康帝难得板起了脸,严厉地重复了一遍,“你退下。”   大许是觉得自己口吻太过,他又补了一句,“你先去园子里逛逛,今日新进士百官齐聚一堂,少不了赋诗作词,你去听一听,也可以沾些文气。”   最好能重新看上一个靠谱的。   后半句景康帝没说。   晏宁听得景康帝这般严肃的语气,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应了声,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左玟。结果左玟压根不抬头看,她也只好气闷地走开。   晏宁公主走开以后,景康帝站起身来,淡淡对左玟道,“左卿,也随朕走走吧。”   左玟低着头恭敬应“诺”,看到景康帝走下坐席,覆手走出。便保持两步之距,跟了上去。   在她之后,其余真内侍和侍卫也熟门熟路地保持了部分距离跟上。   一阵春风吹过,脸颊额头处的肌肤凉飕飕的。左玟抬头看景康帝的背影,见其专注行走,没有转头。才抬手抹去了自己脑门上的汗。   景康帝一行人身后,并非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相反,绝大多数官员都把这一切纳入眼底,只是揣测着景康帝的模样,没有贸然行动。只是把这一幕记下,装作没看到罢了。   挤到裴相一桌的燕老将军捅了捅裴相,低声问,“什么情况?”   裴相收回看景康帝仪仗的视线,淡淡答了一句,“自己猜。”   燕老将军、竖起耳朵的群臣:……   再说左玟跟在景康帝身后,一路走到了堆秀山上的御景亭。   那堆秀山是一座人工假山,由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块堆砌而成,腾空而立,上面仅有一亭。是个相当适合讲私密话的地方。   让侍从们走远,景康帝站在亭栏边良久,转过身,看着左玟沉声道,“左卿是个聪明人,可知自己今日错失了什么?”   本朝与前朝不同,并没有娶了公主就得清闲不沾实务的规矩。相反只要驸马有本事,得公主加成,是更容易受到重用的。   左玟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你就不害怕吗?”   听似压迫的语气,可左玟抬头一瞥,看到景康帝微挑的眉梢和探究的目光。便笑起来,恭维道,“下官知道陛下是明君,更是慈父。”   人长得好看到了一定的地步,当真是让别人看了都不忍心斥责的。   景康帝本来就没有真心要责怪左玟的意思,待见了她的笑颜,更是连演戏也作罢了。   笑指左玟,“朕的状元郎,却是生得好颜色,不怪晏宁……咳咳。”   后面的话许是照顾到女儿的名声没有说下去。   笑过以后,景康帝再度板起脸,正色对左玟道,“你猜的没错,东海的确有变。”   左玟抬起头,面色严肃,认真倾听。   景康帝自己坐到石凳上,示意左玟也坐下。   然后才叹息一声继续道,“当初你写殿试文章时,朕更多是欣赏你的文采和经济策论,却是不曾想到你所指出的危害才是重点,而且……会来的这么快……”   说话间,景康帝对不远处的某个侍卫招了招手。那侍卫便小跑过来,将一只锦盒放在石桌上,又再次跑开。   “你打开看看。”景康帝吩咐。   左玟便起身,将锦盒打开。那里面,俨然是一份奏折。   “陛下?”   “看吧。”   左玟遂咬牙展开了奏折。不出意外,里面是东海匪患肆虐的消息。刺眼的是伤亡人次,以及被特意点出的弓弩武器。   片刻后,左玟放下奏折,银牙紧咬,目光炯炯。正要开口说话,景康帝却先一步开口道,   “朕怜惜你的才华,可以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如今后悔还来得及。”   顿了一顿,他又道,“你猜的没错,若你选择去东海,朝夕难保。朕不会让晏宁跟你。若你选择留在京师,便如怀安驸马一般无二。”   怀安驸马是长公主的夫婿,曾为探花郎,如今已是三品大员。官运亨通。   一个是娶公主当大官的康庄大道。一个是去东海,直面匪寇的艰难之路。   谁会喜欢面对困境呢?这个选择并不难,正常人想都不用想就可以作出决定。   就算不愿取公主,辞官回乡当个教书先生,也要比另一条路好。   左玟同样不假思索,起身一拜,肃穆道,“书生有心,未必无用,臣愿效仿裴相当年,舍去此身,为大周百姓尽绵薄之力。”   “你决定好了?”   “是。”   “好!不愧是朕亲选出的状元郎。”   景康帝拍桌而起,却是从袖中取出一朵大红的牡丹,亲自给左玟簪到了冠上。道,   “当初殿试之时,朕与裴相论起你的策论,朕迟疑不知你是否堪当大任,还是如赵括一般纸上谈兵。裴相便对朕说了一句话,安了朕的心。”   左玟顶着牡丹花,谢过了景康帝,而后面露好奇之色。   景康帝笑着道,“裴相说,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就知道。   左卿,如今就到了你证明的时候了。你若是千里良驹,朕必然不吝惜给你开路,切莫让朕失望啊!”   …………   从琼林苑回到京城的宅院时已是深夜。   景康帝与左玟说完话就离开了琼林宴,顺道还带走了不怎么高兴的晏宁公主。   他们走后,左玟又被官员和进士们逮住灌了几轮酒。   有人旁敲侧击询问皇帝与她说了什么,但左玟始终保持三分警醒。在远派的命令没下达前,不敢透露自己与景康帝交谈的只言片语。   满足不了好奇心的同僚自然又是一轮好灌,一直把她拖到了现在才归家。   谢过了送她回来的侍卫,走进家门时,那种受到赏识的心潮澎湃感在酒意的挥发下,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余韵。   不得不说,她还是太年轻了。被皇帝三言两语说得热血沸腾,恨不能隔日就奔向东海抛头颅洒热血。   而今冷静下来再想想……倒也没觉得后悔。   左玟揉了揉头,到门口来接她的郁荼便体贴地送上了解酒茶。   接过汤碗,左玟先笑着道了声谢,却是顶着郁荼那双幽深又灼热的视线,头皮发麻。   借着些许醉意,她道,   “当初在路上是迫不得已,如今已入了京城,非常安全。再说我从未当郁兄是真的书童,还请郁兄往后不要这样了。咱们还是作朋友相待吧。”   听到左玟的话,郁荼手指攒紧,目光更是灼灼逼人。沉郁道,“恩公不要我了吗?”   左玟闻言一阵头疼,尽量解释道,“你并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多次得你相救。我本该将郁兄奉为上宾,好好招待。如今却终日让你为我受累,着实良心不安啊。”   郁荼抿了抿唇,低声道,“可我所愿,就是常伴恩公左右。”   “郁兄……”   左玟还要再劝,郁荼却不想听了。   看着少年醉酒后更加艳丽的面容以及含情的桃花眼,他眼中的红色一闪而过。   克制住胸中翻腾的怨念与独占之欲,郁荼后退一步,低声道了句“恩公早些休息”。便匆匆逃出了门。   再不走远一些,他恐怕就克制不住想要让恩公永远只看得见自己一个人的妄念了。   看着郁荼被黑雾裹住消失的影子,左玟也叹了声。明明喝过解酒汤,却觉得头更疼了。   就算对方自己愿意,她也真的接受不了好朋友给自己当仆人,照顾她生活啊。何况她本来还是个女子,不便之处多的是。   怎奈何郁荼那般执拗,真让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揉了揉头,疲惫不堪的左玟借着月色推开自己的房门,连蜡烛都懒得点。直接就准备懒一晚,睡醒后再打理自己。   摸黑解开了外裳,上了床榻。刚一躺下就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条柔柔的手臂环上她的胸前,淡淡的牡丹花香醉人耳目。   有娇媚的女声呵气如兰,挨着她的耳廓,轻声吐露。   “左郎昔日说自己心中只有科举,拒绝了妾身。如今左郎已高中状元,是否当全了妾身一片报答之心呢?”   说着,那柔荑沿着她的身体下滑,到腰,到小腹。拉开了她里衣的带子。   似有人覆上她的身,未着片缕。与左玟露出的些许肌肤相贴。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按。那等温热丝滑,肤如凝脂。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触感——   被吓懵逼的左玟:!!!   姐姐!你不要胡来啊! 第91章 诱之以色   许是这一路阅尽芳华,见过了太多不同类型的美人,也或许是因为妖精多了互相牵制,大家都不越雷池。   左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恨不是自己男儿身的感觉了。   然而这一刻,当她四周的气息被淡淡的花香盈满,暖衾内玉体横陈。   小姐姐拉着她的手,大胆又娇羞地按在了自己身前。   似柔滑的玉脂溢出指节的缝隙,照顾到了每一寸掌心的肌肤,唤醒了人性最深处对柔软的向往。   那种吸引,无分男女。   为何“胸”字前总以“酥”来修缀,为何要以“埋”作为与之接触的动词,左玟今日方才明了。   简单直白一点表示左玟的心态,就是——大胸,想埋。   “左郎——”   娇媚的嗓音带着些许羞意,含羞带喜。   牡丹姐姐娇滴滴地道,“妙真不求名分,只求能与左郎长相伴。纵然要跟其他姐妹分享,妙真也是愿意的。”   一语言毕,她轻轻吻上了左玟的面颊。温热的唇,丰泽柔软,轻吐热息。   左玟的大脑晕乎乎,一时竟分不清是酒意醉人,还是美人香醉人。   温柔乡,英雄冢。   奈何她长不出雄风,只能忍痛拒绝。   这绝对是左玟拒绝的最艰难的一次。   她掌下使力,推开了妙真,一个翻身,滚下了床榻。   “嘶……”   后脑勺跟木头的踏床来了个亲密接触,再滚落到地上。痛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冰冷的空气入了肺,坚硬的地板造成的疼痛成功让左玟从软香温玉的诱惑中清醒过来。   床上的妙真发出一声惊呼,“左郎——”   似乎要下床来扶她。   左玟顾不得头疼,手撑着地面,自己快速爬了起来。大声道了一句,“不必!妙真姐别下来!”   再被香香软软的小姐姐一抱,谁知道她还控不控制得住?要知道,妙真跟其他几女不同。   草木成精,可是雌雄两性同体的。   万一到时候妙真姐姐变妙真哥哥,或者上面姐姐下面哥哥——好像也不错的样子……   打住!禽兽!   左玟“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心里默念“罪过罪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左郎为何如此……”床榻上的娇声软语带着些许委屈。   左玟努力装作没听到。   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中过了一通,她仿佛真能从那咒语口诀中获得清心静气的作用。渐渐平息了下来。   抖了抖袖,左玟后退几步,脸对着窗外。低声道,“妙真姐今晚要在此休息,我就先离开了。”   “左郎别走!”   轻盈的脚步声几不可闻。   左玟只觉一阵香风扑来,下一刻,她的后背已然贴上了一片温软。两条柔柔的手臂环在了她的腰间。   左玟身子一僵,就听得妙真语声带泣,“左郎当真这般不喜妾身吗?”   “当然不是。”左玟快速的否认。但后面该怎么说,她却大脑卡了壳。什么文思敏捷,急中生智,在直面美色诱惑的情况下都不那么管用了。   气氛陷入某种奇特的凝滞。   沉默片刻。左玟握住妙真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轻轻抚开。叹息又不舍地道了一句,“妙真姐,我真的不可以……”   被迫松开手的妙真委屈道,“有何不可?妾身别无所求,只求分得左郎片刻春宵罢了。左郎分明是不舍的,为何要拒绝妾身呢……”   左玟:……可她不是不可,她是不行啊!   要问她如今的心态,就是一个“悔”字。   早知有今日,当初在西湖边她就应该接受纯阳真人的“好意”。若是接受了,她如今……可能就是另一种状态了!   把心一横,左玟咬牙转过身,沉声道,“妙真姐一定要求个缘由,那……”   她抬起手,放到发顶,已然揪住了发带的一角。随时准备扯下来了。   却在这时,屋外响起道春雷之声。   一团金色的光影冲开房门,又萌又凶的声音与雷声一齐炸响。   “臭妙真!你竟然耍赖!”   这一声响,不仅打断了左玟的下一步动作,更让那妙真变了脸色。   “咻”的一声,金色光影扑到了左玟怀里,璀璨的金色光芒刹那照亮了屋内黑暗,又很快消散。   “左郎君——”小萝莉抱着左玟的腰埋下头撒娇。   “小七……   左玟接住小七,神情恍惚。不知是该松一口气,庆幸自己还没暴露女儿家身份,还是哀叹这场面该如何解决。   同一时间,那站在左玟身旁的丰腴美人一跺脚,道了声“怎么来的这么快!”便如一阵清风,飘回到了左玟的床榻上。   散在床上的衣裳自觉地套上那光裸的娇躯,掩盖住一室春光。   在此之后,又有青行灯、小倩、颜如玉等接连到达。依次排开,站到了门口。   大门打开,皎洁的月华照入屋内。   妙真穿好了衣裳,略还有些狼狈不整,但也无伤大雅。   小七抱着左玟不松手,妙真与颜如玉等几女隔着左玟遥遥相望。   颜如玉端庄的面容上略带一丝恼怒,看着门外冷冷道,“你还不进来?”   月华下,一只白猫静悄悄探出个小脑袋,“喵”了一声。见它背上皮毛焦了一小块,眼里水汪汪,甚是胆怯。   屋内的妙真抿了抿唇,淡淡道,“是我让火腿假扮成我的样子,好来找左郎的。你们要找,只管找我的麻烦。与火腿无关。”   闻得此语,白猫“喵呜”一声,两步跳到了妙真脚下。带着泣声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喵——明明之前好好的,突然就变回来了喵~”   妙真叹口气,弯腰把白猫抱在怀里。   “你修行还不到家呢。今晚为了帮我,让你受委屈了。”   白猫火腿嘤嘤埋胸,还是不解。   “为什么喵——明明试过可以保持好久的喵……法力也没用完,怎么突然就变不了呢……”   彼时,一道人出现在屋外,好似一道清风,无为自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道人看着屋里,随手挥了挥袖袍。   那白猫登时惊奇,“喵!好像又可以变了喵……”   没有人理会“修行不到家”的金华猫的话语。   屋内的气氛凝固了片刻。   颜如玉注视着妙真道,“你对我们就没什么说的吗?”   妙真怀里抱着猫,留恋地看了眼左玟。却是下颚高抬,充满了花中之王的高傲。   “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本就是第一个跟着左郎的。当初左郎说他要专心科举,我就一直等到如今。妾身心慕左郎,自然想要与他云雨巫山,有何错之有?”   小七抬起头,气愤道,“你骗我们,就是不对。”   妙真抿唇不语。   半空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交织,霹雳啪啦,气氛迫人。   左玟看看左边的床榻处的妙真火腿,再看看右边的门口小七颜如玉等。不是一点的头疼。   遂拍了拍小七的头,道,“小七乖,松开一下。”   小七听话的松开左玟,嘟着嘴,退到边上跟颜如玉她们一同。   左玟摇了摇头,走到桌边,点亮了烛火。   指节轻敲桌面,她叹息一声,语气沉重,“大家同处那么久,经历过那么多事。情谊早已今非昔比。你们这样,让我于心何安呢?”   暖色烛光照耀着“少年”绝艳姝丽的面容,“他”只穿着一身素白单衣,目光沉静地扫过两旁对峙的妖精女郎。蓦然发出一声轻叹,轻轻皱眉。让两边的女郎皆是心里一揪,恨不能去给“他”抚平眉心,把“少年”抱在怀里好好安慰。   这般的美少年,如何能让他难过呢?   “左郎……”   “左郎君……”   妙真微微垂首,语气软化下来,“今晚的事,是我不对在先。隐瞒你们行事,想要抢占先机……有负大家,我应该道歉。”   她一道歉,其他几女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小七鼓着脸,轻哼一声埋怨道,“你要来至少带小七一起嘛。”   小倩点头表示赞同。   青行灯拿笔刷刷刷记的空余抬起头,“我不介意,帮你们记。”   左玟:……我介意!   颜如玉却是看看左玟单薄的里衣,轻声道,“既是我们几个之间的事,就不要打扰左郎休息了。我们回去说个明白。”   “好。”   “我同意。”   左玟嘴角微抽,迟疑道,“我觉得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谈比较好。”   万一你们讨论出什么奇奇怪怪的结果了呢?   然而众女郎无情地拒绝了她。   “左郎莫要太累了,好生休息。”   “我们会好好说话的,左郎放心吧。”   “咱们女郎间的话,哪能让你听呢?   姐姐妹妹们都很体贴入微,不忍左玟这么晚了还陷在她们的矛盾中。   说着,如来时风风火火一样,又一同离开了左玟的屋子。   只留下左玟在原地,阻拦不住,也无可奈何。只好关上了门窗,重新躺回了床上。   她今天的确是累了,应付景康帝的赐婚还有人精的同僚,过于耗神。临时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说辞。不然肯定不能轻易揭过这件事。   但看妙真她们氛围还算不错,等来日她状态好些了,再想个说法打消她们的念头吧。   左玟沉沉睡去,一夜无梦到天明,自觉神清气爽。没有半点宿醉后的昏沉头疼。   却不知是在妖精们离去后,有一道人悄然为她化解了酒气,又无声离去。   第二天是进士们自行举办的小宴,大体是吃喝作诗,略过不提。   第三日左玟拿着请帖,又去了裴相府邸赴宴。   裴相的府邸临近皇宫,乃是景康帝亲赐。   去之前左玟还担心裴相该不会真是要撮合她跟那位百发百中的裴小姐,自己想了半天拒绝的说辞,谁料裴相并无此意。   去了裴府后,左玟才知压根就没有什么赔礼宴。裴相也没有半分让自家孙女见她的意思。只是把左玟叫到书房,补习了一整天的东海情况和怎么在战乱之地当地方官的惊艳。   这等弥补的方式,对左玟来说,可比让掷出金簪的孙女以身相许要好得多。   至于前日的请帖不过是个说辞,免得引起别的官员关注罢了。就裴相自己的说法——   左玟模样太好,不管谁嫁给她,都是少不得要一辈子争风吃醋的。   他可不愿让自家孙女受这种罪。   对此,左玟表示:她也不想啊!   长得好是她的错么?要怪只能怪老天把她生得太帅吧(误)!   白天的生活充实顺遂且在把握之中,不需多提。却是妙真等一去两日没有音讯。前夜没来寻她,左玟还有些担忧。考虑要不要明天让郁荼帮帮忙,去找她们来开解一番。   若能打消妖精们想要睡她的想法,自是最好不过的。   这般思索着离开了相府,左玟却不曾想到,当夜里回去,妖精女郎们就给了她意想不到的一击。   ……………   推开房门。   床榻上,小七萝莉抱着左玟的枕头,乖巧地平躺在她的床上。   烛光摇曳,那小巧的龙角都染上了几分暖光。又萌又软。   “左郎君——”   “小七你……”   “我们商量好了,按照跟着你的顺序挨个排,一人一夜哦!今天是小七跟左郎君睡呢!”   过于震惊以至于懵逼的左玟:“哈?”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小萝莉眨了眨眼,看着左玟懵逼的脸,往旁边挪了挪,还不忘给她留出半边空位。   面上一派的单纯无邪,玉雪可爱。用骄傲的语气说,   “左郎君,快过来呀——小七已经暖好被子了哦!”   左玟:!!!   天要亡我!   种种跟妖精们的相处画面在脑海中划过。左玟定了定神,作出决定。   深吸一口气,她板起脸,难得对小萝莉摆出一脸正色。   严肃道,“小七,你去把大家都叫来。” 第92章 我是女的   左玟站在窗边,看着小七的身影化为一团灵光隐没在夜色中,心中情绪莫名。   但凡与左玟接触过的妖精都道她是极其温柔的。   她的心肠柔软,对生灵,尤其是女性这种弱势群体,都天然带着一股怜惜。每一个来到她身边的妖精鬼怪,她都会报以最大的善意和包容。   正因如此,很多时候左玟都是宁可自己为难,也不想让身边的人伤心。   这样的处理方式和心态,导致她很难直截了当地拒绝类似于“以身相许”这类的事件。   久而久之,妖精们也渐渐忽略了她的想法。似前夜那般,明明那件事最重要的是左玟的态度,她们却连讨论都不带左玟说。说着不打扰左郎君休息,自己就商量着做了决定。   盖因过往的相处和对左玟的了解,她们全然不会担心左玟拒绝。   她们心里清楚,就算惹了左玟不悦,也不过是说她们几句。左郎君那么温柔的人,过后说不得还要去安抚她们。   就如同妙真当夜,左玟最后也只是克制着自己要离去,没有对妙真严词厉色。   等到颜如玉等女郎过来了,她还会以大局为重,努力让她们重归于好。对于妙真的大胆妄为,反而轻拿轻放了。   既然轻放过了妙真,后面的小七、颜如玉,乃至小倩等,自然都要一视同仁的对待了。   思及此处,左玟轻轻叹了口气。   她早该知道,一味地宽松和放纵不会换来什么好的结果。   玉宸大道君曾在幻境中提醒过她,但她没能忍心。每每被一央求,又作罢了。就算拒绝也不忍心说重话。这才导致了今天的尴尬场面。   长此以往,幻境中的场景,焉知就不会成真呢?   春夜的凉风吹得她面上的肌肤僵冷,屋内的蜡烛早已熄灭,左玟的心态也在这夜风中愈渐硬了起来。   一个人影站在院中的黑暗处,孤单的,远远地看着她房间的方向。   左玟抬起手,唤了声,“郁荼。”   须臾间,那黑暗处的人影出现在了她的窗边,隔着窗框,与她对望。   “恩公……你找我吗?”   那穿着白布袍的少年眼里蕴藏着欣喜雀跃的光,贪婪地注视左玟的面容。   他的目光很是灼热,似乎是从左玟受伤以后,郁荼看她的眼神就越来越不对劲了。不大像朋友,倒像是对她有几分意思的郁薇。   郁薇当初还会收敛一些,程度与妙真她们不相上下。而郁荼却是完全不掩饰的偏执。   不能再继续了。   左玟点了点头,平静道,“你到屋里来,小七她们一会儿也会到。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许是左玟的口吻让郁荼窥见了什么不对。鬼王面上的欣喜微凝,有些许迟疑,“恩公想要跟我们说什么?”   左玟没有回答他,却反问道,“我说过许多次,不需叫我恩公。小七她们都改口了,你怎么总也改不了?”   郁荼抿了抿唇,执拗道,“我不想改。也不愿与她们一样。”   左玟又问,“你就不怕我不高兴吗?”   郁荼一怔,随后摇头。笃定地说,“恩公不会计较的。”   左玟叹了口气,只让郁荼进屋内,自己不再说话。   郁荼进屋后没有过很久,小七妙真等妖精女郎们也都来了。   相比于郁荼的局促和忐忑,她们的态度要更加放松自在。   方一进屋,就各自关了门窗,点上蜡烛。叽叽喳喳地围到了左玟身边。   笑着问,“左郎为什么让小七叫我们来?是想念我们了吗?”   “左郎君要跟我们说什么话?”   “难道左郎不喜欢一天一个,喜欢大家一起?也不是不行啊。”   一旁的郁荼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什么一天一个?”   郁荼知道恩公是女儿身以后,就直接舍弃了郁薇的身份。久不出现,众女商量的时候自然能少就少,把他排除在外了。   众女便要笑嘻嘻的解释,左玟却不愿再听她们继续。   她刷地站起身,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颜如玉似有所觉,不轻不缓道,“还是先听左郎说罢。”   其余人看着左玟冷淡,不辨喜怒的神态,也都安静了下来。   “左郎君要跟我们说什么?”   面对一屋子妖精鬼怪好奇又期许的目光,左玟心绪实难平静。   她唇线绷直,缓缓道,“今晚看到小七,我很后悔。”   闻言,众女皆不解,把责怪的目光投向小七。   “后悔?为何要后悔?”   “小七你做了什么!”   小七颇为无措,“我,我没有啊。左郎君?”   被小萝莉求助的看着,左玟敲了敲桌子,语声微沉,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不是因为小七,是因为你们共同的决定。”   她的语气带着些失望,“我一开始很不解。为何你们商量出个一人一夜的主意,却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   众妖面面相觑。片刻后,方有妙真小声道,“我们想给左郎一个惊喜……”   “惊喜?”左玟看着她,语气严厉,“我们相识许久,妙真姐,还有你们,当真认为我会喜欢这种方式吗?”   左玟会喜欢吗?众妖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左玟平素的做派,以及对她们以身相许的拒绝。面露惭愧之色。讷讷道,   “不,不喜欢……”   “左郎是正人君子,不会喜欢。”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下决定?”   众女讷讷,不知如何解释。过了半晌才在左玟严厉的视线中,纷纷开口解释。   “我们心慕左郎。”   “我们想报恩……”   “因为知道左郎君不会跟我们生气……”   左玟肃然问,“我说过许多次。不管是报恩还是感情,都要你情我愿才能继续。明知我不会喜欢,还要去做。是报恩还事挟报恩的名义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她说这话时不仅看了妙真等女郎,也看向了角落里孤零零,不与其他人一起的郁荼。   郁荼面色更白,像是某种隐秘的心思被戳中,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我们……”   “左郎……”   不等她们想出说辞,左玟重重吐出一口气,“也是我的过失,没有在一开始跟你们说清楚。只以科举推脱,一再纵容,才导致你们误解了我的意思。”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在满室的沉默中甩出一个惊天大雷。   “你们都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这些妖精鬼怪皆不是凡人,各自有各自的修行,乃是势力背景。本该各自放出光彩。如今在她身边待着,如同困于后宅的幽怨妇人。一颗心系在她身上,终日围着她的生活打转。乃至为她争斗。   她于心何忍?   当初玉宸大道君在幻境中给她两个方案,要么狠心赶妖精们离开,彻底断绝她们的妄想。要么引导她们各自寻求别的意义价值。   因为她之前的心软纵容,引导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她也不能保证一直都能狠下心,不被他们的泪眼软化。与其拖拖拉拉,造成幻境里那样的结果,不如狠心一次,让他们离开。   左玟的话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   “左郎,你在说笑?”   “怎么会……我肯定是听错了。”   然而左玟板正的面容,肃穆的神色,无一不显示她说的是事实。   确定这一点,郁荼当即就站了起来,断然拒绝,“我不走!”   小七扑过去抱着左玟的腰,“小七不要离开左郎君。”   再似颜如玉小倩等,眼里皆落下泪来,凄凄哀哀,“左郎不要赶我们走……”   青行灯手里的本子也扔了,委委屈屈,“不要啊……”   大许是牡丹花身为花中之王的骄傲。妙真亦站起身,含泪道,“我等心慕左郎的才华姿容,就算没有报恩一说,也情愿跟着你。甚至情愿与姐妹分享。左郎为何就那么抗拒我等?”   有妙真带头,颜如玉也不解道,“正所谓(天地交接而覆载均,男女交接而阴阳顺)。如今左郎功名之路已成,难道是嫌弃我等异于人的身份,才始终不肯接受我们吗?“   左玟:……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推开小七,把手放到发顶,脸色微白,目光冷静至极,“这也是我今夜要跟你们坦白的第二件事。”   郁荼猛然跨出一步,话语脱口而出,“别告诉她们!”   左玟微怔,惊诧了一瞬,看着郁荼皱起眉头。“你知道?”   话说完,她自己先恍惚了一下。似有所悟。   “原来如此……是那个夜里么……”   郁荼身子一颤,眼底泛红,“我……”   不等郁荼说话,左玟就摇了摇头,   “知道也没事,早晚而已。”   众女不解。   “郁荼你在说什么?”   ”什么事?”   左玟没有再看郁荼,干脆利落地扯了扯发带——没扯动。   因为上回害左玟损伤寿命而被道君惩罚,发带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声了。但今晚,它实在克制不住。在左玟脑中喊,   “你想清楚,别冲动啊!”   左玟冷静答,“我想的很清楚。”   说罢,她便在众女不解和郁荼抗拒的目光中,再度使劲,一把扯下了发带。   三千青丝如瀑散落,那美得雌雄莫辨的桃花眼少年将手中的素色发带扔到一旁。一时间,她的轮廓柔和下来,胸部突出,腰肢更纤细。几乎在一瞬间,完成了由男变女的过程。   “如你们所见,我是女的。”   众妖精鬼怪:!!!   “左郎君……是女子?”   “我该不是在做梦吧……”   “怎,怎么可能呢?”   ——   这一夜,左玟的屋子里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妖精。   她成功赶走了所有女郎。郁荼虽然不愿,但因为左玟的坚持,加上他隐瞒自己知道左玟女儿身的心虚,也还是离开了。   左玟并不害怕知道自己身份的任何一个将她女儿身的事情暴露出去。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重新绑好发带,躺到床上。她睁眼看着黑暗里的床幔,没有半点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左玟从床上坐起,隔着床幔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轻声问,“他们都走了吗?”   屋内静默片刻,一道清越的男声如清风入耳。   “没有。”   “……”   又是半晌静谧,左玟撩开帘幔,露出脸。看着依然空荡的屋内,轻嘲似的问,“道长为何今夜不现身?难道也怕我赶你走吗?”   她话音刚落下,一道修长的身影就凭空出现在了床前。   道人周身附上一层柔和的白光,无形的道韵,给人以清净自然之感。似清风明月,不知何时而来。仿佛一直存在,又好像并不存在。   他坐在床沿,目光温润。缓缓道,   “这一次,便是你赶我,我也不会再走了。” 第93章 授官通判   在家自闭了两天,就到了新进士们授官的日子。尽管左玟情绪上还有些郁郁,但也必须要前往鸿胪寺授官。   有跟景康帝和裴相的单独会面在前,左玟心知自己不出意外一定会被派往东海倭患肆虐之地。但具体是哪个地方,被授予什么官职,却还是一无所知。   大周新进士的官职由吏部任免,礼部备好相应的官服和加盖打印的文书,最后再由鸿胪寺公示。   新进士们到鸿胪寺不仅要授官,还要进行为期三天的礼仪课学习。大概就是朝会祭祀等礼节。到了第四日正式参加朝会谢恩。   左玟一大早就换好了正式的冠服,一大早就骑着马往鸿胪寺而去。   明明还是清晨,长安街头已是热闹非凡。打马游街的风光还没过去几天,但凡见到状元郎的长安百姓无不热切地招呼一声左状元。   有那大胆的商户家的小娘子,许是游街那日没占得好位置,心存遗憾。竟是唤一声“左状元”,在左玟转头之时,将用来贩卖的果子用帕子包好,掷向了她。   也就是左玟眼疾手快,抓住了果子。心有余悸地顺着看过去,就瞧见个面上泛红的小娘子极为兴奋的模样。   也不知是哪个文化人在人群中来了一句,“古有潘安掷果盈车,今有左小状元——”   后面的话没说明白,但霎时间,左玟只觉得街上的其他人看她的眼光都变得跃跃欲试了。有几个甚至凑到了刚才掷果子的小娘子的摊前。   她嘴角微抽。连忙拱手道,“谢过大家厚爱,只是在下今早还要去鸿胪寺授官,污了官袍恐不好向上官交代。还请见谅,莫要再扔果子了。”   大家纷纷表示理解。   之后的路上没有人再朝她扔水果,却收获了许多条投向她的熏香的手帕和鲜花。开始左玟还会拒绝,后面索性只走自己的道,如游街夸官那日一般,对砸向她的东西视若无睹了。   毕竟也不是谁的准头都像裴小姐那么好的。   却是在到达鸿胪寺,下马之时。有一朵粉红的牡丹,似是从右侧的楼上扔下来,恰好飞到左玟怀中。   她持花一看,见粉色的重瓣,金色的花蕊。含苞待放。似是刚从花枝上摘下来一般新鲜。   “牡丹……”   幽幽花香袭人,左玟侧头看向花朵抛过来的方向。没有见到那穿着粉色宫装的美人。只有某扇窗户匆匆关上,惊鸿一瞥,却似个头戴金冠的青年。   左玟精神微恍然,还想看个清楚,却瞧见陆长庚牵着马走过来。手里也拿了两朵花。   看见同样持花的左玟不由得露出惊喜的笑容,类似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   爽朗笑道,“我从那条路走来时见地上有鲜花铺地,就猜到左兄刚走过不久。”   又故作叹息,“如斯盛情,实难消受啊。”   左玟失笑,便将手中的牡丹塞到陆长庚怀里,笑道,“如此,陆斋长就帮学生多分担一些吧。”   说罢,牵着马转身进了鸿胪寺。   陆长庚抓住左玟递过来的牡丹,抬腿追上左玟,无奈道,“都离了书院,还是逃不了斋长职责吗。”   左玟只笑,“一日斋长,终身斋长。日后还请斋长多多提携啊。”   陆长庚摇头,“左兄怕不是说反了吧。”   左玟摇了摇头,却道,“等授官就知道了。”   新进士外派一般都是做某地县令,若是她去东海某处当县令了,可不是需要在京中又有陆家支持的陆长庚提携吗。   他们二人相携进了衙门,而对面街的楼上,关上的窗户再次打开。屋内人看着被陆长庚拿过去的牡丹花,语声低落。   “怎就给了他呢……”   再说左玟和陆长庚进了鸿胪寺,里面已经等候了不少新进士。   探花贾嵋俨然在几名进士的簇拥下,高谈阔论,享受被众星拱月的得意。   然而当大家看到状元榜眼相携而来,就不约而同弃了探花,去向左玟二人打招呼示好。   有第一名在,第二名尚且要退一步,何况第三名呢?   有人嗅到左玟身上的花香,不免艳羡恭维,“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过往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位状元在游街后还能受此爱戴的。”   “榜眼也是啊。”   贾嵋的脸色唰的难看起来。   莫说今日了,就算是打马游街那日,因为左玟陆长庚在前面比较着,他也没收到什么鲜花。反而被质疑昔年京都美男子的名头都是家人散步的假消息。   这叫他看到左玟怎能不气?   左玟同样发现了探花郎不太好看的脸色,却是拱手含笑,“贾兄晨安。”   伸手不打笑脸人,尽管左玟的笑模样衬得他涂脂抹粉的脸愈发普通,贾嵋也还是要回之一礼。   寒暄了几句,众人便重新讨论起之前的话题。   “左状元可听说了东海倭患?”   左玟这两天自闭在家,还真不知道消息已经被放出来了。但转念一想,景康帝暂时压住消息就是因为恩科未结束,不想破坏喜庆的氛围。如今琼林宴都结束脸,自然也没必要再压消息。   那贾嵋在新进士中属于家世好的一类,得到的信息要比其他进士都详细。听到大家又开始说起这个话题,便当仁不让抢夺回被左玟夺走的中心位置。   探花郎一脸轻描淡化地抛出个大雷,道是,“据说沿岸匪患严重,有几名县令,乃至州府的官员都死在了倭寇的火药武器下。不出意外,我们这一批会有不少的进士被派遣至东海沿岸州郡。”   此话一出,进士们都炸了锅。   “什么!”   “不会吧。”   “可千万别……”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也是一类的想法——可千万别选中了我。   有这个消息在前,众进士看前三名的目光顿时充满了羡慕。   毕竟前三名可以直入翰林院,是不需要担心被外放到危险地带的。其他二甲三甲,只有看运气好不好,才能被留在京中了。   尽管大多数人都畏惧战争,但也有几个进士表示自己愿意往。   尤其陆长庚跟左玟一样直面过倭寇,还杀过几个。   闻得此语,便直接对左玟道,他准备放弃翰林院的清贵差事,自请前往东海当个县令。   左玟当时只微微颔首,并不接话。面对旁人羡慕的眼神,心里叹气。   只怕待会儿,这些羡慕的目光,就要变成同情了。   没过多时,便有鸿胪寺的官员出来张榜。   那官员将新进士们整合到一块儿,表情沉着,开头便是一句,“想必诸位都听说了东海匪患之事吧。”   众进士皆沉默,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人答,“都听说了。”   那官员点点头,才继续说道,“本官知晓诸君都很关心东海和自己授官的关联,如此,本官就先宣读派往东海的名字吧。”   随后,也不管众进士的动静,张了榜,一口气就报了七八名派去东海的进士任命。   凡是听到自己名字,拿到官服文书的新进士都没有了笑模样。哀叹不已。   到第九名,却听得那官员报,“……一甲第一名左玟,任泉州通判……”   通判,协助州府分掌粮运、水利、屯田、牧马、江海防务等事。若分在别处倒也是个不错的差事,但去往刚刚死了一批官员的东海沿岸,就变成十足的苦差事了。   一时间,连之前被任命的进士都忘了叹息,惊诧不已。   “怎么会是左状元?”   “这……”   “左兄!”   一甲三人并排处,陆长庚亦是瞪大了眼,“为何会……”   贾嵋则是惊喜得很,嗤笑一声,“六品通判,比从六品翰林修撰还要高一级。恭喜左兄了。”   自来一甲三人入翰林院已是惯例。状元任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则是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官。虽然品阶听起来不高,但都是极清贵的职位。   且从未听闻殿试后让状元郎外派,还是去那么危险地方的。   众人看着左玟,情不自禁就猜测,莫非这左状元这回真的惹怒了景康帝?   左玟接过了任命。面对贾嵋那明里恭喜,实则幸灾乐祸的话,却是不以为意。玩笑一般回道,“贾探花还没有任命,却是该喊我一声左通判左大人才是。”   说完,才含笑回应陆长庚道,“陆兄莫忧,这是我自求的。”   陆长庚先是皱眉,随后释然,“极好,左兄等我几日,咱们共赴东海就是。”   贾嵋被左玟不轻不重怼了一句,本来有些生气,但一想左玟马上要去送死的地方,又高兴起来。甚至皮笑肉不笑的,依着左玟所言,重新道了一声,“恭喜左通判。”   又挑拨道,“却不知左状元去做了通判,那翰林院修撰又落到谁的身上去了。该不是陆榜眼吧。”   陆长庚才要说什么,却被左玟拉了一把。摇了摇头,直白道,“陆兄无需与小人计较。”   贾嵋气道,“你说谁是小人?”   那官员冷眼看了半天,到此终于喊了声“肃静”。   拿出另一张一甲的榜开始宣读。第一个名字俨然又是,   “一甲第一名,左玟,任翰林院修撰……”   众进士:???   一人当两个官?他们没听错吧!这到底是得罪了皇帝还是深受宠幸?他们怎么看不懂了呢。   左玟也愣了一下,便笑起来。心道景康帝还算够意思。   念过了左玟,又念陆长庚,一如往年的七品翰林院编修。   到贾嵋之时,却又引起一片喧哗。   “一甲第三名贾嵋,任苑马寺观政。”   “噗——”   静默良久,也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嗤笑。随后的小声议论就停不下来了。   观政,也就是实习政事。苑马寺,主管养马。连在一起,养马的实习生。虽说马政也算要政,但也还是养马。哪个文人喜欢呢?   贾嵋嘲讽了左玟半天,最后自己竟然只得了这么个职位。   众进士笑得是,左状元是不是得罪了景康帝他们不知道,但贾嵋,显然是不受景康帝喜欢的。   众进士:叫你得意!得意个什么劲?   贾嵋只觉得眼前发黑,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呢……”   他哪里知道,这还是打马游街的后遗症。景康帝那日点了贾嵋为探花,结果他却是一甲三人里颜值最低的。景康帝不能临场换探花,只有承受百姓官员暗里议论他是不是眼瞎了。   皇帝受了气,又哪里能让贾嵋舒服呢?   这日贾嵋的脸色到底有多难看就不提了。   三日的礼仪课后,第四天被授官的进士们上朝会谢恩。散朝后左玟又被景康帝叫去谈了一次。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殿试的策论,景康帝有意让她去做个试验点。这才为一个新进士忙活这么久。   朝会以后,被授官的进士就要离京了。   左玟谢绝了李垣要陪同的要求,大表哥是李家的继承人,没必要陪她赴险境。她反而请求李垣不要将自己去东海的消息告诉母亲李氏,让他只说自己翰林院的官职。以免李氏担忧。   又有陆长庚,自请去东海当个县令。听说是跟陆家主家闹了一场还受了罚。给左玟去信说一同上路。   左玟欣然同意。   而在离京的前一日,左玟又一次来到了大相国寺。将要离开京城,怎么说也要跟朋友道个别才是。   抱着这样的念头,左玟行至佛塔下,双手合十,对守塔的僧人道,“在下想求见优昙大师。”   守塔的僧人尚未说话,却有一道苍老缓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 第94章 启程   左玟扭头看去,见一老僧,慈眉善目,身着黄色衲衣。持一串紫檀佛珠,目光明净祥和。正是上回来大相国寺之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了悟住持。   她礼貌地道了声,“见过了悟住持。”   而后疑惑地问,“为何不能见?优昙大师不在寺中了吗?”   了悟的目光似是无意扫过左玟腕上露出的檀木佛珠,缓缓答道,“他心境不稳,在塔内闭关修行。”   “心境不稳?”左玟第一时间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忍不住上前一步,担忧地问,“何为心境不稳?对优昙大师有影响吗?”   了悟摇了摇头,不曾回答。只叹息道,“心有所念,必有所欠。诸法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施主,若你真要帮他,就请回吧。”   老和尚的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人听不明白。唯一能听得懂的,就是最后一句“请回”。   左玟看了眼佛塔的方向,右手不自觉摸了摸左手腕上触感圆润的佛珠。   与此同时。那佛塔内,一盘膝打坐的僧人蓦然睁开了眼,念经声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转向佛塔下,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塔外的来人。   佛殿内除了座座金身罗汉,并无旁人存在。   他却仿佛被谁盯着似的,才看向塔外一瞬,便如触电一般转回了视线。紧闭双目,诵念经文。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   佛塔外,左玟捏着一颗檀木珠串上的佛珠,在指腹间碾动。惋惜地叹道,“不能见吗……”   佛塔内,僧人眉头蹙紧,合十的手掌微微发颤。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经文念到此处,再次截止。   那佛珠算是他温养多年的法器,与主人心神相连。每有异动,原主人皆有所感。   若遇到危难,那感应便强一些。若只是平时触碰到,便感应如江流中投入一颗小石子,翻不起什么波澜。   按照常理应是如此。   可一旦动了心,便是小小的一点涟漪,也如轩然大波。搅得心湖难以平静。   左玟并不知佛珠与优昙的关联,见老和尚目光平静又坚决,心知自己今天是见不到优昙也问不出什么内容了。   她心中极是遗憾,合掌对了悟住持道,“那就烦劳了悟住持帮我转告优昙大师一声。在下不日将要离开京城,到泉州为官。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听大师讲传佛理吧。”   老和尚点头应下,左玟最后看了眼佛塔,也就满怀遗憾地告辞离去了。   她来大相国寺也就是为了找优昙,既然优昙见不到,也没有游览的打算。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相国寺。   了悟住持静静目送左玟离去,回身看,却见佛塔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僧人。   僧人站在佛塔的门口,仿若踩在某道界限上踟躇。进一步是万丈红尘深渊,退一步是西方极乐净土。   老和尚一声轻叹,走到佛塔门前。平静地问,“你在看什么?”   优昙不语。仍站在原处,好似一尊泥塑,不进也不退。   静默半晌,了悟缓缓道,“他要离开京城了。”   那泥塑一般沉默的佛子方才开了口问,“她去哪里?”   “不相见,则不相念。你当真要问吗?”   优昙不语。抿了抿淡色的唇,平湖一般祥和的眼底竟起波澜。   老和尚注视着优昙琥珀色的眼眸,双手合十。缓缓道,   “妄念起,则诸幻生。妄念灭,则一心存。世间一切皆为幻象。所有的缘分,因你心中系念才会存在。你一心忘却,则因缘寂灭。优昙,放下吧。你的梦该醒了。”   佛子仍是不语。目光越过住持法师,看了眼左玟离去的方向。转身回到塔内。   一念生,不过一瞬。一念去,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   去过了大相国寺,哪怕没能见到优昙大师,次日左玟也要离开京城,前往泉州了。   李垣和李管家应她所求回了武阳老家,妖精们与她分开来。路上的伙伴仅有自请到泉州的陆长庚、琼林宴上见过的燕老将军和三名护卫。   左玟之前只知道景康帝会给她几名护卫,护送她前往东海。到离开那日才知原来是燕老将军要去接手泉州军防。可以顺路带上她一起。   一行五人有老有少,简装出行。对左玟来说,却是难得的一次没有妖精跟随的行程。   因为泉州匪患严重,不管是军防还是地方长官,都是不能空缺的。故而左玟一行人皆骑快马,走得比较急。   赶了大概有二十来天路,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妖精鬼怪。几乎要让左玟怀疑自己的吸引妖精的体质是不是改好了。   又结束一段水路,到达扬州地带。   眼看泉州已经不算远,一直赶路也的确身体吃不消。在左玟的建议下,他们几人就将快马改成了一辆马车和两匹马。也能时不时换着休息。   按照他们的身份,大多数时候是两名护卫骑马在外,一名护卫驾车。而左玟、陆长庚和燕老将军则在车内。   此时已经入了四月,天气越来越暖。山林中树木丛生,野草蔓长,明媚的春光衬得山花烂漫,将一丛丛野杜鹃映成红霞。   快到中午,他们停住马车,在林子里找了处空地休息。   三名护卫中一名姓郝的护卫自觉地拿过了众人的水壶,准备去找个溪流取水。   左玟在马车上坐了半日,除了感觉颠得骨头酸,并不十分劳累。听见郝护卫要去取水,便也站起来道,“我随郝大哥一起去走走。”   陆长庚应了声“好”,一旁的燕老将军却是伸了个懒腰,起身对郝护卫道,“你歇着,老夫跟左小状元去取水。”   这燕老将军虽年近七十,身子骨却还十分硬朗。能拉两石弓,披甲上马。虽然比不上二三十岁的青壮年武将,但秒杀一般匪徒还是不成问题的。   知道老将军的性格看着和蔼,老顽童一般。但在军中却是令行禁止,说一不二。郝护卫不敢违背命令,陆长庚却不怎么怕,开口道,“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吧。”   左玟性格柔软,但聪颖善变通,博闻强识。在琼林宴上就跟燕老将军有一番言语交锋。因为后面那一句“固所愿也”,主动请往东海,颇受老将军赞赏。   而陆长庚自幼习剑,曾亲手斩杀过倭寇。算得上真正的文武双全。加上性格豪爽,不乏义气。更是与燕老将军脾气相投。   这一路相处氛围十分融洽,说一句忘年交不为过。   听到陆长庚的话,左玟摆摆手,道,“走得也不远,我们取了水就回。陆兄放心吧。”   燕老将军也吹胡子,故作生气道,“怎么,你小子还信不过老夫?别看前两天老夫比剑输给了你,要较起真来,你那两下子在老夫手里过不了三回合。”   陆长庚被他二人先后一怼,顿时没了话说。重新坐回去,不再提出跟随的话。   待他们走后,旁边的郝护卫也笑着劝说陆长庚道,“放心吧陆榜眼,老将军经验足着呢。这附近也很太平。   我听见水声距离此处应该不过二百步远。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郝护卫以前在军中担任斥候,耳聪目明,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他都说没问题,陆长庚也就放下心了。   正如郝护卫所言,左玟跟燕老将军走了不过二百步就找到了一条小河。   左玟俯身取水,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自己刚刚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场景。   原来的左玟,就是因为取水时被宋志推下湖去,让水鬼抓着不放才险些殒命的。   到如今,宋志已经死了很久了。她却还是没搞清楚原来的左玟为何在水中假死后,就换了她苏醒的。   往事勾起了几分谈性,左玟便省去自己遇到水鬼和意识苏醒的部分。只感叹似的回忆道,   “当初小子刚刚考中进士,回程途中取水,被人推了一把。险些就淹似在湖里了。”   燕老将军闻言眉毛一拧,骂骂咧咧道,“狗东西,险些害大周损失一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那畜牲还活着吗?”   左玟收好水壶,摇头道,“已经不在人世了。”   想起宋志刻意害她与李磬,自己反经不住美色诱惑而被吸成干尸,还是有些唏嘘。   遂补充道,“他又想害我不成,自己反而殒了命。”   燕老将军奇道,“哦?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倒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金华当地的差役地方官都知晓树妖姥姥的事。   她便准备解说,刚要开口,却眼尖地看到小河对岸走过来了一对年轻的男女。骑着毛驴,朝河边而来。   男子面容俊秀美丽。姝丽之色虽不如左玟,也是世上罕见。   女子年不过十六七,肌肤雪白,娥眉秀曼。有一种修道之人淡泊的气质,不似人间女,倒像是天上的仙子。   见到这两人,左玟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您快看,想不到山野中也有这样姿容的男女。”   燕老将军点点头,却是在看到那对男女的同时,把脖子肩膀一缩,作出与他年岁相仿垂垂老矣的模样。   跟左玟小声嘀咕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得你我运气好,就碰上妖精了呢。”   左玟:……突然就丧失了看美人的兴趣。   老将军不说她还不觉得,这么一说也觉得好像。   便唤燕老将军离开,不准备打招呼。   谁知她想走,那河对岸看到左玟模样的年轻男子也是目中晶亮,赞叹一声,“好俊俏的郎君,莫非也是我们的同类?”   他身旁的女子点头道,“此等姝色,凡人是难得一见的。说不定真是我们的同类。”   那男子得女子赞同,心里对左玟的容貌更喜。生出了结识之意。   见左玟要走,便喊了声,“对岸的郎君莫走,小生黄氏九郎,不知你是哪家的子弟?” 第95章 黄九郎   那女子听到黄九郎的呼声,不赞同地拉了一下他,轻声道,“那位郎君像是要赶路的模样,也不一定就是同族。九郎何必叨扰人家呢?“   黄九郎不理,却满脸艳羡的对骑在驴子上的女子道,“三娘,你看他这般形貌,若真是同族,只怕离成仙已经不远了。”   这黄九郎张口同族,闭口成仙。皆因他原是一只狐妖,侥幸生在狐狸大族黄氏,才走上了修行道路,早早开了灵识,得以幻化成人形。跟他一起的女子是他的表妹,唤三娘,也是只狐妖。   三娘虽然是狐妖,但终年待在山林里,一心只有修行成仙。故而心思极为单纯。被黄九郎的话语一引导,心道若真是将要成仙的前辈,不知能否向他请教几个修行上的问题呢?   这么想着,她原本只是欣赏左玟的容貌的眼神顿时就多了几分热切。态度也积极了些,不再阻止黄九郎,反而下了驴子,跟他一起快步走了过去。   再说左玟,听到呼声后与燕老将军对视一眼。见老将军饶有兴致,做了个挤眉弄眼的表情。先停下了脚步。   左玟无奈,但也想知道那黄九郎打的哪门心思。遂也停下来,转身望去。   翻过年后左玟虚岁十九。面貌已经不似当初的少年稚气。但姝丽之色更胜当初。   加上年纪轻轻当了状元郎,见过了妖魔鬼怪、宫殿琼楼,几经生死。   所谓居其位养其气。种种经历与磨难,愈发衬得左郎君气度非凡。容貌与气度相得益彰,俊美之姿好比天上明月。   左玟淡淡看着小河对岸小跑来的黄九郎二人,未曾言语。尽管因为连日赶路而风尘仆仆,但一身气派还是让对面的黄九郎和女子自惭形秽。更坚定了他不是凡人的念想。   到了小河边,黄九郎隔着河水朝左玟作揖。又重复一句,“小生黄氏九郎,见过这位郎君。不知郎君是哪家的子弟?”   左玟还没开口,她旁边的燕老将军先跨出一步,道,“你这少年好无礼,我家少爷又不认识你,怎么上来就问家世呢?”   闻言,左玟嘴角微抽。燕老将军在京城养老时养成的习惯,就喜欢给年轻人“磨练”心理素质。这一路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也没处发挥。   知道老头说戏瘾发作,左玟也只能配合。态度温和中带着几分疏离,喊了声“燕伯”,故作姿态道,“不要失礼。”   然后才看着黄九郎,“小姓左,并非此地人氏,更不是大家子弟。公子想是误会了。”   黄九郎之前仰慕左玟的容貌,只顾盯着她瞧。此刻才分了眼神给燕老将军。   见老头服饰朴素,穿着简单的步袍。而左玟则是一身锦衣。便轻易相信了燕老将军透露出的身份信息,以为他是左玟的仆从。   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是小生唐突了。见左郎君容貌姝丽,还以为是哪家故交。”   燕老将军嗤笑一声,“这天下莫非还有哪家是靠容貌辨认族人的吗?老夫活了几十年,也没听说过谁家是以容色姝丽闻名的。”   黄九郎在人世待过一些年,知道怕是自己想当然了,被燕老将军嘲讽也讷讷不敢回怼。   而他那心思单纯,未曾与人打过交道的三娘却为自家人打抱不平,站出来道,“怎么没有?我族化形就都是……”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黄九郎拉住了。斥责她,“你瞎说什么。”   忙对左玟拱手歉意道,“舍妹出门少,不懂事。冒犯了郎君请不要见怪。”   他虽然及时呵止了三娘,但左玟历经妖魔鬼怪,听到三娘的话已经有十成能肯定这两个是妖精。   人的外貌是天生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好看。只有妖精后天幻化人形,才能控制自己的长相变得美貌惑人。   有了这个认知,左玟顿时不想满足老将军的戏瘾了。   抢在燕老将军开口前,拱手道,“萍水相逢,谈不上见怪。我们还要赶路,就先告辞了。”   说完,拉着老将军转身就走。任黄九郎再怎么唤她,也不理会不回头了。   河对岸,黄九郎懊恼地看向三娘,埋怨她,“都怪你乱说话。那位郎君一定是猜到了什么,这才不愿与我相交。”   三娘有些委屈,“我是想帮你说话啊……”   狐女抿了抿唇,也有些不高兴,“九郎如果怪我,我回家去就是了。”   她说着也要走,黄九郎却着急了似的拉住了她。   “你不能走!何郎……”   一句话没说完,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改了口风,“我是说,我们何必为一个外人吵闹呢。我母亲还等着看表妹呢。是我不好,你别闹脾气,我们快些走吧。”   三娘见他道了歉,这才高兴起来。又上了驴子启程。   却是那黄九郎牵着驴子在前,还是没忍住低声叹了一句,“那般好容色的郎君,若是何郎见了,不知有多欢喜呢。”   驴背上的三娘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好奇地问了句,“九郎说谁欢喜?”   黄九郎脚步一顿,遮掩道,“没说谁,我说母亲数十年没见过表妹,见了你不知有多欢喜呢。”   “那我们快些走吧。别让妗子久等。”   “好好好,快些走。”   这对狐狸变的表兄妹穿过了山林,将至日暮,便走到一片荒原。   那荒原一望无际,唯有一座简陋的书斋,寥落置于平原上。   黄九郎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牵着驴,经过了书斋门口。   刚一到书斋门口,里面就出来个男子拱手相迎。一脸惊喜的表情道,“九郎?多时不见你了,近来可好?”   黄九郎也停下脚步,笑着惊喜道,“原来是何大哥。”   然后对三娘介绍,“这位是何师参,字子萧。是我的盟兄。”   又对何子萧道,“这是我的表妹,在她家里排行第三,故称辛三娘。”   何子萧拱手施礼,笑道,“我与九郎亲如兄弟,九郎的妹妹就如我的妹妹一般。”   三娘也微微颔首示意,微勾起个浅笑,唤了声“何大哥。”   何子萧怔怔看了三娘的笑颜几眼,直到三娘轻轻拧眉,黄九郎撞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拉着黄九郎热情邀请道,“快进来坐。”   三娘眼看黄九郎要进屋,也拉住黄九郎的袖子,细声细气道,“下次吧,妗子还等着我们呢。”   之前积极要带三娘回去看自己老母的黄九郎此时却不着急了,反拉住辛三娘,道是,“三妹不用怕,何大哥是很好的人。我们走了这么久也累了,喝口水再走。”   辛三娘没办法,只得被黄九郎拉进了屋。   这辛三娘和黄九郎虽说是狐妖,但却没有什么法力。   盖因妖精的能力与修行年数和天赋有关。似白素贞修行千年,又是水系的蛇,便有上天入地和治水之能。妙真的修行有五百年,可以将花枝作为攻击的法门。   她们两个都属于是天生天养,自己摸索着修行。天赋气运在妖精里算是极好的,才能挨过天雷得化人身。   而黄九郎和辛三娘的情况又不同。狐族是个大族,可以追溯到上古涂山氏族。传到现在,黄氏和辛氏也是较大的分支。   生在这样的“妖精世家”,好处是有独特的法门,不需要很高的天赋和运气就能够早早开启灵智幻化成人身。乃至到了一定的岁数还可以安排向人讨封,避免天雷之劫。   而坏处就在于,他们修行的年数远不及那些自己修炼的妖精久。天赋气运低劣者,就算化成了人形,寿数也极为有限。更不要说法力了。一年的修行就是一年的法力,除非是有仙人赠仙丹。否则不存在走捷径的方法。   黄九郎和辛三娘就属于天赋不算很好,修行尚浅,堪堪能幻作人形的那种。法力低微到只能骑驴代步。身体素质和普通的人族没什么差别。   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容貌生得好,天生有媚惑的能力了。   走进屋内坐下,三娘心中莫名慌乱,坐立难安。   黄九郎与何子萧却一副交谈甚欢的样子。   那何子萧借着端茶的功夫,似若无意地拉着黄九郎的手。指腹揉着九郎白皙细腻的手背,笑叹道,“能够同时得见九郎和三娘,我今日就是死也甘愿了。”   黄九郎笑着回看他,要抽回手,何子萧却不让。他便笑着嗔怪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还当自己有第三条命不成。”   辛三娘看着他二人的作派,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加上心里莫名的发慌,便起来要走。   何子萧见此,松开了黄九郎。大喊一声,“看,驴子跑了!”   黄九郎便夺门跑出去,嘴里道,“我去追回来。”   他冲出门的时候撞了辛三娘一下。   辛三娘“哎呀”惊呼了声,身子一歪,却被早就盯上她的何子萧抱在怀里。   三娘便眼睁睁看着黄九郎跑出屋子,还顺手关上了大门。   她只是单纯,一心向道,并不是真的傻。事到如今,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被黄九郎坑害了?   心里又是恨,又是急,却还对表兄抱有一丝侥幸。对着门外哭着喊,“九兄——九兄——”   何子萧的手臂环住三娘的腰身,像铁铸的一般,任她用力挣扎,也挣脱不开。   辛三娘推搡何子萧,直呼“你放开我”。气得脸都红紫了。   那何子萧却不松手,反将她抱得更紧。道是,“九兄已将妹妹许给了我为妻,今日便要成好事。我怎么能放开你呢?好三娘,你就给了我吧——”   “不要,你放开我——九兄回来啊……”   狐女一边哭喊,一边喊黄九郎的名字。   她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之前看着疏离若天上仙,如今一哭起来,就像天上的仙子碾落凡尘,反激起了男子的兽性。   何子萧嘴里道“三娘,我何子萧定不负你”,便要去解她的衣裳。   而与此时,左玟一行几人的车马,也出了山林,行到了这片荒原之上。   此时天色已暮,跟着马车的郝护卫看到那栋书斋,便请命要去问问可否借宿一宿。   因为左玟没让他过足戏瘾而在外头骑马的燕老将军却看着书斋外站着的人,眯了眯眼,“哟,这不是中午河边那个小子吗?驴还在,怎么人少了一个?” 第96章 狐嗅   在燕老将军看到游离在书斋外的黄九郎时,对方也发现了他们。   妖类耳聪目明,有天然的直觉。黄九郎一眼就看到了骑马的燕老将军,以及另一名郝护卫。   眼看着他们骑马朝这边走近,本就有些心虚的黄九郎,心下顿时就更慌了。   他与那屋里的两个人关系都非同一般。辛三娘是他的表妹。而何子萧,严格来说应该是他的情郎。   何子萧本来就有断袖之癖,第一次看到黄九郎,就为这男狐狸精的容貌倾倒。对他苦苦痴缠。他拗不过书生的痴恋,半推半就与其成了情人。   因为他的母亲有心疾,只有太医齐野王的先天丹能治。恰好何子萧是齐野王的朋友,他便请求何子萧为他求来了先天丹。   因为他是男狐狸精,与男子相交会产生损害人身体的毒素。狐狸的毒,若是阴阳相交还可以排出。男狐狸和男子就不行了。   再加上何子萧帮他求药的恩情,为了报答他,黄九郎便提出要将表妹三娘嫁给何子萧。   奈何何子萧不信他是狐狸,贪恋他的美色,与他夜夜欢好。九郎还没有将表妹许给何子萧,这位爱好分桃断袖的名士就死在了狐毒下。   黄九郎很是伤心。谁知没过多久,何子萧却在他当初的同学,一名太史官身上死而复生。   问其缘由,原是何子萧寿数未至,阴府特给了他还阳的机会。   这对昔日的情人重逢,何子萧一面向他求欢,一面又对他哭诉。   说自己现在复生的太史官同学,是因为得罪了中丞大人畏惧自杀。现在中丞认为活过来的何子萧还是原来的太史官诈尸,找他索取千两黄金,否则就要害他。   黄九郎得知情郎如今的处境,加上好不容易何子萧复生,不愿他再因与自己交欢而死。遂又主动推出了自己聪明的表妹三娘。   一方面可以让何子萧得到美人,不再那么痴迷自己而导致再次死亡。二来辛三娘单纯却聪明,说不定能帮忙想个法子,解决中丞的威胁。   将这些话对何子萧说了以后,对方自然同意。便约定,由黄九郎把表妹骗来,如果何子萧看中了三娘。就大喊“驴子跑了”。这样黄九郎就会跑出去,让何子萧跟三娘成其好事。   也就是今日发生的场景。   做这些事,尽管黄九郎心里安慰自己何子萧原来是名士,如今是太史官。不算辱没了表妹。三娘现在不愿意,以后说不定还要感谢他呢。   然而他也清楚,这一番“好意”算计,终究还是见不得光的谋划。可以关上门,遮蔽在门内,却不能打开门公之于众,让别人评点。   故而看到有人靠近,就像是要把那扇遮羞的布揭开,让他怎么不觉得心慌呢?   心里慌乱,又听到屋子里三娘的哭泣抗拒声还没有消失。就知道表妹还没认命,愿意屈身嫁予何子萧。黄九郎眼看着那骑马的人越走越近,一咬牙,把门推开一个小缝,钻了进去。   屋内,三娘的衣裳已经快被扯开了。虽然还在挣扎,但声音已经小了些。看她面上的绝望之色,如果再给一些时间,大概她就会认命了。   然而一看到黄九郎进来,辛三娘的眼里又生出了期冀的光亮。   “九兄——”   何子萧看到黄九郎跑回来也是不解。手一松,加上三娘也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竟然暂时从何子萧手臂下挣脱出来,想要越过黄九郎从他后面的门里跑出去。   “哎呀,三娘——”   他要追,黄九郎却比何子萧的动作更快。手臂拦住了欲要逃离的表妹,轻声道了句“委屈三娘一会儿”。而后竟从手臂的袖摆内挥出淡淡的粉色香雾,侵入三娘的口鼻。   辛三娘开始未觉,待嗅到一股气味,瞪大了眼。“你竟然对我用狐嗅……”   不敢置信的话还没说完,辛三娘闭上眼昏过去,身子软软的倒在了黄九郎的臂弯里。   何子萧比三娘远了两步,也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才觉得头有些晕,就被扶着三娘走过来的黄九郎拍了拍额头。那眩晕的感觉顿时就消失了。   这死而复生的太史官惊喜地看着黄九郎,接过辛三娘,表情似喜似怨,“九郎有这好东西怎不早些用?也省去了我一番纠缠的功夫。”   黄九郎对他摇了摇头,没有解释自己是不想把三娘得罪的太狠。却着急道,“是有人要过来了。我怕三娘口舌生非,对你不利。快些把三娘扶到里屋去,免得被人瞧见不好解释。”   何子萧也是心虚,听见有人来了,赶忙应下。跟黄九郎一起把昏迷的三娘抱起,放到了自己的卧房中。   刚一放下三娘,门外就响起了拍门声。   “主人家在吗?我们想要借宿一宿。”   黄九郎小声对何子萧道,“我在里面看着三娘,你快出去拒绝了他们,回头我们再一起说服三娘。”   何子萧点点头,把卧房的门关好,又走去了外面。   打开门,迎面看见的就是穿着步袍,看起来风尘仆仆的燕老将军和郝护卫。   老将军一副管家的模样,用苍老的声音,听起来似十分疲惫地道,“我们家少爷路径此地,见天色已晚,想要借宿一晚,不知主人家可否行个方便?”   何子萧直接摇头拒绝,“不好意思,我这里恐怕不太方便,也住不下你们那么些人。”   老将军递过去一两银子,有意试探套话道,“公子的书斋也不算小,难道是已经住了别人?不知可否打个商量?”   何子萧皱起眉头,之前好事被打断,他本来就不怎么高兴。便板着脸,推开银两,恼道,“你这老汉,我这里有没有别人与你何干?”   他这话刚说出口,不远的马车里,左玟和陆长庚就走了下来。   左玟在马车里没看到黄九郎,还不知先前碰到的两个妖精就在书斋里。她之前因为自己对妖精的忌惮没让燕老将军演过瘾,现在自然要配合。   遂一边走下来,一边温声道,“老仆失礼,公子不要见怪。”   陆长庚不擅长演戏,干脆只跟着左玟不说话。   他二人,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姝色无双,一个英气俊朗。并肩走来,当真是要让这荒原和简陋的书斋都蓬荜生辉。   那何子萧本就钟爱容貌姝丽的少年,当初见到黄九郎,还觉得已是人间绝色。宁可没命,也要跟其行男男之事。如今见到比黄九郎还要漂亮且气质非凡的左玟,当即就看呆了去。   痴痴喃喃,“世间竟有这等颜色……”   左玟:……   世间颜色好的人多不多她不知道,但是好色的人是真不少。   一见到左玟,那何子萧便是把卧房里的黄九郎和三娘全都忘记了。眼睛恨不得黏在左玟身上,哪里还肯按照原定计划把这伙人打发走呢?   当即改口,称书斋除了他没有别人,冷清得很。燕老将军装作无意地问自己方才似乎看到他门口又个少年进了书斋。何子萧也推说那是他的朋友,已经离开了。   左玟是对何子萧看她的眼神极其不喜的,觉得那并非纯粹的欣赏,就像九江府的黄公子。   本来想走,但再一想他们有好几个人,何子萧只有一个。也不担心会被算计。顶多就是被看几眼恶心罢了。   忍一时恶心,让大家舒舒服服住一晚上房间。跟不忍耐住荒郊野外。左玟选择前者。   何子萧的书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间卧房、一间书房,还有两间空置的房间。原本应该是何子萧的家人仆从住的。但他还魂回来以后,家人也不是很能接受。所以就剩下他一个了。   书房里只有一张小床。能住得一个人。客房的床可以睡两人。左玟心里知道自己是女子,能不跟人同榻而眠还是尽量避免的。故而选择了书房的单间。   拿了些干粮,左玟就进了书房。何子萧还想进来与她说话,被左玟拒绝了以后也只能不再打扰。   等到何子萧再次回到自己的卧房,天已经全黑了。   隔壁的屋子睡的是左玟的两个护卫,隐隐可以听到隔壁的鼾声。   黄九郎一见何子萧就应上来小声埋怨道,“你怎么留了他们住下?先前三娘差点醒来,我又给她闻了香。她定要恨死我了。以她的性子定然不肯再从,可如何是好?”   何子萧没有看床上的三娘一眼,只抓着黄九郎的手,眼眶泛红,跪地央求道,   “九郎,你帮帮我吧。”   黄九郎一愣,“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何子萧不肯,却道,   “方才来了一位左郎君,他的容貌,宛若就是从天上下凡的神仙。我若不能与他亲近,今生活着也是杳无生趣,还有什么意思呢?”   “左公子?”黄九郎身子僵住,面上不禁也浮现出向往和惊喜之色,“难道是他?”   “你也见过那左郎君?”   黄九郎点点头,不乏艳羡与倾慕道,“除了他不会有旁人再有那样的容貌了。”   他说完,低头看着跪地不起的何子萧,抿了抿唇,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何子萧大喜,站起身来,“你有那神奇的狐嗅,他们一行又都是凡人。只要今晚……我们神不知鬼不觉迷晕他们……做好清洁……那左郎君就算感觉不对,也不会声张私密的……”   “这……“黄九郎有些犹豫,“当真能行吗?”   “一定可以,你最开始也不乐意,后来不也……说不定还能……”何子萧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黄九郎闻言,面色几变。却是咬了咬牙,看着何子萧,“我帮你可以,但你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男狐狸精面上带了丝窘迫,道是,“你与那左郎君亲近时……我,我也想要亲近一下他……”   何子萧笑着亲了下黄九郎,“好九郎,你与我共享便是。”   房门外,须发花白的燕老将军拉住身边要冲进去的陆长庚。两个人摸着黑,静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进了客房,还没点蜡烛。   陆长庚一脸冷色和不解道,“您为何要拦着我?他们竟敢对左兄起那等龌蹉的心思,岂能容他们无视王法,肆意妄为!”   燕老将军摇摇头,语重心长地道,“左小子一路顺风顺水,性子过于温吞良善,对人的警惕性也太低。虽然聪明,但缺少了杀伐果断。   等到了泉州,要应对倭寇,又要应对官场中人。老夫只怕他吃大亏。   不如趁此机会,让他受点磨砺,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是好的。”   陆长庚闻言半晌不语,最后还是点头默认了老将军的话。   ——   然而不论是谋算左郎君身子的何子萧和黄九郎,还是有心让左玟吃点亏磨练性格的燕老将军和陆长庚,都不曾想到,这里除了两只狐狸精,还有另外一群妖精鬼怪,也偷偷摸摸跟在左郎君后头,来到了此地呢。 第97章 死也值了   却说琼林宴那晚,左玟自己揭露了女儿身,将身边所有的妖精们赶走。原意是想让她们去过自己的生活,不要跟着她困于后宅,荒废了修行。   却不曾想,那些妖精鬼怪哪怕知道了她的女儿身,也没有一个死心离开的。   何子萧的书斋所在的荒原上。   “一股骚狐狸的味道,好生难闻。”   说话的是个头戴金冠,着粉花衣的青年男子。见其面如满月,体态雍容。手持一只粉色牡丹花枝。好似一园春华盛芳,尽态极妍。   却是说话时,皱起峨眉,满面嫌弃。过分的妍丽,倒像是女扮男装。   正是换了雄性体貌的牡丹妙真。   他旁边一起蹲在灌木后头的,却是个身着黄衣的小正太。她扎起了头发,顶着一对金色龙角,先赞同点头,“是啊是啊,还是个男狐狸精。小七最讨厌男狐狸精了!”   一旁,维持了女儿身不能变化的青行灯和小倩嘴角微抽。   青行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放下笔,闷声道,“你们能不能,变回去,再说话。”   小倩柔柔弱弱的补充一句,“看着好奇怪。”   妙真、小七闻言毫不迟疑,异口同声,“不能!”   躲在妙真脚下的白猫火腿,竖起自己的爪爪,跟着“喵呜”一声,以示应景。   同样没有改变装束,依然是大家闺秀模样的颜如玉淡淡开口,“他们嫁左郎之心不死,如何愿意变回来?”   妙真回看颜如玉,一挑眉,“难道你就死心了?我早就想问了,书灵没有性别之分,你又不像小七只是变出来的假货。你怎么不变?”   小七手握拳,“你才是假货!”   妙真没理她。   却见颜如玉微微一笑,面对妙真的质疑,神色淡淡,轻描淡化道,“因为我有脑子。”   妙真:……   憋着一口气,“什么意思?”   颜如玉没有回答,却是抬头示意了一下距离她们几十步之距,孤伶伶隐在黑暗中鬼气森森的郁荼。   也不知是笑是讽,道了一句,“你别学他就是。”   小七跟着看过去,撇撇嘴,“他怎么也跟上来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妙真收了与颜如玉怼的意图,亦是讥讽,“谁要学他啊。早就知道左郎君的身份,却不告诉我们,也不向左郎君坦白。耍那等小心机,落得什么好?”   却是郁荼当初那句“别告诉她们”惹恼了一众妖精。论起占有欲,谁不想独占左郎君?但大家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除开情敌的身份也是朋友。郁荼知道左玟女儿身以后的行为举止,着实让她们不高兴了。   青行灯换了本小册子,认认真真地勾勾画画,“左郎君就算是女子,也不是一般女子。”   而后也看了眼郁荼,摇了摇头,“所以他的确不聪明。”   小倩轻叹,对于杀了树妖姥姥救了她们一众艳鬼的郁荼还是抱有几分感激。   便说了句解围的公道话,“他聪明也罢不聪明也罢,咱们不都一样做错了事,不能再跟着左郎君吗?”   众女皆默。叹息声不绝。   远处,几乎森森怨气遮蔽面容的鬼王,仅露出一双猩红的眼。听到只言片语后,抬头看了妙真她们的方向一眼,仍是沉默。而后又只看向书斋,目光切切,而不敢靠近。   沉默片刻,小七握了握拳头,气呼呼道,“我们不能,那个狐狸精也不能趁虚而入。小七这就去把他绑了,等到左郎君走过了,再放了他。”   众女互相对望,却是颜如玉出来,拉住小七道,“小七还不知道教训吗?我们还没有得到左郎原谅,更不知道她的意思,万不可再自作主张。”   小七跺了跺脚,急道,“那我们就干等着?跟了这么久,除了妙真姐……哥在鸿胪寺外面送花被转赠给陆斋长。就没做过别的了。要是左郎君真被那公狐狸勾走了怎么办!”   化成雄花面貌的妙真咬了咬牙,“那咱们也得认。谁让我们之前……”   牡丹花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谁让她们之前“恃宠而骄”,以至失去了左郎君的好呢?   颜如玉摇了摇头,看向书斋的方向。默了默,低声建议道,“我们不做什么,就悄悄去看看,也不是不行……”   众女都抬起头,“那就去看看?”   “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   “嗯嗯。”   一行妖精们悄然接近了书斋。那远处的鬼王见她们动了,也跟着移了过去。   夜已经深了。书斋里灯火熄灭,万籁俱寂。   客房的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咯吱”一声,就像是风吹过了窗棂。   一只黄毛狐狸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咻地窜进了里间。   床上睡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鼾声如雷动,显然睡得很熟。   黄毛狐狸爬到床沿,人性化地抬起两只前爪,拱了拱手。   随后,一股粉色雾气从狐狸腋下涌出。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气味。似腥骚,又似调配过的什么香。在屋内蔓延开来。   床上人的鼾声消失了,像是陷入了深度昏迷。   狐狸又拱了拱手,重新按原来的路线跑出了窗户。   窗外,何子萧紧紧盯着窗户口。待看到黄毛狐狸跑出来,变成黄九郎的样子。便压低声音,问他,“如何?”   “都昏过去了。”   何子萧大喜过望,执着美少年的手,深情款款,“九郎,多亏有你。”   黄九郎微微垂下头,把手抽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   道是,“与我说这个做甚。快去找左公子吧。”   “好。”   一人一狐又在黑夜中走向左玟所在的书房。全不知晓,在他们离开后,那间客房的门也被轻轻推开。从中走出了一老一少。   正是方才被狐狸“迷晕”的燕老将军和陆长庚。   老将军拿袖口在鼻尖前挥了挥,一脸嫌恶。“都是什么鬼味儿。”   陆长庚却皱起眉头,有些凝重道,“方才没想到,竟还是只妖物。”   燕老将军摸出一把玄铁匕首,神色从容。笑道,   “不过是只狐妖罢了。老夫什么没杀过,今晚就剥了那狐皮给左小子做个围脖嘿嘿。”   陆长庚点点头,却道,“我们快些跟上吧,万一他还有什么手段,真害了左兄就不好了。”   “嗯。”   燕老将军和陆长庚便跟在何子萧黄九郎后头靠近了左玟所在的书房。   夜晚发生的事,大家都偷偷摸摸的。   何子萧黄九郎摸到了书房的窗户外,将窗口拉开一条缝。使黄九郎变回狐狸,准备故技重施。   陆长庚二人躲藏在不远处,贴着墙沿的拐角处,观测着窗边一人一狐的动静。   又有一队靠近过来的妖精鬼怪们,看着窗边和拐角的两队人,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   “先看看再说。”   小小书房的动静,牵连了一大帮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未见树下之弹弓也。   殊不知是蝉也不定就是最无力,只能被捕捉的存在。   书房内,左玟卧在榻上,乌发披散。发带则缠在手腕处。   这是她被各种方式夜袭后养成的习惯。尤其是出门在外,发带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也算是个防身的手段。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像是才刚刚睡着,突然觉得手腕处一紧。   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响在意识中。   “醒醒,有东西进来了。”   左玟有了过往多次经验,在外面时入睡也会提着分警惕,不会睡得太熟。听到脑海中发带的示警,她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这也是左玟与发带的约定。   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在沉睡中逃开一切,无知无觉,让别人保护。也不想让蠢发带再误伤友军。这才有了个,一旦发生什么先叫醒她的约定。   何况现在她身边也没有了妖精们,有什么突发状况自然是自己解决比较当心。   醒过来的左玟握紧了发带,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吐纳,装作还在熟睡的模样。   “哟,竟然是只骚狐狸。”   脑海中发带的声音又响起来。   左玟默不做声,心中疑惑。她什么时候惹来了只狐狸,还要深夜里来夜袭她?   她哪里知道,这又是自己的美貌惹的祸呢?   片刻后,似有什么东西轻盈地跃到了她的床沿。一股怪怪的气味钻入鼻腔。才吸入一点,就觉得头晕脑胀。   她连忙屏住呼吸,保持缄默。运转起道长传授的心法。须臾后,头晕的迹象就消失不见了。   又过片刻,门外传来几道敲门声。   “咚咚咚”   “左郎君,你睡了吗?”   那个声音,是属于何子萧的。   左玟没有动弹,也没有回话。她不知那狐狸走了没有,也不知何子萧是为何来敲门。想要找个合适的出手之机,还是再等等为好。   何子萧又问了两遍,都没有得到屋内人的回音。   便听得“咯吱——”   一声,房门打开了。   似有人的脚步声快步靠近了左玟的床榻。   “左公子?”   “左郎君?”   床上人的呼吸清浅绵长,对何子萧的声音不做任何反应。   “昏过去了?”   “嗯。”   “哈哈哈,好九郎,今晚就让你我得偿所愿。”   九郎?   左玟心中一动,难道是白日里河对岸遇到的男子?狐妖莫非就是他吗?   何子萧与黄九郎说这话,人走到了床边。点亮了烛火。   烛火映照着床上少年的玉颜,比起白日里,在暖光的照耀下,更显得明艳不可方物。   “真美……我何子萧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姝丽的男子……今晚能够入他的……这辈子就这样死了也值了……”   随着这话语,左玟感觉到男性的热息逐渐下压。那种粗重的喘息声,满是令人作呕的欲念。   床上的美人蓦然睁开眼,掌中发带化作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剑,没有出现仙光。却极其锋利。   美人乌发披散,拿剑身比着何子萧的脖颈。缓缓从床上坐起,语声是前所未有的冷厉。   面无表情道,“死了也值?那你就去死吧。”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这么些玩意儿,真当她脾气好就谁都能欺负了不成? 第98章 断根   就在何子萧试图靠近左玟说出猥亵之语的时候,左玟脑海中发带的声音已经炸了。如果不是跟她有约定,不能随便动手,只怕何子萧在靠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杀了他啊啊啊——”   “猪狗不如的玩意儿也敢肖想元君……唔,快让老子砍了他!”   正是这句“元君”没有说完的话,导致左玟晃了晃神,才慢了一步。直到何子萧离她越来越近,左玟才回过神,让发带化为剑器比上了何子萧的脖颈。   只因这世间有天道监管,仙人按理说不能插手凡间事,小的业力尚能化解,直接干涉太多必然有不能控制的反噬。   所以上回左玟用了仙剑后,就算是道长也不能改变她寿数折损的命数,只能传她养气的法门,让她剩余的时间里不至于变成个病秧子。至于那些轻微的反噬之力,自然也是道长替她受了。   左玟并不知道得那么详细,只知自己是凡身,不可作为仙剑的主导。故而又有一应对方案,发带在左玟手中只要不变成仙器,法力不经过她的身体。仅作为一把武器,还是足够锋利和出其不意的。防身足矣。   “那你就去死吧。”   迷奸强暴是为数不多让左玟最厌恶的事,何况那个差点中招的还是她自己。面无表情地说完那句话,左玟心中有那么一瞬是真的想砍了何子萧算了。   锋利的剑身在何子萧的脖子上浅划出一道血痕。   下一刻,却有一道黄色毛茸茸的影子发疯一样扑了过来。口里喊,   “别杀何郎——”   那声音有些耳熟,左玟却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黄色影子扑上来的瞬间,屋内似有惊雷响动,森森煞气一同袭向那东西。   而在此同时,左玟也手起刀落,一剑斩向了那道一臂长的黄色影子。   “嗷——”   一声惨呼响起,鲜血飞溅,黄色的影子在长剑下一分为二。   只见那摆着地上一条断尾,还有一只断了尾巴的黄毛狐狸疼得满地打滚。若不是看那蓬松的尾巴,左玟还以为是只黄鼠狼。   屋内的何子萧惊呼了声“九郎”,欲弯腰去看。却被剑锋重新比到胸口,让他又站直了回去。   美人冷眼瞧他,剑锋越来越近。何子萧的面上早就没有了之前意乱情迷的潮红与痴迷,唯余下深深的恐惧。看着剑身上滴落的血,直吓得往后仰倒,扑通一下坐到了地上。   “左,左公子……别杀我……”   话说完,竟是一股子尿骚味淅沥沥,水沁了一地。   左玟:……   就这胆子,也敢当强奸犯?   没有再理他,左玟嫌恶的挪开眼,反用脚踢了踢地上翻滚的黄毛狐狸。   她的确心软,但不是圣母,还没有到以德报怨关心强奸犯的程度。何况她也知道,以妖精的身体素质,还不至于断条尾巴就损伤性命。   “你是白日那黄九郎?别嚎了,起来。”   地上的黄毛狐狸嚎得起劲,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左玟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可能还是不够凶,吓不住妖精。才导致他无视自己的话。   但她也的确心软。看看黄毛狐狸的断尾和地上的血迹,以及吓得不轻的何子萧。摇了摇头,还是准备先收起剑,去找来燕老将军他们再说。   抖了抖手里的长剑,作为他们约定的信号。那古朴长剑上仙光闪烁,重新变作了发带。   几乎是变幻的同时,一点剑光像是不经意地滑出来,落到何子萧腿间。   下一瞬,鲜血溅射,坐在地上的何子萧“嗷”的一声,捂住腿心,似黄毛狐狸一般在地上打起滚来。   左玟:……   狠狠掐了掐手中变回来的发带,左玟整个人僵化,“你……你做了什么?”   脑海中,发带嘿嘿直笑,雌雄莫辨的声音凭添几分猥琐。   “嘿嘿,手滑。”   左玟:???   “手滑?”骗鬼呢!   她看向地上一个断尾一个断根,一个捂着屁股一个捂着腿心的人与狐,默了一默,真心诚意说了句,   “我不是故意的。”手工阉割这个锅,她是真不想背。   何子萧忙着痛,没有回话。就算听到了,估计也是不信的。   同样,窗外的围观群众也没有一个相信左玟。   窗外,跟在何子萧后面凑到窗户边的燕老将军跟陆长庚倒吸一口凉气。   老将军小声感叹,“是老夫小瞧状元郎了。果然是能中状元的人,心狠手辣,可堪调教啊!”   陆长庚:……   左兄的形象有点幻灭了。   另一边,挤在门缝的妖精们也纷纷捂着嘴,不敢置信。   震惊!温温柔柔左郎君竟然也会砍人?还直接断人子孙根!   小七瞪大眼,“这,真是左郎君?”   妙真最快镇定下来,不改迷妹本质,强行夸奖。“不愧是左郎君!下手之果决,切割之准确,让人叹为观止!”   颜如玉深深看了妙真一眼,平复呼吸,先道了一句,“那个人想动左郎,咎由自取。”   然后又不无担忧地轻声道,“这样的左郎……我怎么觉得我们想回去,更难了?”   众女:……好像是有点。   隔窗望到这一幕的鬼王默默把自己藏进了黑暗的墙角,黑雾重重覆盖,才能藏住猩红眼里过于炽热的光芒。   “恩公……”这样的恩公,更加耀眼了。   屋里,当左玟重复了那句“手滑”后,发带也知道理由站不住脚。在她脑海中贼兮兮道,   “不用担心,老子又没杀人,只是断个根,天……不会关注的。再说六根清净嘛,没有根,这畜牲以后就清净了啊。”   左玟闻言,竟然有那么一下觉得发带说的挺对。断了孽根,也省得往后祸害旁人。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转向另一个帮凶,即地上的黄毛狐狸。   黄毛狐狸接收到左玟的眼神,吓得下身一凉。连情郎都没有去管,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忍着断尾之痛,不敢再动弹。   连连磕头,嘴里道,“小狐就是黄九郎,求上仙饶命。”   狐狸是多精明的动物。听这话语,它之前并非没有听到左玟的问话,不过是那时还不那么畏惧她的手段,才装作没听见。以期能唬弄过左玟心软,放过它。然而一发现左玟的“心狠手辣”,狐狸顿时就不敢造次了。乖乖求饶。   看着何子萧下体血流的吓人,但左玟也不可能凑过去看他的伤势。“嗯”了一声,就对黄九郎道,“你先帮他止血吧。”   地上的秃尾狐狸一僵,语声发苦,“小狐……不会止血……”   左玟见多了白素贞、小七那般能治水打雷救死扶伤的大妖精,对黄九郎的废柴不太能相信。“你是妖,连止血都做不到?”   狐狸抖了抖身子,惭愧道,“小狐是靠秘法才能变得人身,修行年数尚浅,所以……”   左玟皱起眉头,“这人要是死了,也是个麻烦事……”   窗外,燕老将军不再围观。把窗户推开,喊了声,“左小……”   一声没喊完,看看屋里打滚的何子萧,老头儿却是坚守人设改了口,“少爷,我们带了有伤药。”   他是军中人,携带伤药是基本习惯。   左玟见了他们,颇为无语,“你们看了多久了?”   陆长庚脸皮薄,轻咳一声,不语。燕老将军则憋笑道,“不久不久,也就一会儿。”   话虽如此,他却是看了眼左玟手里的发带,露出个别有意味的眼神。表示他看完了全过程,但并不说穿。   左玟面不改色,将发带缠回了发顶。燕老将军和陆长庚都是正直讲义气的人,加上这个世界妖精神仙都是寻常。只要不是女儿身暴露,她并不担心被他们知道会如何。   片刻后,燕老将军与陆长庚拿着伤药走进来。黄毛狐狸见了这二位本该被狐嗅迷晕的人出现在此,更是畏惧。充满了懊悔的情绪。   燕老将军两个也不想伺候何子萧上药,便让黄九郎变回人身,给何子萧上好了药。   这个过程左玟背过身没有观看。只能听得到后面何子萧呜呜咽咽的痛呼,还有燕老将军啧啧的感叹声。   “这血肉模糊的……霍,是彻底断了根了。”   左玟:……   心里实在膈应得很,连待在房间里都觉得空气不太洁净。遂叫了陆长庚一起,去唤醒了被狐嗅迷晕的护卫以及何子萧房里的辛三娘。   那辛三娘刚醒来时惊怒交加,对左玟也充满恐惧。   等到左玟温声给她解释了一番,那三娘便在左郎君温柔的安抚下,抱着她的手臂哭起来。   抽泣着道,“他是我的表兄,我从没想到他会这样算计于我呜呜……”   比起被人算计更受伤的是被亲人坑害算计。左玟深表理解。也难得在赶走众妖精后对个女妖那么温柔,安慰了许久。   这一幕,可叫外头跟过来的妖精们个个咬手绢,酸得不行。但也不敢进去。心中的悔恨又添一重。   待到天明,身为朝廷命官,自觉要遵纪守法的左玟便带了三娘作为证人,将何子萧和黄九郎捆去了此地的县衙。   本来应是很快的走流程,谁料一看见县令差役,那安安分分畏缩了一夜的何子萧竟然大声呼喊起来。   在堂上喊道,“我是太史官!我要状告这一伙土匪入室抢劫伤人,还要污蔑于下官。”   太史官,乃是何子萧复生这人的身份,并非他何子萧自己的。但既然住进了这具躯壳,受到了原身仇家的记恨,自然也能用一用这身份的好处。   那被断了子孙根,以至于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男子用满含恨毒的眼神看了眼左玟。   而后噗通一声,在黄九郎的搀扶下跪倒在地。哭喊哀嚎,“大人,你要为下官做主啊……”   堂上县官闻言先是一惊,话语脱口而出,“有这么好看的土匪?”   一语说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轻咳一声,“太史官莫急,你且说清楚缘由。若你真有冤屈,本官定会为你讨还公道。”   而后令左右差役们道,“还不扶太史官起来。”   所谓官官相护,乃是仕林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官身与普通百姓不同,哪怕真犯了罪,也享有“请”、“减”、“赎”的特权。这也是天下那么多读书人拼命考科举,挤破头要做官的原因。   一听何子萧还有个官身,县令的态度难免已经有些偏私。   左玟见此,与一旁的陆长庚燕老将军对望一眼,眉峰微挑。   带着二分讥讽,却是默不作声,好整以暇。等着看那何子萧如何倒打一耙,颠倒黑白。   毕竟,谁还不个官呢? 第99章 是官啊   也是多亏了大家要配合燕老将军演戏的爱好,所以何子萧至今不知左玟等人的身份。还把他们借宿时说的“投奔泉州的亲戚的外乡商人”,这一言辞,信以为真。   若似燕老将军昨日把“左小状元”之类的称呼喊出口,何子萧如今就不会有这般胆子了。   这何子萧死而复生的事在当地也算得出名,当地知县从旁边的差役口中,很快就核实了何子萧的身份确为太史官。又听左玟这边说是商户子,还是外乡来的,那态度顿时就有些微妙了。   县官虽小,排场可不小。在以县当地百姓心中的权威还是相当大的。   那知县收了两边的状词,整理好冠服,坐于“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看热闹的百姓都被挡在了仪门外面,却还是伸长颈子,试图往里面瞧。   有交谈的语声传入。   “好俊俏的郎君,怎么会是土匪?”   “呵,有这等容貌还需要入室抢劫么。别是想要强……不成,倒打一耙吧。”   “那位太史官,就是前些日子死而复生的奇人么?阎王爷都不收他,定然不凡。你们不要光看脸嘛。”   左玟往外瞥了一眼,心道群众的智慧果然不可小觑。这么快就有人猜出了真相。   升堂的场所自然不能这般喧闹。衙役们口喝“威武”,杀威棒咚咚咚点地,敲得人心中忐忑。大人再把那惊堂木一拍,好不威风。   两旁的牌仪竖起,为“回避”“肃静”。四下里的动静就很快平息了。   那知县喝道,“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左玟不语,气定神闲的模样。任由何子萧先发挥。   那何子萧恨恨看了左玟一眼,又往地上一跪,用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语气大声喊,“大人,你要为下官做主啊。”   一句冤喊完,那何子萧便开始了讲述。   在他口中,他何子萧就是农夫与蛇中的农夫,狗咬吕洞宾中的吕洞宾。   本是好心收留了星夜赶路的左玟一行人,免除他们夜宿荒郊的境遇。谁料半夜熟睡之时却被屋内的动静惊醒,发现是左玟等入室行盗窃之事。   何子萧身为读书人,胸有正气,自然是呵斥了他们。谁料左玟等半点不惧,反而把他和好友黄九郎绑了起来,威胁他交出财物。何子萧不肯,大骂左玟几人忘恩负义之举,惹怒了“贼人”,竟是残害他的肢体(断根)泄愤。   当何子萧说他不惧生死,言当地的知县大人不会错漏一个坏人,定会为他主持公道之时。左玟几人似乎感到害怕,合计一晚上,给他定下了一个反诬告的毒计。准备先一步到县衙告他强奸罪。还对他屈打成招。   他忍辱负重,装作任命,实则是要到县衙再请知县主持公道。   这何子萧生前也是个读书人,字字句句说得声泪俱下,感染力十足。尤其是他怒斥贼人的大义凛然,全心信任知县的暗夸吹捧,黑白颠倒的话语,如若左玟不是他口中的贼人,都想要拍手称好。赞他何子萧一句英豪。   想想这人昨夜被吓得尿裤子的模样,当着要感叹一下人性之多变。   一番话说完,莫说知县被捧得很开心,外面围观的百姓也要信了何子萧的话。   纷纷道,“太史官真是坚贞不屈啊。”   “堪比古之……那谁来着?就是也受了宫刑的那位……”   “太史公?”   “太可恨了,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就不做人呢?”   “断子孙根得是多大仇啊,变态。”   “别说,除了两个年轻的,其他几个凶神恶煞一看就像是土匪。尤其是那个老的。”   站在左玟旁边的燕老将军捅了捅她,又拉过陆长庚,小声道,“瞧见了吧,你们往后遇到这些的时候还多着呢,今天的都不算什么。先适应适应。”   陆长庚抿了抿唇,叹道,“皆因民智未开,才被小人愚弄。”   左玟却笑,“百姓不过看热闹罢了,像墙角的草随风摇摆。陆兄不必挂怀。要我说,何子萧的主戏还是上面那位呢。”   这何子萧的算计其实算不上深远。临时想出来的说法也存在很多问题。但他有一点聪明就在于他利用了自己的官身,抢先一步讨好了县官和围观的百姓。百姓不会考虑那么仔细,而有官官相护的潜规则与其吹捧话语的加成,知县就算察觉到什么,也不一定会说。   士农工商,阶级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果不其然,听完何子萧的讲述,知县又传自称为何子萧好友的黄九郎问话。   黄九郎一届小妖,被县衙的威慑压得喘不过气。但为了情郎,还是忍住想要变回原形的痛楚,在堂下恭恭敬敬回了话。   低着头,不敢看左玟,嘴里道是,“太史官所言皆属实。”   有人证,也有伤势摆在那儿。   何子萧打得报仇的好算盘,在大周,(若窃盗临时有拒捕及杀伤人者,皆斩;因盗而奸者,罪亦如之。)   也就是说,只要左玟等被定下了入室抢劫伤人的罪名,都是斩立决的下场。其阴毒,不可谓不强。   知县拍响惊堂木,喊了声“肃静”,让仪门外的百姓安静下来。才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问左玟等人,“人证物证俱在。大胆贼人,尔等还有什么话说吗?”   旁边的燕老将军嗤笑一声,懒得回话。左玟则勾唇笑着反问道,“大人还没听过我们的状词,怎么就先定下了我等为贼人?”   陆长庚接口过来,拱手道,“我等要状告此人,联合黄九郎强奸未遂,以及堂前诬告陷害之罪。”   此地的知县姓胡,已有五十余许,绪了长须,清瘦脸庞,官味倒是很浓。   又是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   而后威严道,“且不论人证物证俱全,尔等可知本朝律法,民告官,先笞二十吗?”   何子萧看着此等情景,面上已然露出喜色。望着左玟的目光,恨意中带着畅快。   左玟、陆长庚、燕老将军:……呵呵。   三个官身的表情微妙、全无敬畏暂且不提,就是燕老将军的家将,几个护卫的表情也难免透出几分古怪的讥讽。   可叫堂上对他们表情一览无余的胡知县怒不可竭。   取了筒里的签子往地上一扔,就道,“都愣着干嘛,先给我打二十大板!”   左右衙役提了杀威棒就要上前,被护卫们拦住。   知县见此,又惊又怒,还要叫更多人。却见左玟弯下腰,把那签子拾起来,冲堂上笑声道,“大人不要着急,案子不是这么判的。”   胡知县更气,指着左玟,“你在教我做事?”   左玟摇了摇头,从护卫手中接过了一只包裹,就地打开。从里面拿出来的,却是一身叠好的青色官服、一套盖了大印的文书。   将官服抖开,见其上绣着鸂鶒,乃是七品官的象征。   堂上堂下,不论是知县还是衙役百姓,亦或是那何子萧黄九郎,都傻了。   静默一瞬,只见那俊美的左郎君将手中官服递给陆长庚,故作懊恼,“怎么拿错了,这是陆兄的。”   众人:“官,官服?”   “是官啊!”   陆长庚笑了笑,不拆穿左玟,却把另一只属于左玟的包裹递给了她。   然后展开文书,对堂上知县拱拱手道,“不才陆长庚,新科榜眼。翰林院编修兼任安溪县令。不知可有资格告官否?”   胡知县:……   他不认为谁敢冒认朝廷官员,加上也有听闻新科榜眼的名字。再看陆长庚的风华年纪,顿时就信了。   心中安慰自己,都是七品县官。就算榜眼日后前程似锦,也是日后的事,不要慌。   而后挤出个笑容来,“原来是同僚,陆大人怎么不早些说……”   何子萧一时仿佛掉进了冰窟,不敢置信,“明明说是商人,怎么会成了官……”   那他还有什么优势在?   燕老将军嘿嘿嘲笑,一本满足,“小子还是太嫩了,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左玟深以为然。一手捏着令签,没有看何子萧。只晃了晃令签,唏嘘道,“胡大人还是太着急了。”   胡知县面上一红,咬牙道,“大胆。本官与陆大人说话,你这书生怎敢扰乱公堂?”   左玟眨眨眼,竟是赞同,正经脸道,“大人说的是。”   不等胡知县脸色放缓,她却是打开了自己的包裹,又取出一套青色官服及公文大印。   绣着鹭鸶,乃是六品官服。   正面朝上,左玟看着胡知县颤抖的嘴唇和胡须,语声无比和煦,“不才左玟,乃是新科状元。得圣上恩德,兼任翰林院修撰及泉州通判。”   自我介绍完毕,左玟笑道,“胡大人,本官如今可以说话了吗?”   本官这个词说出口,的确是非同一般的感觉。明明还在堂下,官身一摆,飘飘然,气势竟已稳压堂上的知县。   而被压的胡知县就没那么快乐了。   木头人似的在那呆坐了片刻,胡知县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走下座位,到左玟跟前躬身行礼。   “下官,见过左通判。”   仪门外,一阵喧哗。   “好年轻的状元郎!”   “我之前就说,状元郎怎么可能是盗匪,定是那太史官见色起意,现在还诬告状元。可恨可恨!”   “对对对,我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你看那几位护卫生得魁梧威严,说不定就说圣上的御林军送左状元上任的。”   “什么太史官,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了。可惜你们刚才都不信。”   左玟回头望去,见现在说话的,大多还是之前讲话的人。言辞态度变化之快,令她心中感叹莫名。   再看何子萧,张口结舌,身子直打颤。蓦地滑落地面,脸色灰白。口中喃喃,“完了……”   左玟摆出了官身,后面的宣判就顺理成章了。   依照周律,(强奸者、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奸亐幼女十二岁以下者、虽和、同强论。)   而凡诬告者,皆反坐。   本来何子萧只是强奸未遂,还不需要死。只需要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但他临场“抖机灵”,倒打一耙。诬告上官。罪加一等。   反坐其罪,就从流放变成了死刑。从犯黄九郎,与他同罪。   一番因果循环,可谓是报应不爽了。   为了弥补自己之前的过世,胡知县令何子萧黄九郎二人两罪并罚。流放不可行了,就按强奸未遂罪当场打了他们一百大板。   何子萧当场昏厥半死不活且不提,黄九郎则被打出了狐狸真身,横死当场。   这只坑害表妹的男狐狸精,最后还是由他的表妹辛三娘领了尸身回去安葬。   三娘向道之心坚固,尽管也仰慕救她出苦海的左状元,但在左玟拒绝了她跟随报恩的请求后也乖乖选择离去。   保证日后修行有成,一定再报左玟的恩。   然而三娘此时也没有想到,她下一次见到左玟,亦不是为了报恩。而且因为自己的妹妹十四娘遭遇的劫难,不得不求助于唯一认识的有官身的左玟。   又因那辛十四娘,牵扯出了阴府,还有与郁荼身世相关的一系列事件。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左玟一行,经过艰难的赶路行程,终于进入了泉州地界。   而在她要去往州府报道的前夜,燕老将军却给她说出了一个惊天大雷。   “圣上接到暗报,泉州州府与倭寇有勾结。特令你暗中查访,便宜行事。一旦有所发现,可以直接将其收押,暂代州府之职。”   左玟:……   所以她入职手续还没办完,顶头大老板已经让她准备踩着上司往上爬了?   景康帝,不愧是你! 第100章 知州   因为燕老将军和陆长庚各自有官职,故而进了泉州地界就与左玟分开了。曾经是军中斥候的郝护卫被老将军拨给了左玟,护送她到达泉州州府。   泉州临海,辖有五县。左玟来到泉州府城时,已是五月下旬。天气不冷不热,只是空气中的湿度明显要比北边高上许多。   她身为通判,按礼制应由县衙分配个三进的院子。故而左玟到达州府后也没想要自己先找地方落脚,而是拿着官服文书等能够证明自身的物件,直接去了衙门。   衙门的差役不敢为难新来的通判,审过她的文书以后,就把左玟恭恭敬敬地请进了后堂等候。   左玟进了后堂,见四下装修甚是简陋,连她坐的椅子都是简单朴素,没有什么雕花的。   坐了片刻,有仆从送来茶水。言说知州老爷在忙公务,让左玟稍等片刻。   左玟点头应下,然后这“片刻”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郝护卫小声在她耳旁道,“这贺知州,莫不是想给您一个下马威?”   左玟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示意郝护卫不要在这里瞎说话。   郝护卫却道,“大人放心,属下原来是做斥候的,这府里应当没有能瞒过属下耳目的高手。”   言下之意,如果有人偷听他一定会知道。   尽管如此,左玟还是谨慎道了一句,“那也不可。有话回去再说。”   郝护卫遂不再多言。   其实他不管说不说出口,左玟都觉得知州有刻意晾着自己的意思。而原因也是很好理解的。   所谓通判,又可称“通判州事”或“知事通判”。职务在知州同知以下。(属于各府的副职,分掌粮运、水利、屯田、牧马、江海防务等事。除了监州外,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皆可由通判裁决。只需要与知州通签文书即可施行。)   而除了行政职位与知州相互缠绕,通判还有个监察知州的任务。也就是说左玟可以直接给皇帝递本子,告知州的小黑状。   这也是通判一职一般很难做出政绩的缘由。他天然就带着与知州对立的意味。必定要被知州防备。又是个副职,做出政绩也是知州的功劳。   左玟本以为这个官职是景康帝按照她的品阶以及通判一职方便实施新策来决定的,听了燕老将军的话以后,方觉监督这个职责恐怕才是景康帝更重视的。   知州通判本来就不合,如果泉州知州当真再与倭寇有勾结,那么对待她这个上面派来的通判的态度是可想而知的了。   只是晾着还好,就怕勾结倭寇属实。届时找个由头害她的性命,就更刺激了。   综上所述,左玟得出结论——景康帝就是个坑。   又坐了一刻钟,赶在让她等到一个时辰的节点,知州终于是露面了。   泉州知州姓贺,方一跨进门槛,还没见着人,就先听到了笑声。   “哈哈哈本官公务繁忙,让左通判久等了。”   话说完,人才走了进来。左玟见其人年逾四十,长得清瘦文人模样。身量不高,一身官袍陈旧。好一副清贫的打扮,与室内的摆设一般简朴风格。   二人互相见了礼。   贺知州看到左玟的样子也是惊诧了一下,笑着道,“若非知道左通判是新科状元,只看左状元的容色,老夫险些以为你是探花郎。”   左玟回之一笑,谦虚道,“大人谬赞了。探花郎贾嵋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想来不是下官能比的。何况我辈读书人,也不靠容貌争先。”   若是让京城养马的探花郎贾嵋听到左玟这话,怕是要气得吐血。   她现在倒是谦虚了,然在打马游街时风头可没少出。是真真实实的,从才学到容貌都碾压了探花。害得贾嵋在京中得了个“假探花”的名号。意在嘲讽他这探花名不副实。   贺知州不知京中真相,还表示不相信。感叹道,“京中百姓的眼光……当真是奇特啊。”   京城百姓:我们没有!   口头寒暄了几句,终于要进入正戏。   刚才还一副笑模样的贺知州,在一提起泉州如今的现状时,就换成了一脸苦相。像是随时要落泪一般。连连叹息,“左通判,你刚来不知,我们泉州,实在是苦啊!”   这一句话作为开场白,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贺知州就从民生、经济、海防、倭寇,各个方面阐述了泉州到底是有多穷多苦。   左玟来之前做过功课,不说对泉州了如指掌,也能知道大概的情况。   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大周没有海上贸易,唯一好一点的海盐盐业,富的也不是百姓。再加上倭寇登岸肆虐,连富商都害怕的要换地方了。所以贺知州所言,就算谈不上全部是真,七成真还是有的。   左玟来此,本意是想实施新策。但如今看来,她恐怕得先搞定知州和倭寇两座大山,才能再谈发展了。   倒了一通苦水,贺知州又开始给左玟讲起现在府衙的力量。大概意思就是,倭寇来了以后,死了几个官员,其他能辞官的都跑了。他堂堂一个知州,手下没人,竟然要事必躬亲。   话说到此处,左玟自然要夸一夸皇帝没有忘记知州大人劳苦功高,这不就给派人来帮忙了吗。又表示自己初来乍到,愿意供大人驱使。   贺知州闻言摆出一脸喜色,拉着左玟就夸,“左贤侄真乃吾之左膀右臂,咱们齐心协力同心同德,定能使泉州长治久安,政治通明。”   其语气之肉麻程度,让左玟叹为观止。   而没过多久,左玟就被派给了整理战后泉州户口、赋税、钱谷卷宗的任务。   贺知州言是做这活的小吏不干了,加上这能让她尽快熟悉泉州的公务,所以给她安排了这个事务。可谓是用心良苦。   对此,左玟哪怕心知贺知州是有意架空自己,不让她分权。但初来乍到,加上贺知州所言有理。故领命接受。   虽然没能掌到实权,但其他的方面贺知州做的还是很像样的。按制拨给了左玟一个三进的院子,离衙门也不远。晚上也设宴为她接风洗尘,叫来其他属官作陪,让左玟认了认脸。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知州手下除了通判应该还有位同知。但不知是怎样一番操作,那同知堂堂一个六品官,与前任通判一起,竟然都不幸惨死在倭匪刀下。致使很长一段时间,泉州由贺知州一家独大。   左玟深觉,景康帝的探子怀疑贺知州与倭寇有所勾结,恐怕跟前任同知通判的惨死也脱不开干系。   抱着些许猜测,左玟正式开始了大周公务员上班打卡的生活。   知道贺知州并不想让自己出头,左玟也不心急。每日除开按照后世的记忆整理卷宗表格,预备着去景康帝那边刷一刷存在感。就是到泉州城闲逛。   表面上是为了解市井民情,实则是为了从百姓们口中挖掘一些信息。竟还真让她听到了一点有用信息。   说出这消息的并非城里百姓,而是一名从城外来卖东西的猎户。   具那猎户所言,贺知州家的二公子贺延年为人跋扈,挂着个小吏的虚衔,却不做正事,常到清源山下打猎。偶尔捡到了猎户的猎物,就直接讹下。只说是自己的,从来不给什么补偿。   他有一个护卫,沉默寡言,使一把长刀。看人的眼光极其凶恶。   猎户说自己因为被贺延年抢了猎物,与其争论。差点被那个护卫斩于马下。   又吐槽那个护卫双手持刀的动作好生古怪。话虽少,难得说两个字,腔调也有些奇怪。不像正经的泉州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因为最后那句吐槽,让左玟觉得自己找到了突破口。   贺知州老奸巨猾,又是上官。让她很难抓住什么破绽。若是能找到贺知州之子跟倭寇的勾结证据,也算是另辟蹊径。   大周对官员还算不错,每隔十日就有一天的休沐时间。   有这一重算计,到了休沐日的那天,左玟就带上郝护卫,打着去看老君造像瑞像岩的由头,前往清源山。   ………   清源山景色秀丽,风景优美。山高入云,有许多古迹留存。就算碰不到贺延年,单做游览观光,也是很不错的。   左玟与郝护卫一路慢行上山,边走边看。好像真是来看风景的,不抱有任何其他目的一般。   也不知是运气还是不凑巧,一整天左玟都没能见到传闻中热衷在清源山打猎的贺二公子。   直到日头渐斜,左玟准备今天放弃,沿着小路下山打,道回府之时。却忽然从林间窜出了一个惊喜。   说是惊喜不太恰当。   那应是一只慌不择路的小鹿,不知怎么的,就刚好撞上了左玟二人。   那么大一只鹿从林子里跃出,左玟自然不可能忽略。她往旁边侧身避了避,郝护卫则一把拦住了跃出来的东西。   低喝一声,将其钳制住,狠狠摔落在地。   “呦——”   烟尘飞起,一声稚嫩的呼声成功让郝护卫停住了将要拔出的刀。   “大人,是一只受伤的小鹿。”   不用他说,左玟也看得见。   见那小鹿,四肢细长,棕黄色的皮毛像缎子一样柔滑,点缀着白色斑点。臀部插着一根箭矢,鲜血滴滴滑落。应是刚刚才从猎人的弓箭下逃生。   它一双褐色的鹿眼,圆溜溜,湿漉漉。   约莫是知道左玟才是主事的人,小鹿仰着脖子朝着左玟拱,“呦呦——呦呦——”的叫了两声。圆眼里吧嗒吧嗒掉眼泪,目光充满了央求。   左玟本就是个心软良善的性格,哪里守得住这个?忙唤郝护卫,“放了它吧。”   郝护卫应了声,刚要松手,却听得林子猴年有人高声呵道,   “不许放!本公子的猎物,看谁人敢放!”   本公子?   这个自称和说话的语气左玟心中一动。暗道这莫不是她走了一天也没碰到的贺二公子?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左玟与泪眼婆娑的小鹿对视一眼,微微勾起嘴角。   “真是只好运的小鹿啊。” 第101章 武士   这位贺二公子倒是跟其父有同样的脾性,声音传来的都比人快。   左玟让郝护卫稍安勿躁,抬头看去。见有三人骑马踏出,也来到了这条小路上。   三人的阶级地位分明。为首一人,穿着一身精美的骑装,手里还拿着把长弓。十八九岁,形容肖似年轻的贺知州。然眉宇间堆积着倨傲骄纵,有些匪气,不似贺知州谦逊文雅。   他一跨出,便先看向了左玟,微微一愣。倨傲道,“本公子乃是知州次子,这只鹿是本公子的猎物,识相的交出来,本公子可不跟你计较。”   他身后两人,一个中年男人。面貌消瘦,有几分文弱。看到左玟时眼珠子转了两圈,精光浮动。   最后那个,青面无须。脸侧有一道疤痕,贯穿眼角,已是毁了容。看他打扮与普通武人相似,一身短打,系得很是松散。马背侧悬挂了一柄窄刀,一柄短刃。   他与左玟的目光对视,扯了扯嘴角,露出发黄的牙。神态竟是充满恶意,几分暴戾,几分血气。   只是一个照面,左玟已有九成肯定,那武士就是倭寇。   左玟默不作声,站在原处,却是指了指那受伤的小鹿,给郝护卫做了个手势。   郝护卫点点头,立马松开手,轻轻一送,将小鹿送进身后的灌木丛。   他是军中出身,动作极快。加上贺二公子三个都为左玟的面容吸引了注意力。待关注到郝护卫的动作时,小鹿已经跑进树林不见了。   这贺延年是贺知州家的二公子。别的地方不提,在泉州可以说是横着走。无人敢触眉头。   他方才已经喊了不许放,左玟明明看到了他,却还是放了他的猎物。叫他如何能不气?   当即以马鞭指着左玟,怒骂道,“狗东西,好大的贼胆!放跑本公子的猎物,你能替得了吗!”   左玟脸色一寒,“狗东西骂谁?”   郝护卫也沉下脸,挡在左玟身前,喝了声,“放肆!”   贺延年脸色阴下来,口中喊了声,“信成!”   他旁边的青面武士便露出个狞笑,当即抽出了马背旁的窄刀。   另一个跟着贺延年的中年人却皱起眉头喊了一句,“且慢。”   青面武士没有听他的话,或者说是装作没有听到,抽出雪白锋利的刀刃,就以极快的速度砍向左玟。   郝护卫拔刀相迎。   就在二者的刀锋将要相撞之时,一团无形的黑气蔓来,晴空晴空中响起一道惊雷。那青面武士身下的马匹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嘶鸣一声,两只前蹄高高竖起,把背上的武士摔了下去。   不仅是这一匹马,贺延年跟中年男人骑的马也几乎同时做出了同样的举动。迷了心智一般惊恐,把背上的主人甩了出去,嘶鸣着跑进了山林。   莫说被摔下马的三个人,就是左玟和郝护卫也愣了一愣。   郝护卫先是瞠目结舌,然后大笑起来,“好马,真是好马!”   左玟却在短暂的惊讶后,仿佛想到了什么。轻轻抿唇。   但看着被掀翻在地的贺延年几个,还是露出个讥讽的笑,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想必是山神不忍善良的生灵受难,才降下警示吧。”   两句话可把从地上爬起来的贺延年气得不轻。年轻的公子哥脸涨红,一甩马鞭,又唤,“你敢嘲笑本公子!信——”   话没说完,那跟着他的中年男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他应是摔伤了腿,站起来时倒抽一口凉气。却是忍着疼,把贺延年一拉,压低声音道,“公子不可,这是那位新来的通判。”   “通判?这么年轻?”   贺延年的声音高亢,直接传进左玟耳中。   左玟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贺知州之子果然不同凡响,本官今日算是受教了。”   这便是直接认了下来。   贺延年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那中年男子也不顾自己伤势,拱手对左玟笑道,“左通判见笑了,我们公子只是喜欢玩闹,不会真的伤人性命。望您不要见怪。”   他说话时,又拉了拉贺延年,补了一句,“公子当心老爷发怒。”   贺延年遂憋着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个“是”字,多的一句不说,掉头就走。   口中还恨恨地喊,“信成,今天一定要把那几匹马抓回来挫骨扬灰。”   武士也不知有没有听懂话,但听到贺延年喊他的名字,还是跟上了贺延年。只是回头望了左玟的面容一眼,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痕,目光充满恶意。   那中年男子又讲了几句软中带硬的话,便追着他家公子去了。   目送他们走远后,郝护卫对左玟愤愤道,“这知州公子好生跋扈,大人何不上报圣上?”   左玟摇摇头,“这点小事不必去说。等到后面……”   一句话没说完,她顿了顿,又叹道,“何况咱们的上书未必能送得出泉州府。”   “大人这是何意?难道那贺知州还敢阻截文书?”   左玟摇头不语。贺知州都敢放一个倭寇的人在自己儿子身边,想必与倭寇勾结为真,前任通判同知的死也耐人寻味。假设这些都是他做的,截一封文书又算得了什么呢?   轻叹一声,她道是,“别说那么多了,先回去吧。”   便迈开步子准备继续上路。   才走出两步,便瞧见一抹黄色从林子后面跃出来。正是之前逃走的小鹿。   那小鹿的屁股上还差着箭矢,一瘸一拐地走到左玟身前,蹭了一下她的腿。发出“呦呦”的声音。   然后就往地上一躺,闭上眼晕了过去。   左玟、郝护卫:……碰瓷?   “大人,这……”   左玟哭笑不得地弯下腰,轻轻推了推那闭眼的小鹿,“醒醒,你这是作甚……”   鹿的小脑袋抖了抖,眼睛闭得更紧了。肢体紧绷,细细的腿似在打颤。   左玟嘴角一抽,但看看小鹿屁股上的箭矢和有些凝上的血迹,还是叹息一声。对郝护卫道,“罢了,带回去治好伤再放归山林吧。”   小鹿紧绷的身躯一时放松了下来。   郝护卫忍笑点头,帮左玟把鹿扛上了肩膀。不知道的,看着还以为是他打到的猎物。   两人一鹿离开。在他们走远后,林中方传出交谈的声音。   一个娇媚的声音问,“那只,是母鹿吧?”   “嗯。”回答的却是个温柔女声。   “好像已经成了精了。”   “嗯。”   “你怎么就会嗯?你就一点都不醋吗?”   另一个温柔的默了一默,沉稳道,   “我还买了左郎隔壁的屋子。”   “……还是你聪明!”   又有个腔调比较奇怪的女声慢慢道,“那个要杀左郎君的,是我家乡的武士。”   娇媚女声道,“郁荼跟小七都去了,你那老乡恐怕活不到明天。”   前者无所谓地回道,“死就死吧。我们什么时候搬家?”   “三天后吧。”   ——   这一夜,知州家的二公子彻夜未归,但他出去打猎经常几日不归。贺知州也没有很放在心上。   左玟亦不知贺二等的遭遇,更不知自己隔壁将会迎来一大票妖精。她只将受伤的鹿带回家,拔箭上药。给它在自己院子里暂时安个了窝。   小鹿对救了自己的左玟跟郝护卫都很依赖,治伤时也非常配合,让左玟险些怀疑它是不是也是个妖精。但见其清澈单纯的眼神,还是没有往深入探究。   只想着,等它的伤势一好,马上把鹿放生就是了。   尽管贺延年当夜没有回去说出与左玟的纠纷,次日早上,左玟还是被贺知州传唤了过去。   这位上司一见左玟,开口就笑道,“左通判在泉州住得惯吗?”   左玟摸不清他是不是要追究自己跟贺二的事,脑中快速思量了一下。决定装傻。只要贺知州不主动提,她也不主动说。以不变应万变。真要提了,她就推说是小孩子玩闹便是。   便也笑着回道,“承蒙大人关照,下官已经习惯了。”   贺知州又问,“听闻左通判昨日去了清源山?游玩可还尽兴?”   左玟心生警惕,还是装傻道,“清源山景色秀美,令人心旷神怡。”   知州点点头,却没再往下问,反而转了口风,问起了左玟的卷宗整理情况。   很是宽容地道,“左通判刚开始接触泉州事务,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整理。”   听得此话,左玟却把眉一扬,轻笑道,“多谢大人体恤,不过下官手里的卷宗已经整理了十之八九,想必不日就能完成。”   “怎么可能这么快?”贺知州的话脱口而出,看左玟的眼神满是不赞同。像一名和蔼可亲的长辈那般,道是,“左通判还年轻,莫要染上浮夸之风……”   “大人误会了。”左玟摇头打断他,状若恭敬道,“您一看便知。”   贺知州顿时沉了脸,“既如此,左通判就取来给本官一观吧。若是虚言……”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也幸好没说完。因为片刻后,他就被左玟送来的精简一目了然的表格震惊了。   “这,这是你想出来的?”   ………   这一回,贺知州非但没有为难到左玟,反而还夸赞了一番左状元。在左玟一心报效的忠言下,不得不捏着鼻子跟左玟一起写了封请功的折子,连着左玟早就整理好的绘制表格的方式一起送去了京城。   他倒也不是没想过把这份功劳昧下。只是他心里也有数,自己在为官多年都没想出这方法,不可能左玟一来他就想到了。   不如以左玟为主,大肆夸赞一番,表明自己很看中她。以后下手起来……也没人信。   一天的时间异常和谐平静的过去。   让左玟想不通的是,直到最后贺知州也没有提起贺二公子的事,仿佛根本不知道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困惑与警惕持续了两日,左玟才知道答案。   却原来是三日未归的贺延年跟另一个中年男子被清源山的猎户送到了贺府。青面疤脸的武士却不知去向。   听说贺二公子会来事形容消瘦,人已经去了半条命。知州府里又是请大夫,又是请道士。过了半日,二公子才醒过来。   刚一清醒,就连着大呼“有鬼”,东躲西藏,整个人状若疯癫。另一个中年男子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外面都传闻,是贺延年经年打猎杀戮太重,惹了清源山神震怒。才出手惩戒。   这传闻倒是跟左玟说的话不谋而合。   仿佛是有谁听到了左玟的话,刻意传出去一般。   知州府里闹得鸡飞狗跳。   而就在贺知州为儿子忙碌的同时,左玟这边也不算平静。   只因贺延年回家的次日,左玟才刚刚听到贺公子被山神惩戒冤鬼缠身的消息,那传闻中的“鬼”,就出现在了她家的隔壁。   且还不是一个,是一群。 第102章 重逢   左玟一直都能感觉到,自己后面缀了一帮子妖精鬼怪。   从京城鸿胪寺授官那日的牡丹,一路行来,最后到清源山遇见贺二公子的雷声,以及突然癫狂的马匹。无一不显示着,有一群特殊的朋友们一直在跟着也守护着她。   实话说,左玟早就心软了。但凡知道好歹的,谁能对默默守护自己的朋友狠心拒绝呢?   有两次左玟都想要不就让大家回来算了。但再三思考以后,还是理性战胜了感性,没有主动去找他们。   这日左玟在衙门里听了满耳朵知州家二公子被在家发癫的传闻,都说是因为贺延年常年在清源山打猎,山神降下惩戒。说法竟然与她讥讽贺延年的话一样。   加上“怨鬼缠身”的言论,很难让她不联想到某个被自己赶走的鬼王。   “要真是郁荼——”   放衙后回家的路上,郝护卫跟在左玟后面,而左玟则边走边思量。想到某个可能不禁皱起了眉头,“害人性命,终究有伤天和。他若是为了给我出气而害人……”   衙门离她的三进院不远。因为今天心里有事,加上已经通过贺延年的随从确定了贺知州的确与倭寇有勾结。故而左玟今日没有再去街上乱晃,没多久就回到了知州给她分派的住所。   快走到门口时,左玟仿佛觉得有谁在看她一般,没忍住往隔壁家看了眼。但什么也没瞧见。   心中有些怪异,却也没多想。只因她一回到家,便有只小鹿欢快地跑到门口相迎。   棕黄皮毛的小鹿,叫声稚嫩,像是在撒娇,“呦呦——呦呦——”   亲昵地围着左玟蹭了蹭她的手臂。   左玟抬手摸了摸小鹿的头。见小鹿眯着眼,甚是享受的模样,无比的单纯与依赖。   一时心里的杂思都扫空了,撸着鹿耳朵,不禁笑起来道,“你的伤还没养好,怎么又到门口来迎我。”   小鹿“呦呦”叫了两声,蹭蹭她的掌心,圆溜溜的鹿眼总是带着几分湿润,纯净若琉璃。仿佛是听不懂她的话。   一个面容清瘦的妇人从院里走出。这妇人生得娇小,打扮朴素,手里拿了个黑色密封的陶罐。笑吟吟唤了声,“左通判。”   然后道,“它每日到了这个时候就在门口守着,怎么叫都不走。想是记得大人救命之恩,才有此举吧。”   左玟微微颔首,笑道,“王娘子辛苦了。”   这王娘子是住在街尾的寡妇,她丈夫原来也是衙门的小吏,因为跟着前任通判一起出城,死在了倭寇刀下。她便自己带个儿子方圆,靠接一些缝补洗晒的活儿混些银两维持生活。左玟来了以后,她跟郝护卫都不是做饭的人,便雇了王娘子过来洗衣做饭。   王娘子摇了摇头,“大人给我活计,还教我儿读书,小妇人感激还来不及。这点事,谈什么辛苦呢。”   说罢,她把怀里的黑色陶罐往前送了送,对左玟道,“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下午送来好多东西。不过我记着大人说不能受重礼,所以都没有要。只留了一罐糖渍青梅。”   “隔壁送来的?”左玟拍拍小鹿,从王娘子手里接过黑陶罐。打开封口,一股子甜腻微酸的香味直冲出来。   她捻起一粒放进嘴里,甜丝丝带着一股花香。左玟神色一怔,“这香味……”   遂问王娘子,“隔壁搬来的是什么人?”   王娘子答,“听说是外地来的商人。”   顿了顿,她忍不住感叹,“今日来送东西的是一个年轻公子,生得好俊俏。虽然不及通判大人,但也是我见过第二好看的男子了。”   “是漂亮的年轻公子么?”左玟皱起眉头,没有再问。对王娘子道,“您看看有什么可以作为回礼的,银钱不够用再找我要便是。”   王娘子点头应好。   她又温声道,“方圆若有什么不懂的,也只管让他来问我,不要见怪。”   “多谢大人,小妇人一定好好督促小儿读书,长大了报答大人的恩情。”   左玟摇摇头,正要说不用,却感觉有什么在撞自己的腿。低头一看,小鹿正眼巴巴瞅着她手里的罐子。   不由得失笑,“你也想尝尝?”   小鹿拱了拱左玟,像是在点头。   左玟便又捻了一粒青梅喂给眼巴巴的小鹿。   “呦呦——”小鹿兴奋地在原地蹦了一下,差点自己绊倒。   左玟便将陶罐递给王娘子,让她喂食小鹿。自己往屋内走去。   小鹿看了眼装青梅的罐子,又看看走开的左玟,迟疑一下。还是跟上了左玟。   因为屁股上的伤没有长好,它走起路来都还是一瘸一拐的。但也不影响它一会儿走到左玟身侧蹭蹭手,一会儿走到她身前,回头看她。   一直跟到书房门前,它就不能进去了。乖巧地趴在门外,让郝护卫看了嘀咕,“好好一只鹿,怎么跟小狗似的……”   遂走过去,拿手指戳了戳小鹿的头。   小鹿眼里登时涌出两泡泪,“呦呦!”   像是控诉地看了眼郝护卫,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的另一边爬下。没忘记拿屁股对着郝护卫。   郝护卫:……   “明明是一起救的鹿,它怎么就认大人呢?难道鹿也会看脸?”   他摸了摸自己粗糙的汉子脸,心里……也有点嫌弃。   停止了逗弄小鹿的郝护卫觉得无聊,跑去给厨房做饭的王娘子帮忙。没过片刻又因为帮倒忙被赶了出来。   重新走到院子里,四下望了一圈,却见敞开的正门外有个小脑袋探头探脑。   矮矮的一只,煞是软萌。   他起先以为是王娘子家的小儿子想娘亲了,眼珠子转了转,便猛地跳过去大喊了声,“小方圆?”   轰隆——   刹那间,晴空霹雳。金雷仿佛响在耳畔,吓得郝护卫一个激灵。   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骂了句,“这什么鬼天气!”   骂完了才看到一个矮小的金色人影钻进了隔壁的门。临进门前,那小孩回头,给他做了个鬼脸。指着他道,“叫你吓小七!活该!”   竟是个相当玉雪可爱的男童,头顶不知是什么装饰,服饰华贵。语气又凶又萌。   说完一句,那小“男童”就消失在了隔壁的门后面。   留下郝护卫站在大门口,再次摸了摸脸,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挺遭人嫌的。   等到左玟出来吃饭的时候,就发觉郝护卫情绪有点低落。问他缘由,他只叹息了两声,跟左玟说今晚想请假出去喝酒。   左玟也摸不准这厮是要借酒消愁还是去喝花酒。因为后者的可能性很高,她决定不问。大方地许了假。   王娘子做完饭就回了自己家,郝护卫也告假出去了。这个晚上家里就剩下一人一鹿相依为伴。   小鹿的窝搭载院子的角落里,铺了许多干草。晚上就在窝里睡,不会进去屋里。   而左玟则似往常一般看了会书,熄了烛火,准备睡下。   躺在床塌上,左玟又想起了贺二公子的传闻遭遇。   大概是有妖精神仙存在的缘故,这世界的法则非常灵敏。因果规则,不可僭越。神仙妖魔,如要插手凡间的事,也会遭到天谴。   不管是郁荼还是小七她们,都是左玟极为重视的朋友。以往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以后,她是无论如何不希望妖精们为了自己而僭越规则的。这也是左玟当初赶走他们的另一个缘由。   牵扯凡世太深,假如她又约束不住他们,很可能结果就是害了妖精们的修行——一如为了何子萧坑害表妹和无辜行人的黄九郎。   正思索着要如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妖精们,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巨响。   轰——哗啦啦——   “什么情况?”   左玟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披了件外裳,就冲出了房门。   月光下,见右侧的院墙坍塌,灰尘还没散,一地的断壁残垣。一只小鹿缩在院落的另一边,瑟瑟发抖,好不凄惨。   左玟忙走过去,把小鹿抱起来,检查了一遍,发现它身上并无新的伤痕,方才松一口气。   摸了小鹿两下,见它情况好些了,才轻声道,“你在这儿等等,我过去看看。”   她只是随口说的话,并不指望小鹿听懂。这几天小鹿表现得跟普通动物没有差别,也没有半夜变成妖精要对她以身相许。所以左玟渐渐打消了疑虑,只当小鹿碰瓷那事是单纯想要治伤罢了。   松开小鹿,左玟起身走到塌完了的院墙下。对原有一墙之隔,现在什么也没有的隔壁喊了声,“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她。   烟尘还未散尽,那边是什么情况也看不清。   左玟又喊了两声,没有人回答。她便道声“抱歉”,捂着口鼻,踩着碎石,走到了另一边的院落里。   她身后,小鹿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腿发软,看着院落另一边满是惊恐。迟疑了一下,还是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隔壁的宅院要比左玟这边大上许多。院子里种了许多花木,还有一棵丹桂树。   左玟不敢往深入走,只行了几步,便停下来。   小鹿终于跟上了她,咬住她的袖袍,用力往回扯。十分焦急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左玟摸摸小鹿的头 ,温声道,“别怕。”   这举动一做,她眼角的余光便瞧见那边丹桂树后头似是晃出了一个人影。   左玟抬起头,看向丹桂树。   烟尘散尽,月华照射出人的影子,映在树影旁边。   是个身段窈窕的女子。   往树那边走了两步,左玟想起那糖渍青梅里熟悉的花香味,心中突然生出个想法。   目光在看似空荡荡的院子里环视一圈,她轻咳一声,淡淡道,“出来吧,我看见你们了。”   静默片刻,无人应答。左玟遂低头又摸摸小鹿,道,“既然不愿相见,也罢。我们回去吧。”   这话一说出口,院中便连着响起几声。   “等等。”   “别……”   “且慢。”   丹桂树后先走出了一个女子。佳人着素衣,玉钗斜插,云鬓峨峨。端庄秀气。   井口里冒出个小脑袋,金色龙角闪着微光。探头探脑。   最靠近左玟的墙角,黑雾散开,露出个穿着白布袍的少年。   屋檐后落下一段白绸。白衣的女鬼悄然而下,微低头,轻咬唇瓣。   还是屋檐下,那盏普普通通熄灭的灯亮起幽蓝火焰,一女子抱灯而落,妆容奇特。   花木间,一只白猫滚球一般被谁踢了出来。“喵呜”一声,抬起爪,朝左玟上下挥了挥。   同时,一个头戴金冠、身穿粉衣的男子从花圃中站起来。容貌娇媚丰润,面如满月。局促地看着左玟。   前面都还能维持淡定的左玟,看到最后出现的粉衣男子,还是没忍住额头青筋跳了跳。   却是深吸一口气,目光一一从露面的妖精鬼怪们身上划过,微勾嘴角。   “许久不久,有谁能解释一下,这墙是怎么塌的吗?”   众妖精鬼怪:……这,就尴尬了。   小鹿迷茫地看着左玟和满院让她胆寒的妖精大佬,深深感觉到,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很多…… 第103章 小七被拐   这一夜,妖精们还是没解释清楚院墙倒塌的缘由。不出意料趴墙头的,应该大家都有份。   后来听说是为了争墙头最好的能看见左郎君的位置,不小心推搡地力气大了点。才冒出那么大的动静。   再说左玟的心态。   她没有真正重逢时还能理智为先,而真正看到妖精们不远千里追到泉州,怯怯地在她隔壁置办了宅院。左玟就不能再说让她们离开的话了。   感受了一下尴尬寂静的氛围,她无奈地留下一句,“把院墙修好,明天我让王娘子设宴”,就领着小鹿回去自己家院子。   知道左玟默认了比邻而居的方式。妖精们的心情都十分雀跃。没过两天,院墙就重新修好了,只是比以前多了道小门。   对此,左玟装作没看到。在王娘子和郝护卫询问时,也直接说是没想到与隔壁的人家有亲。可以多来往。   妖精们就这样住在了左玟隔壁,妙真因为左玟第一眼见到她的反应,算是知道了颜如玉不肯变成男子形态的缘由。   遂又变回了女儿身。变回去以后,她自己也感叹,还是做女子习惯。   被颜如玉吐槽了一句,男装时声音也没变过。   后面小七也跟着变回女童模样,只是跟人相处时隐去了额头的龙角。   又过了几日。左玟听说知州家请了高僧道士,都不能缓解贺延年的症状。人已是命在旦夕。   左玟知道那是郁荼的手笔。便让他放过了贺二公子。倒不是同情敌人。只是怕郁荼插手人族的争斗,损伤修行。   郁荼自是左玟说什么,他就怎么做。放过了贺二公子。   自上回被左玟赶走后,跟后悔的妖精们一样,他的态度也恢复了最初的小心翼翼和克制。   隐晦提了一次想回到左玟身边被拒绝,他便低下头去,不再提。   左玟觉得郁荼的气息变得有些不同,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归根在心情上了。   后面的日子,左玟每天要去衙门,妙真等定下来,就在泉州府城重开了盛芳酒楼。   小鹿的伤不到一个月就完全好了。它一直都是普通鹿的模样,时常怕的眼里含泪。   妖精们谁也没主动告诉左玟小鹿也是姚。故而左玟以为小鹿是只普通的野生动物。除了有点哭包属性。   见它伤好了,想着小鹿本来是野生的,年岁看着也稚嫩。说不定清源山里还有她的亲族。尽管左玟心里舍不得,还是委托妖精们送它回家。   彼时,妙真她们准备开酒楼的事宜。忙着定下菜单和酒楼装潢。只有小七帮不上什么忙,便踊跃响应,把这事揽了下来。   正因为送小鹿回家的决定,才让左玟看似平静的生活又掀起了一场波澜。   这一日,等到左玟上衙以后,小七就穿过院墙中的小门来到了隔壁的院子里。   现在还是白天,郝护卫跟着左玟去了衙门,王娘子还没有来。家里只留下了小鹿。   七公主知道小鹿是妖精,自然也不会用常规对待动物的方法。   直接走到小鹿的草棚前,指着里面被真龙气息吓得发抖的小鹿道,“你出来。”   小鹿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又不敢违逆。一双圆圆的鹿儿眼沁满泪花,胆怯地走出了草棚。   这副模样让小七不太满意,踮着脚拍了拍鹿背。一脸严肃,“小七早就想说了,你好歹是只妖精,总是眼泪汪汪地做甚?”   “呦呦……呦呦……”   那鹿摇摇头,匍匐在地,做出畏惧臣服的模样。可怜兮兮。   小七撇了撇嘴,有点无语。“小七是受左郎君所托送你去清源山的,不是要吃你。你一只鹿妖,又不是灵丹妙药,我吃你干什么?   你快些变成人身,小七才不想牵着鹿走。”   那小鹿泪汪汪看了看穿金裙的小萝莉。委屈地低下头,身上柔光闪烁。   待光芒散去,地上的鹿就变成了一个和小七差不多年岁的女娃娃。   女娃娃跪坐在地上,头上扎两个发髻,像是长出了两个角。衣裳与她皮毛的花纹类似,却没有任何装饰。   一张小脸,白生生,下巴尖尖。显得眼睛格外的大,黑黝黝的,盛满了晶莹的泪。像是被谁欺负惨了,抽抽搭搭,鼻头也有点泛红。   两个外表年龄差不多的女童,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正所谓,萝莉见面,分外……欢喜。   四目对望,小七眨了眨眼,把小鹿拽起来。有点嫌弃,有点亲热。说她,“你还真是个小哭包。”   小鹿茫然无措地让小七摆弄,歪着头,张嘴却是稚嫩软糯,“呦呦?”   小七:……   “说人话!”   霸气外放的龙公主吓得小鹿缩了缩脖子,抽泣着道,“对不起,桑桑不争气呜呜呜……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让小桑桑走……”   “原来你叫桑桑啊。”小七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大人一样安慰她,“别哭别哭。左郎君也不想送你走,不过是想让你回到父母身边去。毕竟你还小,修为也低,不像小七……咦?   你的妖力也不算差啊,怎么还是小孩模样?难道鹿族也跟龙一样生长时间长?”   被七公主安慰了两句,小鹿桑桑的恐惧少了一些。抽抽搭搭地解释道,“呜呜桑桑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不能修行,很早就死了。只有一个姐姐……   姐姐变成了人,被山里的猎户……绑走了一天,回来全身都是血……她把修为渡给桑桑,让桑桑不要当人……就去陪母亲了……”   听完了桑桑的讲述,可小七气得瞳孔泛金。拉住鹿女的手,她信誓旦旦道,   “你放心,今晚我们就跟左郎君说,她要是知道你的身世,肯定会让你留下来的。以后你想做人就做人,想当鹿就当鹿,小七罩着你!”   桑桑擦了擦泪水,眼里晶亮亮,“真的可以吗?”   “可以!包在我身上!”   她抱住小七,语声软糯,“谢谢小七姐!”   一声“姐”,小七仿佛肩膀上多了什么,登时把头抬得更高了。   牵着桑桑的手,道,“走,小七姐姐带你出去吃好吃的!石水街的糖葫芦可好吃了。”   “哦哦……”   两个女娃娃就这么手拉手走出了家门。一路跑到了石水街。   泉州城,(府治中有衙城,外有子城,又外有罗城、翼城。护城河外壕的数量就不说了,城内的河支流就有五条。水流分布如蛛网。)   城里的商铺人家都是依水而立,窄巷多,大小桥梁不下百座。   距离上一次倭患已经过去了半年,城里已然恢复了繁华。小七头一次当姐姐,兴奋得很。拉着桑桑,从石水街的街头走到街尾。看到好吃的,或者好看的花饰,就要买给桑桑。   她们就两个女娃娃,身后也没有大人跟着,加上出手大方。没过多久,就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走过一道小小的石水桥,桥头一个穿着破破烂烂抱着女婴乞讨的小乞丐端着碗拦着了两个女童。   小乞丐哀声祈求,“小娘子,行行好吧,我和妹妹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小七与桑桑抬起头。见身前的乞丐比她们高不了多少,生得十分瘦弱,脸庞又尖又黄。头发乱糟糟,身上还有股子不好闻的发霉的味道。   他怀里抱着的婴儿也没好到哪儿去。相比起普通的婴儿,她就像只小猫崽子。仿佛颠簸得重一点,就会断气。   两个妖精都没有什么犹豫,要把手里的东西都送给小乞丐。   桑桑体贴地问,“你抱着妹妹不好拿东西。你家在哪里,我们帮你送回去吧。”   那乞丐单手接过一块糕点,口中大声道,“谢谢小姐……”   喊完后却低下头,压低声音焦急道,“小娘子,有坏人盯上了你们,快些回家去。”   一龙一鹿对视一眼。桑桑害怕得眼里又蓄了泪,小七却看眼后方,眯了眯眼。   口中慢悠悠道“谢谢你”。并不害怕的样子。   小乞丐很是着急,却不知为何,不敢直接表现出来。像是看到了什么,装作不小心地碰了下小七,着急地说,“你们快跑啊。”   这句话刚刚说完,一个丰腴的胖妇人冲上来,把小乞丐一推,骂道,“你是什么脏东西,也敢碰我们小姐。”   小乞丐被推翻在地,用身体抱住了怀里的婴儿,痛得蜷缩成一团。   骂完了乞丐,那胖妇人看也不看。一左一右两只手分别钳制住小七和桑桑,笑道,“二位小姐快随我回去,夫人到处找你们,都急红眼了。”   又有个形容干瘦、三角眼的男人过来,跟着拦住别人看过来的视线。大声应和,“是啊,二位小姐别任性,快跟我们回去吧。”   便与胖妇人一前一后夹住小七桑桑,推着她们走。   经过那摔倒在地的小乞丐之时。三角眼男人眼看那小乞丐一脸挣扎,似乎要喊,便低斥一句,“你还要不要你妹妹了。”   小乞丐顿时抿着唇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小七和桑桑。   小七本来眼瞳已经成了灿金色,但看看周围的人,又听到男子说小乞丐的话。顿时闭上了嘴。   她旁边的桑桑害怕得抓住小七的手,眼泪汪汪。“桑桑不认识他们……”   那胖女人连忙哄,央求一般,“小姐莫要再为难我等,让妇人久等,妾身又要受罚了。”   小七眼珠子转了转,安抚地对桑桑道,“桑桑别怕,我们就跟他们回去见夫人。”   桑桑泪眼朦胧,但听小七这么说,还是不做声了。   胖女人跟三角眼男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诧异和惊喜。   “小姐真懂事。”   这般夸赞着,他们却是抓紧两个女童,加快了脚步。   四周的人听到这一男一女的话,看他们打扮还算干净体面,也就没做理会。只等他们走远后感叹几句,“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好生阔气。”   “是啊,样貌也极好。”   “断不是普通人家养的出来的。”   “嗐,我怎么就没投上这么个好胎呢。”   在议论声中,没人注意到那个抱着婴儿的小乞丐,也悄悄地沿着那一男一女离开的路线走了。   却又从石水桥底下的河道里,钻出个脸色青白的水鬼。望着几人离去出城的方向,狐疑不决,   “那个小娘子怎么好像有点眼熟……一身金灿灿的……”   思索许久,水鬼一拍脑门,“哎呀,我真是泡水多了,这不是上次跟鬼王在一起的小娘子吗!怎么被拐子拐跑了……不行,我得快些回禀鬼王,说不得还能得点好处……”   装模作样地晃了晃脑子里的水,水鬼重新淹没进河里,消失不见。   半个时辰后,水鬼找到了外城一个荒废的小宅子里。宅子被森冷的鬼气围绕,凡人不可接近。便是水鬼这等常常泡在冷水里的,靠近这里后,也像受冻一般,环抱双臂。   迎他的是一个穿着白衣、美丽多情的艳鬼,正是昔日在兰若寺的艳鬼之首依兰。   她不愿投胎,又怕再次成为大妖的工具,所以从那时起便一直跟着郁荼,受鬼王庇护。   依兰听完水鬼的讲述,令他在外等候,自己进了内宅。   待见到蹲在院落里拔野草的吊死鬼,依兰快步走过去,小声问,“今日鬼王的状态如何?”   吊死鬼抬手指了指最里面,被黑色怨气包裹的屋子。同样小声回道,“不太好,自从到了东海,越来越失控了。也就每天下午去见左恩公好好些。”   依兰摇摇头,一脸发愁,“那也是强行压制。若鬼王有事,我们……”   “别瞎说。”吊死鬼警惕地看看那紧闭的房门,才继续道,“虽然不知怨气失控的缘由,但我王连判官都不怕,假以时日,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依兰叹口气,“但愿……对了,刚刚来了个水鬼,说是看到龙七公主跟另一个女孩一起被外罗城的拐子拐走了。”   “龙七公主?”   吊死鬼捂住嘴,“是她被拐还是拐了别人?”   依兰:……   “要禀告王吗?”   吊死鬼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你让城里城外的鬼怪先留意着位置,难得有个去找左恩公的理由,说不得王一高兴,就好了呢。”   说罢,他走到那怨气外溢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房门骤然打开,他迎面对上一双猩红如血的眼,里面仿佛有无数尸山血海和堆积完完年的怨念,吓得他退一软,跪了下去。   “王,是我……”   鬼王低头看着他,静默一下。用嘶哑无比的嗓音缓缓问,   “到下衙的时辰了?”   吊死鬼垂着头,“还没有……是,是龙七公主被拐了,左恩公……想来还不知晓……”   “嗯……”   半刻钟后,一身白步袍的少年来到了官衙外,言说是左玟家人,求见左通判。   ——   却说小七和桑桑被那一男一女领着离开。没走多远,就进了一个无人的巷子。   看那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一个魁梧的大汉守在马车外,胡子拉碴,昏昏欲睡。   瘦弱的三角眼男人走过去,踢了一脚大汉,恨恨道,“让你看着货,就知道睡!货丢了你再去拐吗!”   那大汉抹了把脸,“二哥息怒,这不是没睡着吗。货都在呢。”   一句话说完,那大汉却是看到了后面让胖女人抓牢的小七跟桑桑。惊喜不已,“哎呀呀,老子还没见过这么俊的货,这回肯定能买个好价。”   三角眼男人又踹他一脚,骂道,“跟谁冲老子呢!还不把货装上车!当心累着你二嫂子。”   大汉点头哈腰,“是是是。”   那胖女人笑起来,先指着三角眼男人嗔了句,“就你会疼人。”   然后才看着乖乖往前走的小七感叹,“这丫头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老娘这些年也算见多识广,还没见过这么配合的。”   小七也笑了一下,跟被吓得眼泪汪汪的桑桑完全是两个模样。   她这两年跟着左玟,在人间经历了不少。已不复当初的鲁莽任性。听出来这伙人还抓了别人,也是刚认了个妹妹,想让她看看自己的本事和聪明才智。故而放下身段,配合演演。   看看走过来的大汉,小萝莉眨眨眼,道,“你不用抓我,不就是上马车吗,小七自己上就行了。”   说罢,她竟然真的牵着桑桑绕过一脸懵的大汉,先把桑桑推上去,然后自己也爬了进去。   车外,三个拐子愣愣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胖女人面露狐疑之色,“这小丫头,太古怪了……”   三角眼的男人也有些惊疑,却是眼里划过一丝狠色,道,“管她古怪不古怪,就是个小丫头,能翻出什么花样?等过两天往那处一送,拿了银子,还跟咱们何干。”   “二哥说的是。”   胖女人也看看马车里 ,嗤笑一声,“安分也好,还省了老娘两份迷药。”   马车内,两个打扮普通,小脸还算白净的女孩在一角昏迷。   另一边,小七拍了拍桑桑,轻声嘀咕道,“桑桑别怕,我们去端了他们的老窝给左郎君报功。那样左郎君就一定会让你留下啦。”   “真的吗?”   “当然。”   桑桑的鹿儿眼湿漉漉地看着外表跟自己一般大的龙七公主,眼里尽是崇拜与依赖。   面对这样的目光,小七挺了挺平坦的胸膛,决定到时候下手要更狠一点,才能让妹妹继续崇拜。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小半个时辰,到达外城里一偏僻街上的宅院外。   而与此时,泉州府衙外,自来到泉州后一向温柔亲和的左通判,头一次冷着脸。一身寒气袭人。   调派来一队差役和府军,整装待发。 第104章 十年之约   左玟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一队府君,看着当真是威风凛凛。   泉州城少有这种情景,周围的百姓见了,皆议论纷纷。   “这是出了什么事?”   “该不会是倭寇又……”   “不会吧,海那边没有音信啊。”   “这位听说就是京城来的左通判,真是好颜色。”   面对这些话语,马背上的左玟表情没有丝毫放松。   她旁边是郁荼和负责指挥这队府军的副将。郁荼保持沉默,对周围的议论视若无睹,仿佛身处于另一个空间。   而那副将却是个话多的,问左玟道,   “大人方才在知州面前立下军立状是否太草率了?您就那么肯定掠卖那伙人的位置是对的吗?”   左玟知道这名副将也是好心。之前贺知州有意为难,明明看到左玟着急上火,却不许她调军。让她走程序,待探查为实况再发作。   按理说这话没错,但孩子被拐卖这事,迟一天,说不定就害了一个孩子的一生。哪怕知道小七是真龙,左玟也不想耽误。   便直接立了军立状,说这次不成全由知州责罚。贺知州才松口。   至于她敢立下军立状的原因——   左玟对副将淡淡回答道,“我相信我的朋友。”   这个朋友指的自然是郁荼。   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来路,在金华时就为鬼王。听小七她们说,他到了泉州后,又直接干掉了原来的鬼王,收服泉州地界的大小鬼物。   满城鬼物都是其眼线,几个拐子要都能跑掉,左玟领罚也认了。   她说这话是从实际出发,可听在副将耳中却变了味道。   不明真相的副将赞叹道,“这般信任,这位郁兄弟当真是左通判极其信重的至交好友了。”   郁荼看了副将一眼,难得回之一笑。周身的气息都因为那句话雀跃了几分。   一队人马疾行至外罗城的北面的偏远小院时,天已日暮。   府军和衙役在命令下直接将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包围起来。左玟、郁荼还有副将下了马,走到院门前。   才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声惨叫。   “哎哟……”   “知错了,我们知错了……”   众人:???   一名府军在左玟的示意下敲了敲门。   静默片刻,便传来一声软萌甜腻的女娃娃音。“谁呀?”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左玟嘴角一抽,心情却霎时放松了下来。   …………   一个时辰前。   小七、桑桑,并两个昏迷的女孩被带进小院。   除了绑她们的三个人,院子里还有四个男人。另有三五个小乞丐,列队站在一个男人跟前交乞讨得来的银钱。之前在石水桥抱着婴儿提醒小七她们的小乞丐竟然也在其中。   而除了他的肢体是完好的,其他人不是折了胳膊,就是瘸了腿。都有残疾。   小七只大致扫了一圈,就被锁进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黑屋里。   进屋后,发现里面还有五名女童。从三四岁到七八岁,样貌都算的上清秀可爱。一个个抱膝坐着,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桑桑畏惧地粘在小七身边,眼里含泪。   “小七姐姐,桑桑想回去了。”   “还想回去?”   小七还没安慰她,门口送她们进来的胖妇人就嗤笑了一声,骂道,“明日就要动身去苏州了,你们给老娘安安分分地待着,免得受皮肉之苦。要不然——”   她指了指墙角一个蜷缩着呻吟抽泣的女孩,“看到她了吗?她就是你们的下场。”   桑桑被吓得直掉眼泪,小七却仰头看着那妇人问,“你们打算送我们去苏州干什么?”   被女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胖妇人心里竟然生出些诡异的畏惧。不自觉缩了一下,就见那之前抱着婴儿的小乞丐提着一篮子冷馒头进来。   那点怪异立刻被她抛到脑后,一巴掌朝小乞丐扇了过去。   “狗东西,谁让你拿这么多?一人只许她们吃半个,多了你跟你妹妹就别吃了。听到了吗!”   小乞丐被打得身子一歪,堪堪没让篮子里的馒头掉出去。   一手捂着脸,他唯唯诺诺道,“是,是……”   那嗓音干涩,应是乞讨喊坏了嗓子。   妇人出了气,恨恨瞪了眼小七,走出门去。小乞丐方才抬起头,看那妇人的背影,眼中满是憎恨。   尽管如此,他还是按妇人所说,一个人只发了半个冷馒头。   发到小七手里时,他低头道了句,“对不起。”   快速看了眼周围的几个女孩,他压低声音快速道了一句,“明日要出发时我找机会……”   小七眨了眨眼,笑起来,“何须等明日。”   说完这句,小萝莉突然看着小乞丐问,“你是个女孩子?”   那小乞丐愣了愣,微微点头。   这小乞丐长得瘦弱,脸上脏兮兮的,五官极为普通。脚下踩的鞋露出黑乎乎的脚趾。身上一股子霉味儿。全身没有半点像女孩的,若不是离得近了,还真看不出是个女孩子。   而突然被小七盯着问问题,小乞丐也有点懵。   也许是七公主霸道的气质太强悍,态度又理所当然。她都忘记了自己是要抓紧时间说正经事的,老老实实回答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草儿。”   “你有两个妹妹?”   “嗯。”   “他们所有人都在宅子里了吗?”   “是。”   “那就好。”   几句简单的问答吸引了外面的人的注意。那胖妇人走回来,骂骂咧咧,“嘀咕什么呢两个臭丫头,让你分个馒头这么久,指望老娘是——”   她一边骂,一边抬手又要打。巴掌快落到草儿身上,却被小七抬手截住。   “既然都在,小七就不用再等了。”   穿着金色裙子,玉雪可爱的小萝莉语声甜而软。又凶又萌。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泛起金光,抓住胖妇人的手,往后轻轻一推。那妇人竟倒飞出七八步,哀嚎一声倒在了院子里。   在小乞丐目瞪口呆的表情下,小七一手拍拍草儿,“看我给你报仇。”   说罢,她牵着桑桑走出屋门,迎面对上几个冲过来的男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草儿就眼睁睁看着几个在她眼里孔武有力不可逾越的男人,被一个小萝莉扔得满院子飞。从最初的气势汹汹,到后面跪俯在小七身前,高呼“女大王饶命”。   桑桑在小七身旁用力鼓掌,“小七姐姐真棒!”   “小七姐姐天下第一!”   草儿:!!!   犹豫了一下,她跑去打开了另一个屋子的门,放出了里面关着的残疾女孩们。   ——   给左玟他们开门的是小鹿桑桑。乍一看到桑桑,左玟还不知她是家里的小鹿,被小女童抱着喊“左大人”时略感困惑。   身旁的郁荼小声告诉她,“这是小鹿。”   左玟:???   竟然也没有太意外呢。   因为正事要紧,她没有过多询问,直接进了门。   进门时看到的就是一伙男男女女的成年人在院子里缩着,四肢皆折,被一群小乞丐和女孩子用棍棒打得哀嚎不断。   这情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儿童犯罪现场。   待到女孩们七嘴八舌、哭哭啼啼地讲清楚了她们被拐的前因后果,打人的就不再是孩子了。而是变成了左玟带来的府军和差役。   ——   当日,泉州府衙审问完这伙人贩子,按口供将文书派往其他州府抓捕同伙。半个月以后,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   这是个很大的掠卖团伙。分布在东南部许多州府。   他们搜罗孩子的方式主要是两种。一是山野乡村被家人养不起遗弃的女孩,只要给口吃的就成。另一种是拐带城里乱跑的,或者家人不留意照看的孩子。   这些女孩,长得漂亮的卖其他州做娼妓,长得不好看实在卖不出价的就弄成残疾,让她们去别地乞讨。   个中阴私手段令人发指。   这消息传回京城,听说引得景康帝勃然大怒。所有参与了残害孩童的掠卖团伙的人贩子,都判了凌迟处死,以做警示。   最初带人查抄窝点的左玟也得了嘉奖,升官做了同知。   然而收到升官文书的左玟并不开心,还在为处理那些女孩的后续生活发愁。   被整成残疾的、没来得及卖出的、加上那些被找回来的女孩,光泉州就累计有二十余人。被家人领回去的,只有被拐来的、肢体健全、没来得及卖出的五人。其余的,不是找不回家,就是明确被家人所弃。   尤其是卖入花楼的女童,就算有些还没有破身,家人绝大多数也不肯再认。残疾的就更不必说了。   这么些孩子,朝庭最多也只能拨一些她们“卖身”的银钱,无法真正规置她们的未来。   没办法,外州的左玟暂且顾不上,便先将泉州的人安置在了城里。年岁大一些的暂且去妙真的酒楼做工,年岁小的就请颜如玉先教她们识字念书。   一应支出暂且由左玟提供。   但左玟知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救不下更多的人。   正发愁之时,颜如玉那边的学堂没开几天,又出了岔子。   却原来是她请颜如玉带的女孩们不肯学读书写字,闹了起来——   窗明几净的书房内,左玟面对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女孩的视线,深感压力巨大。   女孩们还是感激救了自己的左玟的。见了她十分尊敬地问好,纷纷道,   “见过左大人。”   左玟点点头,保持温和而不失威严的作派。因为知道她们的诉求,也不拐弯,直截了当问道,“你们为何不愿读书?”   女孩们面面相觑,有几个往后缩了缩,却是其中一个样貌极为普通,身后哄着两个婴儿的瘦弱女孩站起来道,“大人,女孩读书是没有用的。最后还是要嫁人的。我乞讨时就听人说,女子书读得多了最坏。不如好好学做饭学刺绣,还能有点作用。”   另一个女孩赞同,“对,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女儿都是赔钱货,早晚是别人家的。”   有这两个开头,其他人纷纷鼓起勇气。   “是啊大人。”   “都这么说。”   “我们哪能碰书呢。”   七嘴八舌的话语让左玟心里一阵憋闷,胸口仿佛堵着一口凉嗖嗖的气,又像是融热的岩浆,难受的厉害。   “你们……”   话还没说完,最开始讲话的那个为首的女孩示意大家停下,对左玟真挚的道,   “大人,读书可费银子了,您救了我们还给我们安置了住所。大家已经很感激了,不必再为我们费银子。”   这个女孩面容普通,嗓音粗涩。眼里全然没有天真,只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世故和认真。   感激是真的,觉得没必要也是真的。   左玟看着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照顾婴儿的女孩回答,“我叫草儿。”   左玟点点头,“原来你就是草儿。小七跟我说过你。”   草儿是个乞讨的孩子中难得的幸运的例外。   她是带着差点被溺死的妹妹逃出家的。穷苦的人家养孩子艰难,为延续后代,生出儿子就养大。生出女儿大都溺死或者丢弃在山林喂野兽。草儿因为是长女,生她的时候家里环境还过得去,才养到了六七岁。虽然不断挨打做活,也能活命。   她的二妹妹就没那么好运了,一出生就被溺死在尿盆里。那件事给了草儿极大的心里阴影。等到三妹妹出生,她就溜进产房,抱着妹妹逃离了家。   在出逃的路上,她又在野兽嘴下救了另一名女婴。带着两个妹妹,一路乞讨到了泉州城。因为人小机灵,讨了不少同情的打赏,引起了那伙人贩子注意。扣下她一个妹妹,让她为自己行乞赚钱。。   草儿低下头,枯黄的脸上有些泛红。“小七妹妹很厉害,比我们都厉害。她才是读书的人。”   左玟闻得此语,心里更是憋闷。   走到草儿身旁,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语声沉沉,“读书没有男女贵贱之分,每个人都有求知的权利。”   草儿抬起头,“可是我娘……”   “她是错的。”   “就算她是错的,难道那么多人都是错的?”   草儿并不容易被说服,她虽感激左玟,但性子也执拗。   仰头看着左玟,她抿着嘴,质问道,“大人说读书没有男女贵贱之分,但为何男子能够做官,女子只能在后宅洗衣做饭?我们读了书学了字难道也能像您一样科举做官吗?”   室内安静了片刻,左玟笑起来,眯着眼,   “那,也不一定。”   她淡淡道,“也会有女子,可以不嫁人,还能做官的。”   草儿给了她一个“你在骗我”的眼神。   左玟摇摇头,眼中有什么发生了改变。郑重道,   “我们做个约定——以十年为期,我能让天下女子能考科举做官,你需得给我考个进士回来。”   屋内的女孩们发出小声的惊呼。   “这怎么可能呢。”   “大人骗我们呢。”   唯独草儿对上左玟认真的眉眼,迟疑道,   “要是不成呢?”   “你想怎样?”   “我想要一间宅子,养那些要被溺死喂野兽的小妹妹。”她像是觉得自己要求太过分,又着急的补充一句,“我能去学做女工,做饭,做衣裳,种地讨饭,我都可以。我能自己养。”   她的眼神太真诚,左玟想起草儿的经历,喉头有些哽咽。   深深做了两个深呼吸,她道是,“这个不用等。”   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左玟勾起嘴角,缓缓道,“你听说过珍妮机吗?”   ——   就在左玟为了女孩们的未来操碎心的同时,知州府里,贺知州落下笔墨,将写好的东西折进信封。   冷冷道,“如今整个泉州百姓都在夸赞姓左那小子的功绩,我们不能再等了。”   才摆脱冤鬼缠身,恢复过来的贺延年接过了信封,目光阴狠,“父亲,要不让我带人去……”   贺知州笑起来,“有利刃可用,何必脏了我儿的手。”   指了指信封,他吩咐道,“你亲自出海一趟,将此信亲手交给……然后……需得谨慎行事。”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亲手送到。”   ——   远在京城,大相国寺内。   宝相庄严的佛子从定中醒来,微皱眉。轻声呢喃,“祸起东海……”   而后在佛前一礼,起身出塔。 第105章 辛十四娘   茫茫东海上,漂浮着一座被黑雾笼罩的山。这座山不知在沧海中存在了多少年,山体无相无形,若存若亡,于虚无缥缈的云海间飘摇。   在山体的东北方,有一道拱门。乃是由巨大的桃枝天然拱垂形成。门上附有金光铭文,气息玄妙莫测。   有两名穿着金甲的神将驻守在门外,但见得金光闪烁,而看不清他们的形貌。   门里则是一团漆黑的浓雾,时不时有狰狞奇怪的妖魔怒吼着冲撞桃木门上的金光结界。每当有强大的妖魔撞击上来,金光屏障就会微微震颤。   郁荼的灵识静静矗立在沧海上,双眸猩红。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牵制着他,让他不能动弹,只能用满是怨恨的眼神俯瞰下方被黑雾包裹的无相之山。   这是他的梦境,不可控的梦境。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存在于此,但心中却充斥着对这座山的排斥憎恨——和故意回避的亲近之感。   就快了,就快结束了。   他看到茫茫海岸上飘来怨气的黑雾,也不知受到什么隐秘的牵引,都朝着无相之山而去。一点点侵蚀着桃木大门。   守门的神将语声发苦,“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人间不太平,这东海怕是又要起大战。”   “本来他走了以后,鬼门就不太行了,全靠酆都想出的法子,借阳间鬼王镇门才坚持了这么些年。要是再来一场大战……让门里的孽障们跑出来,可就全完了。”   桃木门里,一条头生乌黑角、为血煞之气缠绕的独目孽龙猛地冲撞了一下金光大门。   被门上金光震开后,它反而大笑,“快了,就快了——东海龙宫的杂碎,你们的安生日子到头了哈哈哈——”   又有丑陋狰狞的鬼物连续扑来,语声充满恨意。   “阴府拿我等镇门时可曾想过如今吗——”   两名神将冷哼一声,一人手中现出金光覆盖的苇索,飞入门内,鞭打门前的妖魔。   口中呵斥,“想出去?除非我们俩身死道消。”   另一个则放出一只金光大虎,怒吼一声,冲进门内,咬住一只刚才说话的鬼王。   那鬼王在虎口中哀嚎一声,化为怨气,灵识不存。大虎也随后消失。   先后被苇索与大虎威慑,挤在门口的妖魔万鬼暂时散了开去。可挑衅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们得意不了几天了——”   “待鬼门关破之日,就是你们身死道消之时哈哈哈——”   黑雾包裹的山体渐渐模糊,泉州城的某个宅院中,郁荼睁开双眼。   冷冷嗤笑一声,被怨恨填满的猩红的眼里竟是道不明的快意。   “毁了好……毁了好……”   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吊死鬼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来。   “王,到下衙的时辰了。”   郁荼眼底的猩红一隐,憎恶如冰雪消散,恢复了清明。带着一丝缱绻,嘶哑的嗓音喃喃,   “恩公……”   ——   近来泉州城极为热闹,城里百姓都对外城新开的那一家“纺织厂”津津乐道。   “都说那个珍妮机,纺纱的速度是原来的十倍,是真的吗?”   “我舅舅家的媳妇的娘家侄女进去了,每月能拿一两银子!”   “哎呀呀,要是我家混小子也能进就好了。可她怎么就只招女工呢?”   “听说纺织厂是上回那些被掠卖过的女子建的,啧啧,她们的家人大概要悔死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听说,那珍妮机——嗐,怎么起这么个怪名字。那珍妮机还有厂子其实都是左同知的,只是给那些女人管着有份活儿罢了。”   “左同知的话,还真说不准,毕竟是京城来的,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啊。”   听到这些言论,两个带着面纱、身段袅娜的女子互相对视一眼。悄悄退出了聚在一起交谈的人群。   穿红衣的女子个子稍矮些,抓着白衣女子的手,有一点紧张地问,“三姐,自来官官相护,不拘阴间阳间。那左同知当真会帮我得罪郡君吗?”   白衣女子反握住红衣女子,语声安抚,“十四妹没听到他们说吗?左大人是好人他救了我,听说还救了很多可怜的女子…………”   顿了顿,她自己也有些忐忑,咬牙道,“总归是条路子,总比你直接认命被逼嫁人要好。”   “是啊……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   当这两个女子缓缓靠近左玟的家宅时,左玟也刚刚下衙,跟郁荼、郝护卫一起往家里走。   妙真几个分别忙活着酒楼、书斋和纺织厂,都有了自己的正经事。独郁荼,还是那么执着只想跟在她身边。   左玟开始是拒绝的,但郁荼上次帮她抓住了那伙人贩子,加上也没有在用灼热的眼神看她,只是下衙后接她来走一路。左玟也就默许了。   听到路旁谈论珍妮机和纺织厂的言论,郝护卫一脸的与有荣焉,左玟则是欣慰中带些无奈。   从记忆里翻出珍妮纺纱机,还是因为与几个不愿意读书,想要出去做工的女孩子交谈时,突然的灵光一现。   她的初衷是让那些被家人遗弃的女子能有个靠谱的营生,不至于去为奴为婢,或者随便嫁人。也是想挣点钱,开起答应草儿的育婴堂。   因为左玟并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只是另一段记忆里恰好有过参观的经历,看过图纸。虽然左玟不专业,但好在她记性不错。才能把图纸画出来交给此界的专业人才研究。   有原理,有图纸。没过几天,能够提高十倍速的珍妮机就在左玟家的后院出世了。倒是没想到能那么顺利。   想必不久后,听到消息的外地商人也回来买机器了。   正思量着育婴堂的建设,左玟三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忽听得郁荼轻声道,“两只狐狸……”   左玟抬头一看,就看见门前站了两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像是在等候着谁。其中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看到归来的左玟,欣喜地摘下面纱。正是几个月前遇到过的那被表兄黄九郎坑害的辛三娘。   辛三娘拉着身旁的红衣女子一起迎上左玟,不等左玟开口打招呼,她姐妹二个已然跪了下去。   三娘语带泣声,央求道,“左大人,求您救救我妹妹吧。”   左玟:???   她看看街边关注过来的行人,轻轻皱眉。扶了一下辛三娘,温声道,“你先别急,街上说话不方便,进门再说。若我有能力相帮,定不会推辞。”   这姐妹之前是心里焦急,这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连忙起身,跟在左玟后面进了门。   只是到底有人看见了这一幕,想来最迟明日又会有新的关于左同知的谈资了。   因为桑桑在左玟的要求下去了隔壁颜如玉那边读书识字,小七也去给一群孩子当老大了。王娘子又被左玟安排去了酬劳更高且稳定的纺织厂,小方圆同样在隔壁念书。饭菜全由盛芳酒楼提供。所以妖精们来了以后,左玟这边反而比以往更空旷。   让郝护卫去盛芳酒楼拿今天的晚饭,左玟和郁荼一起领着辛三娘姐妹进了正堂。   阻止二女还要跪她的举动,左玟让她们直接说明来意。   此时辛十四娘也摘下了面纱,观其容貌,比三娘还要秀丽几分。气质清澈脱俗,而五官又有狐狸的媚态娇艳,姿态翩翩惹人怜爱。   她低垂着眉眼,给左玟见了礼,又畏惧地看了眼郁荼。方才讲出自己的经历。   这红衣女子原是辛三娘的妹妹,唤十四娘。她们这一族姐妹众多,但三娘和十四娘都是一心向道,所以在姐妹中关系最好。   上次辛三娘带着黄九郎的尸身回去,讲明自己的遭遇,辛十四娘还很同情自己的姐姐。却不想,没过多久就轮到了她自己被红尘所磨砺。   故事说来简单,就是辛十四娘外出时不慎被一个姓冯的书生看到,惊为天人,一见钟情。跟着找到了十四娘的家里向她求婚。   不说那冯生为人轻佻放荡,酗酒无度,不是良人。且十四娘一心向道。自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求婚被拒后,本来也就过去了。毕竟冯生一个凡人,也奈何不了狐狸。谁知他祖上竟与管理这一方鬼狐的阴间五都巡环使有亲。   巡环使的妻子受丈夫荣荫得以不去投胎,还得了郡君的诰封。死后亦能享受荣光。生前死后都是贵妇,便真觉得自己了不得了。   遇到了被赶走的冯生,执意为外甥出头。找来辛十四娘,贬低十四娘不过山间野狐,靠媚术勾引了自己外甥。借夫家权势逼迫她嫁给冯生。   那郡君并不把辖内野狐放在眼里,本来当场就要让十四娘与冯生洞房。被十四娘以“婚姻大事必须禀报父母,如此草率,死也不能从命”为由,暂且延后。   但也由冯生回去拟定吉日,让她不日过门。   辛十四娘回去后悲伤不已,将此事说与关系最好的三娘听。   辛三娘知道后,不忍妹妹被欺辱,便提出赶在冯生定下的吉日之前,带十四娘到左玟这里来求助。   五都巡环使权利不小,又恰好役使她们那一方的鬼狐。作为其妻子,郡君也是狐狸们开罪不起的。她们姐妹走投无路,唯一认识的有些权势的就是左玟。这才求上门来。   听完辛十四娘的讲述后,左玟对那郡君的行为也是厌恶的很。当即对辛氏姐妹保证道,“你们暂且在隔壁住下。这件事我已知晓因果,定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害了终身。”   说到此处,她看向站在一旁面色苍白道郁荼,抿了抿唇,“还请郁兄帮我个忙。”   郁荼愈渐阴郁的气息因为左玟对他开口而缓和许多,他垂着眸,克制着过于炽热的情感,道,“左兄请说。”   左玟便道,“请郁兄派个小鬼,帮我给那郡君送一封口信。就说辛氏姐妹在我这里,让她有事尽管找我,不得为难她们的家人。”   “好。”   辛十四娘与辛三娘对视一眼,躬身拜谢。   “多谢左大人。”   两只狐狸精就这么被左玟一视同仁地放到了隔壁。等到妙真她们回来,听闻了辛十四娘的遭遇,也都气愤不已。   尤其是最近沉迷当大姐头的小七,更是响应要去给那滥用私权的郡君好看。   鬼王的下属去送信没有几日就回来了,还带了一个据说是那个俊君的丫鬟小鬼回来。   清秀的丫鬟女鬼站在左玟面前,目光不屑地看了看辛十四娘,面对左玟时态度才恭敬了些。   送上请帖,道是,“我家郡君有请。” 第106章 坟头蹦迪   郡君所在的那一片地方距离左玟任职的泉州,如果是鬼狐的速度可以当日往返,而按正常人的速度需要有三日的路程。若左玟真是个普通官员,要去赴约,自然衙门里的公务就不能兼顾了。   所以当那丫鬟来说出“郡君有请”的话语时,左玟就知道,那位有诰封的郡君显然是将自己看作了上级,并没有把自己这个小小同知放在眼里。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那位郡君的丈夫生前官职就高于自己。而死后成了鬼神,就更是比凡人时要高高在上了。   左玟对郡君的态度已经有了了解,想来此去很难说理,也省了客套寒暄。语声淡淡,对那丫鬟道,“你回去告知郡君,五日后是本官的休沐日,届时本官再登门造访。”   那丫鬟姿态颇高,道是,“我家郡君有吩咐,左大人如若公务繁忙可以省去奔波。只是辛家十四娘有婚约在身,此次需得随我回去与冯公子拜堂成亲。还请左大人不要为难小奴。”   辛氏姐妹也在屋内,闻得此语,十四娘唇瓣微抿。辛三娘却直接出来怒道,“都是那姓冯的书生一厢情愿,我妹妹并不愿意,算得什么婚约?”   丫鬟讥讽道,“十四娘收了郡君的金花为聘,若不是郡君顾念冯公子的颜面,当日你就该是冯家妇。山野小狐,也敢对郡君耍阳奉阴违的套路?以为攀了个高枝,郡君就动不得你们辛家了吗?”   辛十四娘和辛三娘顿时急了,“你们做了什么?”   那丫鬟道,“现在还没有,若是十四娘今日不跟我回去,惹得郡君发怒,就不一定了。”   “你……”   这丫鬟没有什么修行,仗着所谓郡君的势已不把左玟这个阳间小官放在眼里。有其主,必有其仆。郡君的德性可想一般。不难理解她能够做出强迫人家闺女嫁给外甥的事了。   眼看辛家姐妹急得上火,左玟也冷了脸,呵斥一声,   “放肆。”   左玟虽然换下了官服,只着一身常服,但近年为官以来办理了几桩案子,身上官威尤甚。平素总是笑得温和的模样,姝丽容色压住了威严。此时一冷脸,那威严便凛然令人生畏了。   她站起来,冷声道,“好一位郡君,逼嫁不成,竟要威胁祸及家人。本官倒要去问问,阴间冥府难道就没有法度了吗?仙神若连公道二字都保证不了,有何颜面再享人间香火。”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莫说那丫鬟被吓得一扫之前的高傲,垂头不敢言。就连屋里其他的人也被这样的左玟所震慑。   郁荼目光炽热,辛家姐妹眼里异彩连连。也就是妙真等都在外面,不然定是要星星眼对着左郎君犯痴了。   左玟说完了这话,没有管众人的反应,又对辛三娘道,“三娘,你去隔壁一趟,找小七借碧水舟。我们今夜就去赴郡君之约。”   说到此处,她又看了眼郡君派来的丫鬟,若有所指地补充,“早点解决,也免得时间拖久了牵累无辜。”   辛三娘清脆应了声离去,十四娘也跟她一块。丫鬟试图要说什么,但在左玟的冷眼下,还是没有再开口。   郁荼在左玟身边,敛下目光,轻声道,“恩公,与以往不同了。”   愈发的迷人,也难以抓住了。   左玟听见了郁荼的话,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门外广阔的天空。   语声淡淡,“大概是因为我如今的目标不同了吧。”   目标?什么目标?   郁荼眼里困惑了一瞬,想要问,又咽了回去。   何必要问呢?他想。   只要是恩公想要的,他都会尽全力帮她实现。哪怕永远不能像故事里被埋葬的女子一样嫁给前世葬她的人,能够一直跟在恩公身边也足够了。   没过片刻,小七和桑桑跟在辛氏姐妹后面一起来了这边。   小萝莉当了大姐头以后,为了保持形象,见着左玟都不像以前那样赖在怀里撒娇。只甜甜地道了句,“左郎君,小七也要一起去。”   对于小七会过来,左玟并不意外,颔首应下。但还是没让桑桑跟随,万一打起来,吓着小鹿就不好了。   一行人上了碧水灵舟。龙宫的法宝自是不凡。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郡君的鬼宅外头。   这鬼宅,置于一片松林涧谷间。晚上来看是宅院,如果白天来看便为薛尚书墓。而薛尚书,就是那五都巡环使生前的称呼。   鬼宅大而华美,高门大院,有灯火隐约若现,很是气派。   尽管郁荼今日在左玟的示意下没有任何表现,那那丫鬟见到了小七的手段,也深感畏惧,不敢再放肆。   自觉地上前去敲响了门,前来开门的却是个健壮的仆人。   “谁呀——咿,你不是去了泉州?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丫鬟摇摇头,对其使了个眼色,道是,“我奉郡君之命请来了泉州左同知,你快进去通禀。”   她是郡君身边的人,大丫鬟地位都要比外面的仆人高一些。那仆人闻言,连忙把门打开,自己进去禀报。   丫鬟本也想跟上,去提醒一下郡君这个凡间的官员并不是那么普通。但她刚想动身,却听得身后左玟道,“我想看看这位郡君的真实面目。”   这话音一落,她顿时就发现自己被一股极其阴寒森冷的气息笼罩。颤颤回头,就见那一直跟在左玟身边的白步袍少年阴冷地盯着她,双眸竟是血一般的猩红。   那丫鬟打了个激灵,身子一缩,差点没咬着舌头,惊恐地保证,“小奴,小奴一定不乱说话。”   那股气息比巡环使还要可怕,她登时息了提醒郡君的心思,安安分分给左玟等人引路,一直行到会客大厅坐下。   大堂内灯火通明,装饰摆设都非常华美精致。   辛氏姐妹两有些紧张,坐立难安。郁荼、小七还有左玟的姿态就坦然淡定的多。略坐了一会儿,几个丫鬟扶着一个打扮富贵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那老太太体态丰腴,五官亦不差,只是眉眼间自带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意味,削减了老年人该有的慈和。   在上首坐下,她眯眼看着左玟,先夸赞一句,“后生好俊的相貌。”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左玟客套,就轻描淡写的晃过了左玟和郁荼小七。板着脸转向一旁站立不安的辛十四娘,怒道,   “贱婢还敢回来?收了老身的金花还逃婚,让老身在外甥面前丢尽了颜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纵你回家,直接洞房也就没得这些幺蛾子了。”   此番话直说得辛十四娘脸色发白,左玟皱起了眉头。正想说话,却见辛十四娘狠狠咬了咬唇,走出一步,道,“我本就无意婚嫁,一心向道求仙。郡君何必要逼迫于我?”   十四娘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让左玟见了只觉赞赏,可在郡君眼里却无异于冒犯。   老太太语气蔑视道,“老身那外甥也是名士,钟情于你乃是你的福报?区区野狐精,不过是舞弄媚态,讨男人喜欢罢了,哪来的那般自大?”   听到这里,被那郡君有意晾着的左玟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郡君说这话,本官却不能苟同。”   老太太冷眼看过去,“后生有何高见?”   她到如今还是将左玟称作后生,并无半点尊重。知道内情的丫鬟吓得打颤,但在鬼王的压力下不敢抬头开口。小七握了握拳头,和郁荼对视一眼,暂且隐忍不发。   左玟自觉一向尊老爱幼,但今日面对这位郡君老太太的言谈和行为,着实很难不生出厌恶的情绪。   她坐在椅子上,神态似笑非笑,道是,“辛家姐妹皆是靠自己修行,不仰仗他人之势,一心向道,其志可嘉。郡君您却……呵呵,方才听郡君对十四娘甚是不耻,可本官倒是认为,十四娘胜过郡君远矣啊。”   她后面的话没说完,但谁都听得出,她是在嘲讽郡君靠丈夫的荣荫获得地位,没有资格贬低辛十四娘。   那郡君生前是尚书夫人,死后是又得封郡君,靠着丈夫的官职,被几百里的鬼狐捧着。哪里受过这种气?   闻言大怒,起身怒斥道,“后生安敢对长者无礼?我乃五都巡环使之妻,阴府亲封郡君。享百里香火。你敢说老身不如那野狐精?”   左玟也站起身,一改往昔温润,目光锐利。   自学堂内与那些女孩们交谈立下十年之约后,左玟心里一直都憋着一口气。今日面对这不讲理仗势欺人的郡君,难免就带出了情绪。   尽管这事明明有更好更温和的方式来处理,但她此刻却都懒得去想了。只想出一出胸前的恶气。   迎着老太太的怒火,左玟与之针锋相对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郡君想要晚辈的尊重,是否先问自己,立身可正,行事可公?您所受之荣光,并无一项出自于己。将一身荣辱系于夫家,仗势欺人,何贵之有?”   小七在一旁接话,唯恐天下不乱,“对对对!小七也这么以为。你个老鬼不干好事,指望谁尊重你呢?”   这小萝莉最近常跟草儿她们在一起,如今收敛起气息来就跟普通人一样。   郡君自己没有修行,也看不出小七和郁荼的特殊,只当是三个凡人。   本来就被左玟说得气恼,可对方姑且还是个“男人”,还是个“官”。但再让个毛丫头补刀,就绝对不能忍了。   当即对左右野狐小鬼道,“还不给老身拿下他们!”   此令一出,那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鬼宅霎时变了氛围。灯光尽熄,黑风怨气呼啸。   狂风中,鬼影鬼狐袭向左玟一行,发出鬼哭狼嚎,谄媚讨好,   “大胆小子,敢辱骂郡君。”   “小的为郡君出气——”   左玟立在原地,抬手摸了摸发带,而后又放了下去。   小七嬉笑着,“等了好半天,可算开打了。”   遂放出金色雷光,噼里啪啦往下坠,五雷正法直轰得鬼宅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众鬼狐四散而逃。   “雷法,是雷法!”   “郡君快跑!”   “快去找巡环使大人回来——”   冷眼旁观的鬼王郁荼神色淡漠,度朔之印飞出,在半空里放大,射出乌色光芒,笼罩这一片土地。   乌光照射之下,所有试图逃窜的鬼狐皆被困在度朔印的范围内,不得逃出。   混乱的场景落在左玟眼底,看了良久,她心中那口闷气缓缓平息。   摇了摇头,左玟轻轻抚摸着腕上的佛珠,用以清净心扉。   叹息一声,她自嘲道,“还是磨砺得少了,因为这点小事就乱了心态,往后岂能实现那个愿望。”   就在她自省过后,准备让郁荼小七收了神通再好好谈话之时,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   “何方宵小,胆敢在本官坟头放肆?”   却原来这鬼宅就在薛尚书的墓地上,鬼宅一有异动,那距离此处不远的五都巡环使立刻就有了感应。赶忙往家里来。   左玟他们的行为,无异于坟头蹦迪,勇撩虎须。叫回来看到这一幕的薛巡环使,如何不怒?   当即就要役使随从鬼狐,加入战场。   一道冥府官印飞上空,对上半空的度朔之印。   郁荼冷眼瞧着,并无丝毫慌乱。却不想,那两印玺还未相碰,赶回来的薛巡环使陡然停下,惊呼一声,“度朔?”   喊出这声以后,他甚至顾不得自己的坟头。急忙收回官印,将一道紧急信息通过官印传向幽冥地府。   讯息发出,他眉目难掩喜色,“本以为是恶星上门,原来是要升官的好机缘……”   ……………   而与此时,远处山林中,一夜行的僧人感应到佛珠的异动以及暴动的幽冥力量。   那张平静祥和的面容微微一变,难得添了分焦色。周身佛光朗朗如日,极速朝此间而来。 第107章 罗酆六天   酆都山,乃酆都大帝所辖之鬼所。山下有元洞,洞中有六宫,为内宫。山上又有六宫,为外宫。六天六宫,皆居承鬼神,是为罗酆六天宫。六天宫分别为(纣绝阴天宫、泰煞谅事宗天宫、明晨耐犯武城天宫、恬昭罪气天宫、宗灵七非天宫、敢司连宛屡天宫)。   与十殿阎罗掌管转世轮回不用,罗酆六天更偏向于军署的职能,直属酆都大帝统率。   却说那薛巡环使乍见度朔印,连什么老妻、什么坟头都顾不上管了,第一时间就是召回官印,将讯息传往阴府。   事关“度朔之山”,酆都大帝早在度朔气息出现在阴府之时(即陆判被郁荼砸坏肉身之时),就下达了敕令。   凡阴府所属,发现度朔印,必须放下一切手中的事,将度朔印的消息地点上报罗酆六天。   幽冥界,罗酆六天宫——   十二位军使几乎同时被惊动,通过印玺的传音禁制简单交流过后,宗天宫的楚军使当机立断传讯薛巡环使,令其拖住持有度朔印的人,罗酆六天的幽冥鬼使很快就到。   讯息传出后,罗酆六天仅留六宫军使镇守,其他六宫军使各自点了人马,于血塔前集合。即刻传往距离那处最近的人间通口。   而收到罗酆六天传讯的薛巡环使,心知能否脱住郁荼,事关自己能否升官的大事。也知晓自己不是度朔印的对手。   要知道,度朔印与传闻中的东方鬼帝神荼郁垒镇压的度朔神山相关。如若不是需要陆判抓人间的鬼王用来填鬼门,那东西是绝对不可能给他们这样等级的鬼神使用的。   想到此处,薛巡环使不免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在地狱里受苦的陆判。   当初那厮手持度朔印在人间抓捕各地鬼王,如同钦差大臣一般的地位,他们这些地方上的阴府官员谁不让他三分?   也不知道后来是得罪了哪位后台够硬的贵人,听说惹得某位神尊亲自派化身到幽冥地府问责……   却是因为妙乐天尊的身份秦广王不敢声张,故而旁人只知个大概。薛巡环使是想破头也不会想到,陆判开罪的那个贵人就在他面前,刚刚被他的老妻得罪。而且,很快他也要得罪贵人了。   默默估算了一下阴府鬼使到来的时间,薛巡环使正琢磨着该用什么方式拖延时间,就听得一声洪亮的“阿弥陀佛,诸位且慢”。   一时间,不论薛巡环使还是左玟一行都停下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茂密的林子里,金色佛光普照,驱散了一切黑暗。佛光的源点却是个相貌端庄妙好的和尚。见他眉心一点红痣,目光悲悯,眼中有无限的慈悲。   薛巡环使知晓这样威力的佛光定是高僧大能,不敢轻慢。目光微闪,他拱手道,“不知大师从何而来,为何打断我等?”   这位薛大人做了几百年官,尤为精明。一口就把自己停手的缘由归结到了和尚身上。   与其忌惮尊敬的表现不同,左玟见了那和尚,却是眼眸发亮,上前几步,欢喜唤,“优昙大师!”   优昙?这个名字对常年在阳界的阴官而言并不陌生。薛巡环使瞳孔微缩,眼里惊疑,   “优昙佛子……”   佛子突至,可千万别出什么变故才好。   和尚神情不改,语声温和,“左施主。”   这幅模样全然看不出赶来之前的焦急。清清淡淡,好似他真是无意路过遇到了左玟。   走到左玟身旁,对阴着脸的郁荼微微颔首,优昙方才回答薛巡环使道,“贫僧优昙,从京城而来,途经此地。这位左施主是贫僧的朋友,不知二位有什么纠葛,可否说与贫僧一听?”   那薛巡环使目光闪了闪。走过来,摆出一副正直官员的模样,义正言辞道是,“本官在外处理公务,佛子的朋友却擅自毁了本官的家宅,欺辱本官的妻子……但本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辈,想来佛子的朋友不会是卑劣之徒。看在佛子的面子上,本官可以再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的目光故意略过操纵度朔印的郁荼,看向被郁荼小七护在后面的凡人左玟。   薛巡环使是多精明的鬼啊。他有心拖延时间,自然是借坡下驴,试图利用突然出现的优昙达成目的。   且他一眼就觉出左玟恐怕才是遏制鬼王龙女的关键人物。便转向左玟,道,“那后生,本官见你也是识文懂礼的书生,可否给本官解释一下你们这么做的原因?”   那薛巡环使之前跟他们相距甚远,不是很大声音根本听不到。再来官印传信只有本人知道,旁人看不出什么。所以左玟等都不知薛巡环使是拖延之计,还当他真是要讲道理。   虽然觉得对方先前收官印的速度有些快了,但对方要讲和,加上优昙也在,自然还是以和为贵。   左玟便对薛巡环使拱手道,“在下左玟,今任泉州同知。今夜来此,实事出有因,并非有意冒犯。”   薛巡环使眉峰一扬,语气多了几分亲热。“原来是阳间官员,左大人当真年轻有为。”   像个前辈那般夸了一句,薛巡环使先让自己这边的下属都退后,然后指指在度朔印乌光下的鬼宅里的鬼狐仆从,和善道,“这其中想来真是有什么误会。左小友可否先让你的朋友收了神通,入内室详谈?”   “自然可以。”   这位巡唤使的态度不知比郡君好了多少。人家递了梯子,左玟也不能不识好歹。   便也让郁荼收了度朔印,放出一众鬼狐和郡君。   薛巡环使见此,大笑着点头。一眼也没有看被吓得不轻的郡君老妻。借官印之力,顷刻间修复了鬼宅。   那鬼宅本来就是靠他的力量幻化而出,并非实体,恢复起来自然也快得很。   家宅恢复好了,他便问优昙,“佛子可要一起?”   左玟看看宝相庄严的优昙大师,心中积压的气愤因为与旧友重逢一扫而空。对薛道了句“巡环使客气了。”   然后转向优昙,满含期待道,“离京前去大相国寺没能见到大师,在下一直很遗憾。不想因缘巧合今日又能与大师重逢。大师若不着急赶路,不妨等我一等,待说清此事后我们再好好叙叙旧。”   对上左玟那期待的目光,本来应该赶快去往东海的优昙迟疑一瞬,暗叹了声,面上不动声色,含笑应下。   却仍旧不敢多看左玟的笑颜。双手合十,对薛巡环使道,“如此,贫僧叨扰了。”   “岂敢。大师请,左小友请。”   左玟和优昙遂在薛巡环使的热情下进了门。待他们进去,薛巡环使又扭头看小七和郁荼,“二位也请一同进来喝杯茶水吧。”   这般随意的态度,谁能想到他的真正意图压根不是慎重对待的左玟优昙,而是后面那随意招呼的郁荼呢?   小七嘟着嘴,遗憾一句,“这就不打了,真可惜”,便要跟着进去。   快进门前,发现郁荼还在原处,神情郁郁。奇怪地折返回来,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郁荼眼里血红未散,惯存的怨憎之外,却多了些困惑不安。   “感觉……”   感觉到什么,他没有说出口。   充满敌意的看了眼优昙的背影,郁荼却是跨进门,先一步跟上了左玟。   小七:???   嘀咕一句“真莫名其妙”,抬腿进门。   其后,薛巡环使眯了眯眼,抬手摸着胡须。迈开八字步进门,面上喜色渐浓。然整个过程,也没有看一眼自己狼狈不堪的老妻。   他背后,郡君老太太咬了咬牙,也叫几个丫鬟搀扶着进了门。   重新进入大堂内,优昙沉默旁观。左玟便让辛十四娘这个被逼婚的出来讲明真相。自己在旁补充说明了几句。   她这边话刚刚说完,薛巡环使还在那把玩官印,不知有没有仔细听。   那郡君却一改之前的盛气凌人,抹起了眼泪。   “老爷啊,你去的早,不知冯家帮过我们。我自你去后守寡二十年,辛苦拉扯吾儿长大,若不是有亲眷们帮忙,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如今我们有了能力,帮一帮外甥又算得了什么呢?配与外甥,难道还玷污了这只野狐精吗?”   老太太哭哭啼啼,衬着苍颜白发,好不可怜。但话语的内容,还是没有丝毫悔改。   左玟皱起眉头,没有开口,准备看看薛巡环使的态度。   被郡君这么一哭,薛巡环使才像是回了神。看着郡君深深拧眉,语气不耐,   “都是些陈年旧事,你还提这些做什么。狐族多美人,辛十四娘不愿意你换个愿意的不就成了,想必外甥不会嫌弃。一点小事,也值得你闹得这么大。”   正如郡君之前所言,她是在薛尚书死后二十年才去世。所以容貌也是老态龙钟的样子。而薛巡环使死时却还是个中年模样。只看外表,更像是郡君的儿子。   这种情况,要说什么喜爱之情是没有的。之所以让老妻得荣荫,不过是顾念她守寡带大儿子的苦劳,以及想落个好名声罢了。   可是老太太嘴碎,又爱说那些彰显自己功劳的陈年旧事。着实惹人烦。所以他寻常也不会回家,都在外头。   给老妻一些尊荣,让辖下鬼狐奉承一下她,就当是弥补了。   鬼狐之辈,说到底,就跟郡君一样。在薛巡环使眼里跟草木石头没什么区别。都不会放在心上。   至于什么值得放在心上?   薛巡环使握了握官印,感觉到印玺的震荡,勾起嘴角。   被丈夫斥责了一顿,老太太不敢跟家主唱反调,唯有不甘愿地认错,“是妾身想的不够周全。”   薛巡环使这才点点头,对左玟笑道,“不是什么大事,老妻不懂事,让几位见笑了。今天色不早,不如就在此留宿一晚。本官也好设宴给几位赔罪。”   尽管薛巡环使训斥了郡君,也解决了辛十四娘被逼嫁一事。但左玟心里却并不高兴。   看着那低头无力的郡君老太太,即是恼怒,又多了悲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是这个世上多少女子的缩影?左玟不知。也无心留下吃什么酒宴。   站起身来,淡淡道,“多谢巡环使好意。但既然事情已经说开,我们却也不便久留。在下明日还要上衙,便先行告辞了。”   左玟一起身,优昙郁荼小七,还有辛家姐妹都要跟随。   那薛巡环使面色有些不好看,还要攀扯,“怎么,左小友这是不想给本官颜面——”   话音未落,屋外忽而响起一阵惊雷般的鼓点。   “咚——咚咚……”   刹那间,狂风骤卷,飞沙走石。连屋顶都要掀翻了去。   有众多人声一起,沉沉呼喝,   “度朔——”   屋内,薛巡环使大笑两声,一挥袍袖收了幻化神通。   “左小友,你可以走,这位郁荼兄弟恐怕不行。”   高宅大院在这一瞬消失不见,四周又恢复成了本来有的坟包密林。漆黑的鬼影遮天闭月,唯有交织成网的幽蓝色鬼火,映照出乌泱泱的幽冥军团。   “度朔——往哪里逃——”   在狂风飞沙中站立不稳的左玟不明所以,“度朔?郁荼?”   她身后,穿着白布袍的鬼王少年蓦然两手扣紧了胸口,双眸猩红,满面痛楚之色。 第108章 天罗地网   半空中,漫天的黑雾滚滚,遮蔽乾坤,阴风飒飒,扬砂走石。四面八方似有层层密密的鬼影,将他们包围在中央。   有鼓声震响,齐呼“度朔”,威严赫赫。   幽蓝鬼火映照下,六宫鬼神青面獠牙,阴森森。持刀枪剑戟,幽冥鬼幡,催动了煞气腾腾。   飒飒寒风劈面,愁云怪雾,煞气狼烟。此等场景,任哪个见了,不得心生恐惧?   阴风冰寒彻骨,剧烈的狂风吹得树木东倒西歪。更不用说还是凡人之身的左玟了。   她只来得及针对漫天的呼声发出一句疑问,下一刻鬼宅消失,她险些就要被阴风送走。   正是左玟暗骂这些阴军半点不拿凡人性命当回事,金色的佛光覆盖过来,暖洋洋,顷刻间将森冷的鬼气驱散开。   左玟扭头,便见着优昙大师走来,站定在自己身旁。佛光径直有两步,恰好笼罩了他们两个。   许是要支撑佛光屏罩,和尚双手合十,垂眼诵经。   虽然距离左玟不到半步距离,却是一眼也不带看她的。目不斜视,姿态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敬慕。   她惊喜中带着感激地唤,“优昙大师……”   不得不说,这位佛子生得实在好看。眉目秀长,鼻梁挺直,一点红痣吉祥,庄严妙好。低垂着眼时天然就带着无尽的悲悯。如佛如圣。   淡淡的檀香在佛光中舒发,声声梵唱慈悲,澄净如雪山融化的冰泉。   他处处皆显示着光明圣洁,就像是生长在西方极乐世界八宝功德池里的莲花,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纵然身处于万魔环绕,煞气阴风中,也是神圣祥和的模样。   不沾染半点俗欲。   那温暖的檀香,让人嗅之微醺,不自觉地神思清净,联想到暖日照香炉,熏腾了香雾袅袅。   近距离看到大师,左玟就怔着联想了那么一下,一时竟都忽略了外界的环境。   狂风鬼影再临,冲击在佛光之外。好似有一阵烈风呼啸而过,左玟没注意,一下子被风吹得她身子往旁一歪——就那么一头磕在了闭目诵经的大师肩头。   额头一痛,就像是撞上了坚硬的花岗岩。   她却是顾不得头,快速抱住了大师的手臂,以免整个人滑下去。   靠着这点支撑站稳后,左玟才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单手揉了揉额头。却是怕了那阴风,摸摸不怎么痛的额头后,她又机智地环了回去。   手掌隔着单薄的衣料,触感坚硬。紧绷的,仿佛还能摸到里面隐隐若现的肌肉纹理。   睁眼见得玉色袈裟,左玟懵了一懵,眨眨眼。抬起头,正与侧目看她的优昙四目相对。   茶褐色的眼瞳,如琥珀一样剔透,映照着她错愕的模样——   “少年”粉唇微张,桃花眼红晕淡染,水光朦胧,无限深情。   金色的佛光屏罩猛然震颤了一下,优昙迅速回转头,双目紧闭。诵念声重新响亮了起来,是左玟听不懂的晦涩梵语。   佛光屏罩稳定了下来,左玟也不好意思,讪讪松开了优昙。   口中道谢。左玟瞥了眼那被袈裟包裹的宽肩窄腰,心思不由自主地歪了歪。暗道不愧是能够一苇渡江的大师,身材真好!   脑子里过了那么一下,左玟打了个激灵,口中低喃,“罪过罪过。”   赶紧打住!   她这里的动静在大环境虽说中一点也不明显。但要放在往常,郁荼肯定不会错过机会,第一时间关注到左玟的情况。   可今夜,他却是自身难保,完全没能看到这一幕。   站在无数幽冥阴兵的包围中,如同天地共同厌弃。   他体内的怨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引动,度朔印飞出,自动护主。辨不出来路的黑气,如蟒蛇一般探出画皮,张扬狂舞。   鬼王往日精心养护的画皮在黑色的怨气冲击下,眨眼间已是千疮百孔。   他痛苦地撕扯自己的胸口,望着幽冥而来的军使,猩红的眼底是沉积的疯狂怨怒。画皮如飞蝶,寸寸碎裂,于阴风中吹卷远去。露出里面漆黑可怖的鬼王原身。   “你们……该死……”   阴兵中一位手持青光蒙蒙的宝珠的军使见此,眯了眯眼。抬起手做了个静止的动作。声若洪雷,远传四方,言,“静——”   呼喝击鼓的阴兵令行禁止,鼓声喊声风声同时停下,场内为之一定。   再说那薛巡环使撤回了鬼宅后,发现军使收了神通,连忙朝着虚空落降的阴兵鬼卒躬身行礼,恭敬道,   “拜见罗酆六天军使大人。手持度朔印之人在此,下官幸不辱命。”   他说话时,语声难掩激动,想是飞黄腾达的机缘就在眼前,不免心潮震荡。   待薛巡环使说完,那为首的军使走出阵列。于鬼火中显露样貌。见其紫红脸膛、身着黑袍威风凛凛。正是宗天宫楚军使。   楚军使对薛巡环使微微颔首,摆手令其退到一旁。而后看向脱下了画皮的郁荼,凛然道,   “度朔,罗酆六天在此布下天罗地网,你已无处可逃。”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所说天罗地网的话语,楚军使又一挥袖。   那半空浮动的、由鬼火交织而成的幽蓝天网便缓缓下压了些。又有腾腾煞气,平地而起,鬼影交错。   烈烈威风,霹雳鬼火。   阴兵层层密密,凶凶顽顽。煞煞威威振鬼神。   地上的薛巡环使的鬼狐下属,皆在这幽冥的天罗地网中化成原型。有的被阴风吹卷,在阴风中哀嚎着撕裂。修为高一些的蜷缩在地,瑟瑟发抖。有那刚成鬼不久的,连魂魄也无法保全。   那薛巡环使的夫人郡君,同样没有修为。在两个机警的野狐狸的搀扶下连滚带爬去到了薛巡环使身边,才保住灵识。   小七变化为龙形,圈住辛家姐妹。金瞳注视着四周的罗酆六天阴军,充满了忌惮。   而左玟身处于佛光笼罩之下,除了感觉风吹得人站不稳,必须拉住优昙大师外,没有受到太大的侵扰。   至于被左玟拉住的佛子,没有挣脱,也没有看左玟。看起来是全心投注维持屏罩。   罗酆六天的军使似乎也不想逼得太狠,短暂的放出天罗地网的威势后,便收了神通。让地上的小狐野鬼得以松一口气。   楚军使这才俯瞰下方,威严道,“我乃是酆都山罗酆六天的军使,逢酆都大帝之令抓捕逃犯。尔等鬼狐凡人,速速离去。胆敢逗留此处,皆视同重犯,就地抹杀。”   此话一落,还留存生息的都忙不迭逃离此地。恨不得再多生出八条腿。小七变回人形,对辛家姐妹道了声,“你们先走。”   辛家姐妹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点点头,变成狐狸逃走。小七自己则将困惑的眼神投向郁荼。   同样做出这个举动的,还有左玟。而听到了楚军使的话语,她将几句线索还有楚军使一直盯视的方向联系起来,不难猜出那’度朔‘指的是“郁荼”。   转过头去,此时的郁荼已经变成了满身戾气,面目苍夷的模样。漆黑的肤表,全是火焰灼烧的痕迹。   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度朔印绕着他旋转,放出乌光。怨气则越来越浓郁,几乎凝成实质。   左玟微怔,担忧的喊了声,“郁兄——”   听到这声,郁荼身子外笼罩的黑气微微震荡。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左玟。一双猩红的眼,被怨憎痛苦充满。像是浸泡了千万年的憎恶,仿若魔神,让任何一个与其对视的人都会不寒而栗。   “郁兄……”   左玟呼吸一窒。短暂的惊吓后,她仿佛能从那双眼里,从那怨憎恶意的眼神中读出隐藏在恶念下无穷尽的委屈与不甘。心里复又生出莫名的怜悯,倒不觉得害怕了。   抿了抿唇,左玟朝郁荼走去。刚迈出一步,就被人抓住。很快又放开。   回身看,却是优昙。   “他很危险。不要过去。”僧人目光澄净,语声肃穆。   小七也跑过来,拉住左玟,认真道,“左郎君,你先走,小七留下帮郁荼。”   “可是他……”   那郁荼眼看着左玟要朝自己过来,猩红眼里竟是短暂的出现了些许的痴迷,低声呢喃,   “恩公……”   那声音沙哑粗粝至极,干涩无比。带着丝丝朦胧的期许,他竟是向着左玟的方向挪动了一步。   “恩公……别走……”   这一声传入左玟耳中,被优昙和小七拦住的左玟惊喜地唤了声,“郁兄。”   她看了看不肯松手的小七,深吸一口气,转头面朝那楚军使,朗声问道,   “大人,不知我这朋友所犯何事?缘何就成了阴府逃犯?”   楚军使看都懒得看左玟,语声冷漠,“大胆凡人,莫非听不到本将的话吗?再逗留此处,皆视同重犯,就地抹杀。”   左玟并没有被他吓住,拉开小七抓着自己的手,往前走出几步,站定在郁荼与楚军使中间。   面朝上空道,“若我这朋友当真犯了罪责,理应受法度制裁,我不会阻拦。但大人若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上来就视其为罪犯,喊打喊杀,请恕在下不能从顺从。”   明明是瘦弱的凡人身躯,却凛然无惧,自有一番浩然气势。把好友挡在身后,分毫不让。   左玟身后,郁荼猩红的眼底温度愈烈。   优昙怔然一息,低念一声“阿弥陀佛”,便迈开步伐,走到左玟身前半步站定。   小七同样看了片刻,扬起笑容,到左玟身边。   笑嘻嘻赞了句,“左郎君真好。”   而后回头对郁荼凶巴巴道,“这次以后,你再不把小七当朋友,小七就……下次小七肯定就不帮你了!”   眼看着优昙小七与左玟并齐,那楚军使终于是屈尊降贵地将目光投注过来。   皱起眉,语声沉沉,“佛子,龙女?怎么,西方和龙族也要插手我幽冥之事?”   小七公主嘟着嘴,“小七就只代表小七,是左郎君……和郁荼的朋友,你别攀扯我族。”   优昙佛子双手合十,丰神容颜庄严肃穆,“阿弥陀佛,世间应有公道。”   楚军使闻言恼怒道,“尔等疏狂无知,不知晓真相,也敢挑衅幽冥地府的威严?”   遂将手中幽蓝宝珠抛出,厉声喝道,“罗酆六天——”   众鬼齐应,“喏——”   半空有赫赫声威,唱言,“(东山神咒,摄召九天,赤书符命,制会酆山,来魔送鬼,所诛无。)”   “诛——”   刹那间,宝珠幽光大盛,四面八方鬼影重重。天上有鬼火罗网,阴寒森森冻入骨髓;地上有幽影幢幢,连成飓风,飒飒萧萧,扬砂走石。播土飞尘,皆如利刃。摧得树木尽折。   薛巡环使的坟头,自是早就夷为平地。叫他心痛不已,   在急促的鼓点中,天罗地网,一齐朝这方压来。   小七化作金龙飞起,掀动雷鸣电闪。优昙的佛光外放,神色从容。凡周围鬼影,有接近者,皆如冰雪融尽。   左玟解下了发带,轻声道,“再来一次。”   她脑海中发带君雌雄莫辨的声音充满拒绝,“不要!你只剩三十年寿命,为了他,不值得。”   “他是我朋友,怎么不值得?”   “罗酆六天虽然不讲理,但是抓他的确事出有因。你还有自己的使命,不要插手。”   左玟抿着唇,执拗道,“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说郁兄有罪,他就是我的朋友。我应该维护他。”   这一声声传入郁荼的耳中,一幕幕映在那双红色的眼底。   始终在沉浸沉默中挣扎痛楚的郁荼终于再次动了。   他仰起头,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充满了不甘与怨怼,   “我,无,罪。”   话音落,围绕着他旋转的度朔印寸寸碎裂,一团幽幽乌光笔直坠入鬼王的体内。   下一刻,滔天怨煞之气爆炸般席卷而出,如乌黑凶厉的蟒蛇,绕开左玟几人,向四面八方纵去。   他所在处,巍巍如山岳,纵泰山声威亦不可比拟。   “轰——”   天罗地网,鬼火飓风,顷刻湮灭。   阴云尽错,鬼雾翻腾,罗酆六天的阴兵鬼使反被震慑开去。   方才还高傲冷漠的楚军使目眦欲裂,满是不敢置信和慌乱,“他醒了,怎么会这么早!”   喊出这么一句,就连楚军使也不能再立定云头。   眼看局势瞬息就要逆转,空中突然响起一低沉威严的男声,   “度朔,该归位了。”   一只由幽冥之气聚合的巨手从天而降,与浓黑的怨煞蟒蛇相抗衡,一寸寸下压。   “是帝君!”   “帝君来了!” 第109章 天地有正气   当“帝君”的气息出现的刹那,左玟脑海中的发带就开始尖叫。   “是酆都大帝!你们快走。”   那位罗酆六天口中的帝君仅出现了一只手掌,就压得众人喘不过气。除了郁荼的怨气巨蟒还能支撑,方才还能够掀起雷鸣霹雳的金龙小七重重落到了地上,像泥鳅一样在地上翻滚。   佛子的金色光罩越落越低,在那威压下已有了裂痕。   而对本来就是凡人之身的左玟来说,哪怕上面有郁荼和优昙两重屏障,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仿佛被什么一点点碾断她的脊梁,无法抗衡的伟力按着她的头颅让她低头屈服。   又一刻,佛光屏罩碎裂。   金色佛光消失的同一时刻,身旁的优昙佛子覆身搂住了她,带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左玟的背重重落地,脑子一懵,后背生疼。覆压在她身上的佛子挡去了外界的重压,暖暖檀香盈满鼻腔。   “唔……”   她听到佛子压抑在喉咙口的闷哼。抬眸去看,僧人淡色的唇边沁出血迹,气息却是如莲华一般的清香。   “优昙大师——”   左玟看着那血色,眼里水雾朦胧。   头顶的发带自行脱离,在其上,重新塑起了清光屏障。   脑海中,发带的尖叫声不断,“和尚放开她——”   “道君怎么还不来啊啊啊我坚持不了多久啊啊啊——”   那些声音好像传进了耳中,又好像距离她十分遥远。   种种画面,随着左玟看到佛子吐血之时,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划过。   从金华,到京城,再到泉州。一路行来,她似乎总是靠别人保护,总在连累旁人。   在这个妖魔鬼怪横行的世界里,有着太多凡人不可抗衡的力量。偏偏她有着吸引妖魔鬼怪的体质,加上天生的温柔善良,好管闲事。   有时牵扯来的是善缘,有时是恶缘。善缘还好,恶缘便大多需要小七郁荼等帮忙解决。   好比大巫祭那次,因为她要帮晏平回家,才险些害了一众妖精。这次亦然。小七和优昙,都可以说是被她的执拗所牵累。   小七变成的金龙在一旁翻滚哀鸣,以龙族的生长进程来论,她还是个孩子。   佛子艰难地护着自己,本该是不染纤尘的莲花,竟也受伤吐血。   至于被全力针对的郁荼,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是她错了么?   左玟扪心自问,内心的信念摇摇欲坠。   管这些不平不公之事,是错的吗?凡人是否就要在神威下屈服?强压下,她是否应该放弃郁荼这个朋友,放弃公理,才能保全自己,不让更多人收牵累?   泪眼朦胧间,左玟好像看到道长朝着自己走来。   木簪麻履,灰色道袍。清淡虚幻,像是清晨时山林的一抹轻烟。   幽光手掌、佛子、小七、郁荼,四周所发生的一切,恍然间都渐渐离她远去。   那道人走到她身前蹲下,抬起手掌,顺了顺她额前的发。轻柔地,像是天边飘落的云絮。   左玟心里突然生出了许多的委屈和不甘心,哑声询问他,   “天道至公,为何人就这般无力?生灵之弱小便是原罪吗?”   道人温柔地注视着她,擦拭着她的眼角的泪,摇了摇头。温声道,   “人,并不弱小。”   他站起身来,挥手划出一片璀璨的仙光。一幅幅画卷在光芒中涌现。   第一幅画卷:远古之时,巫妖群立。初生的人族衣不蔽体,柔弱如婴儿。赤条条与野兽搏斗,但于巫妖而言不过闲时的调味菜,生存艰难;   第二幅画卷:三位人祖钻木取火,缁衣蔽体,构木为巢。   有人打磨石器兽骨,用粗糙的武器护卫家园亲人。   有人寻仙求道,逢山则拜,只为求得强大的法力庇护族群;   第三幅画卷:手持石器与野兽搏斗的人,在危难之际,坚定不屈的信念牵动体内一直存在的某种力量。突然爆发,如白虹贯日。用力地将长矛刺入妖兽体内。引动浩然之气,万恶不侵。   求得仙缘的人足踏祥云,持剑而返,斩妖灭魔;   第四,第五……   经过漫长岁月,自强不息的人族驱逐妖魔,成为新的天地主角。   画卷也在王朝兴建后截止。   清越的男声似清泉流淌,言,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天道为公,有一种力量,似存若无。   也许它一时不可察觉,但却一直隐藏在人的本心间。它在坚定正直的信念和不懈的努力中壮大,于危难之时显现爆发。   前提是,她不能放弃。   语声结束,左玟眼里的动摇被坚定取代。定了定神,她坐起身来,却是望着那笔直挺立的灰袍道人,歪着头,轻唤了声,“道长……”   “嗯?”   “那个拜山求仙的人是你吗?”   “……是。”   左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眨眼问,“那我是不是要叫你老祖宗?”   道长:……   也不知是气还是笑,他平和的表情变得有两分微妙。   无奈地摇了下头,道人的语声温和含笑,   “你如今这么说,倒也没错。”   遂摆摆手,道,“回去吧——”   左玟的身影在最后一句后淡化消失,那道人亦踏出虚空不见。   唯余一声清浅叹息,“随缘吧……”   ……………   眼前光影飞逝,只是晃了晃神的功夫,左玟又回到了之前的环境中。   她身上覆压着一具温热的躯体,淡淡檀香怡人。外界是风声飒飒,怨气阴寒入骨。   左玟抬眸,正看见佛子唇边的血色蔓下,一切都跟之前一样,好像与道长的接触只不过是一念幻觉。可感受着心口的炙热,她便知道不是。   “大师……受累了……”   感念一声后,左玟轻轻推开了优昙,在对方的愣怔中起身站直。   “左,施主?”   酆都大帝带来的压迫并未减轻,甚至随着幽光手掌的下压,比之前更加可怕。   巨大的压力存在于四面八方,存在于每一丝空气,每一次呼吸中。逼折她的脊梁。威力如斯,连佛光、真龙都不可抵挡。   但左玟还是站直了身子,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她抬起手,发带归入手中,自行化为白光闪耀的古剑。   “青澜剑,妙乐?不对,不是妙乐……是,女的?”   半空中传来一句低沉的代表疑惑的声响。   几乎同时,左玟的脑海中也响起了发带君雌雄莫辨的惊呼。   “浩然之气!呜呜老主人你终于弃丹道回剑道了——诶,不对,怎么是你?”   左玟没有理会发带的怪叫,她手持古朴长剑,气度凛然。   朗朗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人有傲骨铮铮,鬼神亦不可折。   一语言毕,提剑上挑。动作不急不缓,轻描淡化。   剑锋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形。   剑下无光,更无上次斩杀大巫祭时凛冽的仙光剑芒。却有一股无形之气,贯彻云霄。   发带剑灵惊叫哭嚎,“呜呜就是这个调调,老子爽到了啊啊啊——”   一时间,百里方圆,幽光散,阴风定。怪雾愁云肃清,星光月华慢慢洒下。   不论是酆都大帝的幽光手掌,还是郁荼的怨力巨蟒,皆如烟消云散。   那低沉威严的男声讶然,“浩然正气?而今人间竟还有……”   浩然堂正之气凛然,万法皆空,而诸邪不侵。   酆都大帝的惊叹之语未曾说完,那吸收了度朔印里本源之力而觉醒恢复记忆的度朔,却是望向了左玟。   猩红的眼里,一时痴迷,一时杀意盎然。挣扎着呢喃,   “恩公……不,是天道算计……”   他咬牙切齿,“我,绝不回去——”   说完这几个字,他身上涌出黑沉的鬼雾,身形隐没于泥土中,转眼消失不见。   酆都大帝的话语一时中断,变作冰冷的一句,“度朔,你逃不了。”   这位帝君从头到尾也没有现身过,唯有语声和灵力手掌证明他的存在。   默了一瞬,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追郁荼离开之时,那低沉威严的男声竟又折返补了一句。   “楚岳,不得怠慢。”   帝君既没有现身,也没有指明说的是谁。那楚军使却躬身应了声“喏”,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片刻后,再无声音响起。   左玟站在原处,看着鬼雾重聚,罗酆六天的军使们又列队回去。虽然鬼雾稀薄得可怜,连月光都遮不住,但左玟还是不敢小觑。握剑的手微抬,似乎琢磨着要再给他们来一下。   那楚军使忙道,“且慢——”   左玟遂停下,昂首问,“怎么,楚军使愿意与在下讲理了?”   楚军使紫红的脸膛黑了一下,“是。”   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像是丢了多大的颜面,转身对罗酆六天的其他军使冷冷下令,“尔等速去追捕度朔。”   “喏。”   鬼雾与阴兵一齐消散,楚军使落到左玟身前,满脸憋屈。   “你与妙乐天尊是何干系?为何会有青澜剑,还有……”   后面那句他没说出口,神态却明显多了忌惮。   “妙乐天尊?”   左玟眉尖微扬,没有回答。却让青澜剑又重新变回发带的模样,缠回发顶。   方才受伤的优昙与小七都走到了左玟身边。小七的气息有些萎靡,可是精神格外振奋,看着左玟眼睛发亮。   优昙看上去要好一些,抹去了唇边的血迹,与往常并无不同。   确定两个同伴都没事,左玟才直截了当问楚军使,“你们为何要抓捕郁荼?他跟那个度朔有什么关系?”   那楚军使说到这个话题,看左玟的眼神就不太和善,只是碍于酆都大帝的命令,不得怠慢。   方才闷声道,“他不是什么郁荼,是逃跑的度朔山之灵——”   东海之上,有度朔之山。山不知其高深远,有万鬼妖魔居于其上,凡人不可见之。   山上有大桃木,屈蟠三千里,故又名桃都山。桃枝东北有一枝干拱垂,形如大门,名为“鬼门”。乃万鬼妖魔唯一能出离度朔山之法门。   守山神将有二,一名神荼,一名郁垒。二将把守鬼门,不知几千万年。   这是大众知晓的版本。   而仅有极少的人知道,远古洪荒之时,度朔山原本是一座干干净净,没有承载什么万鬼妖魔的灵山。如蓬莱方丈等仙山一般,承着它的大桃木,在东海上漂浮。   最初神魔的一场大战后,战败的一方需要有个地方关押。   天机牵引下,当时的东岳大帝发现了度朔。一座天然携带镇压空间之伟力的仙山。遂将神异的桃木炼化为鬼门,将万鬼妖魔囚禁于此。令神荼郁垒看守。又依傍度朔山,建立幽冥地府,作为牵制。   这一切本来是寻常,但谁也没想到,度朔这座山,竟然生出了灵识。   度朔的灵识记得自己本来的模样,只因初生时太微弱,怕被抹杀,故一直隐忍。在妖魔万鬼的怨气怒骂还有幽冥冤魂的不甘中生长。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饱受负面情绪的侵蚀。   不知千百万年后,那一抹灵识终于化出了人身。他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报复,而是卷走了度朔山一半灵力,封存那暗无天光的记忆,躲入了六道轮回。却不知是不是与两个神将伴随了太久,他取名时也潜意识结合了这两个名字,唤做郁荼。   这事说来并不光彩,除了楚军使,罗酆六天的其他阴兵也只知度朔是阴府逃犯,而少有知道真相的。   楚军使冷笑道,“如今东海生变,那一半的力量根本镇压不住妖魔。若他们从度朔山逃出来,第一个遭殃的是地府,第二个就是你们人间。   你以为你放走的是朋友?嗤,你放走的是度朔山里关押的妖魔!届时妖魔万鬼临世,你有浩然正气护体,万邪不侵。其他的人可没有。”   听完郁荼的身世,优昙小七皆沉默。   左玟也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就算如此,但郁荼……度朔,他的确是无罪的。他若不愿意,旁人亦不能逼迫他献身。”   楚军使闻言大怒,指着左玟道,“在一人和千千万万的生灵之间选择,自然应当牺牲一人,保全众生。我看你能牵引浩然正气,还当你是个明白人,怎么迂腐糊涂至此?有那心思,不如想想怎么把度朔抓回去镇山。”   左玟摇了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度朔的事我听明白了,楚军使请便吧。”   “你!”   楚军使气得咬牙,恨恨道了句,“有你后悔之时。”   便要转身离去。   却在他身形将散之前,左玟眼见地瞥到不远处,被碾成平地的坟头所在之处,露出半个薛巡环使的头颅,探头往这边看。   便把楚军使叫住,“军使且慢。”   楚军使转过头,“怎么,你改主意了?”   左玟摇头,一指那坟里冒头的薛巡环使,义正严辞道,“那个巡环使纵容妻子逼迫良家狐狸嫁给人间的外甥,扰乱秩序,以权谋私。你们阴府管是不管?”   楚军使感觉被左玟耍了,气道,“不管!”又要走。   左玟“哦”了一声,耸肩道,“那我去找妙乐——”   话还没说完,楚军使顿住,伸手往虚空里一抓,便将那薛巡环使拎了过来。   之前威风堂堂的薛巡环使在楚军使手中不敢有分毫违逆,哀呼,“大人饶命,大人听我解释。都是那老太婆啊……”   楚军使没搭理他,阴着脸抖了抖手。   随着他抖动那几下,薛巡环使身上的冠袍印鉴、功德修为统统摇落。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变成了一个普通小鬼。   让人看了啧啧称奇。   夺去了官位,那楚军使才开松了手,打出一道法印,将薛巡环去掷入地下,冷漠骂道,“滚去投胎。”   小鬼惨叫着隐入地下不见。   楚军使方冷着脸对左玟道,“你这次满意了吧?”   左玟笑了笑,拱手温声道,“楚军使走好。”   郡君一身荣辱系在薛巡环使身上,没有了薛巡环使这个丈夫,她想必也无法保持荣荫,过不久应当也是要重新去投胎的。   楚军使冷哼一声离去。左玟也跟小七一起坐碧水舟回返泉州。   本也要邀请优昙一起,但大师以自己还有要事为由,拒绝与他们同行。故而左玟也只能遗憾地与优昙告别。星夜折返泉州。   ——   这一夜,左玟过得很刺激。泉州府城里,贺知州的府上,也等回了出门许久的贺二公子。   “父亲,大将军已经领军出岛,想必不日就有消息传来。那姓左的小子——”   “不急,到时候自有她的好去处哈哈哈哈。” 第110章 上清仙诀   却说那夜,因辛十四娘的婚事引出了郁荼的身世,又导致与幽冥罗酆六天的对敌。最后回去泉州的,只有左玟和小七两个。   到家时已经过了五更,让小七回去好好养伤,左玟换了身衣裳,就要去上衙了。   已是秋末,天亮的要迟些。   因为昨晚的惊险,左玟精神很是疲惫。如果不是这一年每日打坐修习,恐怕身子还有些吃不消。   尽管如此,她白日里也提不起劲。思维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郁荼,想到了楚军使口中的度朔妖魔。   都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谁都希望危难时能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阻止灾难。但,希望是希望,不代表就能心安理得地逼迫别人献身。   左玟很确定自己是坚决反对这种行为的,可是对那以后有可能要发生的灾难,还是会有些发愁和挣扎。   这种略带恍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快下衙的时候,有小吏来传,道“贺知州请左同知过去一趟。”   左玟站起身,应了好。大脑瞬时清醒。   贺知州于她此刻的状态而言无异于一剂速效药。知道贺知州与倭寇有勾结,左玟对其始终保持防范,每次会面都很是小心。尤其在掠卖团伙案以后,因为她受到升官的实际好处,而贺知州只被景康帝口头嘉奖。那位贺知州看她的眼神就越来越捉摸不定了。   她心知贺知州早晚要对她发难,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而这一次,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左玟,时候到了——   两个时辰后,左玟回到家,面色极为严肃。   让郝护卫去请了隔壁的妖精们晚上过府一聚,自己则去了书房,一待就是许久。   一个时辰后,郝护卫敲门道,“大人,妙真姑娘她们都来了。”   左玟方才出门,与众人至正堂。也未落座。   才从酒楼回来的妙真不解地问,“左郎这是怎么了?”   颜如玉抿了抿唇,问,“是因为郁荼?”   环视了妖精们一圈,左玟的神情稍稍缓和,但仍然严肃。   轻声道,“郁荼的事,想必小七都与你们说了。”   众女点头,昨夜小七回去就将郁荼的身世告知其他几个妖精,大家听完了皆唏嘘不已。却也不知应该希望郁荼能逃脱得好,还是希望他能回去度朔山的好。   左玟没有插手郁荼的是的能力,这些妖精也没有那个能力。故而她也不愿与她们多提郁荼,惹得难受。便缓缓道出另一件事,   “今日下衙前,贺知州令我押粮,去沅安城。”   几个妖精面面相觑。   “沅安城?”   “沅安城在哪儿?”   颜如玉皱眉道,“是东海边的卫所。”   顿了顿,她语气更有些沉重,“也可以说是沿海第一道防线……”   “那要是有倭寇来,是不是就——”小倩说着,捂住了嘴。   “有那么多官员,凭什么让左郎去?”小七愤愤不平。   青行灯放下笔,“这个季节,少衣少粮,姓贺的,其心可诛。”   妙真担忧道,“左郎,要不你还是辞官吧,别留在泉州了。我听外面的百姓说,上一任通判同知都是被倭寇杀的,可见说风水不好。换个地方当官也成啊。”   小鹿年岁小,心思太单纯,大家便没有让她过来。否则定是要吓哭的。   左玟摇摇头,道,“我两日后出发。与我同行的,还有贺延年。”即,贺知州的二公子。   听见这话,大家反而更担忧了。   小七当即道,“那个坏东西,上次就该让郁……不行,小七跟左郎一块儿去!”   其他人纷纷道,“如果左郎君一定要去,就带我们一起吧。”   听得这话,左玟心中温暖,却还是拒绝道,   “这次我会带郝护卫一起,你们留在城里,小七好好养伤,妙真姐你们要帮我照看那些孩子,还有纺织厂和育婴堂的事。”   “可是……”   “太危险了。”   见她们不乐意的模样,左玟轻叹一声。肃然道,“这是凡人的事,我不能永远指望你们保护。更何况——”   她直身而立,语声中多了一种过往没有的锐气。淡淡道,   “我有青澜剑,也不怕染上贼子的血。”   她的口吻是不容拒绝的,眼光明亮而坚定。   一众女郎看着左玟如今的模样,想想还在金华时的她,点头妥协之余,还是忍不住嘟着嘴感叹。   “左郎君,变了好多……”   “经历了那么多事,哪有不变的呢。”   左玟含笑看着众女,说完正事,她又恢复了温和模样。轻笑道,“你们不也变了许多吗?”   妙真、小七、颜如玉、青行灯、小倩,哪一个没有成长呢?   ——   送走一众妖精,左玟重新回到书房。看了许久舆图上被圈处的沅安城的方位。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转身吹灭了蜡烛。然后抬起手,将发带取下,随手放到桌上。   今夜下了雨,没有月光。垂灭蜡烛后,屋内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她半靠着桌角,对着虚无的房间轻声唤道,“我该叫你老祖宗,还是叫您妙乐天尊?”   清越的男声在屋内响起,温声言,   “两个,都不太好。还是道长吧。”   回答了问题,他又问道,“你怎知贫道进来了?”   左玟点点头,“昨夜引动浩然之气以后,感知便敏锐了些。也是道长没有刻意隐藏的缘故。”   “果然……你进步很快。但又为何要摘下青澜?”   左玟笑着答,“道长不是说过我这个模样看起来更顺眼?”   “唔……”清越的男声稍稍沉吟,然后笑了起来。温和语声中带了些无奈。   笃定道,“你有事需要贫道帮忙。”   空气静默了片刻,左玟咬了下唇,有点心虚。   等到道人补了句“说吧”,她才硬着头皮开口道,“度朔山……”   “吾不能插手这件事。”   左玟垂下眼,轻声道,“我只是想问问郁荼。”   “他就是度朔。”   “不可避免吗?”   “……世上并无双全法。”   左玟发出一声轻叹,心中略觉无力,默了一默,她缓缓道,“我将要去沅安城,如有不测,请道长帮我——”   话还没说完,竟被一向温和的道长截断。   “没有不测。”   一股微凉的气息近到身前,清淡的丹香带着若有似无的苦味。   左玟心尖一跳。不自觉往后仰了一些。就算如此,还是能感觉到那种近在咫尺的压迫。   “道长……你……”   “不会有不测。”   重复一句,那微凉的气息远去了些。还是温柔的语声,清淡如林里的烟雾,又多了种泰山石般的安稳。   “离开泉州城以前,去一次三清殿。”   “三清殿?玉宸大道君么?”   屋内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左玟也不能再通过浩然之气感知到屋内有别人的存在。   轻轻呼出一口气,左玟摸来火折子,重新点亮了烛光。   见桌上,除了她之前摆上去的发带,还多了一个小瓷瓶。   左玟先拿起瓷瓶,打开后,就嗅到一股微苦的丹香。   “这丹药是?”   “是给小龙女吃了治伤的。”   脑海中发带主动搭话,还是雌雄莫辨的声音,却怎么听那语气都有种贼兮兮的猥琐感。   左玟嘴角微抽,放下瓷瓶拿起发带,有些无语,“治伤就治伤,你这是什么语气……”   “嘿嘿嘿……刚刚老子帮你问道君——”   “问什么?你们还说话了?”   “在神识里说的。我问他昨夜为何不来保护你,让和尚抢了……咳咳,那个,你猜道君怎么说?”   左玟闻言皱起眉头,“道长昨夜来过,我也不需要保护。”   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四周,“你确定他走了?”   发带嘿嘿直笑,“肯定走了,道君什么都好,就是太求稳妥。你刚才说什么不测的,他这会儿指不定已经去找那……唔,何况我在神识里跟你说话,道君听不见。”   话总说一半,也忒急人。没忍住好奇,左玟小声道,“你要说就快说。”   “道君说,嘿嘿——和尚护得她的身,贫道护的,是她的道心。”   ——   次日,左玟将治伤的丹药给了小七,到衙门交接了手头上的公务后,就孤身去了三清殿。   泉州城里没有单独的三清宫,只在一外城的城隍庙里供奉了三清。   城隍庙不甚繁华,三清殿更没有什么香客。泥塑彩绘的神像都有些落了色,看着很是冷清。   捐了香火钱以后,庙祝便无有不应了。依左玟所言退出三清殿,留她在殿内敬香祷告。   虽然她按道长所言来三清殿,心里隐隐有猜测,道长是让她来拜玉宸大道君。但也不敢抱有太大希望,确定那个平易近人中还带点皮的大道君一定会理睬自己。   规规矩矩地点上了香,拜过了三清尊神。左玟也不知道长是要自己求什么,心中忐忑得很。   三次叩拜后,左玟隐有所感。仰头上看,下意识先看向上清。却发现神坛上,除了端坐中央的元始天尊,竟是左右两边的神像气息都有了变化。   上清灵宝天尊的神塑似是勾唇笑了笑,抬指对左玟一点。   她只觉得眉心处仿佛被什么碰了一下。下一刻,一段口诀出现在意识中。记得清晰且理解透彻,好比醍醐灌顶。   “上清,仙诀?”   她震惊地瞪大眼,倒不是为别的,只因那仙诀中间有两句吐纳之法,竟与道长去岁教她的一样。   这就是道长当时拒绝让她认他做老师的缘由吗?可是当初既然说她不能修行求仙,为何如今又可以了?   左玟心里的困惑未明,又见那太清道德天尊的神像手中蓦然飞出一点白色光华,落到她的体内消失不见。   没有任何感觉,脑子里也没出现什么东西。仿佛就真的只是被光照了一下。   再看上首神像,都恢复了寻常。   找不到任何解答,左玟只能跪在蒲团上诚怀感激和尊敬拜谢。   口中称,“谢过太清道德天尊,谢过……老师。”   走出三清殿的门槛,左玟仰头看着阴蒙蒙的天,心里特别安稳。   虽然知道这个心态不对,但是上头有人的感觉,是真的很好啊!   ……………   半个月后,东海,沅安城。   这一年的冬季要比往年格外的冷一些。   两艘大船在夜色中停靠,陆陆续续下来了几百人。放下人后,大船便又不知驶回了海上哪一片的小岛。   天很暗,还下着小雨。随着这些人分散成小队冲进沿海的村庄,一层凡人看不见的黑气弥漫升腾,湿润而阴寒入骨。   疲惫的守城士兵被寒光晃了眼,用千里镜看过以后,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声,   “敌袭——”   “倭寇来了——”   睡梦中的左玟在外界的喧闹声中,猛然惊醒。 第111章 准备跳崖   左玟登上城墙时,风雨正飘摇。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为了应景,烘托战前的氛围,此前原是绵绵的阴雨,突然变得狂暴起来。   狂风怒卷,惊涛拍岸。大滴的雨珠噼里啪啦往下砸。乌云沉沉压在城墙上空,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道闪电刺破乌黑的苍穹,借着那闪亮的电光,左玟看清了那批倭寇的样子。   他们有些还穿着抢来的衣物,衣上斑驳的血迹如同功勋章一样被掀开摆在外面。有些身着倭人铁兜,露出后背,裹住胸腹。   不怎么讲究的服饰,也彰显出这一批倭贼的地位大多不高。   “还好,人不算多。”沅安城的陈千户一边在距离左玟不远的地方拿着千里镜观看,一边如此感叹。   左玟闻言瞥了这名千户一眼,眉头皱起,却没有说话。   城外,杨副千户已经领兵出城,令士兵在城外集结为密集的方阵队。与一伙三百来名的倭寇迎面相撞。   那倭寇的首领居于队形中间,头盔上装饰了金银牛角,五色长丝,看起来怪模怪样神神叨叨,形同鬼神。一眼望去,令人惊骇。   那人手里拿着金扇,以做指挥,每一次闪电照亮之时金扇都格外刺目。   三百名倭寇看着形散,好似一团乌合之众。然而与杨副千户带领的军阵相接后,便立即分成两队向军阵后迂回过去。形散而神不散,如机动的蝴蝶一般,对周军实施围击。   他们穿着轻便,倭刀长而锋利,极为多变。又有一股流匪的凶煞气势,呼喝着听不懂的话语。短兵相接,周兵一个照面就被冲散了阵型。   但就算是左玟这个书生,也看得出来结方阵队不是好的应对倭寇的方案。兵器、阵型,乃至沅安城军士的士气,都不合适。   唯一可做优势的,大概就是周兵人多。   短暂的落于下风没事,城里还有增兵里外夹击。一番厮杀后,在骤雨将息、天色近明之时,周军看起来胜了。却是惨胜,还有七八十名倭寇退走海岸。   究其原因,竟是倭寇在发现自己落于下风时,便抖落身上的金银财物,分散了周军的注意。趁某些军士因为贪心分神去捡财物时四散逃走。   倭寇要逃,那杨副千户竟也不追,直接领军回城。   乌云层里透出一隙光芒,映照在陈千户脸上,笑容可掬。吆喝道,“快着人去上报指挥使,沅安城大捷。”   “大捷?”左玟终于是忍不住了,指着城外远处被遗留的尸体,冲陈千卫大声喊,“我军死伤将近是倭寇的三倍,你任由那些倭寇逃走不追击,只让军士收捡倭寇抢来的百姓的财物,这也能叫大捷?”   面对左玟的质问,陈千户却只是皱起眉头,像听到一只苍蝇在嗡嗡叫。   不耐烦地道,“左大人是文官,哪知道我们卫军的辛苦。不拣金银我们吃什么,拿什么犒劳将士?追上去说得轻巧!多死了人,你能负责发抚恤金吗?”   又吼那守城的士兵,“你们几个,谁让左大人跑上来的?还不快送下去。万一被流矢弄死了,让老子拿命赔啊?动啊,等老子请你们呢!”   几名卫兵围上左玟,面上也是一脸麻木怨气和强作出的恭敬。   “左大人请吧。”   左玟胸中憋着一口气,只得挥袖离去。   却是她修行后耳聪目明,走出十来步以后还能听到陈千户骂骂咧咧的声音,“长得娘们唧唧,连只鸡都没杀过的货色,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真对上倭寇指不定屎尿都要吓出来……”   闻得此语,左玟脚步一顿,却还是没有回头,走下了城墙。   快到城墙底下时,见有一人环臂站在了路口。正是与左玟一起被派来押粮的贺二公子贺延年。   那贺延年乍一见左玟便露出讥讽的笑来,“哟,这不是我们左大人吗?这陈千户可真不给本公子颜面,怎么就把左大人赶下来了呢?”   自他们送粮道沅安已有三日,不同于左玟和陈千户的不对付,贺延年倒是靠着贺知州的关系,跟陈千户成了酒肉朋友。   左玟瞥了他一眼,好似恼羞成怒一般,把袍袖一甩,恨恨道,“明日便折返泉州城。”   贺延年望着左玟的背影,嗤笑一声,“什么状元郎,也不过如此。”   …………   是夜,沅安城西北角的马棚。   一只黑色的鸟不知从哪里飞来,站在马棚的横梁上,看上去就像一只平平无奇的乌鸦。   已是三更,白日又刚刚经历了战争,获得胜利。今夜的防卫比平常还要松懈一些。   一个人影藏身在城墙拐角的黑暗里,做贼一般左右观望。确定周围无人经过,便拿出一截短短的竹笛,轻轻吹响。   声音轻而暗,不似竹笛清脆。   栖在马棚上的黑鸟顿时扑腾着翅膀,落到了人影身旁。任由他给自己腿上绑了东西,随后振翅高飞,隐入夜色之中。   黑暗中的人影又观望一番,原路返还。   在他离开后许久,两个人影从马棚边缘的箩筐下爬起来。却是左玟跟白天没有露面的郝护卫。   左玟摘去身上的稻草,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气味,不免扇着手嫌弃道,“等那么久才来,我的衣裳都熏臭了。”   郝护卫脸上倒没什么嫌弃,唯有忧虑,问,“大人当真要以身犯险?”   “自然。”左玟翻了个白眼,振振有词,“总不能白蹲这么久。”   “可是……”郝护卫不赞同的拧眉,“大人明明可以截获贺家小畜生跟倭寇的信件交给燕老将军,老将军肯定会相信您。又何必非要以身犯险?”   左玟摇了摇头,“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他不狂妄,我们就帮他一把。那陈千户不堪重用,又与贺延年臭味相投。光凭我们一张字条能证明什么?还有,不要侮辱了畜生。”   看看那高大的城墙,左玟想起早上的见闻,目光微凉。沉疴需用猛药,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宽厚仁慈的。   “你明日继续装病,不要与我同行,否则他定会第一个对你下手……对了,你确定另一伙倭寇逃去了灵崖山的方向吗?”   “属下亲眼所见。方圆百里,灵崖山最适合设伏。”   “灵崖山呐……我记得红岩滩也在那边?”   “是。”   “唔,那倒是个好地方……”   ——   次日,左玟作出一副气恼的模样,连还在生病的郝护卫都不带了,要先一步回泉州城。   大许是因为左玟的态度惹恼了陈千户,护送他们回泉州的军士被其以战事吃紧为由,扣下一半。仅余十来名护卫。加上贺延年自带的五名护卫,便有二十来人。   出于对后续计划的考虑,也是早有预料。左玟没有要求更多的护卫,而是挑了十几匹快马。陈千户心里嘲笑文人惜命,倒也没有再在坐骑上克扣。   一行二十来人骑着马,不过半日就到了灵崖山。   才进入灵崖山边缘,那消停一早上的贺延年就喊了起来,“左大人,赶了半天路,就算你气饱了,大家伙儿还要吃饭呢。”   左玟勒住马,回头看贺延年。   若不是知道他的本性,见贺二公子这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还真要当他是什么体贴下属的好人了。   环视一圈山上的林子和不远处的山路,左玟目光微闪,也装作有些疲惫的模样。   答应了停下休息。   待见贺延年面上出现的笑意,她又慢悠悠补充道,“休息是要休息,但流窜的倭寇不可不防。反正也是啃干粮,就在马上吃吧。”   贺延年面上的笑容一僵,道,“人要休息,马难道就不用休息?倭寇昨日才被打跑,如今哪来的倭寇啊。”   其他士兵响应,“是啊大人,马也要歇歇啊。”   左玟本来也只是为了让贺延年急,听到这些话便退了一步,“可以下来休息,但任何人不得离开马匹超过三步。”   这古怪的规定让众人不解之余,都觉得这位左同知未免也太谨慎惜命了。   贺延年的脸色开始也不怎么好看,但后面不知想到什么,又眯着眼笑起来。像一条阴冷的毒蛇。   跟旁人一样下了马吃干粮,左玟却有些漫不经心。用一大半的精神都放在听觉上。   没过多久,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靠近,又有刀兵一点点拔出的“噌”的声响。   左玟登时将手中干粮一扔,脸色肃穆,大喊一声,“全都上马。”   她自己喊完了就翻身上马,速度极快。   其他士兵愣了一愣,不明缘由,却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上了马。   刚要问,“左大人为何——”   话还没说出口,便从林子里跑出来几十名倭寇。高举寇刀,呼喝着冲了出来。   “倭寇!”   “天爷啊,怎么会有倭寇……”   “这么多倭寇,我们,怎,怎么办?”   听见这些未战先怯的言语,左玟胸口一梗,却是尖声喝道,“都愣着干什么,散开了跑啊!”   一句话喊完,她自己先骑着马往灵崖山的山路上冲了出去。   修行上清仙诀大半个月,她对自己如今的生命安全还有些把握。但其他十来名士兵,就不敢确定他们能否逃脱了。惟愿这些快马能起一些作用。   “快跑!”   “是。”   其他士兵见左玟都跑了,自己也骑着马,按长官的话四散而逃。   而左玟一动,贺延年便坐不住了。   暗暗给围过来的倭寇比了个手势,他与自己带的两名护卫也跟在了左玟后面。   高呼,“左大人,你等等我——”   好像他们有多么亲热似的。   其后,一大半的倭寇都跟在了左玟和贺延年后面。   有两个原本要稀里糊涂跟着左玟跑的士兵看到后面的大批倭寇,猜到这位上官才是贼寇目标。   想想自家陈千户跟左玟的不对付,也狠下心操纵马匹,跑向别的方向。保命为重。   再说左玟,从郝护卫这个精英斥候的口中得知剩余倭寇绕到了灵崖山以后,便有了想法。打从一开始,就直往山上冲。   前面还能骑马,越接近山顶,路就越狭窄难行。   左玟便弃了马,轻轻松松地在林中穿梭。   上清仙诀非同凡俗,与左玟极为契合,仿佛前世就练过一般。加上左玟已经修炼了一年的吐纳之法,就更是进步神速。   虽然还不到一个月,她体内已练出了些许灵力。   腾云驾雾暂时做不到,但也是身轻如燕。如果不存心克制,只怕她跑出一步,就能蹦个三丈高。   由于左玟速度太快,后面的贺延年和倭寇还有点跟不上。左玟只能跑一小段路,露个脸,一路引着他们到灵崖山巅。   对此,左玟内心充满了嫌弃。   踩在山崖上,往前是百丈悬崖,巨浪翻波。身后是倭寇追兵,虽然累得不轻,但也是追兵。   自己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左玟,感受了一波波内储存好多天的充盈的灵气,准备演一场戏然后起飞,哦不,是跳崖。   灵崖山下,一条巨大的青龙拍打龙尾,掀起层层巨浪。蓦然仰头望天,大大的青色眼睛里闪过大大的疑惑。   “这个感觉……” 第112章 你呸!   “这个感觉……像极了在龙宫挨打之前……”   巨大的青色龙影在水下打转,头尾相衔,饶了七八圈方才停住。在水下翻了个身,庞大的身躯重重沉下,搅得海浪翻腾,巨大的浪花拍打山崖,汹涌澎湃。   “谁要打我?”   青龙左右看看,嘴里发出沉闷的声音,蓦然一振龙尾,长身如箭,笔直地冲出了海面。四爪立于惊涛骇浪之上,仰头望天   那双青色眼瞳里闪动了然的光,默默望天许久,发出一声“呵”的冷笑。   用不屑的语气轻嗤道,“本太子生来出类拔萃、超群绝伦,注定为天所妒,遭遇数不尽的磨难。但——本太子绝不会向命运低头!”   它说着,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将长长的脖子仰得更高。   静待许久,连之前翻搅的巨浪都渐渐平息了下去,青龙也没有等到什么。   天还是那个天,阴阴的,海风呼呼的吹,仿佛在嘲笑它如临大敌的态度。   青龙动了动举得有些僵硬的脖子,大大的眼睛里划过得意的情绪,龙须飞扬。张大嘴,发出惊雷怒涛一般的畅快笑声。   “怕了吧!早晚有一天,本太子要日破这苍穹——哈哈哈哈——”   而沉浸在得意的情绪中张嘴大笑的青龙并没有发现,就在他狂笑之时,一个人影正从灵崖山跳下。   下落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他所在的位置。   ………   半刻钟以前,就在青龙在水里追尾绕圈之时,左玟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贺延年和倭寇们。   追着人爬上百丈高的灵崖山,还是那么狭窄崎岖的路,如果不是因为贺知州必须要除掉左玟,他们老早就放弃了。   气喘吁吁地围住踩在悬崖边的左玟,贺延年连戏都没劲演了,指着左玟就骂,   “臭小子,你,呼呼,你跑啊!看你还,还往哪儿跑!”   左玟一身素色锦袍,独立于悬崖岸边。为了表现自己是个文弱书生的设定,左玟刻意用树枝划破了外衫,束发的发带也取下来缠在了手腕上,营造出疲于奔命、走投无路的效果。   见她衣袂飘飘,往后退一步就是百丈海崖。身前有几十名倭寇提着刀团团围上。海风吹得她乌发飞扬,呼呼风声与海浪拍击的声音一同渲染出苍凉悲壮的凄美。   饶是敌对方,也不得不承认,左玟这个“男人”——过于好看。   听到贺延年的话,左玟一手握拳,语声好似愤怒,好似嘲弄。斥道,   “贺延年,终于露出你的真面目了!你与贺知州父子俩勾结倭寇,谋害朝廷命官,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贺延年大笑,笑声充满了嘲弄。和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反派一样,看着被逼到绝境下的左玟,他此刻的心态除了得意就是狂妄。   “天高皇帝远。在泉州城,我爹就是王法,本公子就是王法!仗着考了个状元,就敢跟本公子抢东西,还害得我……”   话说到这里,贺延年停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些许恐惧。下一刻,自觉丢脸的他看左玟的目光更是恼怒,“今日就是你丧命之日,与其关心什么王法,不如跪地给本公子磕头,兴许本公子心情好,还能留你个全尸。”   这一套经典的反派台词落在左玟耳中,让她对自己跳崖的安全性更多一些把握。   同时也配合地决定说两句漂亮话来给这场戏画上完美的句号。   遂将头颈扬起,四十五度轻蔑看着以贺延年为首的倭寇,大义凛然道,   “我左玟跪天跪地跪父母,绝不跪你这与贼寇为伍、出卖家国残害忠良的不忠不义之徒。”   一句话说完,左玟抑制着唇角微翘,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做最后总结,   “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算你们能暂时逃掉王法,也难逃天理因果。贺延年,我等着你们父子落网的那一天。”   说罢,左玟暗自调动起体内灵力,却是往后跃出一步,如一只素色蝴蝶,从悬崖上翩然飘落。   其后,传来贺延年的喊声,“追——不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些,就跟左玟没关系了。大海捞针,哪有那么简单。   她给自己设计好了剧本,连跳崖的姿势都是优雅且能好好看上空风景的绝佳姿势。   仰身上看,悬崖和冲过来的敌人,一切周边的画面快速掠过。唯有头顶那灰蒙蒙的苍穹如故。   寂静,深邃,广袤无垠。   天上,会是什么样?   左玟心间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冲动——她想上天。   就在她生出这个想法之时,脑中发带尖叫出声,“下面!下面有东西偷袭!”   左玟:???   能不能让人消停一点好好跳个崖?   经络中灵力流转,赶在与青龙撞上之前,左玟在空中翻身。一眼正瞧见青龙对自己张大了血盆大口,发出反派一样的狂笑。   来不及想这是什么情况,电光火石之间,左玟腕上作为后手的发带化为古朴长剑。   胸中浩然之气充盈,与浅薄的灵力一同,挥剑斩出。   “嗷——”   巨兽口中鲜血迸射,发出震天的怒吼(哀嚎)。   几十丈龙身重重砸入水面。顷刻间,怒涛翻腾,溅起十丈高的海浪。以排山倒海之势,拍向灵崖山脚,也淹没了下落的左玟的身影。   哗——   灵崖山仿佛都在那咆哮声中震颤了一瞬。悬崖上,有看到这一幕的倭寇跪下,满面惊恐。高呼着类似“海神息怒”的话语。   扒在悬崖边缘看左玟的贺延年和两个护卫也是被吓得腿一软,差点没跌下去。   “那小子被巨兽吃了肯定是尸骨无存,这里不安全,公子我们还是快走吧。”   “走!”   百丈的高度,能看到巨兽张口吞下左玟已经很不容易,自然是看不到左玟出剑的细节的。   不得不说,这是个美好的误会,让贺家父子笃定左玟死得不能再死了。泉州城没有了碍手碍脚的景康帝的眼线,他们也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与倭寇合谋,算取海上更大的利益。   然而他们万万也想不到的是——那个柔弱书生左状元,她如今非但一点也不柔弱,还成了一位能剑斩苍龙的女壮士。   却说左玟虽然一剑劈向了青龙,但因为事出情急,那一剑的威力也不是很大。且她本身还是小小的凡人,面对十丈高的海浪,也避开不及,就那么被淹没进了海浪之中。   乍然面对扑面而来、浩浩汤汤的海浪,左玟心里还是虚了一下。   满以为自己就算不伤也得变落汤鸡,不想那海水临身之时,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水膜隔开,半点水珠也没浸上左玟的身。   “咦?”左玟懵逼了一瞬,转而就发现腰间荷包里闪动微微柔光。   这才想起来,原是当初在九江面见中央黄龙王时,龙王为了感谢她救了小七,赠过她一枚避水宝珠。这么久一直当个摆设,没想到今天竟然就用上了。   她拿出避水珠在手,另一只手依然提着青澜剑。有避水珠在,倾倒下来的海水一滴也碰不到左玟的身。她的脚沾到水面,竟也稳稳浮在了海面上。   心中感叹避水珠的神异,左玟却是半点不敢放松警惕。   青龙入了水,疼得直在水里翻滚了一圈,溅起浪花无数。   水底传出他悲愤的咆哮道,“吼——偶(我)的牙,本太几因贵冇比(本太子尊贵无比)的牙——”   一道青光龙影从海里冲出,在海面上化身成一个青发青瞳青衣的少年。见他单手捂着肿起脸颊,嘴边还落了血,另一只手举着比他手臂还长的白牙,指着左玟,满面愤怒。   “你呸!”说出最后那个字的时候,他喷出一口血水。   左玟:……   默默提着剑后退了几步,看那疑似龙太子少年的眼神,难掩一丝丝嫌弃。   这眼神把青衣的少年气得不轻,举着牙齿的手都在颤抖。   他看起来很想动手,但看看左玟手里仙光四溢的青澜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往前进了两步,又喊一声,“你呸!”   这一回,左玟有点听清楚了,不敢置信地问,“你说的难道是让我赔?”   那少年有一双狭长的眼,看人的样子天然带了分睥睨之态,俗称欠揍。原本的样子也称得上俊秀。奈何此刻半边脸肿起,嘴角落血,面目扭曲。除了惨,就剩下欠揍了。   听到左玟的话,他心情愈发悲愤,怒吼一声,“呸!”   竟是举着手中长牙,张牙舞爪地朝左玟扑了过来。   左玟眉心一跳,青澜剑已然提起。却因为那少年之前的作态,实在不像存心要吃了她的模样,遂没有再妄动剑气。只板着脸,厉声喝了一句,“站住!”   剑锋直指青衣少年的正面人物方向,严厉的语气,让他情不自禁回忆起来一剑断牙的痛苦。   奔过来的脚步硬生生止住,神态悲愤,却是色厉内荏,   “本太几不怕里(本太子不怕你)!”   他说话时又牵动了牙,捂着脸,疼得面部扭曲。还真显出几分狰狞。   然而左玟已经看出了他的本质,没忍住噗嗤笑了一下。方才在对方惊怒的视线下解释道,“我刚才跳崖……咳咳,落下来时见一巨兽张嘴要咬我,为保全性命,才不得不拔剑相向。若你不是——”   她的解释说完,那少年表情愈发悲愤,“随要次里(谁要吃你),本太几四在跟天嗦话(本太子是在跟天说话),里就掉下来打偶(你就跳下来打我)——诶,打偶?”   说到最后,他重复了“打我”两个字,悲愤的表情在红肿的脸上过渡为愣怔,又过渡为惊喜。   但因为脸肿了,这变幻莫测的脸色,怎么看都像是脸部抽筋。   不等左玟翻译过来他说了什么,疑似脸抽筋的少年突然把牙一扔,双膝猛地跪在海面上滑行十来步,跪倒在左玟身前。拉着她的袍角口齿不清地高呼,   “贵伦!里就四父王昂偶早的贵伦啊(你就是父王让我找的贵人啊)!”   左玟:??? 第113章 东海龙宫   被人跪地滑行几十米的野蛮方式抱着腿恳求,饶是左玟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也被吓了一跳。哭笑不得道,“不必行此大礼,先起来再说。”   肿着脸说话含糊不清的少年摇头,扬起脑袋,以一种激情的口吻道,“偶不起,粗灰你跟偶去通海龙宫(除非你跟我去东海龙宫)。”   他说话时还有血沫飞溅,看着可怜又可嫌。左玟只好先让让青澜剑变回发带,再慢慢问他缘由。   在小少年的解释中,左玟靠着半蒙半猜,终于搞明白了个大概。   眼前的青衣少年名为敖丁,乃是这东海龙王的四子,也是最小的儿子。他之所以叫左玟是“贵人”,却是因为龙王让他离开龙宫前跟他说的话。   听到这里,左玟看敖丁少年的目光充满怜惜,“龙王真的跟你说,谁打你一顿,就是东海龙宫的贵人?”   敖丁点点头,跪地的姿态,高傲的表情。道,“不四随都棱打得过本太几的(不是谁都打得过本太子的),里要感岛荣庆(你要感到荣幸)。”   那一脸自豪,嘴歪眼斜,强作睥睨的姿态,像极了传说中的——龙王赘婿?   左玟:……拳头硬了。   她合理猜想东海龙王不是真的让敖丁出来找什么贵人。极有可能是嫌弃这个熊孩子,让他滚出去祸害别人最好挨一顿社会的毒打罢了。   虽然她对去东海龙宫没什么兴趣,但不小心打了人家孩子,上门赔个礼还是应该的。   遂答应与敖丁去一趟。   左玟原以为敖丁一个东海龙宫的四太子,应该会有像小七那种可以带人的灵舟。结果那厮什么也没有,拉上左玟就直接钻进了水里。   若不是她还拿着避水珠,能够自动分隔体表的水流,真要被这熊孩子坑死。   在一开始入水的不适应以后,左玟很快就被深海里的美丽折服。斑斓的鱼群,奇幻的光影。虽说有些生物长得不太讲究,但也不影响其悠然自得的态度,和跟敖丁迎头相撞时惊慌失措、四散而逃的狼狈。   眼看着一只鲨鱼碰见敖丁后吓得在水里七百二十度回旋逃跑 ,左玟很肯定,敖丁在东海水族群里肯定有类似“东海小霸王”之类的外号。   下到了海底,见一水晶宫,流光溢彩,魏巍耸立。如一颗璀璨的宝石,晕晕生辉。水晶宫四周有巡海夜叉,蟹兵蟹将,往返巡查护卫龙宫。   当知人间帝王以紫禁城那位为尊,东海水族帝王便是以东海龙宫为尊。故而水晶宫外有这些巡守左玟并不惊讶。   看到了水晶宫,那四太子敖丁的情绪一下子振奋起来。   嘴里喊“酷爱到辣,酷爱到辣(快到了)!”拉着左玟就提速,直冲水晶宫而去。   他是龙族,哪怕化为人身,游动起来的速度也是极快的。左玟只觉得眼前一花,避水珠的屏障破开水流,几个呼吸的功夫,她人已停在水晶宫的殿门前。   至于为什么没能直接进去,却是因为那守门的蟹力士,大许也没有看清敖丁的模样,只见着两个人影往里冲,连忙举兵刃拦下。   “大胆狂徒,胆敢擅闯水晶宫……哎哟——”   一句威风凛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敖丁一脚踹开。一副跋扈模样道,   “今大里的盘蟹眼康康本太几四随(睁大你的螃蟹眼看看本太子是谁)!”   那蟹力士提一丈九股叉,半人半蟹的模样,眼睛就像个带把儿的小球。听到敖丁的声音,它那小球的“把儿”转了一周,旋即就吓得腿一软,趴伏了下去。   “四,四殿下……小的该死,有眼不识真龙……四太子您,怎么换成人身了?”   蟹力士一边说话拖住敖丁,一边转着眼睛给另一边的鳝力士使眼色。鳝力士收到了这个眼色,转身溜进了水晶宫。动作之敏捷滑溜,一如它的本体。   左玟见了,心里好奇。将一切收于眼底,却没有提醒敖丁蟹力士故意拖延时间的举措。   鳝力士进水晶宫里是,东海龙王敖广正与龟丞相还有二太子敖乙围着一灵光镜发愁。   光镜上,是一座被黑雾裹住的神山,似无边际,若存若无。隐隐可见有一垂拱的桃木,形如大门,金光闪闪。   老龙王站在灵光镜旁,嘀咕道,“是不是老龙眼花,怎么看着那天道铭文比起上次看得又暗淡了几分?”   二太子敖乙样貌与敖丁很像,却是青年模样,五官线条也硬朗得多。   他闻言叹道,“昨日陆地上又有战争,死伤不少。怨灵怨气都被引过去了,可不得暗淡几分吗?”   龟丞相也发愁,“这陆上的人族,捕杀我水族就罢了,连自己同族也不放过。就不能消停点吗!”   正说话,忽闻得一声,   “启禀大王,四太子领着个人族回来了,就在宫门口。”   听见四太子的名字,那龟丞相腿一软,顶着偌大个龟壳,直接趴在了地上。没忘记缩回手脚头。   二太子敖乙面色一变,转身就要闪。“我去去就回。”   老龙王伸手欲拉住二儿子,没拉住,着急喊道,“你去哪儿?”   敖乙头也不回,“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扛,等四弟走了我再回来。”   老龙王气急,“那也是你弟弟!”   话虽如此,也没能唤回那狠心的二太子。   老龙王仿佛察觉到什么,低头抬脚,正踩在偷偷往外爬的龟丞相背上。   “老伙计,你可不能走。”   龟丞相试图争取,“大王啊,老龟都一千年没放假了,您看是不是——”   老龙王一脸冷漠,“不批。待着。”   龟丞相:……天下青龙一般黑。   慢吞吞直起身,龟丞相放弃挣扎,问那鳝力士,“你刚刚说四太子领了个人族回来?”   鳝力士一副做贼模样,看看外面没进来人,才小声答,“不仅带了人,小的瞧见四太子像是挨了打。脸都肿了,说话也不怎么清楚。”   “哦?”   “此话当真?”   鳝力士小心地点头。   龟丞相和老龙王对视一眼,却是反应不同。   龟丞相小心地道,“当初您一时生气,跟四太子说出去时说能打他一顿的就是东海龙宫的贵人,他保证不找到贵人不回来,难道这位就是?”   敖广眯着眼睛,恼怒道,“敢打我儿子?要真是贵人便罢了,若是什么邪魔外道哄骗了我那傻儿子——真以为东海龙宫是好欺负的?”   一拍宝座,老龙王高声吩咐,“刀兵手呢?都给本王备齐全了——”   龟丞相缩了缩脖子,暗道还没见人是谁呢,就成邪魔外道了。过了这么些年,老板无脑护崽的习惯还是没变。   说是想要儿子受挫挨打,真被教训了又不肯。   也就是如今没有三坛海会大神那样的神人。否则按四太子招惹是非的本事,恐怕又是个三太子。   并不知道这一番动态,左玟却是一踏进水晶宫,就受到了龙宫水族热情的款待。   蚌女鱼仙,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自发地手捧明珠,自荐给她开路。   因为进了水晶宫以后就没有水了,所以左玟也收起了避水珠。一路穿梭,看着四周环境,她不禁赞叹,“东海龙宫,果然不凡。”   她旁边的四太子敖丁单手捂脸,脖子高抬,“辣四单然(那是当然),呜呼四海宿偶东海最富(五湖四海数我东海最富)!”   得瑟了一句,他又垂下头,满是不解。   “奇惹乖乖(奇了怪怪),以往一锅伦也看不到(以往一个人也看不到),今先紧么冒粗辣么多(今天怎么冒出那么多)。”   左玟跟他说了半天话,现在听一遍已经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瞥了眼前面捧着夜明珠带路,却时不时回头偷看捂着脸的敖丁的蚌女,又转头看看两旁听见敖丁说话后捂嘴偷笑的水族。给了四太子一个怜悯的眼神,决定善良一点,不告诉他原因。   敖丁:???   一路行至灵虚殿外,见殿宇巍峨气派,金碧辉煌。一条长廊在外,缀着水晶琉璃,联通殿门。   前面都走的好好的,一进水晶长廊,其他水族不敢再进。却有两个持斧的虾兵把斧子交错一拦。冷声道,“止步,待我等通传后方得进。”   敖丁当时就要炸,左玟把他拉住,语声温和。“我既是客人,自然要按规矩来。”   小太子第一反应是不听的,但被左玟淡淡的温和的眼神一看,却觉得脸疼,顿时消停。   “还不酷气(快去)!”   差点被小太子吓着的虾兵尽管斧头还举着,但看左玟的眼神已经带了惊吓和敬佩。   也不确定是不是下马威,左玟几乎每走三步,就有水族举兵拦路。一重重刀枪戟斧,跟秀兵器一般。   刚开始左玟还拦着小太子,后面就觉出不对,索性也就不管了。任由敖丁在前横冲直撞,脚踩一路虾兵蟹将。负手跟着,却是散了长发,取得发带在手。   只因过往跟长江的黄龙王打过交道,左玟对龙族观感极佳。又被小太子抱着喊恩人,这才答应来东海龙宫。不想竟得如此待遇。   懊恼自己的决定太草率之余,左玟已是暗自提起了警惕。   毕竟是打了人家儿子。那什么打了儿子就是贵人的话一听就是假的。敖丁脑回路清奇略过,做爹的要计较也是正常。   左玟这厢思考着万一老龙王要对自己动手,自己能不能打得过,要不要拉出什么妙乐天尊还有师承出来好脱身。   却是有了敖丁开路,没多久,他们就穿过了长廊,来到了宝殿之中。   见殿中,刀斧手摆开林立,满室肃杀。一龙首人身的老龙王,身着藏青龙袍,高居殿上宝座,好不威风。他左手边竟也站着个被着壳子的龟丞相。但体格要比江里的大上许多。   右手边架着一面宝镜,光华闪耀。但隔得太远,看不到镜子上的内容。只隐隐可见一团黑云,还有一圈金光在闪。   左玟的目光一看到那灵光镜上的黑雾,也不知怎么的,心中升起莫名的异样感觉。下意识把旁边的都忽略了,只专注看那宝镜。   因为这个专注,左玟在外看上去就是面对东海龙王无动于衷,半点礼也不施的傲慢模样。   老龙王还端着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龟丞相瞥见左玟周身并无仙光,灵气都没有几分,仿佛一个普通凡人。   看看自家龙王的脸色,当即站出来斥责道,“殿下何人,见了我家龙王竟然也不行礼!”   左玟被这一声拉回了注意力,抬头上看,正与老龙王纡尊降贵垂下的视线相交。   左玟是带着丝警惕,老龙王却是起先轻蔑,待看清了左玟的脸,便瞪大了眼。重重地一拍宝座,骤然起身。   “你,你是——”   左玟微微拱手弯腰,行礼口称,“在下左玟,见过东海龙王。”   那东海龙王就像是被雷劈中,“不不不,不敢当……”   一句话没说完,在左玟低头下去行礼刚要起来之时,龙王右手边的宝镜上闪动一点红光,在旁人都没有注意它之时,轰然炸开——   轰隆隆——   “啊——”是龟丞相。   “嗷——”是老龙王。   “户王(父王)!”是口齿不清的四太子敖丁。   听见老龙王与龟丞相惨叫的左玟抬起头来,看到还在爆炸的火光中的东海龙王,略感迷惑。   不知怎么的,脑中忽然忆起了被自己拜过以后发生地震的黄大仙庙……   ——   灵光镜爆炸的一刻钟以前——   杀伐、民怨,看不见的黑雾漫向东海。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至沧海间一座漂浮的神山上。   三千里桃枝垂拱,鬼门上的金光铭文在黑雾的侵蚀下渐渐变得晦暗。   门内,是妖魔孽龙的狂笑。纵使神荼郁垒两名神将以神通法器鞭笞,亦不能使这些妖魔万鬼平息。   “快了,就快了——”   “龙宫的杂碎……”   “幽冥,天庭……”   二神将打出一道法力,加强铭文。除了做这点微不足道的加强,对现状也是束手无策。   “这,可如何是好?”   “但愿酆都那边能尽快抓到度朔吧。”   这话刚出口,就有一团黑影从虚空中被挤压出来。   一双猩红的眼,憎恶丛生。黑雾裹身,看不清其形貌。但那股气息,却让守门的两位神将大喜过望。   “度朔!”   神索光芒闪耀,“咻”地缠绕过去,生怕慢一刻,他就跑了。   猩红的眼看向神荼郁垒,看向他们后面的鬼门。   鬼门内的妖魔一时都安静了。转瞬就爆发出更响亮的骂声。   “他怎么会回来?”   “我们帮你隐瞒那么多年,你怎么这么轻易就回来了!”   “没用,废物!”   “你该死啊啊啊——”   郁荼,或者说度朔。   黑雾里的气息丝丝缕缕外泄,仿佛是受了伤。   他被神荼的功德索捆住,强拽到鬼门前。猩红的眼,注视着鬼门里外的邪魔与神将,眼底充斥着暴戾和讥讽。   诅咒,谩骂,怨恨。鬼门后面,是污浊邪恶的深渊,是他生长之处。亦是他本来的家……   一道低沉的男声含着沉沉威严,缓缓道,   “度朔,这是你的天命,该归位了。”   被神索束缚的度朔抬起眼,语声讥讽,“天命?嗤,酆都,你以为用阵法把我转移回来,我就会如你所愿吗?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那嘶哑的嗓音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体内气息节节攀升。代表恐怖毁灭的力量一瞬间从整个山体中溢出。   “这座山,早就该毁了——”   “度朔!你敢!” 第114章 他死了   爆炸的火光很快熄灭,露出台上的东海龙王和龟丞相。   到底是老成精的存在,虽然灵光镜爆炸来的突然,但也没给他们造成什么伤害。龟丞相应是及时缩进了壳子里,龙王就纯粹靠龙族的皮糙肉厚。除了胡须有点焦,脸上蒙了层黑灰,并无旁的伤处。   龟丞相抹了把脸,惊疑道,“灵光镜怎么会炸呢?”   这灵光镜龙宫库房还有很多,心疼还不至于。但无缘无故炸了,却不是小事。如果是本身质量问题还好,若是跟灵光镜摄入的内容有关,可就糟了。   说这话时,龟丞相满以为会引起龙王的反应,毕竟最关注鬼门的就是敖广。谁料这次,老龙王仿佛完全不关心灵光镜那头的问题。兀自走下台阶,端着满脸笑容,朝四太子带来的人族迎了上去。   “上仙驾临东海龙宫,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龟丞相、敖丁:???   敖丁一脸严肃,反驳道,“户王(父王),不四丧仙(不是上仙),四贵伦啊(是贵人啊)!”   左玟也愣了一下,心下微动,摆手道,“龙王想是认错人了,在下左玟,不过是凡间一个普通官员,并不是什么上仙。”   “认错人了?”老龙王暗青色的龙眼用力眨了两下,上下打量着左玟,露出了然的神色。   呵呵笑着,刚要再说话,之前溜出去的二太子敖乙却是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夜叉,一阵风似的匆匆进了殿来。满面焦色道,   “父王!出事了!”   话说完,他才看到敖丁和左玟,皱眉道,“哪来的凡人啊,都这种时候了……”   “敖乙,不得对上……贵人无礼。”老龙王厉声呵斥了二儿子,但听到他之前的话,还是有些急了。   “可是山那边出了事?”   敖乙点点头。   老龙王脚下一歪,定了定神,却是瞥了眼左玟,微微叹气,对敖乙道,“你先等等。”   敖乙诧异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现在还有比那更大的事不成——”   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四太子敖丁,扯动半面肿起的嘴角,高高仰头,“辣单然,偶带回的贵伦……”   敖乙恼怒地看了眼敖丁,待看清他肿起来的脸颊,终于分了点心,   “你这是……挨打了?”   敖丁瞪眼,抬起了拳头,“偶四为了贵伦现森(我是为了贵人献身)!”   敖乙撇嘴,“呵呵。”   敖丁怒了,“里四不四要打架!”   眼看兄弟两个要掐起来,听到东海龙宫出了事的左玟却是主动道,“今日来此是因为不小心伤了四太子,特来给龙王赔个不是。既然龙王还有要事,在下不便叨扰,还是下次再来吧。”   闻得此语,那老龙王露出些遗憾的表情。一改见面前倨傲的态度,虽然瞧着有些着急,但还是礼数周全。   “得左先生教训是敖丁的福分,本该设宴感激左先生,但今日实在不方便。就不留您了。”   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小巧的琉璃玉舟,作势要给左玟。口中诚恳道,“我这小儿子天性顽劣,难得碰到左先生愿意教导他。他虽说脑子不太好,但天赋还可以,心地也不坏。还请左先生收下这琉璃舟,将敖丁留在身边,以作驱使。”   莫说左玟,就是敖丁敖乙龟丞相听得此话都惊呆了。   “户王,里兰道四砸坏了脑子(你难道是炸坏了脑子)?”   敖丁的话虽然欠揍,却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左玟也摆手道,“万万使不得。”   “使得。”老龙王语声肃穆,“敖丁顽劣,您随便打骂,只要给他留口气就成。”   他的话状似嫌弃,实则看左玟的目光却带了央求。   连这种话都说出了口,联系敖乙所说的大事不好,左玟不难看出老龙王的托付之意。   虽然这老龙王之前有给她下马威,但后面态度又转变了,左玟也不会计较。主动询问道,“您可是有什么难处?”   “蓝醋(难处)?”敖丁插嘴进来,高傲道,“不可银的。偶户王……”   话没说完,老龙王挥出一道灵光,封住了儿子的嘴,顺手还给他治了下脸上的伤。   方对左玟拱手道,“请左先生不要拒绝。”   人家明摆着不想把出了什么事说给她听,左玟也不好再追问。沉吟片刻,她还是答应了暂时让敖丁跟着自己。   一刻钟后,左玟与单独跟老龙王说了两句后情绪高涨的敖丁坐琉璃舟离开了东海龙宫。   在他们走后,敖乙终于憋不住发表了质疑。   “父王,那左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您上回对二郎显圣真君也没有这般啊。”   老龙王叹口气,仿佛苍老了许多。没有回答敖乙的话,他看着空荡荡的殿门口,缓缓道,“若孽龙出了度朔,东海龙宫上下皆不可逃脱。唯有你四弟留在她身边,我东海龙族还能有一线生息。”   敖乙闻言大惊,他倒是没有纠缠生机,而是着急地道,“既然如此,我们应该求他庇护东海啊!您怎么还放他走?不行,我去请他回来——”   他说着要往外走,却听得身后龙王冷声道,“要等到孽龙出世,我们兴许还有活命之机。若你敢将她牵扯进来,扰乱了她的命数,百年内,东海龙宫必然易主。你还要去吗?”   敖乙的脚步骤然停滞,僵直地转过身,“怎至于此,他到底是什么人……”   老龙王摇了摇头,“是我们惹不起的人。昔日巫妖尚且被那位算计的……唉,何况东海龙宫呢?   走吧,我们去度朔山。”   ——   并不知晓自己走后发生的对话,左玟正坐在琉璃舟上,望着海面上的远景,深切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收下了四太子敖丁。   跟说话吐词清晰以后的四太子比起来,霸道萝莉敖小七简直是天使一样的存在,就连左玟一直嫌弃的发带青澜都不能比他更欠揍。   “颤抖吧人间!为本太子的到来颤抖吧!”   “没有人可以抗拒本太子的魅力。”   “父王说得对。终有一天,本太子会杀回东海,成为五湖四海天下水系之主宰哈哈哈!”   左玟:……   拔剑的手,蠢蠢欲动。   正在打他和狠狠打他之间纠结。也不知是不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竟有一团黑气破空而至。不偏不倚地,恰好砸中了敖丁。   “嗷——”   青发青瞳的少年倒了下去,周身被黑气笼罩。他挣扎了一下,推开砸中自己的人,嘴里惊呼,   “什么东西——嘶,吓死我了……”   左玟听见这声音两步跨了过去,发带握在手中,却是在看到被敖丁推翻到一旁的人之时愣住了。   那或许不该称之为人,只是一个人影的生物。   他的面部模糊不清。整副躯体由黑气凝聚而成,从左肩到右边腰下被一条大裂缝分割。大裂缝旁边,又有许多小的裂缝。   缝隙间,唯有细小的黑气,如丝线一般勉强将他的躯体串联。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漆黑丑陋的、随意缝合的人偶。   被敖丁推开之时,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他睁开眼,露出一双猩红的、盛满怨憎的眼眸。   只一个眼神,就吓得敖丁蹦开三尺远。   拍着胸脯,口中连连道,   “本太子不是害怕,是这东西长得也太……太丑了!对,就是丑!辣到本太子的眼睛了。”   东海之上,落日余晖洒在琉璃舟上,色泽剔透,流光溢彩。那人形的怪物,着实与这琉璃舟和美丽的海景人间,格格不入。   这一副场景,应当是陌生的。可莫名的,左玟却觉得无比熟悉。   灵舟,日光,跳开的龙子,还有……伤得面目全非的人。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左玟上前两步,蹲下身,紧紧注视着那双猩红眼眸。语声里带着些迟疑,   “你……是郁荼,还是度朔?”   人形的怪物无力地瘫在舟壁侧檐,声音嘶哑,像生锈的锯子划割木头。   “郁荼,度朔,郁薇,全部都是他……”   那双猩红的眼与左玟对视,满满的憎恶中流露出疯狂与讥诮,还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挑衅。   “但他已经死了。我醒了,他就死了……”   “……”   左玟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把这个度朔之灵丢下灵舟。   尽管她明白,在度朔成千上万年的记忆冲击下,郁荼那短短二十来年的记忆不过是沧海一粟。一个冲击,就没有了踪迹。   可她还是不能狠下心,或者说不能完全地把这二者区分开来。   她站起身,想要去旁边安静一下。可那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度朔却又不依了。   “站住。”那嘶哑的声音喊她,有些激动,“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的朋友,为什么不帮他报仇?”   左玟回眸与他对视,摇了摇头。却是不语。   那度朔又冷笑了一声,沉郁道,“你知道我为何会受伤吗?因为我刚才引本源之力炸裂了鬼门。   神荼郁垒他们挡不了多久。最多一个月,鬼门就会彻底打开,届时里面的万鬼邪魔全部回归人间——呵呵。”   他已是强弩之弓,却凭着一股不甘,强行支撑。   笑了两声,人形的怪物无力地抬起手臂,指指左玟,“你。”   指了指敖丁,“他。”   指了指茫茫东海。   “东海。一切,都会毁灭。”   敖丁闻言气道,“你说什么呢!东海才不会有事!有本太子在……本太子更不可能有事!什么邪魔万鬼的,本太子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   左玟和度朔,谁也没理睬蹦哒的敖丁。   与那双红眼睛对视,左玟的情绪远没有对方期待的激动。   “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什么?”她平静地看着度朔,语声和目光一样平淡。   “你就不想为这世间做点什么?杀了我,或者……”   度朔激动的话音顿了顿,嗓音干涩,缓缓道,“或者,像所有人那样,求我,逼我献祭。”   左玟无声轻叹,“我不会杀你,也不会逼你献祭。郁兄消失……不能怪你,献祭度朔更不是你必须的责任。如果真的有邪魔出世,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它。但,绝不是逼迫别人奉献。”   她语声温和,眼里除了怜悯和温柔,没有憎恶之类的情绪。温和的说,   “度朔,你没有错。”   度朔睁着那双红色的眼,盛满怨恨的眼底,多出了一些茫然无措的情绪。   所有的存在都告诉他,献祭度朔封印邪魔是度朔的天命。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你无错”。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了左玟的袖摆。   嘶哑的声音喃喃道,“我不想死,不想死在那个地方。人死了有来世,可我没有了……   他们得到了那么多,权利,地位,香火供奉。可我除了憎恨,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这个世界没有给过我什么,凭什么我要为它献祭……”   那呕哑的语声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他终是挨不过重伤,昏迷了过去。   左玟扯回自己的袖口,又是半晌静默。方起身,对敖丁道,“我指路,去沅安城。” 第115章 灭倭   已是年末,这个冬天格外的冷。空气潮湿阴寒,像是寒气都渗进了肤表,凉意透骨。穿再厚的棉衣也抵挡不住。   三更夜,还是沅安城的西北角。贺延年披着厚实的黑色皮裘,路过一般,跟他的一个护卫,趁着夜色来到了西北角的马棚。   贺延年是两日前逃回的沅安城。   当然不是真的逃,只是他设的计策罢了。   他与沅安城陈千户本就关系不错,得知他们回泉州城的一行人被倭寇偷袭,左玟身死。贺延年也是九死一生才逃离,还受了伤。加上其他幸存的士兵也如实说倭寇只追杀左玟,便轻易相信了贺延年。   听说有人看到左玟被追得跳下了灵崖山,还有些假惺惺的惋惜。随后就把“吓破胆”的贺二公子留在了城内,答应等清剿了境内倭寇再送他回泉州城。   贺延年是陈千户的贵客,且大冷的天,巡逻也有懈怠。故而他这次没有上次那么谨慎,大大方方带着个护卫就出来了。   马棚里很安静,只有寒风呼呼地吹。   贺延年有些不耐烦地抱怨,“这破地方,也就是碍着我爹的计划,要不本公子才懒得待在这儿。”   他身后的护卫笑道,“大人这次对公子委以重任,泉州那病怏怏的大公子往后必然不能与二公子争了。”   贺延年闻言瞥了眼护卫,没有说话。却是取出那一截短笛吹响。   那笛声低喑,好似鸦鸣。   一只黑色的鸟闻声而落,停在了贺延年的手臂上。   贺延年遂取出一小小的竹筒,绑在黑鸟的腿上。又为它吃了点东西,方才拍拍那鸟的背部,低声道,“去吧,把消息传给松浦将军。”   放走黑鸟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冷笑道,“大哥?他不过就会读几句书哄的父亲喜欢,想要跟我争,也得有命才行。”   这话刚刚说完,便听得一个让他极其熟悉和厌恶的声音喊,“敖丁,抓回来。”   另一个年轻的男声充满了不屑,“一只鸟也值得本……我去抓吗?”   贺延年寻声望去,没看到人,却见一点青光划破夜空。   下一刻,一只浑身羽毛黝黑、腿上绑着竹筒的鸟一头栽到了贺延年脚下。正是他刚刚放走的传讯鸟。   七八个人影从马棚中站起来,看不清面貌,只能听到一个纤细高挑的人用他厌恶的声音继续道,   “陈千户,可听清楚了?贺二公子亲口说了松浦将军,若你听不清,咱们还可以看看那传出的信上写的什么。”   火把点亮,露出最中央纤细的桃花美人。   美人手里拿着一把古朴长剑,剑锋搭在她旁边的陈千户的脖子上。杨副千户和几名士兵警惕地盯着左玟手中的剑,如临大敌。而陈千户脸色青白,仰着脖子,语声颤颤。   “听到了听到了,左大人剑下留情。”   美人没有放开陈千户。而是看向他,微微勾起嘴角,笑容浅淡。“贺二公子看到本官,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贺延年不觉得喜,只觉得惊吓和惊恐。   他腿一软,跌坐下去,只觉得寒凉入肺,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了。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到你被巨兽吃了……”   左玟摇了摇头,吩咐道,“敖丁,去把信拿来。”   “又让本……去,我是干这种活的龙吗……”   一个穿着藏青锦袍道少年嘀嘀咕咕走过来,捡起那黑色的鸟,摘下竹筒。从里面取出纸条,走过去展示在左玟和陈千户眼前。   左玟眯眼念道,“七日后,寅时三刻,东门城破。呵……”   她再次看向陈千户,那张形状秀气的唇瓣开阖,吐出温和又肃杀的话语。   温和的是语气,肃杀的是内容。   “陈千户,识得字吗?若连看也看不清,索性往后都不要看了。本官受累些,替你守城倒也无妨。”   剑锋又贴近了些,陈千户吓得大声道,“看得清,认得认得。”   转头呵斥杨副千户和几名军士,“都是瞎子聋子吗?通敌叛国的贼子就在那儿,还不拿下!”   “是。”   贺延年与那个护卫当然不是杨副千户和军士的对手,当即被控制住。   左玟也随之松开了陈千户,语声还是那么温和,“陈千户,七日后倭寇会准时来攻城,届时该怎么做,还需要本官教你吗?”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陈千户却打了个寒颤,垂着头道,“明白,明白。本将,不,下官即刻派快马上报燕指挥使,向边上卫所的千户请求援兵。”   这幅模样,哪还看得出前几日在城墙上骂左玟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威风?   陈千户领着人离开,手里多了一张名为“狼筅”的武器图纸。   左玟则是从敖丁那里接过传讯的黑鸟,准备将竹筒系回去。谁料刚刚接过鸟,她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看着敖丁恼道,“让你抓住,怎么死了?”   敖丁翻了个白眼,得意洋洋,“本太子的力量哪里是区区一只凡鸟能承受的,死了也寻常。”   左玟:……她是一口气堵在胸口,想打人又不想浪费时间下手。   角落里,一个严严实实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俊逸漂亮的脸庞,猩红的眼如血石点缀其上。   正是左玟见过几次的,郁荼的第三张画皮,也是他本来的模样。而除了这张脸,他的身躯依然是黑气凝聚,裂纹横生。   度朔嗤笑一声,用沙哑的声音讥讽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废物。”   敖丁愤怒地看过去,却在跟度朔对视之时缩了缩脖子,怂了。   自我安慰,“我不是打不过他,只是不欺负受伤的丑八怪。”   左玟听到这话就暗道不好,转眼一看,那漆黑的影果然已经到了敖丁近前。猩红眼里被暴戾的杀意充满,那由黑气凝成的手臂已然抬起,做出要攻击的样子。   度朔还是郁荼的时候就极为在乎容貌,搞出了三张漂亮的画皮。回归本源后,不知怎么的,也有了同样的爱好。   从他力量刚恢复一点,不去治伤,却先弄出了一张漂亮的脸。就可以知道,他有多么排斥丑陋。   且他情绪时时刻刻被怨憎负面填充,几经死亡的逼迫,就像一个随时要爆发的火山。   左玟眼明手快地,赶在度朔抬手前,单手抓住了他的手。   由漆黑怨气凝成的手掌并不凝实,摸着就像一团冰冷刺骨的云絮。与左玟手掌的温暖柔滑是全然不同的。   “等等。”她紧了紧手指,清澈的明眸与那双猩红的眼对视,语声温柔透着安抚,“你的伤还没好,不要同他计较了。”   她并非无的放矢,却是昨天度朔对敖丁动了手。敖丁是成年的真龙,皮糙肉厚。左玟阻止及时,他除了疼没受太大的伤。   反倒是度朔牵动了伤势,后面几乎连人形都要散了。   好歹是自己救回来的,过往也是认可的好朋友。左玟哪里放任不管?   安抚完一句以后,左玟转向敖丁,严厉道,“敖丁,道歉。”   她故意抖了抖腕上的发带,敖丁顿时觉得牙疼脸也疼。不甘不愿地道了歉。   度朔也不知听到没听到敖丁的道歉,仿佛也不介意了。   垂头看看被左玟抓住的手,那双怨憎充满的眼里,暴戾减少,多了一丝道不明的眷恋。却随着左玟松开手,而快速消散。   他没有再看敖丁,沉默着拿过了黑色鸟的尸身。   怨气凝聚的手掌在鸟尸上虚空一捏,再往鸟尸内一按。那黑色的鸟竟是在他手中睁开眼,重新活了过来。   只是眼神仿佛多了一丝红光,略有些呆滞。   度朔将黑鸟重新递给左玟,哑声道,“还能存活七天。”   “七天够了!”   左玟惊喜地接过了黑鸟,才要道谢,却见度朔具现出的俊逸脸庞上出现了黑气的裂纹。像是摔碎拼贴的瓷器。   道谢的话哽在了喉咙口。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默驯服的度朔,只觉得一种熟悉感涌上。让她心尖格外酸涩。   郁荼,真的消失了吗?   度朔山,又如何了呢?   左玟将黑鸟放飞,仰望漆黑的夜空,良久。   并非她不关心度朔山鬼门。只是她先是人间的官。有责任也有义务,先解决人间的事。贺延年与倭寇的勾结迫在眉睫,她不能无视沅安城的劫难先去管什么邪魔。   更何况……面对邪魔万鬼,她又能阻止什么呢?唯一能做的,就是现在最前列,竭尽全力到最后一刻吧。   一双猩红的眼注视着望天空的左玟,眼里的情绪,是过去千百万年都没有的复杂。   “恩……公……”   ……………   五日后,还是深夜。   倭贼数千人分乘二十只船,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东海岸边。   几千人下了船,未曾点亮火把。摸黑靠近了沅安城,在距离东城门三里处停住。   一个穿着全套金甲,头盔装饰两只牛角的倭寇头人用倭国的语言询问了一句什么。   他身边的人便以生涩的汉语转述,   “寅时三刻还有多久?”   另一个周朝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回答,“启禀松浦将军,田川副将,还有两刻钟。”   “还有两刻钟……你们的公子如果不开城门,你知道你的下场的。还有贺知州,大将都不会放过。”   “贺知州是诚心与将军合作的。二公子已经取得陈千户的信任,今晚一定万无一失。”   “但愿你说的对。这也是为了你的生命保障。去东城门——”   随着松浦的命令,近千倭寇在夜色中来到了沅安城东门楼下。   一只黑色的鸟越过高墙飞来,落到了松浦头盔的牛角上。黝黑的绿豆眼里闪动微红的光,在黑暗中极为诡异。   卡着寅时三刻一到,东门被从里面,缓缓打开。   有个身形声音与贺延年相仿的男子喊,“东门的守卫都被本公子放倒了,趁他们没注意,将军快进来——”   “进,快进去!”   千余倭寇表现出极高的素质,快速进了沅安城。点亮火把。   松浦将军与田川副将大笑。打开金扇,用生涩的汉语不屑道,   “大周,太弱了。”   “今晚就,送他们去见,他们的佛祖。”   对话到此,忽听得背后城门轰然关闭,全不在乎被沅安城的军士听到。   准备摸黑偷袭的松浦将军大怒,“谁关的门?”   这话还没翻译过来,便看到身后高墙上一瞬间亮起火把,照得夜空仿如白昼。   一粗嗓子的老者笑道,“哈哈哈哈,松浦小狗,既然来了就不要想走了。”   正是收到传讯领兵赶来的指挥使燕老将军。   几千倭寇仰头望去,便瞧见一排排锋利的箭尖寒光闪烁,对准了他们。   墙头站着一老者,四名将军千户,还有个文弱书生。   火光照耀下,映得那书生的面容极为姝丽。   “将军,有埋伏!”   松浦当然看得出来。他抓住贺知州派来的中年文士,一句解释也不听,直接用刀将其斩首。   然后大声命令,“周人软弱,不是我们的对手。杀了他们,冲出城去——”   松浦的应急反应很敏捷,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说话的同时,几声来自本阵营的尖叫让他的鼓舞全部白费。   “啊啊啊……”   有那参与追杀左玟,亲眼看到她跳崖被巨兽吞噬的倭寇发出惊恐的呼声。   “有鬼!那个人应该死了的,怎么又活了?”这是最初的话语。   “大周军都是鬼……”这是传到整个队伍中的话语。   军心因鬼神的威吓下涣散,这本是倭寇爱用的路子,不想今天也被大周吓得肝胆俱裂。不论松浦再说什么,也难挽回。   眼看着倭寇的人马乱了,尽管不明真相,但军机就在眼前,怎能错漏?   燕老将军当机立断不说话了,直接指挥城墙上的一排士兵,喊道,“放箭——”   一排带火光的箭矢飞入倭寇群中,无情地收割性命。   这些箭矢唤醒了倭寇的凶性,他们在死亡的威胁下暂时忘记什么鬼神死而复生。用同胞的身体作为掩护,在首领的指挥下,从火海中奋力冲向城墙。   他们的倭刀相比大周的武器,有三大优势。一长、二利、三多变。只要面对面拼,他们有自信不会输。   奈何,那只是以前。   “弓箭手退下。狼筅兵,上——”   一队身强力壮,举着一丈五六尺毛竹的军士与手持长盾长刀的军士,分列成他们从未见过的队列迎了上来。   茂盛锋锐的毛竹轻易挡下了倭刀,前置有铁枪头,若刺得准,一枪便能收割一个倭寇的性命。   再有持刀的军士穿插补刀,拿盾牌的组合防御。   本就是关门打狗,瓮中捉鳖。配合新的武器,沅安城内的战局几乎成了一面倒。   一改过往大周的劣势,杀得倭寇措手不及。   “这是什么东西——”   “鬼……是天神的武器……”   城墙上,面对这场单方面的屠杀,燕老将军拍着左玟的肩膀大笑,“你这个脑袋是怎么长的,能写文章,还能想出这么好用的武器。好,好啊!回头老夫就给你表功。你再多琢磨点好东西,裴相那老小子早晚都得给你让位。”   左玟闻言,摇了摇头。面上并无喜色。俯瞰下方的战场,眼里唯有忧虑。   一夜死了这么多人,那度朔鬼门……可还撑得住?   片刻后,左玟望着天空,瞪大了眼。   “这是……”   彼时,一重重凡人无法得见的黑气从沅安城始,飞向茫茫东海,度朔之山。   一群和尚道士方士,服饰各异,齐聚东海岸边的礁石上。或望着沅安的方向,或望着东海,神态皆愁苦悲悯。   方外之人,不插手红尘朝堂之事,求自身修行大自在。但在这种危难时刻,却是无法安享太平,独善其身的。   方士们中央,有一眉心生红痣的和尚抬起手,接住一片凉凉的雪花。   低声诵念,“阿弥陀佛。”   东海,落雪了。 第116章 鬼门破   天道之下,生灵不分族群国界。尽管倭寇是入侵者,可随着一条条性命被无情收割,千余亡魂维持着死前那一瞬间的痛苦不甘。或木然,或哀恸,或不甘。魂灵飘飘荡荡,凡人不可见的阴怨飘行过海,被黑雾包裹的度朔神山牵引而去。   那度朔山原本是神异之山,山体无边无际,若存若亡。没有人可以寻觅。   但经过了山灵离开,度朔引本源之力毁坏桃木鬼门后,度朔山之形体已在黑雾的包裹下越来越清晰。   三千里垂拱的桃木门中间,有一道巨大的裂缝,自左上到右下。大的裂缝沿边又有无数小裂缝,将金光门撕得四分五裂。若是左玟在,便能发现那裂缝与度朔身上的情况是完全一致的。   门内的黑色怨气不断通过裂缝中隙出。一股股沁入山体之下。   除了极少数的幽冥之神,没有人知道,度朔之山是镇压在幽冥阴府之上的。也就是说,这些沁入山体下的黑气是直达九幽而去的。   当数千怨灵来到度朔山之时,神荼郁垒正挡在桃木门的裂缝前,手持神鞭神索,阻止妄图冲出裂缝的邪魔鬼王。   一方写有“酆都”的大印放出苍古的幽冥之气,不断加强门上的天道铭文。又有无常判官、罗酆六天的鬼神在此,帮助两名守门神将镇守鬼门。   前面十日他们都是靠这种方式勉强稳住鬼门不崩。饶是如此,也不能完全抑制住黑气侵下九幽。   鬼门里,一群关押了不知多少万年的邪魔不顾一切,疯狂地冲击那裂缝的口子。   “神荼郁垒,你们拦不住多久——”   “桀桀…… 等本皇出来就一口一口撕碎你们的神体哈哈哈——”   二神将咬紧牙关,不能浪费一毫气力在说话上。   却在这时,数千怨灵飘然而至,裹挟着血腥煞气,怨愤冲天。   罗酆六天的楚军使看见这一幕,惊得脸色发青。“快拦住,拦住他们——”   一众阴府鬼神各自抛出有功德之力的宝物,试图阻止怨灵接近。然而怨气何其之多,而功德却是积累成千上万年也难有多少的。   眼看着法宝上的功德之力不过片刻就被侵蚀,金光消散,怨气如铁锈污秽了宝物。一众鬼差都不免露出心疼的神色。   “军使,挡不住了——”   “挡不住也要挡!”   “糟了——”   不到一刻钟,怨气还是跃过了罗酆六天,侵入度朔山鬼门上。   “不——”   道道裂纹如破碎的、不可还原的镜面,自桃木门扩延到整个山体。金色的天道铭文一点点消散,千里桃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黑枯败。   轰——   漆黑的怨气从鬼门内冲出,汹涌如潮。上冲云霄,下达九幽。   云上,落下茫茫灰白色的雪花,阴冷入骨。   九幽之下,永远看不见天日,更无生机植物。   有一门楼,四角飞檐,无数幽魂经过此关。   漆黑的门上立有横幅。铸写着血锈般骇人的“鬼门关”三个大字。(鬼门关前塑有门亭,书以“阴曹地府”。右侧外树一碑,上书“此冥府也”四个大字。)   又有一条血河,其水皆血,腥秽不可近。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名为“奈河“。   要过奈河,必须经过一道奈何桥。桥分三重,上层为善魂,中层过不善不恶之魂,下层走恶魂。凡有过下层桥者,皆为翻波的血河水卷入河中,被蛇虫恶灵撕咬争食。生生灭灭,永无解脱。   海量的怨气汇聚成可怖的洪流飓风,自幽冥之上,呼啸而下。   怨气洪流经过鬼门关,鬼门关寸寸碎裂。   怨气经过奈何桥,奈何桥轰然倒塌,砸进血河之中。失去了奈何桥的镇压,血河内永不解脱的恶灵纷纷飞出了奈河。   经过鬼门关的鬼魂被怨气席卷,四散而落。有些落回鬼门之外,仰头望着那条被怨气冲破的通道,惊喜大呼。   “阳间——那是回阳间的路——”   “快跑——”   负责押送幽魂的鬼差忙用法宝控制这些疯狂的鬼魂。   那血河内的恶灵听见声音,蛮横地挤开刚死去的幽魂,争相冲出通往阳间的通道。   这些恶灵不知在血河沉沦折磨了多少年,就连鬼差也无法控制住。   “回来!”   “怎么办,根本拦不住。”   几个呼吸的功夫,就逃走了近百恶灵鬼魂。若是任由他们去往阳间,也不知会害死多少阳间之人。   正在鬼差们束手无策之际,幽冥之上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一道穿着帝王服饰的人影出现在通道口,将袖袍一挥,试图再往上冲的恶灵瞬息灰飞烟灭。   没有什么生息,悄然无声的,便如烟云消散。再无来生。   铁血的手段一个照面就镇压吓住了剩余的恶灵鬼魂,众鬼魂噤若寒蝉,缩回血河不敢再动。   大帝语声含威,“十殿阎罗何在?速速修复鬼门关奈何桥,不得延误六道轮回。”   十道人影分别从不同的地方飞出,仅以虚影恭敬称,“谨尊帝君法旨。”   大帝没有再留下话语,身形沿着通道口飞出,回手便将通道重新晋封。   彼时,天降大雪。   度朔山内,无数邪魔发出畅快的高呼,身形化作漆黑的影,迫不及待冲击着裂纹密布的鬼门。   “鬼门破了——”   “终于能出去了——”   “东海的杂碎,爷爷又回来了哈哈哈!”   一阵阵鬼哭神嚎,神荼郁垒纵然奋力抵挡,也只能专注大的邪魔,而让一些小邪魔鬼王从裂缝逃出。   又有数百恶灵沿着通道,最先到了阳间。一见此处情景,即刻四散而逃。   罗酆六天的鬼神和无常留下一半帮忙护卫鬼门,另一半追上逃窜的恶灵邪魔。   眼看着鬼门上的裂纹越来越大,邪魔们发出兴奋的呼号。却有一道身影飞出贯连阴府的通道,出现在度朔山上。   刚一出现,还未有人看清他的模样,他便召来酆都大印,厉喝一声,   “镇——”   墨色大印上闪动金色的光辉,沉沉印在了将要碎裂的鬼门之上。   无边浩瀚的功德金光涌出,淹没了整个鬼门,填补缝隙。   罗酆六天的鬼神惊喜纷纷,   “帝君——帝君来了!”   “这是大帝的真身?大帝都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   “不愧是酆都大帝!”   鬼门内的邪魔却是不同的反应,   “酆都!是你!”   “你已是幽冥神君,怎能在凡间现身——”   “不公,天道不公——”   随着这些充满怨怒的话语,那头顶的苍穹才像是刚刚反应过来。   一时之间,只见万里乌云侵压而下,电光蛇舞,闷雷声滚滚。仿佛天怒。   门里邪魔大笑,   “哈哈哈雷罚来了——”   “人间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你的幽冥去。”   酆都大帝不为所动,仍旧以酆都大印欲挡住鬼门。   这幅作派使得天上雷鸣声更加响亮,径直一丈的紫色雷光轰鸣而至,顷刻间淹没了酆都的身影。   天威浩浩,法则有序。凡间不能容纳力量超出太强的存在。纵使神君亦不可违背。   故而即使是追捕度朔之时,酆都也只是具现一只手掌。而妙乐天尊,也只以金丹化身行走人间。   丈宽的紫霄雷罚连绵不断。   身处雷罚之下,穿着帝服的身型微微晃动,大帝的身影一点点减淡,雷光也越来越弱。   望着那被大印暂且稳住的鬼门,酆都终于收住了手。   威严的语声中含了一丝淡淡的苦涩意味,“吾等当初以度朔镇压九幽邪魔,如今又因度朔而使鬼门破。难道,这就是逼迫他的报应吗?”   他摇了摇头,身影彻底消散在人间。带走了酆都大印,留下一句叹息,   “人间事,只能由人解决……”   雷罚停止,天上继续降下灰白色的鹅毛大雪。鬼门在大帝亲自出手暂时稳定,鬼门内,邪魔怒吼,仍在坚持不懈地冲击。   度朔山原本无相无形的山体,因为怨气冲天具现出实体。飘浮在茫茫东海之上。   东海畔,远观到度朔现形的人族修士面面相觑,各自叹息。   “终是逃不过去。”   “该走了。”   有一中年道者,摘下腰间酒葫芦,痛饮一口。   将葫芦甩到海面上,脚踩葫芦,朝着度朔山的方向逐浪而去。大笑道,   “卫我河山,有何可叹?诸位如此谦让,贫道便先行一步了。”   又有那佛子优昙,望了望沅安城的方向,双手和十,跟随张道人的身影,踏波而去。   “阿弥陀佛。“   此一语,惊醒梦中人。几名道士在其后大呼,“张真人不愧为为天下道门之首。与优昙佛子,堪为佛道两座擎天之柱。”   “张道兄仙果已成,且等一等我们啊。”   “船呢?贫道可没有下清宫主持和佛子的本事,无船怎么渡海。”   “阿弥陀佛,请捎带贫僧一个。”   ——   沅安城,阴云蔽日,大雪纷飞。   一场大战结束,看时辰本该到了天亮的时候,可沅安城依旧是暗黑的天,不见五指。   城里聚集了五个卫所的士兵,手举火把,在灰色的雪中强忍惊惧,被指挥驱使着打扫战场。   虽说不能违背命令,但依旧是人心惶惶。   “好冷……”   “这雪,都是灰色的啊!”   “天怎么还没亮,越来越冷了……”   “难不成是因为死人太多——”   “嘶,别瞎说!将军过来了。”   诸如此类对话在各处发生,如果不是倭寇已经被屠戮殆尽,战争结束。恐怕情况要更糟糕。   站在城墙上,左玟看到天上落雪以后,便猛然转向了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的度朔。   “是不是度朔山出事了!”   那藏身在黑斗篷下的鬼影低垂着头,用兜帽盖住,连脸都不再露出分毫。   听闻左玟的话,只用嘶哑的语声回答,“是。鬼门……呵,快撑不住了。”   他语声中依旧满怀怨憎,还有一种大仇得报后的畅快情绪。   左玟无法劝他改变这种憎恨,只能强行让自己转过身,不再与度朔说话。   她旁边的燕老将军面目严肃,问左玟,“什么度朔?你知道些什么?”   左玟在老将军炯炯的目光下黯然地垂下眼睑,叹息道,“神鬼之事,如何说的清呢?”   而后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指挥使大人,请准许下官暂离。若天色恢复,下官必定归来。若是……就当下官死了吧。”   她说着,便要下城墙离去。   这般不明不白的回答,燕老将军如何肯接受?   将左玟一拉,燕老将军气恼道,“你跟老夫开什么玩笑?给我把事说清楚了!就算要去送死,也该是老夫去,哪轮得上你?”   左玟摇了摇头,才要解释,“这事不是您能够……”   话还没说完,她身后的度朔和敖丁同时惊动起来。   “淦!那都是什么玩意儿?”   “都……出来了?呵,抓我倒是积极,轮到真的邪魔反而不管了。”   不论是左玟燕老将军,还是其他士兵将领,尽皆抬头。   火把的映照下,只见东方阴风煞煞,飞沙走石。鬼影重重奔来,裹挟无边怨气,腥风扑面。   “呼,活人的气息啊!”   “血食,好多新鲜的血食。”   “都是我们的了桀桀——”   伴着恶灵鬼影飞来,又有一尖锐怪唳的声音回荡在城墙之上。   “度朔的气息?不不,我已经逃出来了,肯定不会有度朔……啊呀啊呀,好多人,好多脑子……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吃过人脑,不是独身的人也顾不得了……”   “唔……就先从,这个最漂亮的开始吃起吧——”   最后一声,仿佛响在左玟耳畔。   同时,一条带着腥臭气息的长舌绕到她眼前,似是要绕住她的脖颈。   头顶有风声袭来,快如闪电,直朝她的头盖骨捅了下来。   一道嘶哑至极的语声含怒响起,   “傲因,你敢!” 第117章 斩妖除魔   “度朔?”下刺的利爪顿在左玟头顶,傲因尖刻的嗓音中多处一份诧异和瞬间的惊慌。   左玟能感觉到,有尖锐的东西紧贴着她的发梢。且垂下眼,便能看见那紫红的、腥臭的舌头虚虚横过自己的脖颈。在四周火把的映照下,仿佛还能看见粘稠的口水。   她屏住呼吸,面上不动声色,微微紧了紧手腕上的发带。幸而她觉得身处战场,不论如何还是保险为上,故而这几天一直将发带缠在手腕上。否则现在会更加被动。   因为利爪和舌头两重围绕在身,她不敢轻举妄动,还是想等一个好的脱身机会。遂暂时隐忍不发。   原本站在左玟身边的燕老将军拔剑而出,与旁边的兵士一起,将兵刃对准了挟持住左玟的妖兽。   那明显是一只妖物。它的身形类似于人,十分高瘦。皮肤是淡灰色,眼球突出,身上披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手为利爪,十分锋利。紫红的舌头长得几乎可以拖到地上。   旁边的兵士持兵器的手都有些发颤,燕老将军的面色也极其难看。   喝道,“妖物,放开她。”   敖丁同样到了近前,青色眼瞳收缩,“丑东西,你现在松手,本太子还能给你留一条全尸。敢碰贵人一根毫毛,你就死定了!”   周边的凡人对傲因来说不算什么,一眼都没有看,但在敖丁开口后,它还是暂停了寻找度朔的目光,看向敖丁。   只瞥了两眼,它就不屑地裂开了嘴,紫红的舌头一抖一抖。   “赫赫,真是关的太久了,一条小龙也敢在我面前放厥词……哟,还是条青龙,难道是东海龙宫出来的?”   敖丁高高昂起头,满面高傲。“知道本太子是东海龙宫的龙太子,你还不跪下磕头!”   旁边的燕老将军看了眼敖丁,没有说话。   “嗤哈哈哈——”   听到敖丁的话,那傲因竟是大笑起来,缠在左玟颈子上的舌头跟着打颤。却是半分也没有松开左玟。   “东海龙宫?等到孽龙出来,第一个要杀光的就是你们东海龙宫。可笑你一条小龙,不知灭族之难就在眼前,还敢来惹我……桀桀,既然你这么主动。看在一起待了那么多年的份上,等我吃了这个漂亮的脑子,就替孽龙先杀一条吧。”   “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敖丁的暴怒没有被傲因放在眼里。说完话,他做了个深呼吸,很是迷醉。   “虽然龙脑不会有漂亮的人脑那么美味那么香甜,但有这个做弥补,也不算太糟蹋……”   它说话时,腥臭的气息令人作呕。大概是为了在头盖骨打开的一瞬间尝到美味,傲因的长舌缓缓松开了些,贴着左玟的脸颊往上。   左玟强忍恶心,默默抓紧了发带,蓄势待发。   就在傲因的利爪将要戳中左玟的头盖骨,而左玟也准备动手的一刹那,一条漆黑的怨气蟒蛇不止从何而起,突兀地缠住了敖因的身体,咬住它将要下压的利爪。   嘶哑至极的嗓音不含任何情绪的响起。   “锁——”   左玟可以分明感觉到身后贴着自己的傲因僵了一僵,仿佛不能动弹。   与此同时,一团漆黑的影裹住左玟,转眼便出现在几步之外。   揽住她的人冷得就像一块寒冰,左玟已经蓄势待发的青澜剑差点就要顺势劈到了这个抱走她的人身上。却是手背触碰到对方似实还虚的、不凝实的身体后,及时收住。   变作善意温和的一声,“谢谢。”   “嗯。”嘶哑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应了这么一声,身体绷紧。   度朔很快就松开了左玟,挡在了她的身前。   他本就是重伤未愈,度朔山受到的所有伤害与他都是共通的。虽然仰仗度朔山的镇守天赋,短暂锁住了傲因不能动弹,但也不过两息,傲因就挣脱了束缚。   怨气蟒蛇被傲因轻易甩开,它却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度朔有意放过。   傲因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那漆黑的人影。尽管黑斗篷裹住了全身,但傲因还是能分辨出关了天成千上万年的度朔的气息。   因为长年累月被神山关押,恐惧已深入骨髓,故傲因对度朔的重视要超过一切。他带着些恼怒和忌惮,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恨恨道,   “度朔!你竟然还没死?”   藏在斗篷里的人形怪物抬起头,露出一双猩红的眼。   冷冷道,“我没有死,但你就快死了。”   “哟哟,我们认识那么些年的交情,我还为你隐瞒过你的存在。现在为了一个人类,你竟然要杀我?”   傲因像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它铜铃似的眼,紧紧盯度朔,舌头在地上扫过来扫过去。   度朔分毫不为它的话所动容,嘶哑的嗓音透出嘲弄的意味,“你不是帮我,是为了你自己逃跑。”   他似是极度厌恶的开口道,“如果不是当初我着急离开,你,还有鬼门里的那些,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酆都大帝一系的神明是算计他的仇敌,而被关押在度朔山上的万鬼妖魔则是直接毁灭神山的凶手。他憎恨这些妖魔,仅次对神仙。   “呵,你要是有那个本事,也不会被炼成囚牢了。”   傲因如此回嘲了一句,却是目光定格在度朔露出的脸庞上,顿住了。   “不对,不对。你上回引本源之力炸桃木门的时候还是个漂亮的人类男子模样。那么多年,你都厌恶我们丑陋邪祟,要是有力量,你怎么可能忍受得这个鬼样子。”   它所指的鬼样子也就是度朔如今露出来的面孔的模样。漆黑模糊的脸,幽幽点缀着两颗红眼珠子,怎么看,怎么丑陋可怖。却是刚从救左玟的那一下,连唯一的脸也不能维持了。   吃了那么多人脑,傲因的力量在众妖魔中算是最弱,但却是最精明的。熟知度朔脾性的它,分析完,当即有了判断。   “桀桀,你骗不了我!你受伤了,伤得很重。也对,度朔山都裂成了那个样子,你又怎么会好?”   这个判断使傲因激动不已,它疯狂摆动舌头,不自觉开始在地上磨起利爪。兴奋得打颤,   “只要我吃了你,度朔山就再也不能还原——桀桀,吃了你,我再吃这个小美人。美人的脑髓,是世间最顶级的美味。”   说到最后,他还是情不自禁转向了自己喜爱的美味食物。   这试图越过度朔看左玟的视线仿佛也激怒了度朔,漆黑的怨气巨蟒张扬飞出,似生有灵智,猩红的眼死死盯着敖因。   “那你就来试试吧。”   那个嘶哑的嗓音如此说,可身处他背后的左玟却知道他斗篷下的身体是怎样的裂纹密布,想来已是强弩之末。   左玟重新捏了两下发带,轻声道,“度朔,你让开。”   身前的人没有动弹。固执地挡在前头。这不听话的样子,就像是原来的郁荼。   “桀桀,美人脑——”   眼看着敖因化为斑斓的鬼影扑来,旁边的燕老将军对左玟喊了声,“左小子,快躲开!”   度朔的怨气巨蟒一分为二,一条迎向扑过来的傲因,一条竟还是绕到了左玟身前。   总还是有人把她当作昔日的文弱书生。   左玟脑海中冒出这个无奈的想法,发带自觉地化为青澜古剑。她一手拉住度朔的手臂,将他往后扯了一些。然后从他身后一步跨到侧方。无形的浩然之气震荡开来,自古朴长剑的剑锋溢出。   浩然之气,万古留存。一剑斩灭,诸邪不侵。   嗡——   青澜剑嗡鸣,既无剑芒,亦无灵光。唯有那不屈的浩然意志,凛然盛放。   城墙下,诸多捕猎血食的恶灵惊惶而逃。   “这是什么……”   “是浩然之气……”   “快跑!”   尽管如此,依然有几个离得近的恶灵,被蔓开的浩然之气灼伤。   它们在血河中浸泡了许多年,愈是邪祟,受到的伤害愈大。甚至还要甚于妖魔。   恶灵头也不敢回地逃离了沅安城,隐入茫茫雪夜。   十来个差点被作为血食吸干的士兵忙不迭爬起来,对救了他们的存在满怀感激。   悄然无声地,长舌从中断裂,一同断开的还有高举的利爪。   散发着腥气的血喷洒而出,傲因得意的脸僵在了半空中。   “不……可能……”   “怎,么……可能……人……”   那双鼓出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它吃了无数的人脑,也曾畏惧死在强大的妖魔手中。却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食物杀死。   人,难道不是食物而已吗?   左玟缓缓收回剑,看着敖因滑落下去。灰色的雪花与血迹交融,冷冻下血液的热度,一如那逐渐消失的生机。   食人者,死于人手。天理因果,循环有报。   一时间,城墙上仿佛陷入寂静。所有将士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个纤细瘦弱的文官,一剑斩妖。   说好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样的,也叫文官吗?   “左,同知?”   “状元郎?”   “是武状元吧……”   种种惊疑之声传入左玟耳中,她嘴角微抽,环视一圈。因为刚刚斩杀妖魔,心情好了一些。遂正儿八经来了一句,“斩妖除魔是文官的基本技能,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我才为官一载,是文官里最差的了。”   众将:……   我们信你个锤子!   其后,度朔低头看看依然被左玟拉住的手臂,又抬起头,望着火光映照下那桃花似的美人,眼中怨憎的寒冰仿佛被什么融化了些。   属于郁荼的简短的记忆不受控地涌现出来。千百万年,他终于得知,原来被人维护珍视的感觉,是这么美妙。   并不知晓度朔的心理变化,与将士们缓和了一句气氛,左玟的神情又重新严肃起来。   她转头看向度朔,松开手,语声还算温和,“你没事吧?刚刚那个傲因有伤到了你吗?”   度朔摇了摇头,只觉得手臂上还留有余温,让他心中空落得很。   他总是这样沉默,愈是熟悉,越是不肯说出自己的想法。反倒不如一开始救他时满怀怨恨嘲讽说的话多。   情势危急,左玟也不打算多问。轻叹一口气,她道是,“我们不能在同行,你留在沅安城太靠近东海,恐怕不安全。若是还有余力,就尽量去远一些的地方吧。”   “你要,去哪儿?”   一句话问出,度朔仿佛想到什么,抓住左玟。嘶哑的语声中有着些许焦急。   “你不能去。傲因只是里面最孱弱的妖魔,你……”   “度朔。”左玟打断了他,摇了摇头。   将那虚化的漆黑手臂拉开,左玟后退一步,语声平静而坚定。   “我与你不同。这个世界给了我很多,我必须得去。”   她没有再看度朔,目光与燕老将军对视片刻,见对方默然低下头。方对敖丁道,“琉璃舟给我。”   敖丁笑了两声,隐下一抹忧虑,张狂道,“给你干嘛?本太子自然是要跟贵人一起去的。什么孽龙出世,都不是本太子的一合之敌!”   他应是为了东海龙宫。听了傲因的话,如何能不担忧呢?   左玟理解地点点头,对众人拱手告别以后,没有道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下了城楼,与敖丁一起离去。   火把的光亮照不了太远,不多时,左玟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雪夜之中。   一团朦胧的黑影立于城头,迎着风雪,无边萧索。   黑影蓦然发出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怨愤的冷嗤。   “你眼里只看得见她,但她何曾留恋过你?废物!真是个废物!”   如此谩骂了几句,他转身飞向西方。黑雾融入于雪夜。   不知去了多远,黑雾陡然停滞在空中。   又是许久,才调转过身,往东方而去。   城门楼下,尤有将士在守候。   这一夜格外的长,从前半夜落到次日白天,也没有要放晴或天亮的迹象。   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会结束。但不止一人相信,曙光终会到来。 第118章 百鬼夜行   在靠近东海海岸某处的小村子里,一年轻道士刚从一只邪魔手中夺走一个孩童。   这小道士是下清宫的弟子。跟着师父来的东海。只因修为不够,他师父不让他前往度朔山,只叫他留在岸上,保护百姓。   被年轻道士抢走了孩童,那邪魔并不在乎到口的食物,反而是桀桀笑着,直接袭向了小道士。   “不要急,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这些邪魔都是从度朔山逃出来的,仗着体型小,法力弱些,才没有被抵挡大魔的神荼郁垒拦住。   然而度朔山的小邪魔放到外面来也足够强大,绝非这些道行浅的小道士能够匹敌的。   不过片刻,那小道士便撑不住了。   正以为要命丧邪魔之手时,竟有一青一白两名女子跳了出来,穿白衣的拖住了邪魔,穿青衣的拉着他逃离。   小道士看向救自己的青衣女子,见她模样妩媚动人,却是妖气外放。脸颊侧面还能看到片片蛇鳞,一条青色蛇尾取代了双足,游走得飞快。   他一时大惊,“你,你是蛇妖?”   青衣的蛇妖扔开了他,没好气地道,“蛇妖怎么了?蛇妖就不能救人斩魔了?合着这世间只有你们人了?我们妖精就不用修行,不用吃饭呼吸了?我好心救你,还救出嫌弃啦!”   他才说了一句,对方已经一串话压了过来。   小道士涨红了脸,讷讷道歉,“对,对不起。我没有嫌弃的意思……”   就算有,现在也不敢说了。   此时,那手持宝剑与邪魔缠斗的白衣女子喊,“小青,别吵了,快来帮我。咱们还要赶去度朔山呢。”   “知道了姐姐。”   小青又狠狠瞪了眼小道士,一边说“道士和尚一样讨厌,还是左相公好”,一边飞身前去帮助姐姐。   小道士便在一旁看着那两只往昔看不起的妖类杀了妖魔,渡海而去。   望着那一青一白的倩影,心中的某些观念正在悄然转变。   ——   泉州内城——   住在左玟泉州城的家宅同街街尾的王娘子,在左玟办起纺织厂以后就去了纺织厂做工。因为做活儿精细麻利,加上人品也是左玟信得过的邻居,在纺织厂也成了个小管事。要说多么富贵没有,养活自己跟儿子却是没有问题的。   这一夜,她仍旧是忙碌了一天,早早回家休息。却不知为何,睡得格外不安稳,仿佛要发生什么事一样。   快到往常起床的时辰了,外面的天还没有半点要亮的迹象。正要起身,便听得外面早起的喊,“下雪了——好大的雪——”   又有人惊诧,“怎么是灰色的雪?”   灰色的雪?王娘子披上外衣,推开窗。   呼啸的寒风送入灰茫茫的雪花,一片片入鹅毛,却是灰暗发黑的颜色。   “这……”从未见过这种情况的王娘子心中生出些慌乱。犹豫片刻,她还是穿好了冬衣,叫醒儿子让他不要错过上学的时辰,便先一步出门到纺织厂上工。   雪已经落了一地。迎着灰蒙蒙的大风雪,有不少必须早起挣钱养家的人还是提着灯笼走上了街。   街上的行人都在谈论这场诡异的灰色大雪和亮不起来的天。   “你们说,这会不会是有妖怪啊!”   “我倒觉得跟倭寇有关,咱们这儿哪里有过这些,说不定就是倭寇带来的什么脏东西……”   “对对对,倭寇来了以后就没有好事。”   “可得去寺里请个平安符……”   密集的人群,交谈的话语,还有灯笼的火光让王娘子心中的慌乱稍稍减缓。等快到纺织厂,遇到其他女工以后,大家汇集说起话来,就更放松了许多。   眼看着纺织厂就在前面,王娘子忽然听到一阵阵声嘶力竭的惊呼。   “救命啊——别吃我……别吃我——”   还没来得及疑惑这声音都是从哪儿来,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袭来,浓郁得令人作呕。   “哈哈哈血食——”   那声音,王娘子没有功夫再去评判那声音的语气有多么骇人充满着饿狼一般的渴望,因为那声音的主人已经出现在了她们这些女工的面前。   那是一个笼罩在血雾里的人影,他或许不该称之为人,只保持了基本的人的外形。光裸的身体上布满血色的、坑坑洼洼的咬痕,有密密麻麻的蛆虫在伤口中蠕动。他的嘴是裂开的,足足占了半张脸,牙像锯齿一样尖锐。长长的舌头垂了出来,滴落粘稠腥臭的血水。   “女人的血肉,好多女人——”   眼看着恶灵扑来,女工们尖叫着想要逃走。   王娘子本也是要跑的,却不小心看见了同为女工的一个年轻小姑娘吓得瘫坐在地,恶灵的手已经快要掐住她的脖颈。   “不要……呜呜呜别,别吃我……”在小女工的哭声下,那恶灵不慌不忙,像是故意恐吓她一般,放慢了速度。   不知脑中闪过了什么想法,或者什么想法也没有。本能地善念促使她冲过去,推开了那小姑娘。   “快跑!”   “桀桀,血食,你以为你们能逃得掉吗?”   恶灵腥臭的气息贴上了她的后脑,贴的那么近。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有一些懊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家里还没长大的孩子。   正是万念俱灰之际,一条白绫破空而来,缠在王娘子的腰上,将她整个人带着飞了出去。逃脱了恶灵的魔掌。   “你没事吧?”   那语声关切熟悉,王娘子惊魂未定地沿着白绫看去,下一刻便震惊地瞪大了眼。   “小倩姑娘?”   “嗯。”小倩见她无事,便放开了王娘子,白练飞出,又救下一个被其他恶灵追赶的无辜人。   两个先后被夺走了血食的恶灵愤怒地望向小倩,又先后发出惊诧之声。   “也是鬼?”   “修成了功德实体的女鬼?”   两个恶灵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贪婪和独占之欲。   “大补……”   “是我的!”   小倩望着他们扑来,白练挥出,灵巧地缠住了两个恶灵。“想吃我?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一只恶灵狂笑着摆手挣脱,“这点法力,也想学着救人?”   另一只恶灵没有说话,但速度却一点也不慢。   却在他们将要挣脱之时,看到了对面的小倩露出个冷笑。似是埋怨道,“你还不快些。”   话音未落,两团青色的幽火落到恶灵的身上,灼烧灵魂。   “啊啊啊……火——”   一坐在青色行灯上的异族少女飘飘然落下,嘴里回应,“别催。这不是,来了吗。”   小倩摇了摇头,招呼在场惊魂未定的人,“都到纺织厂避避吧。”   王娘子怔了一怔,重重跪在地上拉住小倩的裙摆央求,“小倩姑娘,求你救救我儿。”   那么多求救声,有恶灵的地方肯定不止一处,她的儿子可怎么办?   小倩忙要扶她起来,话语声透出安抚,“别担心,妙真小七她们都在呢。小方圆肯定没事的。”   “那就好,多谢小倩姑娘……”   王娘子喜极而泣,却在情绪镇定些以后渐渐意会过来——这么说,妙真,小七姑娘,她们都不是凡人?   街角处,一名高僧瞥到这一幕,收回了预备收妖的钵盂。转而又去降伏别的恶灵了。   ——   自第一只恶灵与邪魔进入这东海畔的府城后,城里便陷入了混乱。   街头巷尾,无处不能听见百姓的求救与哀嚎。   “妖怪……”   “鬼,鬼啊——”   原本恶灵和邪魔并没有那么多,但当有了带头的恶鬼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受那血煞之气的影响,城内原本的孤魂野鬼也开始袭击活人。一旦尝到了人血的暖意和腥香,感受到吃人带来的力量的增长,嗜血的欲望便一发不可收拾。   妙真等租赁的宅院中,被收留的女孩跟婴儿被颜如玉带入一个大屋子集体安抚保护了起来。   书灵和小倩一样,在邪魔看来也是大补之灵物。刚刚和小七一起灭杀了一只恶灵,妙真对小七道,“这里有我,你去城内看看吧。总不能让左郎回来看到泉州变成死城。”   小七有些犹豫,“你一个能行吗?”   妙真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我好歹有五百年修为,这两年长进不少,不过是一些恶灵,哪里就不行了。”   小鹿桑桑从门后面溜出来,眼里有泪,却比以往更多了坚定。   “小七姐姐去吧,桑桑也能帮忙的。”   小七遂点点头,于院中变作一条近二十丈长的金龙,腾飞而起。   金龙所过之处,雷光如雨,霹雳声声。   那雷法本就是至阳至正,邪祟恶灵物无不畏惧。一道道金色雷光落下,荡清邪祟。   原来跟着鬼王郁荼的吊死鬼,手持宝珠令阴兵与恶灵相斗,亦是救了不少人性命。   有那出观出寺的僧道,一边将躲避恶灵的百姓纳入观中,一边望着天上的金龙,低念法号。   类似泉州城内发生的一切,还东海沿岸的许多地方发生。山林村落中,有许多邪魔恶灵流窜。   闹得动静大了,便有看不过眼的妖精出手相助。   有罗酆六天的鬼神经过,见此情景,都对这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和谐场面,感叹不已。   莫说罗酆六天,便是左玟也没有想到,自己在渡海前往度朔之时,能看到那么多不同身份和种族的佛道妖精。   她最开始遇到的,是在两只结拜而行,在海水中挣扎的牛妖和鼠妖。   那时左玟刚刚与敖丁乘琉璃舟,到达海上不久,琉璃舟在水里速度惊人。敖丁心系东海龙族,急着赶路,就没有怎么注意船星的航线。   结果琉璃舟才入水没多久,就仿佛撞到了什么,迫使琉璃舟来了个急刹。   只听得前方一声震天的痛呼,“哎哟!痛杀老牛了!”   “老牛你没事吧?”   伴着那声响,舟上的左玟也不好过。她与敖丁两个,差点没在那一股冲劲下直接飞出去。   幸而敖丁之前速度快,她扶着琉璃舟边缘,才多了层安全保障。饶是如此,左玟稳住身形后,看着滚出去撞到舟壁的敖丁,也是心有余悸。   深刻意识到,安全带系好是多么必要。以及……超速真不可取。   她这边脑子里的思维还没过完,那边被撞车的苦主已经来找麻烦了。   只见一双蒲扇大的手扣住了琉璃舟的外檐,两只弯曲的牛角一寸寸顶了上来。   牛头尚未展现完整,却先有一只硕大的灰毛老鼠,从牛头上蹦到了琉璃舟里。   灰毛老鼠一双小眼精光四射,在左玟和刚刚爬起来的敖丁身上来回看了两圈,便直立起身。把两只短短的前爪一环。后爪点着地。   语出惊人,“说说吧,撞死了我牛兄弟,你们打算怎么赔?”   左玟、敖丁:???   两人的目光越过直起身足半人高的灰毛老鼠,看向了终于冒出一个巨大黑色牛头的牛妖。   敖丁指着牛妖露出的脑袋,嘴角抽搐,“你管这个,叫死了?”   牛妖又大又圆的眼睛与左玟对视,能够看出一些茫然。   “啊?死了?”   灰毛老鼠回过头去,低斥一声,“你还想不想上度朔山了!”   “想……”   那牛妖仿佛意会过来什么,硕大个牛头往舟壁下面一缩,声如洪雷。   “嗯,老牛被撞死了。不载我们去度朔山就活不了了!”   鼠妖满意地点点头,重新转向左玟,威胁道,“听见了吗?要么载我们渡海,要么……就别怪我为兄弟报仇啦!”   左玟:……   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无奈,“我选一。” 第119章 龙哥鼠弟   得到左玟答应载他们去度朔山的承诺后,一鼠一牛便上了琉璃舟。   这两只妖怪修为不高,似是连化成人形都不能完全做到。鼠妖立起来不过半人高,一副精明样,言谈说话与人无异,还带了点地方口音。   牛妖与鼠妖正相反,体格尤为巨大。黑色的皮毛,十分憨厚。他一上琉璃舟,舟身便不复一开始的平稳,朝牛妖那一头沉了许多。   因为这个情况,加上左玟方才差点飞出去的心有余悸,便让敖丁放慢了速度。   鼠妖与牛妖关系应该极好,自牛妖一上来,就沿着他的身躯攀上,重新坐到了牛妖的头顶。牛妖也随着他,只憨憨的笑。   嘴里道,“太好了,等俺们到了度朔山,鼠大你的梦想就能够达成了。”   鼠妖盘腿坐着,前爪不知什么时候多处一根鱼刺一般长而尖锐的东西。听到牛妖的话,鼠妖戳了下牛妖的脑袋,“跟你强调多少遍了,不能说俺,要说我。”   牛妖挠挠头,仔细地没有把鼠妖扫下去。“哦哦,知道了。”   那鼠妖满意地拍拍牛妖的脑袋,先像人类一样做出拱手的姿态,对左玟拱了拱爪,道,“我叫鼠大,这是牛二。刚才我一看你就是好人,跟前头那一船修士不一样,肯定会载我们渡海的。果不其然嘿嘿嘿……”   这话说的左玟哭笑不得,有点想提醒一下他之前讹诈的行为,但又觉得鼠大有趣。且这个时候敢往度朔山的,不论修为高低,都值得敬佩。便没有再提之前。也拱了拱手,介绍道,   “我叫左玟,那个是敖丁。你刚才说其他修士,怎么有许多人都往度朔去了?”   她说到这儿,好奇地问,“却不知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你不知道?”   鼠大努力睁大他的小眼睛,站在牛二头上,反问左玟,“你连消息都不知道,是怎么跑来渡海的?”   左玟笑了笑,好脾气地回答,“我本就在东海边上,之前遇到过恶灵和邪魔。”   她没有说假话,但也没有说实话。毕竟认识度朔之灵这事,连她自己心里都纠结,怎敢拿出来说呢?   “说这样啊。”鼠大坐了回去,告诉左玟,“我们都是一个月以前,听了优昙佛子和下清宫张主持放出的消息过来的。听说那二位推算大劫在一个月之后,得到消息的就都赶来了。本来他们没通知妖精,还是下清宫的花妖把这消息传出来的。”   “优昙……”左玟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怔,脑中浮现出一个月以前和优昙短暂的会面。   那时优昙说有要事要办,想必就是为了这个吧。   鼠大没有留意左玟的愣怔,他大概也想不到左玟会认识佛子优昙。自顾自地抱怨道,   “之前在岸上我们就遇到过一船修士,他们还说凭我跟牛二的修为肯定登不上度朔山,要不是情势危急还想收了我们,幸好我机灵跑得快。哼哼,人眼看鼠低!”   老鼠高高抬起头,带着些得意,“我鼠大是谁啊,我说我们能到度朔山就一定能到。”   牛二配合地点头,“对,鼠大最聪明。”   鼠大闻言笑嘻嘻戳了下牛二的脑袋,抓着他的牛角道,“我们约定好了,到时候你可得听我的躲远一点。等我死了,你是要带着我的尸体回林子里的。”   此话一出,牛妖的憨笑戛然而止,低下了头。洪雷一样响亮的嗓音多了些沉闷,“俺知道……可是俺舍不得你。”   原本左玟看他们互动还觉得有趣,听到这里也没有了笑意,迟疑问,“这是为何?”   灰毛老鼠站在牛头上,神气活现,   “那些妖精看不起我这么多年,尤其是隔壁的贼猫。说我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次他说我们修为低,肯定到不了度朔山。我就偏偏要来。”   它高高举起手里的刺,颇有一种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感觉。   “我鼠大虽说生的弱小,但不妨碍我要死的伟大。到时候让牛二把我的尸体带回去,也好告诉他们,我鼠大是为守护苍生对抗邪魔而死的嘻嘻嘻。”   这老鼠一身灰色杂毛,贼眉鼠眼,连人身都不能幻化出。看起来就像是平常家家驱赶的普通老鼠,只是大了一些。   听他说的话,左玟道不清是该赞叹还是悲怜,一时失了言语。   便听得一声,“说得好!”   回头看,却是先前跑去驾船不想理会这两只修为低微的妖精的敖丁。   四太子走过来,大声道,“本太子以前听说人把老鼠跟龙并列为十二生肖,排名第一还觉得很生气,今天见了鼠大你才知不然。”   青衣的少年站在牛二前头,握住鼠大的小爪子,“虽然你比不上本太子生来尊贵、超群绝伦,但你的梦想只比本太子稍为低了那么一点,已经胜过绝大多数庸俗之辈。本太子认可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本太子的兄弟!”   “兄弟!”鼠大眨了眨小眼睛,“敢问你是哪位太子?”   敖丁高高昂起头,斜眼撇嘴露出睥睨之态,“本太子就是东海龙宫四太子敖丁。一条注定要日破苍穹的龙!”   漆黑的远处中仿若响起了一声沉闷的轰鸣,仿佛酝酿着什么。但因为声响不大,他们这边又太热闹,除了左玟分心看一眼,其他谁也没注意。   “东海龙宫四太子!”听到敖丁的自我介绍,鼠大顿时激动起来,抓着敖丁的手就是一声,“龙哥!”   敖丁激动回握住对方的小爪子,“鼠弟!”   左玟:???   这一声“鼠弟”,差点没把鼠大乐晕过去,转而就拍拍牛二,兴奋道,“牛牛,你快给俺记下。回去要一起告诉他们,俺鼠大是跟龙宫太子称兄道弟过的鼠了!”   牛二咧开嘴,“好嘞,鼠大你都一百年没叫过俺牛牛了。”   说着话,竟还有些忸怩。   鼠大也笑了两声,“我的兄弟就是你的兄弟,咱们一起跟龙哥做兄弟!”   这般追捧,可把在左玟那里备受打击的敖丁得意坏了。大手一挥,“对,咱们都是兄弟。到了度朔山,你们就跟本太子混。”   左玟:缘,妙不可言。   抽了抽嘴角。她看着一鼠一牛一龙称兄道弟,心中感叹莫名。   但是不得不说,今日的敖丁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欠揍了。   一场认亲结束,又是一声沉闷地轰鸣传来。动静比之前要大了许多。   “怎么回事?”   大家一起望向了远处动静传来的方向——巍峨的神山被黑雾包裹,似有无数冤魂围绕。一道金光从山间亮起,如明灯,照亮了前路的方向。   轰隆——   又是一声闷响。   这一次,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度朔山似乎震了一震,汹涌的海浪翻卷,狂风雪舞。金光闪烁了一下,又重新亮起。但亮度比之先前还要弱了一些。   即使没有看到近距离的现场,也能猜出些什么。左玟顿时变了颜色,顾不得什么超速不超速的了,焦急催促道,“敖丁,快走!”   “嗯。”敖丁不再说话,鼠大和牛二也沉默起来。紧紧盯着那方。   琉璃舟速度快到极致,宛如一道流星,飞向了黑雾包裹的度朔山。   他们的速度已经很快,可度朔山那边的震动轰鸣也是一道比一道密集。   沉闷的、好像撞击似的声响开始急促地响起,一道比一道响亮。金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好像一颗闪耀的星子,在漆黑的夜空中坚持不懈地绽放光芒。   他们不知道山上的情况,但这一刻内心的想法,或者是期盼都是一样的。   请务必,再坚持。   越靠近度朔山,撞击带来的轰鸣声就越是响亮。   当琉璃舟穿过黑雾的笼罩,飞上度朔山的山体范围之时,那动静已经堪比地动山摇。   海浪翻卷,呼啸,像是要吞没一切。黑雾为之颤抖,就连悬空的琉璃舟也在剧烈的震荡。   “嗷——放我出去——”   “吼——”   “坚持住。”   “休想逃出来!”   凶兽的怒吼与人声伴着震动的轰鸣响动。在这些声音中,左玟一行终于看见了此时度朔山之上的场景。   但见得,千里桃木垂拱成一道拱门。桃木已枯败腐朽,仿佛一碰就会碎成木头渣。全由玄黄功德金光隔成。   裂纹密布的拱门顽强支撑,似漆黑天地中唯一的光,分割两个世界。   门外,先有两名穿金甲的神将悬空挡在两旁,手持神索。为第一道抵抗的防线。   神将之下,有一僧一道。僧人是左玟的熟人优昙大师。见他双手合十,周身金色佛光普照,汇入金光门内。   优昙旁边的是个中年道人,腰间竟也有只葫芦。见他单手于胸前结印,另一只手贴着桃木门,打出清光灵诀。   比他们稍后一步,有两名老者,穿着古怪,还领着一帮打扮奇怪的人。   见他们头上戴狐狸皮帽,身穿黑袍。一老人手中拿半截破鼓,一老者手持木制带双角的鹿头杖,跳起祭舞。跟着他们的人,或握石器或野兽灵牙做成的刀兵,应和鼓点,做相送之势。   暗色的灵光通过他们的动作一波波涌向桃木门。   又有两条青龙,几十个大妖,浮空送出妖力。却有一青一白二蛇,人首蛇身,位居前列。   再往后,便是百来修士,有僧有道,也有其他的方士,皆在苦苦支撑。便不一一言说了。   再说门内,隔着金光屏障看不清晰。依稀一个可见里面是黑暗的世界,孽力重重。许多样貌模糊却狰狞的邪魔,在一条黑龙的带领下,发疯似的冲撞在金光门上。   咚——   轰隆——   敖丁与鼠大牛二已经下了琉璃舟,要过去帮忙。左玟也待要下去。   刚踩到度朔山的黑色土壤,天地间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轰隆隆——   咔嚓咔嚓……是什么碎裂的声音。 第120章 大战   众目睽睽之下,本就腐朽发黑的千里桃木因门内邪魔沉重的撞击出现越来越多的裂纹,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桃木已经快支撑不住了。玄黄金光构成的门依仗桃木而存,若桃木支撑不住,他们再怎么万众一心输入灵力,也难以为继。   腐朽桃木上出现一道道裂纹,金光门的光芒也开始变得暗淡闪烁起来。输入的灵力,至少有百之一二会从桃木的裂缝中流走消散。而随着桃木的裂纹变多,力量流失的,也只会越来越多。   门外的众人皆能感到窒息和一丝丝的绝望。金光尚可用灵力补,桃木乃是度朔山之源,拿什么补?   正是这一时的绝望恍惚,让门内的孽龙找到了机会。耗尽全部力量,猛地撞向了金光鬼门。   砰——   一声震荡天地的轰鸣,桃木门下金光碎裂,虚空扭曲。寸寸金光散落堙灭,天地陷入一片昏暗,宛如回到开天辟地前的混沌。   度朔山之外,一道漆黑的人形身影已经在山岛外缘伫立了许久,不进也不退。在这片黑暗中,他仿若感知到什么,身型微晃。终究是踏入了度朔山的范围。   “吽——”   “出来了哈哈哈——”   “自由了——”   “快拦住,拦住!”   咔嚓咔嚓……   畅快的,焦急的,还有桃木碎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光亮只喧哗声中,金光摇摇晃晃地重新亮起,却失去了厚重,仿佛一层薄薄的光膜,轻轻一戳,就会破碎。   重新有了光以后,一条足有百丈长的黑龙和十来个小体型的邪魔鬼王出现在了光门之外。   “不好,是那孽龙出来了!”   “才疏忽几息,怎就跑出来了这么多邪魔。”   在这些声响中,十来个邪魔与过往被拉来镇门的几只鬼王发出痛快地呼声。   “我黑山鬼王又回来了哈哈哈——”   “复仇——”   又有那孽龙腾于半空。   孽龙的外形极为狰狞,全身的鳞片都是漆黑的颜色。额下一颗幽暗的宝珠,散发着邪祟不详的光芒。唯在腹部中间,有一条极为显眼的疤痕。   它的声音似牛吼,又如同闷雷之声,充满了愤恨,令人惊惧。   “神荼,郁垒!”   被点名的神荼郁垒没有回应孽龙,光门摇摇欲坠,刚才那两息已经放出了孽龙和十来个邪魔鬼王,不能再放出更多的了。他们的首要任务还是守住这道门。   门内重新被关住的邪魔狠命地冲撞光门,亲眼看到孽龙逃出,有了希望,他们比之前的动作还要疯狂。   金光尚可勉强维持,可脆弱的桃木却在这冲击下,濒临破碎。   孽龙怒吼道,“关押了本尊那么多年,今日,本尊要把你们撕成碎片,以报前耻!”   眼看着孽龙要冲过来报关押之仇,邪魔们亦是兴奋得与修士还有部分罗酆六天的鬼神缠斗起来。使得本就处于下风的形式变得更加糟糕,叫众人嘴里直发苦。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同理,度朔之灵对度朔山的影响也是起决定作用的。   这度朔山、大桃木,本是空间镇守的神异之物,镇压万鬼邪魔不知多少年。任经沧海桑田,也没出过问题。   奈何山灵一走,度朔便去了神威。且还又被卷走了大半本源之力,受了重创。神木便成了一截留有些许残存力量的死木头,又如何镇得住呢?   正是一干绝望之际,忽听得一声“阿弥陀佛”,声音洪亮如狮子吼。仿佛具有某种光明堂正的力量,驱散人心中的负面压抑的情绪。   方士、邪魔,皆被那一声吸引,停住了手,望向金光门之下。   便见得优昙虔诚合掌,行至桃木之下,周身弥漫着柔和的佛光。   “优昙佛子……”   “他在干什么?”   惊疑声中,那僧人缓缓浮空而起,升到一桃枝上悬挂,紧贴枝干。他周身佛光如茧,分出一条细流,流向裂开腐朽的桃木。   “快看!那条裂纹上多了一层光。”   “门稳住了!门稳住了!”   柔和的佛光填补着桃木上的裂纹,夹杂着一丝隐约不可见的血色,竟然令不断发出咔嚓声的桃木暂缓了碎裂的趋势。   之前因为裂纹而大量流失的法力,在那佛光隔膜出现后,不再流失,牢牢固定住了光门。   而站在佛光中的优昙却像一只燃烧的烛,神色愈渐灰白,唯有眉心红痣鲜艳如初。眼眸低垂,望着下方的人族方士与妖精,目光悲悯。如佛如圣。   忽的,他的视线转到了外围的左玟身上,那悲悯中顿时多出了一丝别的东西。抿了抿唇,方继续诵念经文。   没有人注意到佛子的异样,就连左玟也没有。   神将郁垒发出低沉的叹息,   “他……在以自身的生机献祭神木……”   万物皆有生息,生机断绝则死去。优昙便是将自身的生机渡给桃木,以延续桃木的生机。   神荼顶在门前,单手竖起,垂眸感念叹道,“佛子慈悲。”   下方,下清宫住持张道人也贴着桃木,摆弄了几下,冲优昙喊道,“贫道为何不可?佛子用的是什么法门,可否教贫道一教?”   他面有焦色,嘴角沁出些血迹,俨然是摆弄的那几下用错方法,伤了元气。   优昙面容憔悴,神态却慈悲温和,对张道人缓缓摇了摇头。   上方神荼道,“此乃神异之木,莫说凡人,就是仙魔也不能补其元气。”   “为何他就可以?”   “他不同。”   张道人沉默片刻,超大声,“尻恁娘!”   神荼:……   半空中,孽龙嗤笑一声,“虚伪。”   出来的邪魔纷纷赞同不屑,“愚蠢!”   “呵,人族就是这么蠢。”   门内的邪魔也喊,充满愤怒,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打啊!”   “我们还在里面呢,说好的一起使力一起出去。”   孽龙、门外的邪魔:……   看热闹忘记了。   孽龙想起来它刚才的宣言,怒吼一声,就准备朝神荼郁垒而去。   却在它刚刚有所动作之时,一道青光腾空而起,在半空化为一条青龙。   正是之前发现孽龙出门后,化为人身隐藏起来的两条青龙之一。   孽龙一见这条青龙,顿时红了眼,嘶吼,“敖广!小杂碎,本尊没去东海,你还敢主动出现在本尊眼前!”   青龙体型较之孽龙小了一些,气势也没有那么凶狠,发出东海龙王敖广的声音。沉沉道,   “叔父,并非东海不容你,而是你罪孽深重,天不容你。”   “罪孽?”孽龙怒道,“龙本来就该是至尊,如你等对天庭卑躬屈膝,给人族行云布雨,像是沼泽里摇头摆尾的老鳖。哪里还有半点龙威?本尊不过是要恢复龙族的光荣,有何罪孽?你当年为了区区东海龙王的神位,背弃本尊,就该做好灰飞烟灭的准备——”   青龙目光悲凉,“我不是为了神位,是为了龙族……叔父你……唉……”   话没说完,暴怒的孽龙已经扑咬了上来,青龙只得叹息一声迎上。   大许是仇恨之深,这两条龙都摒弃了法力术式,仅以最原始的方式纠缠撕咬。但明显孽龙的修为肉身都要强过青龙,一开始就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大片的青色龙鳞血肉洒下,给漆黑的夜幕增添了血色。   下方敖丁见父王与孽龙缠斗落于下风,哪里能忍?也化成一条小些的青龙飞了上去。   敖广见其大惊,“逆子,快回去!谁让你来的!”   敖丁没有回应,一张口,放出雷光劈向孽龙。可惜没能产生什么伤害。   又有一条青龙腾空而起,一口咬住孽龙的尾部。“弟弟,我来助你。”   伤痕累累的青龙老泪纵横,“逆子,逆子!都回去——”   最小的青龙敖丁开口,“没事父王,大哥还在天庭呢。东海龙宫绝不了。”   发现雷电无用的他,便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去咬孽龙的尾巴做干扰。   孽龙气极反笑,“好好,今日就让你们一家团聚!”   天上四条龙斗成一团。下方,邪魔也开始袭击起人类和罗酆六天的鬼神。   没能像优昙一样填补桃木的张道人此时爆发出了他身为道门魁首的实力,取一宝镜。一边吐血,一边蘸着血在镜上画符,召来离火雷光。   前来相助的大妖或变成原型,或掀起妖风阵阵,也同邪魔鬼王斗了起来。   极个别近年才被陆判捉来镇门的鬼王还好对付一些,可那些关押了成千上万年的邪魔却需要几个大妖携手才能对付。   一直跟着敖丁的鼠大高高跃起,大声嚷,“龙哥,我也来帮你——”   喊完,便朝着天上四条龙的方向高高跃起,如此几次,竟然真让他瞅准机会抓住了孽龙的尾巴。   临着这次,他对下方喊,“牛二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牛二原本要跟着冲出去的脚步停了下来,身子发颤。   一只穿着黑色古甲、身型似人的鬼王躲避开大妖鬼神,试图先一步逃出度朔山。接近外围,他看到了收起琉璃舟的左玟。   见左玟不过是个凡人,身上的灵力波动堪称全场最弱,而琉璃舟却一看就是宝物。   这鬼王眼底亮起贪婪的光,化为一股黑风而来。   左玟方才令发带恢复青澜剑的形态,就见一股黑风缠绕而来,并着阴冷的声音,   “小子,遇到我黑山算你倒霉——”   脑海中,发带的声音无比激昂,“砍了他!让他知道是谁倒霉!”   左玟难得没有嫌弃发带,灵力催发,胸中浩然之气如洪流,借着仙剑挥出。   一剑,斩断黑风。正气激荡,诸邪烬灭。   鬼门旁,佛子表情微松。   黑风中显露出穿着古甲的鬼王之身,看不清表情,却已是从中间被劈成两半。   “怎么……可能…人……”   左玟很能理解他没说完的话,只是个凡人而已,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已经有不止一个说这话了。   她望着光门外或支撑鬼门、或与邪魔缠斗,把生死抛开的人族方士,朝着那方走去。   却是留下了一句回答,“人,并不弱小。”   却在左玟没跑出几步之时,又有一道黑雾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发带提醒,“右边——不对,等等——”   黑雾中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左玟的手腕。嘶哑的声音带着焦急,“桃都快撑不住了,跟我走!”   熟悉的声音让左玟打消了挥剑的念头,她却是看着那隐在黑雾中的黑影震惊无比。尽管他不敢完全现形,左玟也能识得出他的身份。   “度朔?”   震惊过后,她才反应过来度朔说的话,用力甩开了他的拉扯。语声坚决,   “我不会走的。”   左玟垂了下眼,让自己不去看那燃烧生机的优昙和方士们的状况。这样她才能保持自己不生出某种不符合她观念的念头。   深吸一口气,她看着藏身黑雾中的度朔,尽量平和地重复了一遍,“度朔。我不会走的,我是人,这里有我的责任。你走吧,你不欠谁,这里对你来说很危险。”   黑雾中的度朔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左玟的眼。   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明明看着他,天然便显得专注深情,可他很清楚,那双眼里没有他。   “跟我走……”   他还想去抓她,语声甚至透出了一些哀求。   可他的话刚刚说完,便听得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吽——杂碎!”   随后是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嚎,“鼠大——”   左玟心尖一跳,猛地转过了头。   便见那方,一头三丈高的黑牛,双眼泛红。好似一座小山丘,掀起飓风。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一往无前地冲向了不知为何落到地面的孽龙。   “对不起,我……”违背约定了。   孽龙虽然不知为何到了地面上,但实力并没有降低,甚至受的伤也比三条青龙要少得多。   看到黑牛冲来,比其大上百倍的孽龙带着万分的恼火,四爪撑地,身形却有些摇晃。若是细心去看,就能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是半闭的,眼瞳处似乎扎了一根亮晶晶的刺。   “你们该死——”   孽龙张大嘴,喷出黑红的火焰,直接淹没了冲过来的黑牛。   “牛二……”几乎被血染红的小青龙喊声悲切。欲要飞起,却又无力地落了回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火焰消失,那黑牛已成了一团焦黑的尸体。   旁边有个大妖高声道,“刚才那只老鼠伤了它的眼睛,别错过机会,我们快上——”   几个大妖与重新飞起的青龙敖广一起袭向了孽龙。没有谁多看一眼那自投死路的牛妖。   牛妖,鼠妖,一如孽龙所言,不过是最底层的杂碎罢了。若不是鼠妖刺中了孽龙的眼睛,恐怕连一句“那只老鼠”都不会愿意浪费精力去说。   这一幕映入眼中的瞬间,左玟脑中的某根弦仿佛崩断。   她与那两只小妖相识不到一个时辰,却能清晰的记得牛二的憨笑,记得鼠大那一句“我生的弱小,不妨碍我想死的伟大”。   它的梦想达成了。可是没有人恭喜它。   体内修出那一点灵力疯狂转动,左玟的身子好像变得很轻,轻得几乎已经离开了地面。度朔还想拉她,被她轻松掠过。   她后悔了,她不该在度朔身上花费时间。如果能早些过去,如果能多关注一下那边,也许她就有机会救下鼠大和牛二。还有像他们一样死去的妖精与人族。   度朔看着左玟从自己身旁离去,头也不回。伸出的手停滞在空中,再也拉不住她的一片衣角,留不下任何的痕迹。   不知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他正面看着左玟,却缓缓往后退去。嘶哑的嗓音干涩无比,   “那是郁荼的恩公,不是我的……我是度朔……这个世界没给过我什么……我能来已经是……不能,不能……”   ……………   孽龙被一众大妖缠住围攻,暂且上不得天。   左玟很快到了近处,身具浩然之气,又有仙剑在手。挥出一剑,便使得孽龙身上多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孽龙怒极,发疯地朝着左玟扑咬过去。   “小虫子啊啊——气煞本尊——”   围攻孽龙的大妖也注意到了左玟的伤害不凡。   “这是哪来的人修?”   “怎么刚才没见过?”   远处刚刚解决一只妖魔的小青惊诧地喊,“左相公!姐姐你看,那个是不是左相公?”   白素贞气喘吁吁地看过去,也是变了脸色。   “是左相公,小青,我们也过去。”   “好。”   一青一白两条蛇妖出现在与孽龙对抗的战场,左玟看见了她们,但谁也没有停下叙旧的时间。   孽龙是远古凶兽,不知存在了多少万年,肉身强悍,龙炎威力无比。与他们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战力。全靠数量,还有肉身同样强悍的龙王敖广吸引仇恨,才勉强将其拖住。   左玟靠着为数不多的灵力跃开,避开孽龙的扑咬,又挥出一剑,斩向孽龙颔下宝珠。却被其避开。   她才修行了不久,灵力根本不能支撑她的行动,这才两下,已经感到疲惫无力。脑海中发带又开始了叫唤,   “你打不过孽龙的。”   “你再修炼二十年,或者等你渡劫结束飞升,这条孽龙都不是你的对手。何必非要现在赶着送死?”   “你一死,道君的心思,还有你之前的努力都白花了——下一次只会更难……”   “老子求你了快跑吧——”   “你要是死了,道君会融了我的!”   许是情势危急,这把剑竟然说出了不少过往不吐露的话。可左玟却仿若未闻,一言不发,好像它只是一只讨人嫌的苍蝇。咬牙出剑,只求尽己所能,造成多一点的伤害。   第五剑挥出,左玟体内灵力耗尽,身子一软,几乎坠落。   孽龙的独眼没有错漏左玟这只能伤了它好几次的蝼蚁。硬抗了青龙王一爪,血肉飞溅,它却是对左玟冷笑一声,“杂碎,受死吧——”   巨大的黑龙张开嘴,长啸一声,目标,只有左玟。   桃木之上,那佛子优昙合十的手掌垂下,身琥珀色的眼眸凝望着那被孽龙盯上的女子。目中的悲悯为焦急的情愫取代,身形不由自主飞离了桃木。   念经声停住了,源源不断流入桃木中的生机也停住了。   门内的邪魔可不会管这些,高呼“和尚撑不住了!咱们快冲!”   便再次狠狠撞上了金光门。   轰隆——   咔嚓咔嚓——   那是桃木碎裂的声音。   “不好,桃木!”   “撑不住了,鬼门撑不住了……”   那些声响汇成洪流,冲击着优昙的佛心。   “左施主……”   佛子的面色苍白如纸,眉心红痣却猩红如血。   他在原处顿了一瞬,出走的身形回到了桃木旁,重新贴上桃木,输入己身的生机。   因为中间断了片刻,再次续上之时,优昙登时呕出一口鲜血。本来没什么血色的薄唇被血迹染红,衬得肤色苍白到透明。仿若一尊琉璃玉像。   和尚的眼还看着远处的身影,血气随着生机一起外涌,心中却已做出了抉择。   他爱慕一人,但,更怜苍生……   孽龙张大的嘴里喷出黑红色的火焰,灼热的气息仿佛要将度朔山的桃木都点燃。   一团黑雾疯了飞过来,却也来不及了。   “恩公——”   这一声,无人听见。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包括左玟自己。   她已经脱了力,灵力和体力全都枯竭,沉沉地喘息。看着黑红的火焰飞来,只握紧了手里的剑,   “还有三十年,都给你……快点……”   青澜剑在她掌心颤了颤,仙光亮起,熟悉的剧痛从血脉中萌发。   却在这时,一道清越男声骤然响起,“青澜,不可。”   剑身上的仙光仿佛被什么裹住,将左玟流失的本源依次补回。   一道高大修长的人影出现在左玟身前,见他穿着黄裳锦袍,头戴太清鱼尾冠,玉立颀长。抬起手,好似随意地往两旁一拂。   黑红的龙炎就成了黑烟,往两旁散开。举重若轻。   青澜剑惊喜呼唤,“道君!”   左玟亦是喃喃,“妙乐天尊?”   漆黑的天幕闷雷响动,万里劫云凝聚,电闪雷鸣。   左玟瞪大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那道人转过身,轻轻挥了挥手,操纵一股清风将左玟送到几十步之外。   同一时间,近乎一丈径的紫霄雷罚劈上了道人的后背。   整个度朔山,在这一时刻都陷入了震撼,连门里冲撞的邪魔都停了下来。   “那位是……”   “神仙?”   “也太厉害了吧……”   “我们怎么办?还能出的去吗?”   却有下清宫张住持,一脸狂热,“那是妙乐天尊!是我道门的妙乐天尊啊!”   那道君整个人都被雷光笼罩,身形微晃。却是看着左玟,身态温和,怡然自得的模样,甚至还笑了一笑。仿佛雷光不存在一样。   道人清越的嗓音传入耳中,道是,“那条孽龙,吾为你斩了可好?”   左玟恍惚地看着道人被雷光淹没的身影,听着他征求意见似的话语,一时有些发怔。   脑海中发带的声音却叫开了,   “不可以!不可以!那是道君的本尊,天不能容他待在凡间,光是现身就降下雷罚……要是再斩龙……”   再斩龙会如何?   左玟不打算去问,她用青澜剑撑起身体,从地上站起来。摇头回绝,“你回去,我自己来。”   握了握剑柄,左玟又重复一遍,“我还有三十年寿命,全部给你,够不够斩龙?”   青澜剑犹犹豫豫,“够是够……但是不行!”   左玟对妙乐天尊对视,语声缓慢却坚定,“必须行。”   这三个字,像是说给青澜剑听的,更像是说给妙乐天尊听的。   妙乐面上的笑容消失,就顶着雷罚之光,与左玟对视片刻。收回了手,又让开了身子。   道,“配合浩然正气,二十年,足矣。”   “多谢。”还剩十年,挺好。   左玟越过雷光中的道人,剧痛再次来袭,流遍全身。却让她感到无尽的力量充满。   孽龙本来被道尊的力量惊得不敢妄动,但一见她提着剑过来,看到那剑身上亮起的璀璨仙光,就知道了左玟的意图。   它发出愤怒的吼声,“妙乐!你竟敢让一个凡人来杀我?”   “本尊先吃了你!”   道人没有理他。因为他久久不肯离去,紫色的天罚颜色愈发浓郁,威力渐长。   但他全然不关注,只看着左玟,看着她无视孽龙的暴怒,在其欲要再次喷出龙炎之前,一剑,就斩断了孽龙的龙首。   那是又浩然之气与仙剑的仙力一起挥出的一剑,剑芒斩去孽龙的头颅后还绵延出了十里沟壑。   “你该走了,大兄。”左玟捏着剑,对道人如此说。   “你……想起来了?”   问出这一句,轻松镇住孽龙,在天罚下面色不改的妙乐天尊还是变了颜色。   问出一句,没有得到左玟的回答。他低叹一声,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雷光散去,度朔山又恢复了漆黑与金光分据的场面。   孽龙死了,可劫难还没有结束。   那吐血不止的佛子终于支持不住,如燃烧殆尽的香灰坠落。   桃木再次裂开,咔嚓咔嚓的声音与重新响起的撞击声一起响在所有人的心里。   如果绝望有声音,大概就是如此吧。   鬼门一碎,里面的邪魔还是会跑出来。单死了孽龙和十来只邪魔,又算得了什么呢?治标不治本罢了。   “我,还有十年……”   左玟望着那边,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的步伐沉重而缓慢,迎着咔嚓咔嚓的声响,又格外的轻微。   一道嘶哑的语声响在左玟的身后,带着一种复杂又释然的情绪,和一丝压抑的情愫。   “恩公,送我一程吧……” 第121章 九年   九年后,京城,左相府。   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相府的园子一大早就热闹了起来。   来往的十二三岁到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由一个穿着书生襴衫的年轻女子指挥着,在月亮出来的东边设置了月光位,摆上月饼果盘。又备好了精美的月光纸,作拜月焚烧时用。   一个年岁小的女孩小心翼翼放下了切得错落有致,如莲花摆盘的果盘,忍不住小声问那穿着书生襴衫的的女子。   “草儿姐,今天真能看见颜先生吗?”   她眼里具是期盼,又有些忐忑。小手揪着,“颜先生去各地女学巡讲,都两年没有回来京城了。”   听见她开口,其他几个离得近的女孩也忍不住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道,“我也想小七姐姐了。”   “想听青行灯姑姑讲故事。”   “啊呀,你离我远些,灯姑姑的故事我可不敢听。”   草儿好笑地看着大家,轻咳一声。见女孩们安静下来,才对大家温和道,“放心吧,丞相说她去了信。今天不仅能看到颜先生,还有妙真姑姑、青行灯姑姑,小七姐姐,都会回来。”   “丞相还去了信?那我就放心了。”最开始问问题的女孩拍了拍胸口,提到丞相都掩盖不住敬仰。   她们所说的丞相,自是相府的主人左玟。九年前,左玟手握军功,踩着通敌叛国的贺知州上位。不过一年就从新科进士,爬上了从五品知州的官职。其升迁速度,堪称大周开国之最。   而后面的九年里,她定倭寇、开启海外贸易,引进红薯玉米等作物。又兴建纺织厂,鼓励女子出门做工。还有诸如改革吏制考评、赈灾、铺路等,不一一而论。短短九年时间,使得大周朝获得空前的繁荣。   尤其四年前景康帝死后,楚晏平即位。新帝更是对左玟信任喜爱之至,短短几年就把左玟提拔到高位,直接填了裴相的缺。   要知道,裴相告老还乡后,相位虚设多年。都传言景康帝想要废除丞相制,不想还没来得及实施,就突发急症去世了。等到新帝即位 ,又空设相位两年。宛如就是为左玟才保留丞相之职一般。   叫天下读书人谁不羡慕?但也仅限于羡慕。左相的功绩是天下有目共睹的。   只是所有事仿佛只要左相去做就能以极快的速度顺利达成,还是许多普通人都疑惑不已。最后也只能归结为,左相得天眷顾。   而只有少部分高位和方士知晓,这里面少不了妖精的帮助。毕竟九年前那场大战后,人修与妖精的关系得到极大缓和。   在左玟的牵头下,修士与大妖达成协议。在可控的小范围内试点,让妖精真正融入人间,靠自己的天赋能力获得正规的身份,也受修士的监督。只是人妖的矛盾已经有许多年,妖精也是全部都那么服从管教。所以这条路还需要许多年来实施,暂且不公之于众罢了。   不知这其中的隐情,畅想了一番左相的神仙功绩后,其他女孩纷纷附和道,“对对,丞相的话肯定没有问题。”   “啊,要是能跟丞相颜先生她们一起赏月就好了……”   “你做梦呢?也不怕妙真姑姑生气。”   “嘻嘻,岂止是妙真姑姑,还有颜先生、小七姐姐,还有京城里嫁了人没嫁人的女子,哪个不想跟咱们丞相——”   “都住……”   听她们话越扯越远,草儿不禁皱起了眉头,正要斥责,就听得一声笑响起。道是,   “得亏我回来的早,快让我瞧瞧,是哪个小妮子在这儿编排姑姑们?晚上告诉你们颜先生,扣光今年的德育分。”   众女扭头看去,就见一女子穿着红裙,怀抱一只白猫。容色雍容,倾国倾城。正含笑看着她们。   不是妙真是谁?   “妙真姑姑!”   “妙真姑姑回来了!”   “千万别!”方才开口说话的女孩一脸哭相。“妙真姑姑行行好,就绕了我吧。毕业已经很艰难了嘤嘤嘤……”   妙真噗嗤一笑,把猫猫放下,指着女孩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又挂科了?今晚如玉回来定要考你们学问,到时候看你怎么过关。”   那白猫胖得像个球,左右看了看,便自己找了棵桂花树爬上去,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了。   调侃了一句,她却是上下看向那穿着襴衫、做男儿打扮的草儿,眼眸一亮。赞叹道,“两年不见,草儿越来越有左郎年轻的风范了。”   始终淡然的草儿听见这话,面上竟有些红,谦虚道,“我能学得丞相万分之一已心满意足。”   话虽如此,她目光却是含着雀跃兴奋的。   其他女孩起哄,“妙真姑姑看看我,我像丞相年轻时吗?”   “草儿姐最想听的就是这个了嘻嘻。”   说笑了几句,又听得园子外有个女声喊,“人呢?都哪里去了,也不说迎迎我。”   又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别急,不是说妙真先到了吗。”   妙真转过身,笑脸相迎,道,“小七、如玉。好久不见。”   其他女孩子纷纷开口,喜悦又尊敬,“见过颜先生。小七……小七姐姐。”   不怪她们开口难,实在是龙族生长周期慢。过了九年小七看起来也只长了一岁的样子。   颜如玉微微颔首,模样没有丝毫改变,气质却更好了。   而妙真打完招呼后,就紧接着问了一句,   “你们可知左郎这么急叫我们回来是为了何事?总归不会真是过中秋吧。”   仍旧是一身金色裙装的龙七公主翻了个白眼,“甭管左郎君是为了什么,你先告诉我今天有没有得吃就行。”   桂树上胖成球的白猫睁开眼,看了过来,满含期待。   妙真嘴角一抽,“你从海那边玩了一圈回来,还没吃够?”   小七嘟着嘴,振振有词,“海那边的也能叫菜?跟船队这么久,把我都饿瘦了。我不管,你得好好给我补补。”   颜如玉含笑看过来,淡淡落下三个字,“我也是。”   她在各地开设女学巡讲,日子过得也不轻松。   妙真一脸无语,“盛芳楼不是让你们随便去了,怎么……”   话没说完,被两人一瞪,她自己也想到。小七在海外,颜如玉多要去偏远之处。她的酒楼虽说到处连锁,但也没有涉及范围那么广。小七颜如玉自然享受不着。   讪讪笑了声,妙真饱含歉意道,“我今日亲自下厨,满意了吧。”   “这还差不多。”   桂树上,白猫摸了摸圆溜溜的肚子,猫儿脸上露出个人性化的发愁的表情。   “早知她要下厨,今晨就该少吃点了喵。”   但就算是这样,它也不会运动消食的。   ——   大周官员如今的休假还算是比较宽松。在左玟调整了考评制度后,也大方地给官员增加了假期。每隔十日一休,元旦、冬至、清明三个节日有七天假,而中秋、夏至、腊日也能放三天。   故而这日散朝以后,左玟婉拒了新帝想要留她参加宫宴的邀请,处理完一些公务,就到点回了家。   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快到相府门口,左玟就能听见不少喊声。大多是趁着中秋佳节,想要送礼来往,或者邀请的人。   她在里面没出声,却能听见外面郝护卫的回绝之声。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态度。   没过多久,外面的声音就散去了。却听得郝护卫犹豫的声音传入,“相爷,有位大相国寺的圆明小师傅来送请柬,可要见一见?”   圆明?那个总是跟着优昙的小沙弥吗?   车里的左玟睁开眼,语声温和,却多了一些隐藏的威严。“请他进来。”   她没有下马车,又坐了片刻,一个年轻的僧人便掀开帘子进了车内。   当年算数都算不清的迷糊小沙弥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见他样貌清秀,圆眼薄唇。低垂着头,似有些拘束。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小僧见过左丞相。”   左玟轻轻笑了声,抬手虚扶,温声道,“圆明师傅不用多礼,我与旁人并无分别,还是像优昙大师那样叫我左施主吧。”   客套了一句,她又问,“优昙可好?”   听得优昙之名,那圆明和尚抬起了头,看着左玟,目光清透,隐隐含着一股悲意。   “左施主……”   他抿了抿唇,从怀中取出一封散发着清淡檀香的请柬。嗓音微哑,“九月初九,优昙师傅请您来大相国寺,参加……参加他的圆寂法会。”   说到最后,这小和尚语声哽咽,眼角已添了晶莹。   左玟面上的淡笑顿时消失不见,怔了许久,才缓缓接过请柬。   “优昙的……圆寂法会?”   她的手指紧了紧,捏着请柬,却没有打开。声音轻得就像秋天飘洒的落叶。透着些低落,和莫名的无奈,   “他怎的,还要走在我前面……”   左玟转过头,看着秋风吹起帘子。外界的光亮由缝隙射入马车内。   那一丝丝光线,让她又不由自主回想起来九年前的度朔山,回想起了那道于漆黑夜色中融入度朔的微凉的光——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良久,左玟回头看向不明缘由的年轻僧人,桃花眼里有着道不明的情绪。轻声道,   “烦请圆明小师傅替我跑一趟,问一问优昙大师。五日后我将前往东海,他,可要随我一起吗?” 第122章 你不对劲   相府原是前朝某个王爷的王府,建筑园林,经过修葺后很是华美。却是新帝感念她昔日救命之恩,对她尤为恩宠,在左玟当上丞相之时赐下的府邸。但左玟并非贪图享乐奢靡之人,除了新帝一起赐下的奴仆,有什么事都让女学里收养的学子来做。中秋宴也是一样。   送走了圆明,左玟刚一进府,多时不见的小七就热情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左郎君,小七好想你哦!”   龙女的身量高了一些,脸颊也不似过去那么稚气。当初左玟将出海的船队交给了小七和敖丁,让他们轮换着跟船护航。经过几年磨练,小七也是成长许多。除了对着左玟时还保留些孩子气,对其他人都已经何能端着气势了。   左玟摸了摸小七的脸颊,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含笑道,“瘦了,又长高了。”   听到这句话,小七顿时高兴起来。她抬了抬下巴,道是,“我就说我长高了,敖丁说没有。还是左郎君有眼光嘻嘻。”   自我满足了一句,她又拉着左玟,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大家都被妙真拉去厨房打下手,就我被嫌弃帮倒忙,让我出来玩。哼哼,可不就让我第一个遇到左郎君了吗。”   左玟只笑着听,时不时附和一声,极为宠溺。   一直走到厨房,小倩眼尖,先见着了她们。开口道,   “刚刚妙真姐还在问小七跑哪儿去了,原来是迫不及待先跑出去接左郎了。”   一听到左郎,其他几个女郎纷纷抬头看过来。   “左郎来了。”   “真是左郎!”   草儿和几个女孩也来见礼,称呼的却是“丞相”。   左玟一一笑着应了,就见最忙碌的妙真走出来。牡丹花妖娇媚不减,眼若春水。娇滴滴道,   “左郎还是这么俊,让妾身见了,晚点又不舍得离开了。”   左玟这些年修行从未间断,容颜定格在最美的年华。多年稳居京城第一美男子的榜首之位,是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不少清倌花魁乃至贵女,都放话说只愿扫榻待左郎。   更有甚者,当初相府有个奴仆偷了左玟的旧衣废稿出去卖,竟卖出几千两纹银的高价。还有不少家里有孩子读书的,高价求购相府的花草,说是能沾沾文曲星的才气,保佑孩子高中。若不是及时发现制止,只怕左玟所过之处,真要寸草不生了。   妙真此话说出来,也只是自己打趣。毕竟左玟一直的态度都是拒绝她们的以身相许,只以朋友相交。   却没想到这一次左玟接过了话,也带了几分真切的情绪。桃花眼似若深情,对她道,   “既然不舍,这次就在府里住一段时间。”   说完,又对其他女郎道,“你们也多留些时日,当是陪我吧。”   “真的?好啊!小七愿意!”七公主第一个表示兴奋。   妙真犹犹豫豫,“左郎你……这是开窍了?”   “你不对劲。”青行灯一锤定音。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小倩有些担忧。   颜如玉也微微皱眉,柔柔地道,“还没有问,左郎这次这么急唤我们回来,所谓何事?”   左玟看着众女各异的神色反应,心下微叹。知道瞒不过她们,早晚要说,却又不想这么快说出来败坏了大家性质。   却是她当初在度朔一战中为斩孽龙,动用仙剑,只剩十年寿命。现在已经过了九年有余。   虽说她修行多年,体质看着康健,连容貌也没有半点衰老。但寿数却是不能增改的,与疾病身体素质无关。   她也算是个修行人,近些时日隐有所感,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了。这才借着中秋的由头,让众女回来。本也是抱着要说的念头,但一见她们开心的样子,又不忍心了。   想着还有些时日,还是等到了再说吧。   便笑着摇了摇头,“今日中秋,除了过节,还能有什么事?我只是看着相府空屋子多,没人住有些冷清。你们要不愿意,就——”   话没说完,就被女郎们匆匆打断。   “愿意!谁说不愿意?”   “愿意愿意,我这就去挑屋子。”   “我也去。草儿,给姑姑们带个路。”   “好。”   左玟看着空落下的厨房,一时失笑。晃了晃神,却是自己走了进去。   为公事,她已经忙了九年。如今时日无多,还是多留给亲朋一些时间吧。   且不谈左相亲自下厨给众女郎带来多大的惊喜,晚间又是如何进行拜月、烧月光纸、击鼓传花一系列活动的。   却说她们热热闹闹结束了中秋夜宴,喝了许多酒的左玟由草儿送回卧房。   带着几分熏然醉意,左玟走进房间前定住脚步,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草儿。轻声问道,“草儿,你可还记得十年前在泉州城与我的约定吗?”   草儿脚步一顿,匆匆开口,“不记得了。”   说完,她微微垂下头,补充解释道,“当初我不懂事,说了很多错话,还请丞相不要挂怀于心。”   左玟失笑,拍了拍草儿的肩膀,温声道,“你还记得,只是怕我完不成那个约定,不想让我难堪,才说不记得。是吗?”   见草儿头低得更下,左玟微微摇头,语声微微严厉了些,“怕什么?抬起头来。”   那话语中透出的威严让草儿身子一颤,抬起头,轻咬下唇。有点紧张地解释,“丞相,我不是故意骗……”   “你是个好孩子。”左玟打断了她准备告罪的话语,语气还是那般温和,却又多了某种异样的情绪,   “十年之期将至,我左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草儿,答应我。若有女子科举那日,不管那时我还在不在,你都要给我考个进士回来。可好?”   草儿怔怔看着左玟,见她说话时似醉非醉,眼中似有某种光芒,灼灼不可逼视。   握了握拳,她点头应诺,语声坚定,“好,我答应您。”   左玟浅笑着点头,回身进了卧房。   留下草儿站在门前,转过身看向夜空。只觉得这一年的中秋圆月,格外的明亮。   ……………   跟女郎们一起过了中秋三天假期,第四日又是上朝上班的日子。散了朝以后,左玟便单独留下,沉默地给新帝楚晏平递了封折子——关于开设女子科举的先河。   昔日的离魂少年晏平,如今的新帝看完奏折的内容,静默许久。方走下台阶,叹息一声,对左玟缓缓道,“从丞相在各地行办女学,朕就知道丞相的意图。”   左玟拱手,真心实意地道,“陛下对臣的信赖,臣不胜感激。”   办女学并不是那么简单,还有她这几年推行新的农作物,包括改革吏治考核。弹劾的折子无数,全靠皇帝帮她站台,才能这么顺利快捷。   新帝抿了抿试图上翘的嘴角,“不用谢,为丞相,自然是……”   后面的话他及时止住,没有说下去。却口风一转,严肃道,   “过往的不必多提。但这一次,丞相却太操之过急了。建立女学尚能说得过去,可女子科举一事,就算是丞相你提出来,也会遭百官弹劾,被天下士人攻讦。朕实在不忍丞相的名誉受损。”   办女学,开工厂,让女子出来做工是提升的是经济,能让高位者从中获利。所以反对的声音不会多。   但如果让女子科举,就是触犯了士人乃至天下男子的根本利益。这块蛋糕男人尚且不够分,怎么还能愿意再分给女人?阻力是非同一般的大。   “臣的名声受损,却能让天下女子早一些获得应有的权利,何乐不为?”   新帝皱起眉头,带着些淡漠不解,不赞同道,“天下女子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何必急于一时?”   左玟闻言仿佛一时失了言语,沉默许久,她抬起头,带着些刻意展露出的悲意。缓缓道,   “陛下,等不下去的不是她们。是我……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新帝:!!!   他仿佛是慌了手脚,连为帝后的威严都难以维持,抓住左玟的手臂,一脸焦色,   “你……这是何意?”   ……………   次日朝会,左玟那道奏折在新帝的命令下,由一名大太监隐去姓名公布。   内容还没有念完,只提了前面几句,殿内的大臣们就炸开了锅。好几个“直言敢谏”的不管不顾,直接跳出来大声反对。   “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   “牝鸡司晨,有违自然天理……”   “古往今来从未听闻此等荒谬之言……”   “提出此决议者,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其气愤之程度激烈,堪比被人刨了祖坟。   左玟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前列,看着这些忙不迭跳出来反对,一个比一个嗓门大,说得义正言辞的官员,目光微凉。   语声威严,“都住嘴。”   殿内开口的大臣声音一止,便听得左玟冷声斥道,   “尔等身为大周官员,理当为天下士子表率。如此咆哮朝堂,威逼陛下,是嫌这身官服穿得太腻吗?”   那些官员大惊失色,连连道,   “下官不敢……”   “丞相恕罪,我等只是……”   左玟没有听他们的话,凉飕飕的目光扫过一圈,与她对视者无不低头,安静如鸡。   待到殿内安静下来,左玟才迈步走到大殿正中,屈膝跪下。   新帝皱眉,站起身,“丞相这是为何?快起来。”   左玟摇了摇头,望着堂上新帝,目光如星。语声沉沉,缓缓道出了几个字,   “陛下,臣,有罪。” 第123章 丞相是女郎   “陛下,臣,有罪。”   短短五个字吐出,便如平湖中投入一颗大石,在太和殿中掀起轩然大波。其他大臣们都懵了。   “丞相何至于此?”   “丞相有罪,这怎么可能?”   “怎么突然丞相认罪,刚才不是在说女子科举吗?”   种种揣测在身后响起,左玟仿若未闻。她虽是跪着,但身子挺得笔直,神色自若,半点不落气势。可在有心人眼里看来,还是受了委屈。   新帝黑着脸喝了一声,“都闭嘴!”   殿内再度安静下来。   新帝便从玉阶上走了下来,到左玟跟前屈身,扶住她的肩膀。郑重其事道,“丞相为大周殚精竭虑,劳苦功高。且对朕有恩。不论你做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这话一出,后面听到这话的官员不少露出羡慕或忌惮的眼色。不管做什么都恕无罪,这样的恩宠和信赖,几乎已经是臣子能做到的极致了。怎能不让他们羡慕?却不知左相是做了什么,竟让陛下公然说出有恩的话。   左玟亦有些诧异,没想到新帝会这么给面子。一时面上露出些感激的神色,拱手道,“谢陛下隆恩。”   客气完,左玟便大大方方地顺着新帝的力道站起身来。   实话实说,她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有罪,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演戏罢了。   且她今日搞这么一出,本就是有备而来。就算新帝不说这话,她也准备好了先景康帝赐的丹书铁券。除了造反和叛国,可以免罪三次。但能省一次也是不错的。   知道大臣们心里都好奇,不等皇帝问,左玟很快就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她抬起手,将官帽取下。姿态闲适优雅,顺手还散了头发。   三千青丝划出一道弧线,如瀑垂落,披散到腰际。浅淡的香风,氤氲了满殿辉煌。   那新帝就站在左玟身前,被左玟散发一瞬间的风情所惑,望着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眼光迷离,竟晃了神。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少年一剑斩灭仇敌,将被强塞入偶人的他从大巫祭手中救出。   那时,她也是披散了头发。风华绝代。迷乱了人心。   恍惚中的新帝下意识抬了抬手,又及时克制住。下垂的手指握紧了,心虚似的退后了一步。   左玟倒没察觉到新帝此举缘何,分开一些倒还自在。   摘下了官帽,又去解官袍。一颗颗纽扣解开,露出些白色衣角。   她今自己原就打着自曝身份的计划,所以官袍下面另穿好了一套衣裳,解起来毫无压力。然而左玟自己心里清楚,旁人却不知晓。   这一出,先是请罪又是摘官帽解官袍。旁人哪能想到她是要曝光女儿身?看在眼里,宛如就是左玟不想干了,要当殿辞官的感觉。   一时间,新帝和百官都维持不了淡定了。   新帝着急地按住左玟欲解纽扣的手,皱眉道,“朕已说了,一切恕爱卿无罪,丞相为何还要这般?”   知道他们是误会了,以为自己脱下官袍是要辞职。左玟便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推开新帝的手,摇了摇头。   然后将官袍脱下,露出里面的装束——白衣金带,腰上挂了个双鱼玉佩。一眼看没什么毛病,仔细一看,满殿的官员都惊呆了。   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大人揉了揉眼睛,拉扯边上的年轻人。“这,这这……老夫莫不是眼花了?怎么丞相穿的似是女郎的衣裳?”   “您没有眼花,左相穿的,就是……就是女裙。”年轻些的官员心里补充一句,还是时下最新款,他娘子前日才买了同款。   有左玟提拔的心腹,直接给跪了,苦苦哀求,“丞相啊——有话好好说,您这是何必?”   此时,站在右边前列的礼部尚书张大人站了出来。   这老头子当初与左玟争过丞相之位。他年岁资历都有,本来都说会由他接任丞相的缺,结果被左玟截了胡。自此以后就单方面跟左玟结了仇。   此刻他一发现左玟的错处,整个人像是打了鸡血。虽然年过六十,两鬓斑白、老眼昏花,但其振奋的精神状态使其仿若年轻了二十岁。   列在殿前,那张尚书先指着左玟,摆出一副前辈的模样,斥责道,   “左相方才说过大周官员当为天下士人表率,可本官要说,丞相当为百官表率。怎能在太和殿公然穿上女装?”   骂完了左玟,他转向新帝,情真意切道,“陛下,左相此举绝不能姑息,否则让天下士人如何看待陛下,如何看待我大周官员呢?请陛下治左相大不敬藐视朝堂之罪!”   纵使张尚书再怎么慷慨激昂,新帝却没有理会,甚至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因他就站在左玟正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左玟的衣裳款式和……婀娜的身材曲线。   年轻的帝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手指发颤,一脸震惊,“爱卿……你,你是?”   左玟回过头,对礼部尚书笑了笑,“张尚书别急,等本相说完,有的是时间让你们弹劾。”   她又看新帝,带着些许歉意,慢条斯理地拱手道,   “陛下。臣的确有罪,但罪不在其他,只因——微臣是女郎罢了。”   温和的声音传响大殿,左玟转过身,让后面的官员乃至礼部尚书都看清了自己的形貌。   一时间,满殿俱静,群臣皆惊。   人人都道左相风华绝代,才貌双全,却不知乌黑的纱帽下是青丝如瀑,宽大的正一品官袍下是体态婀娜。绝色还是绝色,唯独搞错了性别。   寂静过后,新帝不知为何,还有些愣怔。大臣们已先回过神闹腾了起来。   “左丞相,是女郎?”   “怎么可能呢。”   “老夫一定是在做梦……”   “这女人,还真能考中科举?”   “呜呼哀哉!竟叫一个女子当了大周丞相,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三纲五常何存,这天下要乱了套了……”   种种评议被左玟收入耳中,让她含笑轻松的神色渐渐再度被寒意笼罩。   换了身衣裳和性别,就不把领导当领导了?   左玟站在殿前,一袭浅色常服,与殿中红红绿绿的官服显得格格不入。可其神态气势,半点不落之前的声威。   目光转向距离自己不远的一四品官,左玟直接点名,   “韩殊,本相方才听你所言,可是说女子比不得男子,就算给机会也考不中科举?你可是要与本相比一比学问?”   淡漠的语声响在殿内,那被左玟点名的韩姓官员先是一懵,而后对上左玟的冷眼,顿时消了音。   一张脸发白,“下官,下官怎敢……”   三元及第,他一个二甲要怎么比?   左玟目光似是含笑,却如冰刃一样冻人。她转向另一位,又问,   “向崇,向大人。本相方才听你说牝鸡司晨,天理不容,女子插手朝事,会惑乱朝纲,导致天下大乱。本相倒要问问你,我在朝堂这么多年,朝纲可乱了?天下可乱了?”   乱了吗?被针对的向大人嘴唇嗫喏,一张脸涨红了也说不出话来。“不,不曾……”   非但没有乱,大周朝在左玟上位后的富强是天下皆知的。   左玟目光环视一圈,轻轻扯了扯嘴角,态度温和了下来。缓缓道,“诸位大人有话尽管提,若想要跟本相比一比军功,比一比政绩,本相可以奉陪。”   一句诛心,无话可说。   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她的才学,以及这些年做出的实实在在的政绩不会因为左玟变成女子而从有变无。   左玟几句话便让他们知道,就算恢复了女儿身,你丞相还是你丞相。   一时群臣静默,想是因为太震惊,脑壳短路,在左相的威慑都说不出话来。   却有那礼部张尚书,到底是人老成精,阅历丰富。虽然也被左玟是女儿身的真相震住,但脑子还能转。   一张老脸板正,带着丝冷嘲的意味,肃然道,“就算陛下有言在先,不追究左相欺君掩盖女子身份之罪。老夫却要问问左相,这天下能有几个如你一般的女子?为了千万人中才有的个例而改制科举,未免太过儿戏。”   左玟看向张尚书,微挑眉,目光炯炯。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试一试张尚书又怎么能知道没有?若不改制,或许就会错过无数个如本相一般,甚至比本相更优秀的人才呢。”   这话说的,其实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左玟自己其实也不那么确信。但是未来有无数的可能,她相信只要给了女子机会,她们做的绝对不会比男子差。   “大言不惭!”张尚书老脸气得发红,还待要再说什么,那不知缘由怔了许久的新帝却终于回过了神。摆摆手,打断了张尚书的话。   他眼光复杂地看看左玟,又很快挪开。走上两级玉阶,竟给出“散朝”二字。   旁人要再说,新帝便冷厉地望过去,一副“朕说退朝,尔等要抗旨不成”的模样。   众臣想着今天受刺激太大,也的确影响后面的发挥。不如回去多准备准备。也就从善如流地领命退下。   唯有对左玟,新帝多加了一句,“丞相留下。”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百官们散光,太和殿内只剩下左玟和新帝二人。   十年过去,新帝楚晏平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少了青涩,多了世故沉稳。尤其中间与兄弟夺位的几年,连左玟都受过对方使的绊子,在夺位之争中站了楚晏平。给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加上过往少年时的救命之恩,新帝对左玟的信赖只怕还要超过他的枕边人。   他看着左玟许久,久到左玟都有些异样的感觉,他才带着些许莫名的幽怨开口问,   “你是女子,为何,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不是臣下与朕,而是你与我。   左玟愣了愣,直觉新帝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做出为难的表情,答道,“陛下,此事事关微臣的身家性命,如非……我时日不多,也不会敢说。”   道理不用说,是个人都明白。   新帝听得左玟又提“时日不多”,神色黯然,露出几分悲色。又看了女装模样的左玟两眼,才无力地摆手让她退下。   待左玟离去,他孤独地坐在玉阶上,看着空荡荡的大雄宝殿,神态惘然。   “如果早知道……”   就算早知道……这样的女子,也不会愿意入后宫吧。   ——   左相是女子的消息在她的有意放纵下,一日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且以风一般的速度,传往各地。   再说那些大臣们回去后,震惊消退,连夜便开写弹劾的折子。做好明日上朝的准备。   白天是太震惊了,有了准备加上人数多,他们一定能行。   要知道左相的声名远播海外。弹劾左相,踩着上位。青史留名,就在今朝。   这一夜,不少官员书房的灯彻夜未息。家里的小孩猫猫狗狗都被管家的夫人堵了嘴,不许打扰。   一堆打着为“天下士子争利”旗号的官员连夜写好了折子,只能次日发难。虽说一夜未眠,也精神抖擞。   却不想到了次日上朝,就发现,左相她告假了。还一告就是五天,谁也不见。   百官心里的感觉,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别问,问就是憋屈。   这一日,很多家里的小子都挨了憋屈老父亲的毒打。领导参不得,儿子还不能打吗?都怪小子不争气,连个女子都不如。   至于他们自己?年纪大了,拼不动了。难道还能抽自己两巴掌不成?还是好好教育下一代吧。   直闹得京城里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而在京城官员开始打儿子的时候,搅动风云的中心人物左玟,此刻已离开京城,与同样时日无多的佛子优昙一起,到了东海。 第124章 献祭   东海,残阳如火。晚霞似编制过的彩绸,铺洒在海面上,深深浅浅地映照着落日的余晖。   挨着沅安城的海岸边缘,坐落着一块足有一人高的石碑。   那古旧的石碑上刻满了文字,碑前摆了些瓜果海鱼的供奉。   两个提着箩筐的小孩似是一队兄妹,刻意饶了路到石碑前,放下几只牡蛎。似模似样地合着手掌,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   念完了,哥哥拿起箩筐,正要牵着妹妹离开。刚转过身,却看见了他们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成年人。   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下,“你们在干什么?”   哥哥拉着妹妹的手后退了半步,对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有些警惕。但那一点点的警惕,在抬头看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变成了惊艳。   “哥哥,他们长得真好看……”个子矮的女孩小声说,“像先生讲的左丞相一样好看。”   小男孩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嘴里嘟囔,“看着是不像坏人……”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和尚和一个书生。   那和尚面若莲华,眉间有一点红痣。琥珀色的眼瞳,目光澄净,清澈如水。仿佛自带了一层柔和的佛光,宝相庄严如佛殿里慈悲的神佛。   那书生长得尤为好看,桃花眼含笑注视着他们,自有一番斐然气度。令人见之忘俗。   正是结伴前来东海的左玟和优昙。   嘟囔了一句,那小男孩在左玟温和的目光下大声回答,“我们是在向石碑祈祷,希望妖魔不要再出来,希望明天天气好,爹爹可以出海打渔。”   优昙静静地听着,目光沉静,未曾言语。   左玟却明知故问,“这座石碑有何神异之处?你们为何要向它祈祷?”   “这个我知道!”小女孩从哥哥的背后探出头,甜甜地讲道,“女学的先生讲过,这石碑是丞相九年前立的,刻着度朔之灵舍身镇压邪魔的故事。   公子是外地来的可能不知,九年前我们这儿突然有一天下起了黑色的雪,天一直不亮,到处都是邪魔厉鬼……”   她说得绘声绘色,要不是她看着才六七岁,只听讲述仿佛就是身临其境过一般。   听着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左玟的目光慢慢越过了两个小孩,看向那巍峨耸立的石碑。   金红的霞光在石碑上笼罩了一层薄纱,柔和了风雨侵蚀的沧桑痕迹。   石碑是她立的,碑文是她写的,度朔的故事也是她特意吩咐写入女学课本的。这故事,她又怎么会不知呢?   石碑后,海浪翻波。溅起的海波打在石碑上,经年累月,将背面的棱角磨得光滑。   左玟的思绪仿佛被这海浪带回了九年前。不,算算时日,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前——   “恩公,送我一程吧。”   嘶哑的声音响起,平静又释然。那双猩红的眼里,仿佛压抑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愫,让左玟心尖发颤。   度朔山被黑暗覆盖,尽管孽龙已死,但光芒愈渐闪烁暗淡的鬼门和不断发出咔嚓碎裂之声的桃木,却彰显着不详。可想而知,左玟听到这句话的心态是何等的复杂。   震惊,不敢置信,不可避免地,还带了一丝隐秘的惊喜与随之而来的愧疚心虚。   “你……”左玟咬了咬下唇,克制着自己的不安。声音微哑,“你,这是何意……”   那破碎的、漆黑的人影就站在左玟跟前,散去了藏身的黑雾,露出里面裂痕遍布的身体和模糊的五官。   他眼里的怨恨仿佛消失了,又或许只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别的情绪压下。他轻微地勾起了嘴角,   “你终于看我了,我感觉得到,他很高兴。”   度朔眸光微闪,没有把话说完——我也很高兴。   “他?”左玟瞪大眼,手指攥紧,“你是说……郁荼吗?”   度朔没有回答,深深地看了左玟一眼,迈开一步,走到了左玟身旁,与她并肩。   “最后送我一程吧。”   重复了这句话,缓缓往桃木门的方向而去。   他走得很慢,明明不算是实体,也不是普通人。却一步一步,迈得沉稳。   左玟看着他走向光门,仿佛是祭品将送上祭坛,自己走近死亡。   “度朔!”她疾走了几步,追上那漆黑的影,拉住了他的手臂。   猩红的眼转过来看着她,目光落到她的手上,又缓缓挪到她的脸上。那漆黑的手抬起来,覆在左玟拉住他的手腕上。隔着衣物,一阵冰凉。   嘶哑的声音轻轻问,“可以不松手吗?”   左玟仿若未闻。看着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只觉得心脏被攥住,一抽一抽地疼。咬了咬牙,她终于说出来那句,   “你不必去……”   这话说出来她似是松了一口气,随之又升起了绝望。   度朔是无辜的,他好不容易才出得苦海,得成人身,凭什么要为了给他无尽痛苦的世界献身?可这天下的百姓,那些对邪魔毫无反抗之力的生灵,又何其无辜呢?   度朔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多想想,别忘了。”   说罢,他拉着左玟的手腕,大步走向了光门。冰凉的温度,隔着袖子渗进骨中。左玟听他的话,一时失了思绪,跌跌撞撞地被他拉着前行。   察觉到度朔的气息在接近,门那边的邪魔动作停顿了下来,出现了短暂的乱象。   “度朔的气息——”   “他还没死,他回来了!”   “度朔……”   一个邪魔指着越来越近的度朔和左玟,声音传到光门之外。   “他回来了,他过来了……”   “度朔!你想干什么?”   听到这些话,门外的方士和大妖都有一些迷惑。优昙或许是为了保护度朔,只放出了度朔山难以支撑的消息,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度朔之灵的存在的。   唯有被扶起的优昙,和两名神将,还有罗酆六天的鬼神知道邪魔们在说什么。   “度朔?”神荼郁垒几乎是同一时刻发现了度朔的身影。那神荼第一时间挡在了光门前,含怒喝道,   “你炸了一次,还嫌不够吗?”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门内的邪魔,忆起前不久还有千万年来度朔的态度,它们都相信了神荼的猜测。   “好好好。”   “你快点,要炸就快点!”   “哈哈哈,神荼郁垒酆都,你们想不到会有今日吧!”   这话放出,众方士、大妖和罗酆六天也一重重地挡在了度朔跟左玟的前方。满是警惕。   “你要做什么!”   面对一重重挡在前面的人,那漆黑的人影冷嗤一声,“我不想死,你们要逼我死,现在我想死了,你们又要拦着我。嗤,这么个破世界,不留也罢。”   “你!”   “你说什么呢!”   没有理会旁人,度朔转身面对左玟,仍旧捏着她的手腕。   还是沙哑至极的嗓音,却不似方才对其他人说话时的冷嘲。反而带了丝道不明的情绪,   “就到此为止吧。”   “度朔?”   不等左玟继续开口,他松开了左玟的手腕,猩红的眼与她四目相对。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贼老天对我的算计。”   左玟一怔,摸不清何为天道算计。   但度朔没有要她回应的意思,只看着她,像是在笑。带了点认命的意味,哑声道,“我知道,但我认了。”   他身上出现暗色的光,像一张网,覆盖周身。   嘶哑的嗓音还在继续,仿佛要在最后的时间里,倾吐完积压千百年的话。   “这个世界对我没有什么好,如果我只是度朔,我一定不会为它卖命。可惜,偏偏让我成了郁荼……”   “你可能不记得了,在金华时你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你告诉他,今生娶你的人,是前世葬你的人。你藏了他,他就把命还给你——”   “世界未曾予我光明,只给了我几千万年的黑暗痛苦折磨。但你给了郁荼光明,你是他仅有的光——”   “我愿意去死,但不是为了什么苍生。是为了你……是为了……”   漆黑的身影随着那些视觉不明的言语越来越透明,与身外的光芒几乎融为一体。   他抬起手,指腹拂在左玟的面颊上,只带来丝丝寒意,不再有实体的触感。   温热的泪水没有任何阻碍的滑落,嘶哑的声音也飘忽的起来。最后一句,竟然显得有些温柔。   “是为了……你为我流泪……恩公……”   这条命,还给你。   光团裹挟着已经看不清晰的人影升起,留恋地看了眼下方的女子,便如一团流星飞滑而过,坠入了枯败的桃木之中。一瞬间,消失无踪。   “度朔——”   旁人见此大吼,盖住了左玟的声音。   “快阻止他!”   “等等……他好像不是在……”   “他,桃木!快看桃木!”   门内的邪魔意识到什么,发疯似的冲撞光门,但那种令他们畏惧的力量又回到了度朔之上。镇压一切邪祟。   不论他们怎么冲撞,光门却越来越稳当,不见丝毫动摇。   “度朔!你干了什么!”   “你疯了别害我们啊!”   “狗杂种,为什么不死在外面,为什么要回来!”   伴着这些谩骂,肉眼可见的,千里桃木由枯败恢复了原本的木色。裂痕都消失不见,光门也变得坚固凝实起来。   “他回来不是为了炸门,是……献祭……”   “鬼门,守住了?”   正如度朔过去所说,他没有来生。   让修成形的度朔之灵献祭,回归度朔。一如让已经长成的人回到娘胎里,抹杀意识,返回最本源的状态,成为母体的养分。   他消失了,东海有了一个完整的可以镇压邪魔的度朔山,却没有了度朔之灵。   一个道士指着天,惊喜道,“快看,雪停了……”   连续一日一夜的风雪息止了,日光撕裂了漆黑的天幕,迫不及待地将光和暖洒下。   光芒照耀在永不见天日的度朔山之上,那桃木上忽然开出了粉色的桃花,顺着并不存在的风,柔柔的飘洒在一个泣不成声的女子身上。   似是无声的安抚。   天亮了,有些人,却永远留在了夜色中。   ……………   十年后,还是东海,还是夜幕。   海面上漂浮着一只琉璃舟,站着一个和尚,一个书生打扮的女郎。   左玟仰头望着夜空。   空中有繁星点点,交相辉映。微弱却又璀璨的银光寂静无声,只以那微弱的光芒诉说着不可直言的心思。   她垂下头,看着海面上星河的倒影。将手中酒壶倾倒下来,任由上好的酒液流入海水。   伴着一声轻叹,那女声中充满了追思和遗憾。   “这星空,跟他很像。”   他与黑暗常伴,沉默地好像没什么存在感。又在夜幕降临后,以独特的方式,照亮了黑暗。   距离琉璃舟不远的地方,一座神山隐没在夜色中。非尊神不可发现。   山上有三千里大桃木,垂拱一门,绿叶葱茏。门前伫立着两名金甲神将,镇守万鬼邪魔。   神将也不知看到了谁,敲了敲桃木,叹息问,“好歹是她立碑赚来的信仰之力才让你复生的,真的不见一见吗?”   一团朦胧的光影从桃木中浮现,五官模糊,语声极为嘶哑。   “不了……” 第125章 彗星袭月   度朔本为神山,镇压万千邪魔,常人不可窥见。   当初度朔在东海显形,让方士大妖登山得见,也是因为少了山灵,加上战争死去的怨灵,种种原因才构成。后来度朔之灵回归,神山便再次隐藏了起来。   但隐藏只是针对普通人,如果度朔之灵要令神山显现也不是很难的事。所以神将才会有此一问。既然度朔本身拒绝了,他也不再多劝。   琉璃舟上,左玟不知自己凭吊的度朔已然复生,倒尽了壶中酒,任海风吹干了眼角。转过身,就对上了佛子沉静的眼。   琥珀色的眼眸澄净如水,眉眼天然就是一副慈悲的长相。   左玟轻按眼角,道,“触景生情,让你见笑了。”   优昙温和地注视着她,“贫僧明白。”   他自然是明白的。   十年前的那日,左玟以二十年寿命斩杀孽龙,他以生息填补桃木。两个人,为守护同一个世界而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因为明白,所以不存在见笑,也不需要解释。   左玟定定看着他,似笑似叹,“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知己难得,我已得了。可,也要失去了。”   距离九月初九,已经不剩几天。   听得知己二字,优昙怔然与她对视。见那双桃花眼里波光粼粼,带着一丝水汽,比漫天的星河还要璀璨。   天地仿佛归于寂静,连心跳的声音都分明了起来。   良久,佛子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抬了抬,又克制地放了回去。目光如水一般清澈柔和,缓缓道,   “我证涅盘,圆明寂照之真心,喜得安乐。你……当为我欢喜才是。”   欢喜?   左玟应是可以理解这话的,但被那双澄澈的眼注视着,不知怎的,竟觉得不舍。   她微微敛眸。转身看向茫茫东海。片刻后,方调整好了心情,歪着头,含笑对优昙伸出了手,   “我还有四日休沐,大师若不急着回去,可愿与我游一游这锦绣山河吗?”   “……好。”   二人相视而笑,本是极好的氛围。忽然间头顶有光亮闪耀,二人抬头上看,却见夜空中彗星的光芒扫过月亮。划破了寂静的夜幕。   优昙见此微微皱眉,左玟的神色也从轻松变成了严肃。   “彗星袭月。”   彗星袭月之星象,是重大灾难的征兆。   不远处,度朔山。守门二神将与度朔也察觉到了这一星象。   神荼望着天空,神情惊疑,“彗星袭月?而今天下大定,怎么会有彗星袭月?”   只出现了个模糊五官的度朔收回了紧盯着左玟优昙的视线,瞥了眼天上,语气阴冷。   “孽龙复生了。”   郁垒的脸色也不好看,“才过了十年,怎么这样快。”   孽龙出世,山河震荡。它生来就是为了兴水为害、作孽造恶的。   千万年前,之所以要找一个地方将这些邪魔镇压而非屠灭,就是因为不少邪魔死后都是能够在人间复生的。似孽龙,一条死后,百年内便会出现第二条孽龙。与其让他们不断复生为祸人世,不如全都囚禁来的省时省力。   “这天下才太平了多少年……”   听到神荼的感叹,度朔语声淡漠,“孽龙翻不起波浪。”   他的视线再次转向左玟,仍是嘶哑的语声,却显得柔和了许多。   “她还在。”   东海上,优昙也问左玟,“要回去吗?”   他们虽然不像度朔那样能感知到孽龙,但彗星袭月的星象既然显示,必然会出乱子。以左玟的身份,理当回京坐镇,防患于未然。   听到优昙的问话,左玟坐回软垫上,自斟了一杯酒。摇了摇头,给出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不回。”   她看着优昙走到对面坐下,放下酒盏,给他倒了杯茶水。神情淡漠,   “我不会一直在……”   她的时日不多,趁此机会,正好将一些事看清楚。不生些事,怎知哪些人可以留,哪些隐患该拔出呢?   而在彗星袭月星象发生之时,江洲某处突然地动山摇。   一条外形狰狞,全身鳞片都是黑色的小龙破壳而出。眼瞳泛红,颔下宝珠光华幽暗,散发出不详邪祟的气息。   孽龙游入大江的支流,遇水而长,在大江内搅动波澜。不过片刻就从刚出壳的小龙长到了三丈长。   江流水位快速上涨,来势凶猛——   京城,钦天监。   观测到彗星袭月的星象,监测天象的五官灵太郎慌忙将此事层层上报。   未多时,宫中和几个重臣都知晓了此事。   有那与左玟不对付的礼部尚书,闻之大喜。连夜便传信门生,做好准备。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在天空出现彗星袭月的星象之时,还有一道紫气自东极而发,无比祥和。   大江之内,万年不管事懒得出门的中央黄龙王左翻来,右翻去。感受着震动的大江,和其中孽龙的气息。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恼火地朝孽龙处世的方向打出一道灵诀,顺带一枚传音海螺。   “天下大治,可有本王家小七的一份,阻吾儿成道就是跟本王过不去。区区未长成的孽龙,给本王憋着!”   ——   左玟从妖精们那边得知水患刚发不久就止住,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便放下心,按计划与优昙一起游览山河。   说是游览锦绣山河,实际上是优昙陪左玟做一路道别罢了。   从东海到泉州城到金华。去过了她为官的起点泉州,拜会了丽泽书院的先生,重游了金华的千佛寺。最后又去了左玟的家乡武阳。   十年过去,左氏和李氏已成了德阳县城里无人不知的大户。县中百姓,无不以本县走出个当朝丞相为荣。   李府隔壁建了左府,但李氏更愿意住在原来的小家里,便只给她找了个丫头伺候,让同街的二姐夫秦家照看。多年来都是如此。   悄悄见过了姐夫和外祖一家,陪伴了李氏一夜。临行前,左玟跪在地上,不顾李氏阻拦,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她不便说出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只能在安排好亲人的未来之余,以此举消磨些心中的愧疚。   离开左家小院,左玟的情绪还是不高。   她少时离家,多年久居京城,两三年才回家一次。不曾尽过什么孝心。左相对得起天下人,作为左玟,却对不起母亲。更遑论不久后还要让李氏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上了琉璃舟,左玟在愧疚的情绪中沉浸许久,却听得优昙道,“贫僧记得,与左施主初见时,便是在此地。”   潺潺如流水的嗓音响起,左玟的五感也被拉回了现实。   江风有些潮气,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吹面而过。左玟抬起头,正见得百里江滩,滔滔江流,荻花摇摇。   一簇簇白色芦苇已然怒放。洁白柔软,像天边的云絮。轻柔飘逸,仙姿绰约。   记忆回笼,左玟的思绪不自觉被带回了十多年前,“我还记得,当初大师踩着一根竹竿,渡江而来。手里还牵着个盗匪。磬哥赞叹您真如神仙下凡一般。”   那时她刚刚苏醒不久,还面临着被城隍夜审的危机,妄图用上香火的方式贿赂城隍。结果却给牡丹花浇了半盏灵茶,救了妙真。又在这江边遇到优昙,得他轻点眉心,赠佛印护持魂魄。   身旁的佛子看了看左玟,从捡起地上一枝芦苇,轻轻掷到江水中。   而后在左玟惊奇的目光中,优昙缓步踏出。拨开芦苇,如履平地至江面上,稳稳踩着那芦苇转过身来。   还是玉色袈裟,还是秋日暖暖的阳光。白浪争而顶其足,如神只般光辉耀眼。   那僧人丰神色泽,眉间胭脂红痣,不偏不倚,恰是吉祥。褐色的眼瞳望着她,微微含笑,   “左施主,渡江吗?”   左玟先是一愣,而后失笑。郁气尽消。道,“大师有此兴致,我怎能不奉陪?”   同样捡起一支芦苇,轻飘飘扔到优昙身旁,迈步跟上。   江对面,昔日凤栖山的土匪王二麻子,因为认罪态度积极,他兄长又交了赎金,已然出狱。洗心革面在江边当上了渔民。   正要收网回家,忽见两道身影凌于江面,一同随波逐浪而来。秋风吹鼓得衣袂飘飘,落日余晖下,宛如神仙。   王二麻子先是震惊,“个斑马娘的,神仙下凡了?”   待看清了其中一人的玉色袈裟和光头,震惊立马变成了惊惧。倒抽一口凉气,膝盖一软,直接跪了。   “大,大师饶命——”   ——   在左玟休沐的第五天,他们回到了京城的大相国寺。   此时天还未明,大相国寺里已有僧人在做早课。   佛塔前,正别离。   “这几日多谢……”   优昙微微摇头,目光澄净,温和道,“能与知己同游,不胜欢喜。”   左玟笑了声,“既然如此,我便不谢了。”   左玟转过身,正要朝大门走去。却听得下方清和的声音缓缓道,“九月初九那日,不要来相送。”   左玟的身子在静立一瞬,回过头注视优昙。   四目相对,风声极轻。她微微颔首,应了声“好。”   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佛塔前,优昙一路望着左玟离去,面色祥和,无悲无喜。他双手合十,腕上却再没有了佛珠。   “阿弥陀佛。”   不相见便不相念,不相送,便不算离别。   如此甚好。   ——   从大相国寺走回相府,左玟就没有前几日那么太平和清净了。   天色将明,京城的街头已是热闹非凡。这种平常的热闹水平,在发现左玟的身影后,一瞬间炸开了锅,爆发出平时十倍的热烈。   一早起卖菜的菜贩子惊喜地指,“快看,那是不是左丞相!”   旁边买菜的妇人眯着眼一看,“是左状元……啊不,应该是左,左娘子?”   菜贩子登时怒了,“你放屁!明明是左丞相!”   妇人不甘示弱,“是左相,也是左娘子。”   “传闻,都是传闻!”   买菜的和卖菜掐了起来,却有更多人喧闹起来,对左玟指指点点。   有个卖花的年轻姑娘带着些期冀,高声喊,“左丞相,你当真是女子吗?”   一直面色如常行走的左玟偏过头,看向那姑娘,微笑点头。   “是。”   一句应答,掀起轩然大波。   “真是女子!”   “左相真是女的,那,那江州水患彗星袭月,也都是因为她……”   “不可能!你别瞎听那些读书人胡扯。”   却有一老学究摇头晃脑,“彗星袭月,江州水患,皆因左相隐瞒女儿身提出女子科举,霍乱朝纲导致。我要是她,就该告罪于天下,好好回家相夫教子。”   此话一出,前面掐起来的妇人和菜贩子都对其怒目而视。   妇人抓起手边一把青菜,直接扔了过去,骂道,“老东西放什么狗屁!”   菜贩子抄起摊子上的玉米也跟着砸了过去,“左丞相也是你个老畜牲能说的?信不信老子说一声,这条街上都没有人卖你家的菜。”   老学究躲过了青菜,却被玉米砸中,捂着头,气得老脸通红。   “放肆!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好也罢,坏也罢。种种言语传入左玟耳中,却不能使她的神色有丝毫改变,步伐有丝毫紊乱。她仍旧是按照自己的步调朝着相府走去,步伐沉稳,不疾不徐。   晨曦破晓,有一道紫气由东边而来,映着街头缓步而行的身影,巍然不侵…… 第126章 当成正果   左玟步行回到相府,早有得到消息的妙真等女郎出来相迎。   她们对左玟的一切决策都是绝对的支持,包括这次公开揭露女儿身,改革女子科举。尽管有些不理解她为何要这么心急,但也不会多问,只会以自己的方式支持。   相比于朝堂那些过往得了左玟新策好处还想要拉她下马的官员来说,妖精们反而纯粹和知恩图报得多。   当然了,也不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这日下衙后,相府就迎来了几位朝臣。   事实上,从左玟揭露女儿身那日起,每天都有人上门求见,只是因为左玟外出没能见成。今天左玟那么高调地在街上走了一圈,他们自然也就得了消息过来了。   这些人中,有左玟的同年好友,亦有她提拔上来的朝臣或门生。十年时间爬到相位,左玟在朝中当然不会是孤臣。只是未免皇帝戒备,平素不显罢了。就算是这几日来的,也只是作为代表的一部分罢了。   相府的书房内,左玟听完了朝上这几天的情况,面色不见丝毫慌张,颔首道,   “你们说的,我都知晓了。”后面那句话说的不准确,应该是,这些情况她回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   说罢,她又看向站在几名官员中间,连官服都没换下的陆长庚,语声带了丝笑意,   “这几天辛苦陆兄了。”   陆斋长现在已是三品大员,十年过去,他已成为京城陆家家主。娶妻生子,蓄了短须。   他与左玟是出了名的关系好,所以没什么好避讳的。这几日就属他来的最勤。左玟不在时,朝中的局势也都是他来把控。   此刻听了左玟的话,陆长庚摆摆手,“你我之间还说什么客气话?”   又道,“此次的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江洲水患本来算不得什么,偏偏被有心人跟彗星袭月联系上,说成是上天不满你女儿身和女子科举的警示。还传得人尽皆知。礼部张老狗那一批酸腐本就不满你年纪轻轻压他一头,这一回就属他们蹦得最欢。钦天监的上报,还有京城里传的消息都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再有就是天下士子……唉,我不说你也知道。女子科举触犯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定然是不依的。我得到消息,京城和周边的士子已经弄了个千人请愿书,只等你明日上朝就会发难。”   他说到最后面色严肃,口吻中不觉带了些亲近之人才有的埋怨。   “你这次,何必那么心急呢?”   被说了一通,左玟面上的笑意反而渐浓。虽然左玟如今的官职要高于陆长庚,但在私下相处时,还是书院里斋长和学子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轻笑道,“陆兄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既然提前收到了消息,我可不信你没有安排。”   陆长庚:……   书房内另一个樊姓官员已然笑起来,道,“知陆大人者,还是左相。”   陆长庚扭头瞪了说话那人一眼,一脸无奈,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了些许。   知道陆长庚不介意,那樊大人又带了些玩味和自信的口吻道,   “前两日,陆大人就让我等也去准备了一份万民书,保准比他们签的人多。”   他开了头,其他几个也就都跟着附和。   “一群庸碌之辈,还想污蔑丞相。”   “说到底还是因为丞相多年来真心为民,百姓记在心里。”   不管这些话里拍马屁的成分有多少,但事实也是存在的。   左玟静静着听他们说完,却问道,“那些士子不愿女子科举,诸位又如何看待此举呢?”   她目光沉静,好似随意地问出这么一句。陆长庚只含笑与左玟对视一眼,但笑不语。其他几个官员互相看看,各自开口道。   一人道,“不瞒丞相,其实下官开始也不太乐意。但下官这么多年就知道一个道理,跟着丞相总是没错的。”   “下官家有悍妇,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若是此策能成,倒是省了过继的麻烦事。”之前那樊大人笑呵呵说了自家的情况,又补充道,   “其实京城里很多女儿都是熟读诗书,下大力气培养的,他们对女子科举都不是那么排斥。吵得最欢的,是那些考不中,屡屡落榜或者即将科考的士子。”   “说的是。只有没本事考不中的才担心那些。我家小子若是连后进的女郎都考不过,回老家种地也是活该。”   待到这些人说完,陆长庚才微笑着,缓缓对左玟道了一句,“你放心。”   “甚好。”   左玟轻轻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端端正正拱手对几人鞠了一礼,“将大周交给诸位,我很放心。”   几人大惊,纷纷起身回礼,“丞相这是说的什么话……”   “不敢不敢,下官还要仰仗丞相带领指路呢。”   唯有陆长庚,仿佛感觉到什么,微微皱眉。   左玟又走到书桌前,拿起几张写满文字的纸,分散递给几人。温声道,“大家先看一看。”   “这是?”   “张尚书纵妻弟抢占民田的证词……嘶,向崇那厮满口仁义道德,私底下竟然……”   “好个韩殊,钦天监的言辞果然与他有关……”   “物证俱全。丞相早拿出这些东西,哪还轮得到那些小人蹦跶到今日?明日早朝,我定要好好参他们一笔!”   左玟拿出来的不是其他,正是这几天参她最起劲的那些大臣的阴私错处。大到行贿勾结,小到某些官员的亲戚仗势欺人。桩桩件件,如数家珍。   面对一众人震惊中夹带一丝恐惧敬畏的目光,左玟神色不改。淡淡道,   “诸位的安排已经很好,本相此举不过锦上添花罢了。这些消息诸君带回去分一分,今晚再劳累一夜,写好了弹劾的折子。明日上朝也好热闹一番。”   没有人敢问左玟是从哪里搞来这么多对方的错处阴私,众臣应了声,因为最后的几张纸,他们离开时连步伐都迈得轻了许多。   他们会恐惧是正常的,左玟能挖出那些政敌的阴私,自然也能挖出他们的。犹如一把利剑,悬在每一个人头顶。   其他人都走了,却有陆长庚留了下来。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左玟与妖精等非凡存在有关的人之一,所以对于左玟能知道那么多不甚惊讶。   他不解的是,“你这段时日的行事过于焦躁,不像你的作风。可是有什么困难之处?”   左玟点点头,神情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陆兄不问,我也要告诉你的。”   她说罢朝着书房角落之处喊了声,“出来吧。”   话音刚落,阴影处便浮现出一个人影。见其面容发青,咧开嘴,长舌直垂到胸前。好不骇人。   他走到左玟跟前,态度恭敬,“见过左恩公,见过陆大人。”   称呼左玟为恩公的正是当年跟随郁荼的吊死鬼。当初郁荼还在时一心只跟着左玟,手下阴兵冤魂便由吊死鬼代管。等到度朔归位,吊死鬼就带领阴兵投奔了左玟。   之前左玟拿出来的那些阴私之事,正是出自吊死鬼手下阴魂。   左玟颔首,给双方简单介绍了两句,便对陆长庚道,“待我死后,这些就交给陆兄了。”   陆长庚霎时变了脸色,“你这是何意?”   “陆兄莫急,这事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半个时辰后,陆长庚红着眼离去,吊死鬼也退出了书房。左玟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秋风吹卷落叶,目光似秋意寒凉。   她本无意破坏官场的规矩,也不想闹得朝中人心惶惶,所以过往哪怕有这个资源,也不会去用。但如今,她已经没有时间徐徐图之了。   次日,左玟还是如过往一样穿着官袍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但殿内朝臣却无法再以过去的目光看待她,谁都知道,左相那身官袍下是个婀娜女郎。   正如预料之中,方一上朝,那些做好准备的人就迫不及待跳了出来。   左玟全程未语,神色从容。   不多时,便以陆长庚为首的官员走出来,弹劾了之前那一批人。   不同于他们弹劾左玟时多是扯着形象和水患那等摸不着边际的事。左玟拿出来的东西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惹得新帝大发雷霆。下令严查,狠狠发作了一批人。   连着几日,朝中人人自危。   知晓这些内容的来源都跟左玟有关,无人再敢反对女子科举一议。   但左玟可以感觉到,不仅仅是朝臣恐惧,新帝看她的目光也多了些忌惮,不似过往信赖。发作礼部尚书等人时,也手下留情了。   女子参加科举一制通过那日,左玟缓缓走出太和殿。望着秋日晴空,心里清楚——已到了她辞官的时候。   ——   而今已是八月末,深夜里,相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左玟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面前写好的致仕的折子,静默良久,还是忍不住重重叹息。   就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走到这一步,还是忍不住有些惆怅和迷茫。   仿佛一昔间丧失了目标,不知何去何从。又有大限将至的感应压在心头,更添了几分沉重。   正是静默之时,左玟忽然察觉到什么波动,抬起了头,目视正前方。   “谁?”   下一刻,清越的男声如山泉潺潺,响在屋内。   “是我。”   听见这声音,左玟指尖一紧,然后皱起秀眉,嘴唇轻抿。望着前方,神态辨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待看到前方清灵之气盈满,一个穿着灰袍的道人出现在室内。似清风霁月,清净自然。   左玟方才微勾了嘴角,似笑非笑道,   “原来是妙乐天尊。道君十年来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怎么今日有心前来相见?”   被左玟挤兑,那道人神态温和如故,清透的眼里映照入左玟的模样。温声道,“你若不喜,贫道只说一句话就走。”   闻得此语,左玟面上没了笑容。垂下眼睑,淡淡道,“既只有一句,道君快些说了走吧。”   道人笑叹道,“你确是不同了。”   左玟抬头瞥他一眼,提醒道,“一句了。”   道人:……   微微一怔,他摇头失笑道,“却也没变什么……”   “两句了。”左玟面部表情地提醒。   道人轻笑,似是征求,“最后两句。”   左玟没再说话,抬眼看着他。桃花眼周边略带浅浅的红晕,黑白分明,似醉非醉。   他目光微闪。两息后,一挥袍袖,在半空划出一道金光诰敕。   道,“尔修道十年,造福万民,功德圆满,当成正果。于九月初九正午,在京郊紫极山飞升成仙。”   飞升?成道?   左玟唰地站起身来,面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惊异之态。她上上下下浏览了几遍金光字,尤不敢置信。   忽有一只手伸到脸侧,揉了揉她的发。   左玟从愣怔的状态回神,着恼地瞪了眼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的道人。   对方轻笑一声,收回了手,身形也随之消失不见。   “诶你——”左玟才要唤,便瞧见一片枯黄的秋叶轻轻飘落在掌心。   枯叶上还带着些暖意。   她将那巴掌大的枯叶举到面前。暖黄灯火下,叫其上书以八个飘逸的墨色字体——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   远在九霄之上,有宝殿幢幢,现金光万道,琉璃生辉。   重重云殿间传出庄严之声,悠扬远播。   “今,上元紫微元君尘劫已满,不日归位,尔等准备相迎。” 第127章 大结局   出京城往东七八里,有翠壁直插云霄,名为紫极。紫极山上有一白云观,传承百年,信奉者众。   九月初九这日,新帝率百官前往紫极山。   未到五更,天色还是暗蒙蒙一片。京城的大街上已经如过年一般热闹,甚至比年节还要热闹。毕竟年节常有,皇帝百官出行却是不常见的。   皇帝的龙辇还未出宫门,已有禁军龙卫肃清道路。   大道堂堂,士卒林立。看热闹的百姓都被挡在街两旁。摩肩接踵,还兴致高涨,对此盛况议论纷纷。   “诶诶,你们可知皇帝老爷这次出宫是为了什么?”   一个高瘦的男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问出这么一句,满面卖弄之色。   他旁边的矮胖富商嗤笑一声,“打量着谁不知道呢?不就是左丞相辞官了在白云观修道,圣上爱惜丞相才华,亲自前去请丞相回朝吗!”   这么解答了一句,胖富商面上露出几分艳羡之色,砸了咂嘴,“做人能做到这个地步,不管男女,这辈子都值了。”   “是请丞相还朝?你从哪里听来的假消息?”   前面那个高瘦的男人一脸狐疑,然后信誓旦旦道,“明明是说左相大限将至,眼瞅着快不行了,陛下仁慈去送她最后一程。诶,可惜啊”   “放屁!”   高瘦的男人刚刚说完,后面一个巴掌拍上了他的后脑勺,他往前冲出两步,差点没撞到禁军身上。   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那高瘦男人回头骂道,“哪个龟孙打老……”   骂人的话还没说完,就消音在了喉咙里。   见他之前站的位置,以一个彪形大汉为首,旁边的矮胖富商、小贩、老妇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那大汉指着他,脸色黑沉道,“再让老子听到你诅咒左相,老子拔了你的舌头!”   旁边的人也纷纷指责,   “什么狗东西,你死了丞相都不会死!”   “左相可是天上的文曲星,那是要回去当神仙的。”   “对!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三表姑的小儿子的媳妇可是在相府当差的。丞相是要回天上当神仙了,所以才去的白云观。圣上也是受邀去观礼的。”   那高瘦男人被众人指责,不动声色地与那言说“左相要飞升”的人对视一眼。看上去很害怕地耷拉下肩膀,不敢再说话。捂着头钻进人群,然后到百步外的另一处,换上一副笑模样。   “听说了吗,左丞相今日要在紫极山飞升成仙啊!连圣上都惊动了……”   就在百姓们有意或无意地谈论声中,不多时,忽听得鼓乐喧天,气势恢宏。见仪仗队出了中门,旌旗招展,华盖翩翩,好不威风。两旁禁军龙卫皆严阵以待,凛然生威。   圣驾临前,龙辇前面由六匹骏马驾驭,车身的装饰和雕刻,极尽奢华,尽显皇家的尊贵豪华气派。   又有百官穿官服随行,车驾连绵十里。声势浩大。   某一驾车里,因为妻弟抢占民田被罚俸一年的礼部尚书端坐车内,同车的是一样被左玟一系弹劾贬官的韩侍郎。   新帝许是出于忌惮,不想破坏官场的平衡,对他们几个罪责不算重的都轻轻放过了。张尚书深知这一点,却也没有收手的打算。   行至长安街上,老尚书淡淡问,“人都安排好了吗?”   “大人放心,都安排好了。”   韩侍郎答了一句,面上难掩讥讽和幸灾乐祸的神色。带着些嫉妒的说,   “那左相也不知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好好的丞相不当,非要辞官上山修道。还说什么今日要成仙飞升。我呸!世上的好事还能都让她占尽了不成?   陛下也……也惯着她。竟率百官前去送行观礼,还刻意隐瞒,只说是为了请丞相回朝。要不是左相袒露身份时陛下也很震惊,我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   “住口!”张尚书狠狠打断了那韩侍郎,目光冷厉,“陛下也是你我能编排的?”   韩侍郎抿紧了唇,低头认错。   张尚书才微微缓和了脸色,但还是严厉道,“你以为那个女人此举是败笔烂招?”   “难道不是?”   “哼,目光短浅!”   毫不留情地斥责一句,张尚书才解释道,   “上一次陛下对我等从轻发落,就是因为对她生出了忌惮之心。若长期以往,必然会君臣离心。   老夫本来盼着这日,谁知她转头就辞官,来了这么一手。什么飞升?不过是自污名声,以此换回君王的信任罢了。   你看看这次,陛下不就尽释前嫌,亲自出宫去紫极山捧场,还主动放出请丞相回朝的消息为她遮掩吗?”   韩大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如此说来,那左……会趁此机会,回返朝堂?”   张尚书眼中划过一丝冷光,“十有八九。”   “大人,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   听得此话,张尚书皱起眉头,略有些嫌弃地看着韩大人,“谁说老夫要坐以待毙?不是让你派人去引导流言了吗?”   韩大人被嫌弃了一眼,打了个激灵,仿佛突然领悟过来,   “大人此计,莫非是要给左相把飞升一说做实了,夸大了,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左相不过是个口出妄言的女子,以此慢慢消磨她的好名声?”   张尚书捋了下胡须,目光森冷,“还朝无法控制,但她既然要污自己的名声,老夫就给她污个彻底。区区一届女子……哼。”   “大人睿智英明,区区一届女子,怎能跟大人您相提并论?这次咱们就看她怎么出丑。”   ……………   而在长安因圣驾出行而热闹非凡之时,大相国寺内却是一片肃穆景象。   佛塔内,当在今日圆寂的佛子面色红润如常,半点也不似将死之人的模样。   缓缓点燃了佛像前的油灯,优昙转过身去,就看见长大的小和尚圆明捧着他今日要换上的袈裟,站在门外。一脸掩盖不住的悲色。   从他入佛塔闭关,圆明便一直跟随他。至今已有十年了。   优昙朝圆明招了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语声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祥和。   “圆明,不要为我难过。尘世间的分别是暂时的,你当精进修行,终有再见之日。”   “佛子……”圆明垂着头,藏起将要落下的眼泪。语声带着些不平,“您那么好,可今日……今日……”   他微微转头看向喧闹的外面,眼泪汪汪。   优昙摸了摸他的光头,也看向了东边的窗口,神情微柔。   “圆明,我很欢喜。”   ——   日出东方,紫极山顶景色无尽美妙。   墨蓝色的天空静谧安详,似是刹那间,吐出一缕紫红的霞光。一轮红日缓缓升起,放出万道金光,给站在紫极山巅的人披上一层金边纱衣。   左玟站在崖边。她穿着一身宽大的道袍,脚下是白色绒毯一般的云海。山风吹得衣袂翩翩,还未飞升,已然有了飘然若仙的感觉。   “左道友这个正主倒是好闲情,白云观里可是为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身后传来一道调侃的声音,左玟回头望去,见一道者,手中拿这个酒葫芦走来。他举着酒葫芦,灌了一口,随手抹了嘴。姿态豪迈红光满面,看脸不过三十岁,却是须发皆白。   正是下清宫住持,十年前同在度朔对抗邪魔的张道人。   张道人一边走来,一边吐槽,“你那些红颜知己还有女学子,可把宁老道气得不轻。说把道门大事,庄严法坛,弄成了女人家的后花园嘿嘿。”   幸灾乐祸了白云观的观主,走到左玟跟前,他又埋怨道,“你说你跟优昙是不是约好了,明明一佛一道,个不相干。怎么偏偏选在同一天圆寂?唉,害得贫道身为这个道士,只能辜负和尚了。”   这话算是说进了左玟的心坎里,她面上笑得无奈,“这日子也不是我能选的。”   心里也吐槽某个黑心的道君,给她选今天绝对是故意的。   左玟的目光越过张道人,看向京城的方向,略有些怅然和歉意。   也不知优昙如今怎样了。   “那倒也是。”张道人不知左玟心思,表示理解。然后左右看看,做贼似的对左玟勾了勾手指头。   低声问道,“左道友,今日是个适合飞升的好日子啊,你看……这个……”   “道兄请直言。”   张道人把声音压得更低。   “贫道多年前已得仙果,但这么多年一直也没个准信。左道友看今日,贫道能不能搭上道友的香车,一起飞升呢?”   左玟嘴角一抽,“飞升还能带人?”   张道人摸着下巴,打了个酒嗝,“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贫道琢磨着,届时站得离道友近些,沾染点仙气,说不定就能替前飞呢?”   左玟:……   哭笑不得还有点嫌弃的退后一步,“行,那就试试吧。”   张道人笑了两声,“如此,贫道先行谢过。道友的红颜知己来了,贫道就不打扰了。”   却是说话间,小七跟草儿也来了山巅。在不远处等他们说话。   左玟微微颔首,目送张住持离去,笑着对草儿和小七招了招手。   二女都着道袍,结伴走来。十年过去,草儿的身量已然超过了小七,但走路时还是比小七落后半步,以示长幼。   到了近处,小七唤声“左郎君”,拉着她的袖,神态中含着浓浓的不舍。   草儿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陛下已至紫极山下,宁观主请您过去。”   左玟先牵起小七的手,一边应了好,往白云观走去,一边问草儿道,“妙真她们呢?”   草儿低头答,“姑姑们还在布置,说要最后……好好送您一程。”   说到后面,她语声哽塞,小七也紧了紧拉着左玟的手。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左玟安抚地拍了拍小七,怅然若失。一路沉默。快进白云观时,左玟顿了一顿,缓缓道,   “我已做了我能做的。剩下的路,就靠你们自己走了。”   她并未点名道姓,草儿却停住了脚步,躬身施礼。“学生定不负恩师所望。”   左玟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只一句接一句道,“来年高中之时,莫忘了你的本心。”   “是。”   “进了朝堂,若遇到麻烦,可去找陆长庚。”   “是。”   “你心思缜密,年少早熟,往后可以适当帮帮女学的学子,但不要插手太多。”   “是。”   “开心一点。”   “……是。”   面容沉静的少女擦去脸上的泪,努力露出了笑容。   说话间已走进了观中,不断有人对左玟问好,“见过左真人。”   左玟一一颔首,微笑示意。   待见得妙真几个朝他们走来,旁边的小七拉了拉左玟,眼中带泪。   保住左玟的手臂,仰头看她,委屈得很。“左郎君就不对小七说什么吗?”   左玟揉了揉小萝莉的龙角,“好好修行。”   又起头,看向走到近处,同样眼圈泛红的妙真、颜如玉、小倩、青行灯等女郎,目光温柔。   “等我回来看你们。”   “好……”   不远处,张住持看着这一幕,对宁观主感叹道,“左道友真是好艳福啊。”   宁观主白他一眼,懒得搭理,却把他一拉,“左真人会见红颜,咱们可得去迎接陛下……唉,贫道真是劳碌命。”   张主持不满道,“你是劳碌命,贫道又不是,拉我做甚?”   二人的声音远去。   “贫道倒想找别人,他也不够格啊。”   “都是道士,什么够不够格的……”   “皇家就爱将这些,看在银子的份上,还是要应付的。白云观的山门该修了……”   两个资格够高的道士领着一众弟子下了山门迎接。见山门外,百官聚集,禁军林立。无数百姓跟随圣驾来到了紫极山,乌泱泱一大片,好不骇人。   见到新帝,两人刚刚见礼,就听新帝道,“丞相何在?”   宁观主垂眼答,“真人在观中等候。”   新帝微微颔首,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道一句,“朕原是不速之客,更不能让丞相久等。还请二位真人带路。”   便下了龙辇,徒步登山,极尽诚意。   皇帝的态度都这么虔诚了,百官自然也得跟着。至于外部的百姓就没有那个资格了,全在禁军的严防之外等着看热闹。   一路踏着石阶登山,低位官员离皇帝都比较远,也敢私下说几句话。   一个五品官小声道,“你们说,丞相这次是真是假?”   “假。”   “肯定是假的啊……”一人刚刚回应,转头就是一惊,“嘶,旁边引道的那位,莫不是龙泉山的赵天师?我当初在任上,可是求见了三次才得见。”   后面一句没说。那么难见的天师,怎么今日在这儿来当了引路人,还一副乐呵呵,心潮澎湃的模样?   另一个官员激动地插话,“我刚才也瞧见了,山下守门的,就跟在后面,你猜是谁?那可是下清宫的李道长啊!”   “李道长算什么?你没见之前跟白云观主一块儿下来的是哪位?白发红颜,仙风道骨,还带个葫芦。本官以世代的好眼力打包票,那绝对是下清宫的张住持!”   听得张住持之名,众官皆默。   下清宫乃天下道门之魁首,下清宫住持就是魁首中的魁首,真正的得道高人。先帝在位时曾盛赞张住持,邀请他下山当国师被拒。   在妖魔鬼怪并行的世界里,张住持等天师可不仅仅是普通的道士而已。   半晌,终于有个官员颤声问出大家的心声,“这么些道门顶秀,难道丞相这回,是来真的?”   “说不准……”   抱着此等疑问的还有前列的张尚书和韩侍郎等跟左玟不对付的人。   老尚书看着前面仙风道骨,健步如飞的道士,心里的惊疑一波接一波。   玩真的?怎么可能呢。左玟又不是修道之人,从未听说过哪个当官的还能成仙的!   可是左玟她到底是如何请来的那么些道门天师?这些平素超脱世俗的真人连皇帝都不一定给面子,怎么就会配合地千里迢迢来给左玟演一场戏?   莫非她真是巧舌如簧,以飞升之说哄骗了那些天师真人?   对,肯定是这样。   张老尚书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念便兴奋了起来。   那些有本事的方士可不是好蒙骗的,届时发现飞升只是场骗局,纵是左相也逃不了旁门左道的报复。到那时……啧啧。   不管这些官员是如何猜测,都得顶着大太阳爬了半天的山,累得气喘吁吁。快到正午时,白云观终于是到了。   左玟已换好了衣裳,在白云观外等候新帝到来。   “左卿。”   新帝一见左玟,便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握住左玟的手。抿唇盯着左玟看了片刻,见她一身道袍,飘然若仙。眼底划过一丝苦涩。   “你,当真要走吗?”   不同于那些大臣和百姓,他是见过左玟的神异之处,百分百相信她的飞升之说的。   左玟点点头,行了个道门礼节,顺势挣开新帝握着她的手。   淡然道,“多谢陛下前来相送。时辰将至,陛下请先随我进去吧。”   “别叫我陛下。”新帝闭了闭眼,叹道,“今日,我只是楚晏平。”   左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跟张住持对视一眼,便转身走向观内,并不遵循过去臣子要落于君王之后的规矩。   新帝也不恼火,自抬腿跟在左玟身后。一起进了白云观。   其后,某几个大臣偷偷抬眼看前方的仙姿绰约的左玟和新帝,眼光难掩嫉恨。   白云观说大不大,肯定不能让百官都进去。三品以下的,都留在了观外。   进得观内,见鲜花铺地,满院生香。里面有序地站满了天下道门顶秀,左玟的朋友,还有女学的学子。   其中左玟的朋友,除了妙真等女郎,也包括不少度朔一战中的大妖。都幻化为人形,前来观礼。   至白云观中心铺设太极八卦图案的广场处,见一灵坛高高搭起,形如塔状。上挂彩绸,有红烛台、檀香炉、净水盅等道门之物。而相比起一般的法坛,已是素了许多。   到了灵坛边,左玟便跟新帝说了一声,叫来陆长庚等朝中朋友闲话。妙真等关系亲近的也到了近处。反倒是跟进来的官员落的远些。   官员群中,那礼部张尚书,一副老年衰弱的模样,拿帕子擦了擦汗。用不轻不重的声音感叹一句,   “年纪大了,身体不成了。爬个山要了半条老命。哎,这天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动静。”   这话说出,其他周边的官员也被挑起了火。   百官登上紫极山时已近正午了,一口水都没喝,也没休息,就一直跟到了灵坛之处。   初除开左玟陆长庚这种少年英才,能爬上三品以上的官员,哪个不是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年岁大都不轻了,这回天不亮就起来爬山,只为了左玟一句“玩笑话”,心里哪能没点怨气?   皇帝是不能怨的,左玟这个罪魁祸首,哪怕是当初的丞相,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见皇帝还有陆长庚几个说着话,半点不焦急,也吗,没理他们。当即有人小声附和道,“还动静,怕是等到晚上也等不来动静。”   “本官一向尊重丞相,但这次,她的玩笑也开得太大了。”   “到底是个女郎,唉……女人就是容易感情用事。”   “大老远跑来,就是因为左相一句玩笑。哼。”   不满的情绪一点点聚集,一个来凑热闹的武官更是直接大声问旁边的道士,“这都正午了,干等着也没意思,什么时候摆饭啊。”   话听起来是在问小道士,实则却是挤兑前面左玟听的。明摆着让左玟不要浪费时间演戏。   前方,新帝阴着脸转过头,才要呵斥,左玟却拦住了他。   温声道,“时辰已至,便要与诸位道别了。”   说罢,她环视一圈,拱了拱手。半分目光也没有分给人群后挑拨或不满的官员。转身往灵坛上走去。   宽大的道袍划出优美的弧度,秋风吹鼓,飘然若仙。   其后,一众大妖道士纷纷施礼,齐声道,“恭送真人。”   包括宁观主、张主持在内的二十四名道行高深的道士正经肃穆,跟随前往护法。   其后有那关系亲近的,似妙真陆长庚等人,不舍地追出两步,语声哽咽。   “左郎君——”   “丞相——”   “左兄。”   左玟没有回头,步履从容。   那穿着一身白色宽大道袍的人影缓缓登上高台,背面看上去是一派仙人风范。但在不相信的官员们眼里,这不过是强撑着演戏罢了。   有人嗤笑,“别说演的还挺像。”   还有那自以为德行高尚,心思良善之辈摇头叹息,“何必呢?这般演戏,待会儿要怎么收场。”   种种言辞,好似声音都不大,但能够前来观礼的不是大妖就是修为高深的方士。哪能听不见?   方士们还好,自来不屑于跟官场中人打交道,哪怕憎恶他们打扰了典礼,也要维持风范,只是喝一声,“肃静——”   而大妖们就没有这么好的忍性了。   “孽龙脚下跑都跑不动的杂碎,也敢辱骂真人。”   “呵呵,官嘛……”   两个大妖往后面凶狠地瞪了一眼,各自挥出一道法力。   之前嘀嘀咕咕阴阳怪气的官员们登时感觉如坠冰窖,血腥气直冲头顶,舌头发麻,四肢僵硬不能动弹。   “妖……妖法……大师,救……”某个大臣挣扎着吐出这几个字,心中慌乱地不行,却半点不能表现出来。仿佛被固定成了一个姿态,只能恭恭敬敬地仰望那高台之上的左玟。   有两个道士皱了皱眉头,却仿佛没有察觉,只轻声道了句,“别太过。”   完全不打算救人于妖魔之手的意思。   官员们:绝望.jpg   之前没参与说话的官员察觉到不对劲,都缩起脖子,学着道士们恭敬的样子,不敢再说一句。   就在一众或自愿或强迫的注视下,左玟终于走到了高台正中。   几乎在她摆正仪态的同一刻,天空中,有紫气东来千里,祥和庆云遮蔽了太阳。   一种玄妙的道韵笼罩了整个紫极山,有缥缈异香从天而降,隐隐约约的丝竹仙乐之声,愈渐响亮。   山上山下,方士凡人,皆有所感。   “好香的气味。”   “能动了,我能动了!”   山下的百姓纷纷仰起头,惊呼道,   “这是什么音乐……”   “真好听啊!是从哪里传来的?”   “快看,好漂亮的紫云——”   “是天上,是天上传来的啊——”   铛——   雄浑古朴的钟声悠扬远播。   伴随着这道钟声,一道璀璨的霞光穿透层云,笼罩紫极山之巅。   仙乐响亮,鸾凤齐鸣。馥郁香烟氤氲在灵坛之上,现出金花朵朵。垂珠璎珞,络绎不绝。   升腾的仙雾,将左玟的身影衬得如梦似幻,仙气飘飘。   张主持停下脚步,高喝一声,“跪——”   方士大妖,纷纷跪下。那些官员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身子打颤。   便见五彩霞光之上,东方现有金阙琼楼、复道回廊、玉京仙山,重重幢幢。又以一道君为首,其后整齐排列着仙官星宿,仙娥彩凤,吹奏起舞。此等情景,除了仙界,凡间哪里能见得呢?   又以方圆万里,所有生灵耳畔,似乎能听见浩渺天音诵语,庄重唱曰,   “有女左玟,造福万民,功德圆满,当成正果。号上元玄清紫微元君——”   尔时,那高台之上的左玟周身放出清光无量,足下升起一朵祥和紫云,托着她的身影,于彩雾香烟中,顺着霞光飞向天空。   大相国寺——   佛子望着那道白日飞升的身影,目光祥和,低诵一声“阿弥陀佛”。闭上双目,盘膝坐化。   一朵洁白的优昙婆罗花,悄然绽放。在柔和的佛光和檀香中,缓缓凋落,一如逝去的生命。   庙宇中,钟声连绵——   “神,神仙……怎么可能呢……”   白云观内,张尚书冷汗流个不停,终于是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人事不省。   其他官员,尤其是之前出言嘲讽过的,都吓得连连磕头忏悔。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抽自己两巴掌。得罪凡人,跟得罪神仙能比吗?意识到这一点,像张尚书那样晕过去的也不止一个。   这谁能想得到呢?   “丞相赎罪,不,元君赎罪——”   紫极山下。   “那是左相啊——”   “丞相要回天上了呜呜呜舍不得……”   “恭送丞相,紫微元君……”   铛——铛——   钟声九响,民众尽皆俯身下拜,一声声汇成洪流。   “恭送上元玄清紫微元君——”   山巅上,女郎们含泪抽泣,恋恋不舍。却有一条金龙腾飞而起,追了上去。   “吼——”   半空中的左玟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左郎君……”   金龙的头绕过左玟的身,蹭了蹭她的肩膀,缱绻不舍。   空中,为首那位道君轻叹了声。   一道金光闪耀,金龙变成娇小的萝莉,满面诧异的站在了紫云之上。   下方,妙真、颜如玉等身子一轻,皆飘然升起。   张主持苦着脸,充满羡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哎,怎么就不能是贫道一起呢。”   几女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却是犹豫片刻,顿在了空中。   颜如玉抿了抿唇,对远处的左玟道,“女学还离不得我。”   妙真眼里含泪,却笑道,“左郎放心,凡间我们帮你看住。”   站在左玟身侧的小七听闻此语,咬着唇瓣,松开了左玟的手。   “左郎君,小七……”   左玟拍了拍她,看着众女,语声温柔,“去吧,我在仙界等你们。”   小七便落下,与妙真等一起,目送左玟再次飞升往上,归入云宫不见。   霞光、宫阙、仙娥,尽皆消失。   紫极山下,百花齐放,朵朵透明的香花飘然坠落,碰到人便消失不见。   “花,花都开了!”   “好舒服啊……”   “我的腰好像不痛了哎——”   “神仙!紫微元君庇佑——”   “丞相慈悲!”   百姓们大片的跪拜在地,以示虔诚。   却有一些人,拼命挥手去勾空中飘洒的香花,但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香花仿佛长了眼睛,主动绕开了他们,就是不让他们挨着。好不神异。   旁人有见者,指着这些人道,“他们一定做了坏事,紫微元君才不眷顾他们。”   “离他们远点,别沾染了恶气。”   “走开,走远些——”   这些人被驱逐远去,只敢在外围,吓得跪趴在地发抖,悔恨不已。   虚空之上,左玟回眸看着下界种种,微微含笑。   才要飞往天宫,忽然察觉到什么,往西边看去——   西方,亦有妙音阵阵,檀香袭袭。   有一僧人站在莲台上,隔着重重云海,双手合十,微笑颔首。   左玟眼眸一亮,对他招手。对方却摇了摇头,转身往西方而去。   唯有一朵由佛光构成的优昙婆罗花,缓缓飞了过来,落在左玟掌心。一点点绽放开。   她愣怔了一瞬,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优昙花却在开花后化为光点消散,只留下淡淡的檀香。   “原来是他……”   轻叹一声,左玟重新勾起嘴角,转过身,往东方翩然而去。   东方,一道君目光温和,含笑望着左玟朝自己飞来,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握。   左玟拿出一片树叶,晃了晃,笑问,“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嗯。”   “我回来了。”   “嗯……” 第128章 番外《记东土左郎君事》   左丞相白日飞升的消息传遍天下,各地建了无数紫微元君的庙宇。皇帝将白云观改名紫微观,在左玟飞升那日亲自领百官朝拜。   三年后,第一轮允许参与科举的女子走到了会试关卡,全天下的百姓和士子都对此充满了期待。   这一回会试不分男女,只看文章。按十倍划线,共取一百五十三名贡生。而获得举人功名、有资格参与会试的女子仅有不到二百名。   会试前三日,京城文庙前。   一男一女两队人似在争吵。引来许多百姓驻足围观。   走近了才知道,那些男子有国子监的贡生,也有各地来的举人。女子则大多是各地女学的学员跟京城一些陪同来拜神祈福的贵女。   国子监和女学自来不对付,这次却是国子监生刻意在文庙前堵住了女学学子。   便听得男子那边一声,“省省吧,别做那高中的美梦了。世上能有几个左丞相?”   话音刚落,一性格彪悍、脾气暴躁的贵女拍案而起,“姜家兔崽子说什么呢!”   对面那姜贡生见得此女,便有些不敢说话。   却有另一个男子金冠玉带,极为轻佻的模样,笑道,“项小娘子,你只爱舞刀弄枪,又没参加会试,拿什么立场打抱不平?”   那项娘子冷哼一声,“什么立场?天下女子都是一个立场。”   又一贡生站出来,振振有词道,“所谓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先贤让女子听从男子,必然有其道理。女子还是更适合回去相夫教子。”   他说完,围观人群中的男子纷纷响应。   “说得对啊!”   “女子还是要柔顺……”   这边一热闹起来,女学子那边也有人出来反驳,“你怎不说君为臣纲?君臣在前,夫妻在后。君王既然让女子科举,尔等就该欣然接受才是。你们讲那么些话,莫非是对陛下不满?”   之前那举人气红了脸,激动不已,“你这是污蔑!”   “女子就是会强词夺理,曲解人意。”   “这般有违伦常,世道啊……”   “所以说三从四德才是女子应该学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乃至一些妇人也对此表示符合。   这些带着嘲讽贬低意味的话语一出,仿佛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满街女郎都炸了起来。   “那你们擅长什么什么?夸夸其谈还是眼高手低?”   “男人,明明那么普通,却都那么自信。”   “可不就是嘛。”   又有站在前列的项娘子将一颗硕大的珍珠握在手中,冷笑着握紧杯盏。   但听得咔嚓咔嚓两声,珍珠竟然生生被那白嫩小手捏成粉末。   环视一圈,她冷冷道,“再让我听到谁讲三从四德,形同此杯。”   “嘶——”四下为之一静,处处是男人抽气声。   那项娘子别看娇娇小小,却是天生神力,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雌虎。   项娘子讥讽道,“也就是武举还没让女子参加,否则姑奶奶今儿就不是站在这儿了。”   满街皆惊惧,独之前金冠玉带的那个男子再次开口,轻佻道,“你再凶悍又如何?会试以文章定输赢,名次一出,自然有分晓。”   “你!”   “听方小侯爷所言,似有比试之意?”一样貌清秀的女子从后方缓缓走出,她一开口,其他女学的学子就不说话了。   被称为方小侯爷的贡生看了那女子一眼,讥笑道。   “左昀,你总算肯出来了。”   左昀,便是当年一直跟在左玟身边的草儿。   见她眉眼清淡,不施粉黛。瞥了眼方小侯爷,语声平和,“不知小侯爷想要怎么比?”   方小侯爷这才战直了,正色道,“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肯定不跟你比做文章。”   左昀淡淡看他,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方小侯爷继续道,“这次会试按十倍划线,平均每十名举子就有一人可以高中。其中女举子只有一百七十人。按十人有一人得中的比率,假如女举人有人十人高中,就算你赢。如何?”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女子提出异议,“按十取一的比率,也应当是十七人,凭什么是三十?”   “就是,再说了,你能代表天下几个男子?就算赢了你,也没什么好处吧。”   方小侯爷挑眉道,“你们要证明女子不输于男子,怎能没有一点挑战性?至于我能代表多少人——”   他说着,站起身来,环顾身后的国子监贡生。眯着眼道,“你们怎么说?”   纷纷响应道,   “我们都听小侯爷的。”   “就问你们女学敢不敢比!”   这方小侯爷地位颇高,在国子监还有些一呼百应的意思。   得到满意的响应,他又转过身来道,“我就代表国子监,跟你们女学比。左昀,你敢不敢应?”   他挑了事,女学这边也不甘示弱。   “草儿姐,我们愿意比。”   “昀姐姐,比吧!我们不怕他们。”   听着这些话,左昀却摇了摇头,对国子监众贡生道,“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来比,不能代表其他女举子。”   方小侯爷一拍手,“本公子就跟你比!”   左昀淡淡,“胜如何,败又如何?”   “若我胜了——”方小侯爷高高抬起头,“本公子要你宽衣解带,只着小衣,在国子监门口给本公子端茶赔罪。”   “姓方的你敢!”项小娘子一瞬间炸了。   其他女学子也恼怒不已。   “昀姐可是丞相的弟子,你怎么敢如此折辱她。”   连围观群众们一听左昀是左玟的弟子,也都开口说。   “这个要求未免太过了。”   “在文庙前,怎么能说这种话。”   “姑娘,别比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左昀却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话,冷声道,“我可以接受这个条件。但你若输了,我要你和这些国子监贡生脱了上衣,背负荆条,在这紫微元君庙前负荆请罪。发誓今生再不可说一句女子不如男的话语。”   “成交!”   那方小侯爷一口应下,又阴阳怪气道,“若你左昀能像你恩师一样连中三元,本公子再捐一万两给你们女学又何妨?”   “一言为定。”左昀应下了,拱手道,“我先代女学,谢过小侯爷了。”   方小侯爷冷嘲道,“谢?只怕你到时候输的脱了衣裳,羞得要跳护城河呢。”   旁边的女学子见此情景,都有些急了。   “昀姐姐,你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他肯定是早有预谋,草儿你……”   面对这些女学子,左昀冷淡的面容方才泛起一丝柔和,“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男子能赤膊上阵,女子怎就一定要避讳自己的身体?再说——”   她笑起来,语声轻而坚定,“我对你们有信心,对女子也有信心。”   “草儿姐……”女学子们眼眶一红,纷纷道,“我们一定不辜负你。”   “走,回去背书!”   女学子们转身离开,连文庙也不打算拜了。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国子监贡生的嘲讽和群众的议论。   “一百七中三十,可太难了,”   “女子本就不如男子,认了也不会少块肉,这是何必呢。”   ——   半空中,却有两个虚影坐在云上,静静看着这一幕。   虚影之一的灰袍道人点头赞许,“你这个弟子,倒是有几分你的风采。”   另一个桃花眼的虚影斜睨了道人一眼,笑道,“我的弟子,只会比我更强。”   正是成仙后的左玟和妙乐天尊。   妙乐又问,“你可要去见一见她?”   “不了。”左玟勾起嘴角,“我就在庙里等着那群小狗崽子来负荆请罪。”   “你倒是有信心。”   “怎么?大兄也想跟我打赌?”   “赌一赌也无妨。”   左玟转头,对他眨了眨眼,“我自然是押我的弟子赢,大兄想要怎么赌?”   道人看着左玟,目光微闪,“若贫道赢了,百年内,贫道去哪里,你就跟去哪里。”   左玟挑了挑眉,“那要是我赢了呢?”   那道人笑起来,握住她的手,“百年内,你去哪里,贫道就跟去哪里。”   左玟:……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问,“我要去东海找度朔叙旧,你也去?”   “去。”   “我要去西方见优昙品茶,你也去?”   “去。”   “我要天天跟妙真小七她们……”   话没说完,道人已温声打断了她,极为认真地道,“你去哪儿,贫道就去哪儿。”   “你……”   左玟的桃花眼瞪圆了,“你想得倒美,我还没答应呢!”   话虽如此,却没有抽回被他握住的手。   ——   会试放榜之日,状元楼的大堂里男女两方,泾渭分明,都在等放榜的结果。或者说,是对赌的结果。   国子监那边的男举子嘲弄道,   “考一场会试,听说你们有不少人都是被抬回去的?还有很多人,一出贡院,就倒下了?”   “女子体弱是天生的,何必想不开受这份罪。”   “就是,脸面哪有命重要。千百年来,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不也好好的吗?”   女学子那边却异常的沉默。   正如贡生们所言,女子天生畏寒,体格不如男子,还有每月必造访的麻烦事。   偏偏会试时间在春寒料峭之时,可不就成了这个局面?   一个考试中被抬出来的女子眼眶泛红,“草儿姐,我们……”   左昀摇了摇头,温声安抚道,“结果未出,不要那么早下定论。”   对面方小侯爷讥笑,“是是是,留着眼泪,待会儿有你们哭的时候。”   左昀冷冷看他,神色淡漠。   不多时,放榜的喜讯远远传来——   “第一百五三名……周露——”   一个女郎跳起来,“是我!我中了!”   众女郎间的低迷气氛为之一扫,纷纷恭喜。   那边一男举子不屑道,“不过是最后一名,还值得高兴。”   这话语夹在恭贺的声音中何在刺耳,却没有人理睬她。   不论比试如何,但凡能多一名女子高中,对她们来说都是喜事。   喜报不断传来,有心的女学子专门记下高中的女子数目。   当“第十八名……刘聘婷——”后,几个女学子跳起来,特别惊喜的模样。   “二十八个了!草儿姐,我们中了二十八个了!”   女学子这边情绪高涨,男举子那边就低迷了下去。   “朝……怎么搞的!”   “怎么会有那么多女的,不应该啊。”   “该不会是上面有心偏袒吧,听说主考官陆大人是……”   后面的话没有说尽,但在场的都知道他的意思。   方小侯爷一脸阴鸷,冷声道,“要是输了,我们就去贡院提试卷。”   他们这般言论,自然引起了女学子不满。纷纷道,   “怎么,你们输不起啊!”   “提就提,要不是会试定在这么个天气,我们中的还要更多!”   男举子们愤愤,“你们!别高兴的太早!”   许是这狠话的效果,从十八名后,一直到第三名,竟然全是男子,没有一个女子得中。   场内的气氛一时扭转,女学子氛围低迷,男举子又情绪高涨了起来。   “瞧瞧,瞧瞧,这不就说中了吗!”   “哈哈哈都说你们高兴的太早了。”   “就算你左昀在前两名占得一席之位,另一个是女子的几率也几乎等于没有。”   “你就等着宽衣解带吧。”   一个女学子趴在桌上哭了起来,“都怨我,要是我再坚持一下,把文章写完,说不定就能多一分希望……”   她旁边的女子也是泣不成声。   “都怪我们无用。”   独左昀看着她们,语声沉着,“哭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能有这么多姐妹高中,你们应该高兴才是。我尚且不介意这副皮囊,你们又介意什么?   且没到最后一刻,不要妄下定论。”   被她一训斥,那些女学子都不敢再哭,整个状元楼一千静谧,都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不多时,只听得锣鼓喧天,有声传,   “第二名……裴定之——”   “第一名……左昀——”   两声喜报不知出了什么缘故,竟是一起传来。   霎时间,整个状元楼的男举子都沸腾了。   “裴定之?裴定之!哈哈哈,人呢?快站出来。”   “这个名字一听就是男子。”   “考中解元又怎样?还不是要给我们小侯爷宽衣解带端茶递水!”   “哦哦哦,左昀脱衣服哦!”   却在此时,一个打扮华美的贵妇人从状元楼外走进来,高声道,“裴定之在此,小兔崽子们准备好去负荆请罪了吗。”   那方小侯爷满面震惊,“二舅母,您怎么……”   他深吸一口气,牵强地扯出笑容,“别开玩笑了二舅母,您的二品诰命当的好好的,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二品诰命夫人哪有二品大员做的有意思。”   那妇人微笑着说罢,走到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女学子那边,拿起桌上一只茶杯,随手掷向方小侯爷。   小侯爷惊慌要躲,那茶盏却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中眉心。   伴随着方小侯爷捂着头的惨叫,贵妇人笑得无比温柔,语气却透出凶悍,   “小兔崽子,老娘十年前差点拿金簪砸中左状元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她说罢,环顾四周,微笑道,“重新介绍一下,我名裴玥,字定之。乃前任裴相之孙女。也是——今科榜眼。”   轰——   仿若一道晴空霹雳,直接把整个状元楼的人都劈傻了。   方小侯爷瘫倒在地,“不可能,你,你明明是陆夫人,怎么会变成裴……”   “裴定之呢?裴定之你出来啊!”   “裴定之——”   男学子们疯狂喊这个名字,除了那位夫人怜惜地看着他们,没有任何回应。   而女子们则欢呼雀跃。   “赢了!”   “我们赢了!”   “裴定之啊啊啊我爱裴定之!”   “别嚎啊哈哈哈裴定之不就在这儿呢,还是你们小侯爷的舅妈哈哈哈哈!”   人群中,当年的裴小姐看着那方的左昀,目光柔和。   “左状元,这一回你可不能再计较我当初差点拿金簪砸中你的过失了。”   喧哗声中,似有清风送一温润的声音入耳。   “从未计较过啊……”   ——   当日,以方小侯爷为首的男举子去贡院查试卷,结果是没有考官任何偏颇。而男举子们因为污蔑考官,每人被打了二十大板。   又有主考官陆长庚,亲自压了挨打后的举子们招摇过市。   令他们拖着蹒跚的步伐,赤膊背负荆条,一步步从贡院走到紫微元君庙前负荆请罪。   围观者众。   半个月后,左昀高中状元,打马游街。至紫微元君庙前含泪叩拜恩师。   她曾是地上杂草,因为一个人,也因为自己的努力,变成了天上的太阳。   不仅是她,她相信世间女子皆可如此。   传闻这日紫微元君显灵,在庙宇上空,出现了一男一女两道虚影,相携而笑。其中一人,音容相貌与昔日左相一致。   又十年,大周朝廷有三分之一的官职均由女子担任。会试时间改为六月。   二十年后,颜如玉妙真等妖精女郎,由紫微元君引渡,一齐于紫极山飞升仙界。   又过五十年,妖精与人族签订正式条约。自此,妖精可以获得专门的居住证明,人妖和平共处。   同年,一本名为《记东土左郎君事》的风月传记风靡海内外。让世人对紫微元君的风流韵事和桃花缘津津乐道。   经千年,话题热度依然不消减。   《记东土左郎君事》一书,着作者不详。千年来复刻多个版本,衍生同人无数,在广为流传。   其中有一改本,名为——《妖精都是科举路上的绊脚石》。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